第36章 第36章(修)
侍疾她不是不会,难的是没见过比她还健壮的病人,更难的是两人哪儿都不能去,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干瞪眼。
幸好近日天暖,春阳杲杲,穿过直棂窗,在榻上投下一束束泾渭分明的长影。
玩心重的人,见着什么都觉得有趣,贺元夕伸出手臂隔空描摹,随着指尖的起伏,垂于腕上的双钏珰珰作响,勾勒出变幻多端的光斑。
太子听声调去视线,见她在一边自得其乐,不由盘腿坐起来,“唉,你玩什么呢?”
“嘘──”贺元夕竖一根手指立于鼻尖,双钏随着动作滑至小臂,击出一阵脆响,“您小声些,别被外头人听见,我还在侍疾呢。”
待他眨眼表示明白,这才凑到他耳边,伸出手比划。这处枝叶的影子荡漾如水,那个又高又壮,像执扇簪花的尉迟俭……
时光缓然流动,二人压着声边说边笑,活似书塾里的窃窃私语,偶有客鹊热闹地掠过去,唧唧喳喳,裁断一缕春光。
“还有那儿,连着褥上的菱纹,是一尾鲤鱼……”
说到这句,贺元夕忽然噤声。
李为国姓,鲤鱼二字亦得避讳,轻易提不得。
她也不知近来怎么了,脑子里的弦愈发松散,讪讪将手收回来,小心觑他,“殿下恕罪。”
太子则不以为意,嘴边漾起个浅浅的弧度,“不必怕,此处又没外人。”
他的笑不热烈,但总给人一种现世安稳的况味。贺元夕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的轻率从何而来,带着几分感激,搓手道:“晚食您想用鱼脍吗?我给您切吧,鲜鱼配上橙丝,又嫩又清甜。”
太子却细细端详着她的手指,“不用了……”
正待再说什么,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响动。
太子说进,铜门应声被推出条细缝。
外面的人没有立时进来,而是一截一截,像开戏亮相似的,先探入一根拂尘,再是青绿的广袖,接着是靴子……
一看这神叨叨的样子,贺元夕就猜到是谁。
“樊公公,您卡着了?”
门缝间的靴子一顿,不多时,挤进张讪笑的脸。
樊金茂一见二人衣衫发髻皆齐整,松了口气,动作也随之顺畅起来。待走入殿心看清脸,又觉得自己离谱,太子那么清正的人,哪至于装病白日宣淫呢……
于是怀抱拂尘,格外恭谨道:“殿下,圣人请您去一趟甘露殿。”
太子没有立时下榻,而是追问:“传话的内监呢?可有带旁的话?”
“有、有……”樊金茂光顾着避嫌,经他提醒,才想起小内监看似随意交代的话。
“逢恩说,圣人歇了午觉方起身,独卢贤妃在内殿伺候着,殿下路上不必着急,免得吹风受了寒气。”
太子嗯了声,唤人进来更衣,一边不动声色地忖量。
卢贤妃是户部侍郎崔继的妻妹,郑燮方被革职,她在此当口与圣人私谈,许是看准了尚书一职。
郑燮巨贪在前,户部现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崔继在此情况下,还能独善其身,确是个可堪一用之人。
但若他执意与王家结亲,户部定不能令其执掌。
想到此处,却见贺元夕在旁忧心忡忡,不由松下紧绷的嘴角,替她正了正发簪,“放心,户部的案子,尚有些首尾没有交代妥当。我快去快回,晚间一起吃鱼脍,不知良娣可否赏脸?”
贺元夕得了这话,稍稍安心。
“我等殿下回来。”
待将他送出承恩殿,便倚在榻上打盹,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飘乎乎入了梦。
在此之前,太子称病不去曲江的消息传到甘露殿时,皇帝正软身躺于象牙罗汉榻,由卢贤妃揉捏着眉心。
贤妃信道,袖笼间常年蕴着股清爽的降真香,随着她抬臂旋手的动作,幽幽盘桓于皇帝头顶。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不如其香气沁人。
“圣人……”卢贤妃趁着盥手喂含桃的当口,恂恂道:“王公子向崔家求亲的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可崔上真她是妾看着长大的,她生性温驯胆小,恐怕、恐怕难与王公子和睦。”
崔继家的三娘,闺名崔上真,是贤妃的甥女,亦是王玄泰近来求亲之人。
可那位王公子的荒唐行径,长安谁人不知?
崔继不敢开罪王家,只能委婉推拒,反被粘缠上身。至此,长安有名有姓的人家,无一敢与崔上真议亲。
崔家并非门阀大族,数十年来如履薄冰,才谋得今时今日的荣耀。眼看崔继将任户部尚书,哪里容得这种污点?
万般无奈之下,修书入宫,求卢贤妃开恩。
卢贤妃育有皇三子李悰,崔家直言不求名分,哪怕女儿只能做李悰的妾室,也比跳了王家的火坑要强百倍。
自己的甥女,卢贤妃自然不舍得看其受苦,但嫁给李悰一事,她另有打算。
眼见皇帝微微虚开眼,吮尽含桃的汁水,将果核吐进她手心,才把话递回来:“夫妻之间,未必初识便能琴瑟和鸣,待磨合几载,求个相敬如宾,亦不算憾事。”
说完,又阖上双目,示意她继续按抚。
卢贤妃本以为,王崔两家结亲,于户部与朝廷不利,亦非皇帝所愿。谁知今日大着胆子进言,竟得此不痛不痒的回答,难免心烦虑乱。
指间力道,便不似方才妥帖。
皇帝已然觉察,但并不点破。
他有心试探崔家忠诚,慢条斯理地,朝这烦乱间添了把火。
“王衍已上奏求朕赐婚,届时朕亲自下旨,绝不会短了崔三娘的体面,王玄泰那头,必定不敢怠慢。爱妃宽心吧。”
赐婚圣旨一下,哪还有转圜余地!
卢贤妃听了这话,直接往脚踏上一跪,几要急出泪来,“圣人怜惜妾身,也求您怜惜怜惜上真吧!”
皇帝没听到满意的答案,只撑起上半身,看着榻边梨花带雨的美人,循循善诱:“王玄泰出身名门,年纪又轻,行事难免骄纵些。可小辈自有小辈的福分,爱妃也不必如此忧虑。”
他说话的时候蹙着眉头,一副心疼模样,甚至亲自替她拭了拭泪。
这举动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叫卢贤妃乖顺地歪下脖子,将脸庞贴于皇帝掌心。
“有圣人心疼,妾死而无憾。”她照旧跪着,因品到些皇帝的柔情,也怕再囫囵下去害了甥女,这才壮起胆魄,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崔家与妾,待圣人、待大虞,都是剖心坼肝、不食周粟。如今户部群龙无首,崔侍郎又夹在水火之间,若真同王家定了亲,亲生女儿在其手中,难免受其掣肘,届时户部也……”
说到这里,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旁敲侧击了半晌,总算能听到真心话。皇帝虚扶她一把,柔声道:“哦……还是爱妃思虑周全,那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卢贤妃顺势起身,但仍不敢直面皇帝的目光,借着找引枕之机,小心道:“崔侍郎扎根户部十余载,只消小辈安乐顺遂,必能一心为朝廷、为圣人披肝沥胆。妾斗胆建言,不若将上真嫁入东宫?”
她一边说着,一边战战兢兢将引枕垫入皇帝后背,不料一转脸,与那深不可测的笑脸撞个正着。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
卢贤妃呼吸都要停滞,恐惧之后,又有一股不甘涌上心头。
她想不明白,一个婢女都能随随便便册为良娣,崔上真是她的甥女,正四品户部侍郎家的嫡女,哪里就配不上太子?偏要嫁王玄泰那渣滓?
心中这样想,面上还得维持着恭顺婉约,但她不知,这瞬息的怏怏不平,已被榻上之人敏锐捕捉。
皇帝伸出拇指,在她脸颊上细细摩挲,似在鉴赏一樽精美的白瓷。
起初,他愿意宠幸这张脸,因为她简单干净的背景、不算强盛的母族。
可如今,作养得再细嫩的皮肉,再温软的柔情,一旦与前朝挂钩,就像白瓷沾了泥点,即突兀,又令人厌恶。
“若你今日前来,是为李悰与崔上真求赐婚,朕尚会信你几分,可为何是太子?”
“是太子让你来的?”
娶了崔上真,等同掌握了崔家,掌握了户部。
他缓慢摸到贤妃脸上不存在的污浊,指尖发力,掐下去,“难道他有了尉迟家还不知足?除了崔家,他还想要什么?嗯?”
甘露殿?太极宫?还是他的御座?
这些没说出的话,真正给皇帝眼底染上一抹戾色。这个皇位,他可以给,但没有人可以觊觎,就算是亲骨肉也不例外。
贤妃吓得失声,泪无知无觉地淌下来,可皇帝的指甲已陷进肉里,伤口稍被泪水一腌,就牵出钻心的刺痛。
这痛也让她清醒,皇帝疑心深重,绝不容许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她战栗着哭道:“圣人明察!妾的确有私心,但崔家与太子绝无私交啊!您若不信,妾宫里还存着崔家的书信,他们属意的本是悰儿,可悰儿的性子您最了解,他一向没什么胆略决断,怎敢开罪王相?”
原来如此。
皇帝冷笑,自己儿子不敢接的烫手山芋,推到太子身上。
“你倒是会心疼悰儿……”
他原不打算松手,可一见椿纹扳指被血泪沾染,嫌恶地丢开了贤妃,“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君夺臣妻,是要让太子沦为万世笑柄?”
“妾不敢!”
血顺着下巴流入脖颈,贤妃的脸痛到发麻,但还是爬到皇帝脚边,望着那锗黄的丝质软鞋流泪,“王家只是托了官媒上门,崔继从未答复,太子殿下若肯救上真于水火,崔继必然为朝廷鞠躬尽瘁,圣人也再无后顾之忧。”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仰起脸,以求帝王的怜惜。
而皇帝背光而坐,面色晦暗不明,良久,终于疼惜地抚开她颊上一滴血珠,“洗洗吧。”
贤妃读不出他在想什么,更不敢多问,只撑着僵硬的膝头,颤抖起身。
待皇帝唤人进来替她清洗,才听见他说:“传太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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