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阳
大半个月倏然而逝,祁云归派出的人大概终是晚了一步,迟迟不曾探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然而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声渐紧的时刻,迎来的却是时局日胜一日的稳定。先是江南大小郡县再无一起斩杀民众之案发生,接着是萧条已久的长街上渐渐有了人烟,直到家家户户都开始筹备一个热闹喜庆的重阳节的这一日,祁云归又收到了一封家书。
当他紧张以至双手颤抖地将之拆开,收到的是一份巨大到令其手足无措的惊喜。
祁桢复职,奸臣获惩,兼以江南祸事平息……惯常紧绷的神经为连番的喜报一激,却生出许多恍惚乃至怀疑。
“那大人下一步要怎么办?”第一个喜不自胜的是宋梨画,她故作沉稳地浅笑着询问实则早已眸光流动如春水,淌着敛不去的流光,“不如我们叫上大家,也去好好过一个重阳节?”
“好啊,数月辛苦,也该趁此机会暂作怡情。”祁云归十分爽快地赞同了她,经久不见的逸士风神此刻重新在其语调里振奋开来,“我们就带上大家一起,登高赏菊,曲水流觞,如何?”
而后与众人谈起,得到的是一片支持,而唯一对这种在非常时期集体出游的不靠谱行为颇有微词的天香,在悲愤地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她的之后,终于无奈地笑叹着凭她多年寄情江南山水的经验提议道:“那便去东山吧……毗临五湖,风景秀美,游人又多,据说菊花也开很得好。”
九月九日,惠风清畅,游人如织。他们本是清晨出发,然而一路走走停停迁延笑闹,待登上那并不算高耸的小小山丘,已时至正午。
祁云归看向一边喊累一边却拉着楚墨昔说着什么笑到直不起腰的宋梨画,又望了望被纪嫣若撒着娇缠到面色铁青的陈韶,再瞥见全然不见了平日里肃然警惕的拽着玉竹笑得眉眼弯弯的天香,最后扫了一眼跟在后面因没人理他而愤愤顿足的千歆,认命地亲自上前帮衬着几个仆役布置宴席,唇畔到底浮出三分温暖笑意。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当是多美好的事。
说是宴席,不过有几碟菜蔬果品几碟花糕,再加上一人一杯菊花酒,酒质清冽,香而微涩,是自然草木的气息。
待众人饮毕酒吃过花糕,又说了几句祝词,但见策划了整个出游程序的两人相视一笑,宋梨画便施施然起身朗声道:“值此佳节,若做寻常宴饮岂非太过无趣。我与祁大人商议按座次每人赋诗一首,若不佳便罚酒三杯,如何?”她说着悠悠看向簇簇招摇在风里的鲜妍可爱的雏菊,又补充道:“就以菊花为题罢。”
祁云归遣人备好笔墨,面向众人笑道:“我且抛砖引玉,望诸位勿要吝才。”言罢即深思蘸墨,少顷便写竟搁笔,示与众人。
果然是他最惯常写的七律。
高致虚能损芰荷,商音凛影屡经过。
洛川零雨朝倾酒,彭泽滋风夜引歌。
但倚冰壶拥高节,何辞幽露压寒柯?
偶栖淡日疏林望,不问春光意几多。
见无人要罚他酒,他便将纸笔递与宋梨画,后者却仍盯着那诗似乎是默记着什么,而后才接过来蘸墨援笔,嫣然一笑。
待她将诗笺展于桌上,阖座皆惊。
仍是七律,独特的是她竟步的祁云归原韵。
长临枯水向残荷,咫尺春光九十过。
清露携来还对酒,松风挥去不闻歌。
裁云折雪叠纤叶,铸玉熔霜挺秀柯,
便执东园残桃李,不知余韵是谁多?
与祁云归原诗的高洁淡然相比,她偏又添了三分娇顽活泼,仿佛那在文人笔下素淡得近乎索然的植株骤然有了粲然春意。即席赋诗这种严肃律体本就难得,她刻意和韵显然是逞才。果然她交纸笔与邻座的天香时犹是笑得无比灿烂:“天香,你来吧。”
无心与这无比契合的两人相较量,她欣然接过,目光在渺渺青天,穿云高雁,流水清泉及大簇张扬着蓬勃生气的野菊间游移了几番,终于边写边道:“我可不及你们急才,若说律诗我是连韵部都背不下来的,且勉强拟一首骚体,不许笑我啊。”
她自然洒脱地将诗笺推至中央,果然是不拘定格的骚体,古雅如青松白石,恣肆如行云流风。
握玉兮寒英,怀珠兮素茎。
春荣兮孤隐,秋落兮独生。
云淅淅兮风黯黯,月暧暧兮水泠泠。
哀莫哀兮依僻壤,羡慕羡兮标高风。
嗟尔二三子,谁解觅幽情?
“若这还要取笑,我便该焚稿了。”宋梨画全然不加保留地继以盛赞,之后无意间注意到余人神色,当即没忍住地扑哧笑出了声。
天香显然知道她在笑什么,传给陈韶的时候也忍俊不禁地弯了眼睛,语调藏了隐隐促狭:“陈将军,请啊。”
——所有人里满打满算也只有祁云归、宋梨画及天香称得上擅诗,落座时丝毫没有讲究次序三人便恰巧相邻。于是剩下人的表现……简直,值得期待啊……
但见陈韶完全没有接笔的意思,只无比严肃地看向祁云归:“拿酒来。”
顿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四座一时笑声迭起。祁云归起身替他满斟了三杯酒道:“将军请用。”陈韶十分自信地端起酒杯刚刚饮了一小口,登时陡然变色道:“这是什么!”
“我岂会用刚才那菊花酒来罚,那也太过便宜善饮之人。”祁云归一脸理所当然地答他,“这里加了五种调料八味药材,将军请用。”
话音甫落宋梨画和天香立时笑成一团,而对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陈韶一脸绝望地接过纸笔,见毫无转机竟也很平静地疾书了一首七绝,搁下笔道:“我没有那些绮丽言语,便直抒胸臆了,要罚随你们便是。”
常傍山溪野径开,傲枝何妨晓风摧。
年时我向东篱立,曾倚清霜醉一杯。
“无绮语却有疏宕之气,将军是大才。”天香笑赞他一句,陈韶顿觉如释重负,心情颇好地将笔墨甩与下一人,好整以暇地加入看热闹的行列。
千歆对他刚怒不敢言,却也自恃和天香唱了几个月词曲胸中积攒了点绮艳歌谣,还算是从容地握了笔,刚要落笔却听见天香清朗笑言:“千歆你可不要让我抓着照搬以前的唱词啊。若是那样要双倍地罚。”
千歆脸一红,边写边低声道:“神女你就是喜欢小看我,看了那么多我总是有点悟性的……再说就算化用也不会照搬啊……”
言语间写毕了一首五绝,如六朝风谣,音节摇曳。
丹霞耀彩枝,灵雨散金丝。
谁羡春风染?岂思蜂蝶儿?
“好俏丽的菊花,真是不输桃李。”宋梨画惊喜而叹,祁云归亦笑道:“虽无深意,却清新可诵,天香你是该给人家道歉了。”
天香半开玩笑地双手合十:“是是是,我小人之心,不识珠玉了。”
刚要继续,宋梨画却忽然皱眉不依地开口:“等一下,你们这诗怎么越写越短了?不行不行,这次先算了放过你,从下一个起少于八句的都要罚!”
众人各自开怀,对此独断专行的干涉非但无异议反觉助兴,于是千歆身侧的玉竹只觉大事不妙,抗议道:“我好不容易想了四句!宋姑娘你这……”
宋梨画即刻回眸笑嗔:“即席赋诗你敢先打腹稿,那更要罚!”
千歆春风得意地把诗笺掷在他面前:“我让你嘲笑神女的词曲!如今若写得不及那好,不但罚酒还要把神女还给我!”
“这样啊,那我本来还考虑试试那酒,现在看来……”十分自然地接过纸笔,玉竹斜睨了千歆一眼,笑吟吟地蘸了墨,“似乎是不得不写了呢。”
又是一片笑声漾开,天香低头,微微红了脸。
他想了想,依言凑了首五律,笔调清冷,如水如霜。
流景曳西东,蟾光碎复融。
疏枝虚剪月,密蕊细餐风。
衔露依寒水,抱香移转蓬。
长怀幽梦去,存影望孤鸿。
宋梨画阅毕嗟叹:“真是人才辈出啊……意境既清幽炼字也工,何必天天那么谦虚。”祁云归沉吟片刻,颔首笑道:“既不言志亦不明白抒怀,只取月下清寂一景,当真别致。”
玉竹谢过,复转向身旁的楚墨昔奉上纸笔:“楚医官请。”
余人惊奇地发现楚墨昔是自天香之后唯一一个毫无怨色接过就写的人,她写得极快,几乎是一挥而就,带了种很特殊的风神。宋梨画便欣赏边与天香耳语:“之前评析的时候一个都不说话,原来全都在构思啊……”
她写的是更加古意浓郁的四言,古简而清峻。
蔚彼秋荣,灼灼其泽。
风散以稀,风碎而白。
纫香盈襟,漫雪结席。
素羽凝霜,瑶光生璧。
唈唈飞鸿,振翼施隔。
延颈悲鸣,意将焉适?
顾怀忧生,俯仰自惜。
既是令人不常作的四言,又用了十一陌这个与今音相差甚远的韵部,余人愈发惊于她素不外现的博闻的同时,也隐隐觉得诗境渐见冷寂凄伤,不似先前昂扬。于是宋梨画又一次横加干涉,牵了纪嫣若的衣袖道:“你是最后一个,可不许发些愀怆之辞惹人伤心,且写点活泼热闹的……学学千歆?‘
纪嫣若正构思得无比辛苦,却依然不忘冷冷白一眼千歆,扬声道:“我才不和那个聒噪的傻子学。”少年因畏惧陈韶不敢公然反击,只悻悻不平道:“喂我又没惹你!”
她亦是读过些书的人,此刻合了首七言谚谣,虽显稚嫩,却也轻圆柔脆,音韵流美。
身寄湖波山外山,高瞻光景望千帆,香随流水去潺潺。
清心秀骨好容颜,不羡秦女语如弦,笑倚空水共澄鲜。
惠风和露起高筵,欣然携盏祝嘉年。
“造语虽不甚考究,不过也算言谣体正声。而且……”祁云归念过一遍,信口评了两句,忽地抬眼看向她疑道,“这‘远随流水香’‘秦女语如弦’‘空水共澄鲜’皆为古语,你竟是读过不少书——原先家中想来有一些饱学之士吧?”
“不不,大人谬赞,我不过看了两本诗刻意卖弄两笔……”纪嫣若茫然辩解,接着毫无预兆地泪盈于睫,抬手拭泪凄声道:“大人莫怪罪,我一时念及旧家,实在……”
她这一哭满座寂然,祁云归连忙诚恳致歉,宋梨画急取了先前的菊花酒来每人斟上一杯,举起来笑道:“吟诗之事既毕,理应再饮一杯。来,如嫣若所言,欣然举盏,以祝嘉年!”
“欣然举盏,以祝嘉年!”被她一喊余人顿又热情起来,争着起身嬉笑着祝酒,周围佩了茱萸簪着菊花的男女都好奇地看过来,天上的微云亦悠缓地挪移着脚步。日色如金,菊花亦如金,交相辉映着便将整个东山染成灼灼熠熠的金色,在这摇落深秋,灿烂得如同返照。
返照又如何,往昔与前程俱是暗潮汹涌虚妄难辨,惟有这眼前的,触手可及的当下,流光溢彩,如画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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