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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是非


  纤月初上,寒光未满,家家砧杵之声渐起,鼓入层林注入流波,生出哀怨却莫名温暖的柔情。宋梨画倚楹举目,有点点星辉落入眼底,金萤遍野,白练横空。

  祁云归与她临风并立,看她出神,侧头问道:“在想什么?”

  宋梨画踌躇了片刻,略微恍惚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觉得古代那么多思妇捣衣之作,历数一遍下来还是一句‘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动人。连征夫如今的身量胖瘦都不确切了,还殷殷地比着旧时印象去制衣裳,就是不知送不送得过去——大人听这些捣衣的女子,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她目光闪烁,如有怯意,如有期盼。祁云归便低声答她:“我倒觉得这虽辛苦却不凄凉。今年这一件寒衣寄不出去,来年或许就可以了,只要她们还真切地记得昔人的音容期待着其归乡,这点希望便会随着砧石绵延下去,年年依旧,永无断绝。”

  宋梨画动容点头,刚待言语,便见月色微茫下有一人小跑而来,确是第一次来送信的那个家仆。她一颗心当即悬起,近了看见其满面笑容,方才舒了一口气。

  那家仆又奉了封信来,脆声道:“这次是长史大人亲笔写的,据说家中上下安康无恙,长史大人也伤愈回职,请大人安心……嗯,长史大人还说有件喜事要告知大人,请大人叫上其他人一起看……当然这就不是我能过问的啦,大人快去掌灯拆信吧。”

  祁云归虽不知喜事为何,经他一渲染也不免神色怡然地接过,宋梨画更是消解了所有的闲愁雀跃道:“好啊,那大人去请陈将军和玉竹他们出来,我去叫天香和楚姐姐。”

  于时还不到亥时,众人皆未就寝,很快便集于一室,烛火摇曳,明如白昼。刚一坐下,宋梨画便迫不及待地笑问:“人都到了大人还不快拆信?莫不是长史大人又得晋升,来请大人写首诗以贺?”

  “别乱猜。”祁云归慢慢取了信纸展开,无心玩笑反而莫名紧张——若真如她所说是升迁之事何必聚集众人?若是家国之事,他自己岂会一无所知?念及这多日来反常的承平,炽热的喜悦渐渐冷却下来,融入清风积露,泬潦青空。

  余人便静静地含了期望等着,却只见祁云归读毕一言不发陡然站了起来。

  “哎……大人什么意思?”至此天香也沉不住气展颜道,什么喜事大人且直说啊,若依梨画所言我们也要备些微薄贺礼的。”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抱歉无端惹大家失望了。都缘那僮仆不懂事乱报消息,我回去罚他便是。”他清淡答道,“大家且散了吧。”

  他态度骤变无人可解,只觉如一脉雷光渗入空气冷至极寒。陈韶犹自不察地劝他:“再是小事也是祁长史亲笔,大人缘何不肯明言?”

  他虽不答神色却也极平静,与前次的惊痛悲慨相去何啻千里,因而谁也没往坏的方向想。一直黏着陈韶的纪嫣若见他好奇,当下直接倾身去看那被祁云归半压在桌面上的信纸,刚草草读了几行,便听其轻声道:“谁允许你看了?”

  纪嫣若闻言茫然抬头:“不是说要大家一起看吗?”

  于是下一刻众便惊骇地看见祁云归狠狠将信纸攥作一团,方才的淡然毫无预兆地转为震怒,他以前所未有几乎骇人的暴怒神色厉声道:“谁允许你看了?!”

  峭风骤起,从半掩的窗户斜斜滑入吹灭了一半烛火,所有人终于彻底地意识到出了事纷纷起身,陈韶强自镇定道:“大人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便是,断不会教大人一人背负。”复又看向被吓得泪盈于睫的纪嫣若柔声道:“你先出去吧,我们谈些公务。”

  纪嫣若正自含泪犹疑,但停祁云归复平稳了声线道:“不劳将军费心,她不必出去,我走便是。你们且散了罢,不要多想,更别跟来,今日之事且当没发生过。”

  言罢他竟真的直接转身走了甚至记得轻轻合了门,隔断夜色风声。

  屋内剩下的沉默近于诡异,于是作为第一个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的人,一贯最□□最果决的天香也颤了声音:“嫣若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纪嫣若惶然低头:“我不敢说。”

  “你快说……像这样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我看见……”她终于没有办法地抬起头,却没有看她天天寸步不肯离的陈韶,没有看急声催问的天香,而是微微侧过目光,迟疑地、凝重地、恐惧地看定了同样一无所知的宋梨画。

  然后宋梨画便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飞快地坠落下去,发出剧烈的爆鸣般的巨响,震得她剩下的话什么也听不见了。

  纪嫣若问:“宋姑娘……信里提的那个宋怀,不会是十年前那个被圣上并夷三族的叛军首领宋怀吧?”

  她话音落下,其他人发出什么声响宋梨画都没有再去听了。她只是久久闭上眼又睁开,黯淡的烛光将一张张面孔虚化交叠,变作无穷无尽的幻影,徐徐周转,缓缓游移,将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现实都消解殆尽。

  是何人要害她?

  她可以想象,在某个静谧的夜晚或温暖的黄昏,某个凉风满袖的桥上或飞絮扬花的季春,或者随便那个没有第三个人打搅的地方,她原本可以下定决心,细致地、坦诚地、从容不迫把自己所有怯于示人的身世,一字一句全数说给祁云归听,他一定会理解的,他怎么会不理解呢?就像方才,这般突兀的局面下,他不也一样下意识地替她遮掩么?

  然而以这样的方式揭开,这样干脆利落地当着所有人揭开……

  真是绝好的离间之计。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亦不敢再沉沦。有人疑她,她便要将自己的清正示与他看;有人欲害她,她更要主动将那人找出来……比如现在,祁大人留她一个人应对,她岂能让他失望?

  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骤然苏醒过来回到鲜明的现实,她整理好思绪想要应答,才发现走神太久早已跟不上状况。

  “纪嫣若你给我出去。”玉竹指了指门口道。

  纪嫣若冷冷瞪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你本来就来路不明疑点重重,本来以为你只能碍事纯粹是个拖累,以资谈笑罢了,现在看来,简直是个祸害。”他答得异常直白,非常非常不屑地补充了一句,“将军仁心太过,怎么就一时不察带了你这么个人回来。”

  “你不识好歹!亏我还在千歆面前替你说过话!”斗嘴这种事纪嫣然从来就没输过,此时还像模像样地模仿着他的语气顶道,“你以为你是谁?谁知道你当年用了见不得人的伎俩把将军骗的心悦诚服,天天端一副清高态度,如今终于肯露真面目了?我看将军带你在身边才真是不察之至!”

  宋梨画瞠目。这两个人是怎么吵到一起去的!

  她转向被两个人一口一个不察批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的陈韶,抬起头剥离了一切畏惧与胆怯,生生带了一分光阴酿造的无关伤感的凄然:“将军记得向黎村之事否?”

  “我确实是宋怀之女,被夷三族的那个宋怀。但我父亲虽非英雄亦不是贼子,也只是先年战乱中不得温饱负羽从军的好男儿。在向黎村时确有人以我的身份邀我加入他们,而我当然并未遵从。盖因当时尚不能尽释心结,才请祁大人不要追问。当时得将军理解,如今想来,我真的……不胜感激。”

  陈韶惊疑看她,对上她倔强而近于萧瑟的目光,如月晓风清下的哀愁而清贞的楚楚白莲,他谨慎问她:“向黎村一事,究竟如何?”

  “幽禁我的人是风离的女儿,在发现风离来帮我们之后便暗中杀了他……我对自己的生父虽有记忆,近年来圣朝一统,强行压制遗忘下已不甚清晰,当时被她骤然全部掀开当真痛比锥心。”她面容平静肃然,语调微扬,“但我没听她的,我真的没听她的——清者自清,将军肯信我吗?”

  陈韶不语,慢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万千情绪,尔后轻缓却很笃定地笑了:“我自然是信你的。”

  紧绷孤绝的心绪一经松缓,她几乎眨眼间便有了泪意,心间骤暖,却在下一刻被纪嫣若明朗尖刻的声音重新冻结:“可是祁长史何等清正明理之人,若非察觉端倪何必致信警醒?”

  宋梨画闻言黯然:“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一起查,我相信早晚查得出的……”

  “所以说你傻就是真傻。”犹疑的言辞被生生打断,她再次意外地发现玉竹不知缘何一直刻意惹着纪嫣若,“宋姑娘此等隐秘家世必不为朝士所知,祁长史想是受了什么奸人的撩拨才以其为奸细特来警示,这么简单的一个离间计只有你才看不明白——当然,你或许是故意看不明白的?或者,你正迫切盼着那人得逞?”

  宋梨画听着只觉疑惑更深——他又帮她?

  “你这个人想事情怎么这么奇怪——那你且说,朝堂上哪个奸人会这么无聊去费尽心机地陷害一个小小的随行女官?”纪嫣然嗤笑,“如今白纸黑字,你不疑她却无凭无据绕这么大一圈来怀疑我,如此罔顾事实颠倒黑白,你又是何居心?”

  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玉竹一时语塞,竟就这么沉默下去,无复相争。

  “那你凭什么断然相信她而不相信祁长史?还是混淆是非信口雌黄?”见他气焰顿消,纪嫣若愈发咄咄逼人,言语也愈发没有边际,“还是说你与她本是同党,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才一味袒护?‘

  宋梨画心下寒凉地听着,先前淡去的虚无感悉数回到周身,不为自己如何如何被怀疑,而是为她似乎渐渐看不透眼前这些人了。

  纪嫣若向来毫无原则地附议陈韶,于这些事并不真的关心,如今为何偏要来指认她?玉竹又为何一反常态地非要同她争辩?更重要的,祁桢寄那一封石破天惊的信,究竟缘何?

  她茫然环顾,满座之人或激烈争执,或冷眼旁观,或焦灼震动,或波澜不惊。一个念头便毫无预兆地升起,无可抑制,无可断绝——如果真有奸细呢?会不会就在这些熟悉的面容中间?

  “纪嫣若你有完没完?无论朝廷中事还是我们几人的事情,你都是最一无所知之人,我只当你是心性耿直言语无忌,对你向来不加深责,但你一再如此,到底想干什么?”天香终于也动了怒,撂下一句话当即转向陈韶深深一揖,“将军我也以为商议要事之时不宜让此等搬弄是非之人介入,将军实不应该以恻隐之心乱了大计。”

  天香在苏州子民间素积善名,纪嫣若惮她三分,怏怏住口未敢反驳,反是宋梨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淡淡回了一句:“天香你向来是多疑的人,方才众人疑我你都不置一词,现在怎地一牵涉到玉竹就变得这么轻率?”

  她一言将本已动摇的和谐击得粉碎,天香大惊看她,难以置信道:“梨画你……你想说什么?”

  宋梨画亦觉心乱如麻,焦躁得仿佛有烈焰在胸口灼烧。她努力不去和天香对视,径自道:“我被拘禁时听风怜提及容清行一人,存了些许印象,是以那天听祁大人谈起时不慎说出。那么——”她眸光微转看向玉竹,听上去非常平静地缓缓问:“你那一日为何帮我圆场?你知道什么?”

  玉竹在短暂的震慑后神色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哀怜,语调却平静更胜于她:“我什么也不知道,宋姑娘多心。”

  “还有依京城至此的距离推算,祁大人收到的第二封家书,大约是去征讨苌楚门的四五日后寄出的,而四五日的时间也足以将一封信从苏州寄往洛阳——彼时大人和将军刚走,若有人趁那时与歹人联络,是不是很容易?”

  天香蓦然想起她第一次去找玉竹时见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事后她无意中也同宋梨画谈起过,未料她猜度太甚,当下急声道:“梨画确是你多心,若真有奸细理应趁祁长史获罪落井下石,焉能使他官复原职?”

  宋梨画充耳不闻,咬牙定了定神,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再者当时在船上,祁大人和楚姐姐都对风离极是好奇与之交谈良久,我彼时不涉军务,所以最终建议将军泊船休整于向黎村的那个人,是你吧?”

  玉竹没有否认,似是不愿置辩,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用人不疑。”

  “你们一个清者自清,一个用人不疑,配合得竟是精妙。”方才因情况急转而暂时沉默的纪嫣若此时彻底回神,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将矛头直指宋梨画,“你别以为将争议引向他就能保全自己,毕竟现下一切推测都是捕风捉影,唯有祁长史之信才是实证——宋怀之女的身份,岂是你三言两语可以撇清的?”

  “方才不是你一口咬定我为内奸,现下又以捕风捉影四字撇开?”原已黯然不语的玉竹又一次抢在宋梨画面前道,“我方原本上下一心,只缘你在此搬弄是非才暂生嫌隙,若说有奸细也只能是你!”

  明亮充沛的烛光早已燃至微弱纤薄,宛如业已消散的帝国荣光,宛如即将解体的人间信任,明明灭灭,闪闪摇摇。

  宋梨画痛苦地听着,但觉刚才的清醒坚定再次土崩瓦解——她宁愿他厉声反抗言之有据把自己驳得哑口无言,可是他为何依然为她辩驳?为何他在余人面前都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平和,所有激烈言辞都只向纪嫣若一人?

  这是城府深到无可揣测,还是善良得真正大公无私?

  坐在末位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的楚墨昔沉思许久大致了然,起身道:“还请诸位先听我一言。”

  她向来清简寡言有种旁人莫及的清醒,是以众人皆压下胸中波澜细听她说道:“梨画是祁大人自小亲善之人,本身亦极聪慧热切,摒除家世之嫌一心为国决无异心。玉竹以幼弱之躯慷慨自请赴险扶危,又是随陈将军早年即委以重任的智计之才,复何可疑?至于嫣若率直了些,到底也是心地单纯的,将军、祁大人和天香更是青年才俊百不得一——我们原本有这么丰富的人才,何故因祁长史一封信便相互猜忌至此?”

  见众人各自沉思,她自知这听上去不过像是劝人讲和的陈言套语,遂悄然叹息一声更认真地看向纪嫣若:“你口口声声讲证据,自己也要先拿出证据来是也不是?祁长史就算是探得梨画的身份写信以示警,但祁长史与梨画素不相识,得知此事而生疑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如今梨画既然肯自己承认,她历来所为我们皆有目共睹,此事就算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

  宋梨画低头,双颊灼烫,心底却芜杂难言。她何尝不知此言在理?反省之下又何尝不知自己适才冲动?只是似乎有什么细小的裂缝蔓延成难以逾越的沟壑,无可弥补无可挽回。

  “再者若这本就是朝中奸人胁迫祁长史离间我们,我方这般猜忌,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楚墨昔见无人再言,复和缓提议道:“祁长史此举疑点既多,我们才更当齐心以应。不如现下各位且早些歇息,明日神志清明时再与祁大人一起商议?”

  她目光清澈,湛湛流光,仿佛覆压炽焰的薄冰。陈韶赞许看她:“平日但知楚医官谦恭,未料清透若此。”复又转向余人音调一沉,“岌岌时事,济济英才,本当倾力齐心,如此情状岂非可笑?且各回房,休得再论。”

  宋梨画怔忡一瞬,略略安下心,想来想去到底是尚有不甘,轻声道:“楚姐姐冷静我等殊是不及,便先回去了。”言罢转身欲行,又蓦然仰头看向陈韶,目光如隐隐寒星,一字一顿道:“只是但愿将军自己也真能‘用人不疑‘才好。”

  余人的神色她也不想再看,当下推门而出,身后的烛火在激风间疯狂跃动起来。皎皎月色,飒飒秋声,所有被压抑钝化的感官瞬间全部鲜活起来。她并不回头地一直走,踏过白雾清霜,枯柯纤梗,踏过寒蛩夜泣,碎火飘萤。砧声断续而未止息,在千家夜色里荡开,将之前的闲愁染作真切的凄凉。渗入四肢百骸,悲苦近于恐惧。

  ——若这只是个开始呢?

  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盈箧自余手,幽缄俟君开。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

  不知今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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