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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玄机


  湛湛江水之上,有一叶扁舟乘飘风顺清流而下,舟中闲坐者只有二人,远望不过江心一芥,沉浮在水天一色的浩荡迷蒙间。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男子吟诗的语调轻缓且温润,如熏炉间袅袅蒸腾的温软香气,经风一吹便扬起三分涟漪,“下一句是什么?”

  “……”少女张了张嘴,沮丧地表示胸中查无此诗,苏晋便无奈地浅笑着自问自答道,“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泠儿,将来你若与心爱之人有所间隔,便可吟这句诗以慰相思。”

  泠儿点头若有所悟,片刻后却又蹙眉不悦道:“先生能不能教我些有用的东西!文章本就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之事,何况还是……还是这些没什么用的情诗……”

  “可你只是个小女子不是壮夫!”苏晋当即拿书卷敲着她的头,之后才放下书认真地盯着她看,“那你且说,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兵法啊!主上最喜欢懂兵法的人了,就像姐姐就像先生你……”泠儿双目一亮复一黯,轻声道,“懂得太少,无论怎么模仿姐姐,就是学不像。”

  苏晋闻言目光不自觉地转向雾气苍茫的江面,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那些熟悉至吟咏起来不复新鲜的意境,此时却给了他绝佳的自欺的借口,以至于那望向水面的悠远目光平静舒缓,没有任何纰漏和可供指摘的端倪。他就在这平静间犹自笑言:“小姑娘家学什么兵法,且先跟我回江南买几件蜀锦的衣裳挑些胭脂珠花,你若是想,我再带你多游些山水多念几首坊间歌谣,保你不再胡思乱想。”

  “主上分明留了先生在京城,先生却偏要回来还带上我,我本可以在主上身边待很久的……”她完全没抓住重点神色落寞地小声抱怨,接着又重新神采奕奕地开口,“那先生必须要告诉我你做的那件有关朝堂的‘大事’是什么?主上为什么那么开心地夸奖你?”

  “你看我把你惯得说气话来多没规矩,和主上在一起的时候说起话来,可是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得很啊——所以说还是跟着我自在吧?”他轻佻说着,自知会得到怎样的答复,是以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水没有看她,到底是软了语气道,“泠儿你知道我到南疆前是做什么的呢?”

  泠儿很认真回想着,努力将很久之前大漠烈日下落魄濒死却执拗刚直的少年与眼前清雅万端锋芒内敛的谋士联系起来,犹豫着道:“主上好像说先生做过官……”

  “是,做官是要考科举的,我当时中的是进士。”他亦微笑着露出神思遐想的神色,仿佛是在怀想什么很平淡的往昔,对上泠儿疑惑的目光方才肃然且简明地道,“他和我是同年进士,长我三岁,先授的秘书郎,不久前刚迁的御史。”

  泠儿疑惑之色淡去,似是明白了什么地眸色转深,只听苏晋不紧不慢地继续:“他本是性情刚正之人,先前因官位低微常有不遇之慨,如今新任监察之职自是不畏权贵秉笔直书。祁桢一案赵定原压制了朝中各大势力自以为高枕无忧,不过是自信这些新任小官无从得知罢了。”他停了一会儿悠悠道,“至于我,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致了他一封信,里面除了陈述整个案情外,还加了好多他看了一定会慷慨激愤的言辞。果然他回去救集结了一帮人联名上书,弹劾赵定原残害忠良。”

  “可是先生为什么要……”泠儿问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恍然大悟地眼中溢满了光彩,语速极快宛如连珠,“这样苏州那些‘奉旨讨逆’的人就会更加放松警惕耽于享乐,再做不出深入苌楚门那种精深筹划之事!”

  “泠儿聪明。然而若只是为了让那个知州惊喜之下安心——”他顺势夸她一句,尔后面上浮出一丝淡漠且轻蔑的神色,最后几字几乎折金断玉,“是不值得的。”

  “权臣专擅朝政百姓罹难不算什么,百官翻覆零落连稳固格局都形不成我们才真的有机会。如散骑常侍这三品大员半年三替,实在是妙极……”他自顾自地说着,无视少女一脸的专注,蓦然停下拿起刚才的书卷摇头笑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来,我们把这诗念完。”

  泠儿正听得出神,此刻只得怅然若失地收了心思重新看向那一篇情致炽热的《客从远方来》,听他念得温和风雅音韵绵长:“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任是多么努力地集中精力她还是走了神,茫然看着苏晋如天真书生的面孔,恬静中似乎藏了她永远看不透的玄机,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于他是怎样足以颠覆生命的存在,正如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这索然无味的诗句会怎样成为她余生仅可以怀恋的绝响,天荒地变,追悔莫及。

  有别于其余暖阁中的和煦春意,这一间清简且朴素又开着窗,凄寒肃厉的霜风呼啸而入,将空气搅得凛冽支离。她微微歪头噙着纯净如稚子的笑,故作不解地看着面前之人礼数周全眉眼沉静地跪拜低头,久久不语。

  玉曦将气氛压得沉郁到极致,方才半是嘲弄半是悠然地问:“大人莫非嫌臣妾身长得不好看,竟懒得抬眼一看么?”

  “臣不敢。”祁祯谦卑且淡漠地平声答她,“臣与贵妃会于此处于礼制本就不合,贵妃既有急事,不妨直言;若无事,臣请告退。”

  “祁祯你放肆!我尚未谈及一字你就急着避嫌?是怕污了你祁长史清正之名还是怎样?”她当即叱他,见其不为所动地又是一句“臣不敢”,但觉好笑地软了语气道,“大人刑伤未愈且坐下说话罢——那妾身可就直言了,依大人之见,是何人主张翻的赵定原一案?”

  祁祯依言入座,仍是垂眸不看她:“运遇自依天定,清浊亦在人心。此事,臣不关心。”

  ——先前丞相常称其长史温和清通,如今竟难以交流至此……玉曦无奈,干脆顺了他的文人风骨冷冷反问:“大人是不关心,然而若是这恩人就在眼前,依大人那些礼法,谢是不谢啊?”

  祁祯心神震动地抬起头,有如水秋光攀上窗棂碾过桌案,在女子脸上镀上一层金华,耀眼如金箔花钿。而她的人她的笑她的声音更若桃花舒锦,春风流霞,鲜极艳极,却莫名带了分苦寒的味道:“家有贤媛,譬庭列椒兰;国逢艳姝,反野长荆棘。胭脂井冷,君子消声;景阳钟堕,贞臣饮泣。庙堂清流之谏议,良有以也;市井黎庶之纷怨,岂徒然哉!——这是大人上奏以责妾身无德的章表吧?写得真是文辞翩翩,妾身一日三诵不倦,齿颊生香。”

  祁祯心下寒凉,一字一句地问:“贵妃为何救臣?”

  “屡进奸言玩忽职守这么大的罪名,我岂救得了你?但大人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有人伸张道义抵死上谏吧?那人既能救大人一时,我却可保大人一世,至于什么运遇清浊,说到底……”玉曦又笑,顾盼神飞:“不过是事在人为而已。”

  他摇头:“贵妃之言臣愚陋难明,臣惶恐。”

  “此次是我劝陛下听那人一言大人方有今日,我所求不多,只要大人时常帮我做些小事,来日即便政局翻覆,祁家也永远是望族,大人还是听不懂吗?”

  祁祯起身离座,揖而对道:“臣公务在身,贵妃若无余事,臣请告退。”

  玉曦目光如潜水流冰,淡淡问:“牢狱之苦,大人竟没受够么?”

  祁祯身形一颤,仍是抿唇低眉,半晌方道:“不劳贵妃挂心。”

  玉曦不动声色地看他礼毕振袖抽身,以最像一个文人的该有的姿态,满怀着自命的尘垢屈辱淹没不了的清高举步就走,叹息着嘲讽而近于悲悯地问:“大人宁丧身而不屈节,那大人就没有父母高堂?没有手足至亲?”

  她看着男子顿了脚步双袖颤动,一迭声逼问:“前左相年事既高经年抱疾,眼下即将入冬若不得调养岂非凶险?再者大人那个名为谪迁却也居于江南膏腴之地衣食无忧的弟弟,若远放瘴疬之地,大人可安心否?”

  祁祯绝望回身,声音溢满苦涩:“人皆有血脉至亲,贵妃何必相逼至此。”

  “我本举目无亲之人,反羡慕大人诸多牵累。”她信口说着,而后声线一转,畅如琅琊泻泉,清如昆山碎玉:“那么现在,大人是否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了?”

  她说着盈盈行至窗边,有风扬起她没有完全梳起的发丝,上下翻扬如凌空蝶翼,是绽放到极致逼近陨落,近乎不祥的美丽。接着她骤然收了远望的目光,关上窗户,在瞬间黯淡的细弱光线间回眸展颜,灼灼辉映,耀比银烛。

  分明是鲜妍的景致,祁桢却只是看着,便觉得置身冰窟炼狱,有寒彻骨髓的冰冷火焰将他平生殷殷希冀铮铮风骨都焚烧殆尽,风化成空。

  他终于没有选择地再度下拜,忍着比满身刑伤更甚百倍的痛楚谦恭开口:“臣悉听贵妃委任。”

  玉曦满意地点头,负手踱至他面前,柔声道:“这原就是精诚合作之事,大人且起来说话。”

  她唤侍女来铺纸研墨,看着祁桢重新落座,缓缓道:“便请大人再致令弟一封信吧。”

  祁桢握笔,不解且忧惧地听她说下一句话,却疑惑之意愈浓,但觉有什么不可解的谜团逼近眉睫,而自己只是一枚黯淡棋子,在执棋人的操纵下参与着不可知也无须知晓的厮杀。

  因为出乎他的意料,玉曦既未要自己与朝臣周旋更未拉自己助她邀宠,只是忽然幽隐一笑:“大人知道先前有个御前小女官,叫宋梨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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