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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怜


  ——是啊,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不记得宋军的大旗在啸风与凝血中撕裂,不记得爹爹送她走时布满尘埃伤痕的面孔上依旧清亮的泪,不记得两天后得知爹爹自刎于孤城中那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死去的时光?

  怎么可能呢?

  她强迫自己盯着那字迹看,却越是这样虚无感越浓,分明每个字都认得,组成段却偏偏看不懂了。

  “……是时国祚衰微,天子失德,本欲兴兵救民,顺天行道,以昭昭日月,扶岌岌九州,发威武之师,怀仁德于民,吴钩犀甲,以定江山。不意时命不遇,贤良俱损,兵卒摧折。于此沦丧,披光德未成,反背千古骂名,一何痛哉!”

  比如,你看,这是在说什么呢?

  “……汝幼时□□,性敏思捷,吾焉能忍汝与俱亡耶?江南凋敝,无可羁留,且发北国,勿复流连……”

  这又是在说什么?在说谁?

  “吾不日将殒首,难佑汝周全。且循时运,慎保汝身。修志怀德,勿念旧家。谨遵吾言。以为别。宋怀。”

  她只是静默坐着,不置一词,很迷惘地读着,读完一遍就从头再来,直到看了五六遍,直到她的眼睛因摇曳黯淡的光线变得酸涩乃至疼痛,直到女子不耐烦地叫她:“姑娘可看完了?”

  宋梨画木然抬头,但见她犹自温文地轻叹:“都道浮生若梦,宋姑娘这一梦,可足足九年了啊……”说着语调渗入一抹寒冽,“如今,是不是也该醒一醒了?”

  “现在姑娘的身份已不复存疑,那么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姑娘可想好了?嗯?”她的语气又转为柔和亲切,如潺潺秋水,“是继续行至苏州,一平叛乱吗?”

  她故意把“叛乱”二字咬得极重,见宋梨画眉心顿蹙,似是十分满意地继续道:“亦或是姑娘尚存高义,愿秉承令尊遗志,想再起一番天地?”

  宋梨画艰涩地开口:“家父逝时,属下俱散,时过境迁,如今妄论东山再起,又有何机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缓慢地下沉收缩,一点点变凉。

  九年,九年了……有些东西不是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真正遗忘的。

  或许……江南动乱,山河破碎,皇权旁落,乾坤颠覆逆转,或许真是父亲希望见到的呢?

  他那么恨如今的君王。

  而愚蠢无知的自己,正天真好奇地乘船南下,和如今的朝臣将军一道,费尽心思地调查平息所谓的“叛乱“?

  父亲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她眨了眨眼,茫茫然看着女子,后者的言辞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挟风带雨般压倒一切:“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呢?“

  “二十年前兵荒马乱,世人只知有宋家军,今日兵戈再起又只知有洛双儿,终不知若天时不和,弱者鲁莽起兵必遭覆灭,强者隐而不发方能更强。当年圣上骁勇更兼民心所向,令尊焉有不败之理?有容氏一族静观时局,于南疆养士,求贤四海,韬光养晦隐忍至今。圣上专宠妖妃耽于享乐,且兵骄将怠,满朝衣冠无一贤良。此时再燃烽火定夺江山虽不敢言,至少不会似令尊殒身抱恨,大志难酬。“

  宋梨画略略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为父报仇,卧底于陈韶军中,故意误导他们,与你们里应外合,陷朝廷军于绝境,以共谋大业?”

  女子温声道:“姑娘聪慧明理,不愧为宋将军之后。”

  宋梨画不待她说完,悠悠笑了起来。

  像长夜将尽时晶亮的晨星,像微风轻拂时含露的花瓣,清澈坦然。

  ——她已经,知道该怎样做了。

  小左一路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风离那几句在他听来颇为高深难懂的话,以便分毫不差地背下来回报给玉竹,万万没想到玉竹想都没想就强令他出去接着追,并且务必把风离给带回来。

  小左记得那句“如果他不傻就不会再派人来”自己说得十分清楚,但是天知道这两人在想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复又问道:“无论用什么方法吗?”

  玉竹笑:“无论什么方法,你那些暗器迷药毒粉随便用。”

  他向来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形象怎么会这么卑鄙……小左哀怨地看着玉竹闷声道:“那惊动将军也没关系吗?”

  “没问题你快去吧,无论出什么事都由我承担。”

  他目送着灰衣少年在自己的催促下领命远去的身影,笑意淡去,一瞬间仿佛有漫无边际的寒意袭上心头,他顿觉不适,不由俯身按着胸口低低咳了几声,闭目待稍稍缓和了些,踱至窗边扶轩而望,有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

  秋风萧瑟,山雨欲来。

  化不开的阴冷云翳渐渐渗入了光,寒凉绝望的心挣开深渊与污泥开始上升回暖,先前飘摇破碎的意念也再度凝聚如初。宋梨画平静开口:“你是想说,如今的容氏和当初的宋家军是相似的?”

  她问得莫名其妙,女子亦没听懂:“姑娘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懂?那我就说得更清楚一些。”片刻的木然消沉一扫而空,她忽然凛然大笑出声,“我说,就凭你们,也配和我父相提并论!”

  女子愕然,随即面色一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当年末帝昏庸肆意剥削子民,奸佞当道小人横行,此时集结天下豪杰揭竿而起有何罪过?只因新君神武,义军无谋才至功败垂成,又有何憾?今日四海安定,民生富足,家父之灵便得以告慰。偏偏逆党节外生枝,兴风作浪,屠戮百姓,虽九死不足赎其罪,有何颜面假前朝借义军之名!”她顿时激愤,拍案而起,“是我自己疏忽误入陷阱,你要杀便杀何必辱及我父!但只要你们留我一条命在,来日我必全力助知州大人平息灾祸……”

  是她想错了啊,同是愿为家国为苍生而活,亦可以为家国为苍生去死的人,她明辨是非又威严慈爱的父亲,怎么可能怪她呢?

  若她真的不小心为妖言所惑,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那才真是宋家千古罪人了……幸好,幸好啊……爹爹你看,蓁儿没有做错事,没让你失望,对不对?

  女子静静听她说完,并未恼怒,长叹一声:“罢了,我早知是今天这结果,宋姑娘我不杀你,你先坐下听我说完。”

  壁影昏昏,红烛垂泪,她的声音,阴冷且诡谲。

  “姑娘可否知道我是谁?”她端起茶杯浅呷一口,不待宋梨画追问,便很平淡地说出令再度她震悚的话语,“我叫风怜,风离的女儿。”

  “你……”宋梨画仍是站着,心下骤然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那风先生……”

  “风离啊,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死了。”烛光映着她的眉眼,随着火光的跳跃有几分扭曲,“我叫人杀的。”

  饶是早有预警,宋梨画听到此处依然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问:“为何?”

  “是他自找的。他背叛我军费尽心机去帮你们就该杀。”风怜冷漠地答道,又话锋一转,“而且啊,宋姑娘你是见过我的。可记得那日知州大人于驿道上遇袭?那次我不仅是侦查一下你们有多少人,更是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宋蓁,恰逢你去林中走动,我才不得不用银针的下策。”

  “那……拿走干粮也是你们所为?”

  风怜一笑:“你觉得你有权力向我发问吗?”

  宋梨画噤声,风怜便又笑:“你一定在想,我既不杀你又决定放你去苏州,何必与你说这些暴露许多秘密?”

  “你们明日启程,时间上来不及彻查,此其一;我只是地位低微亦不掌兵的妇人,杀我无益,此其二。然后呢,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敢说。”风怜淡若流水地自顾自地说着,“因为你怕他们因你的身份与你产生隔阂与怀疑,你目前还不敢冒这个险。宋蓁,不管你嘴上怎么说,这般不可告人的身世你到底还是介怀的。”

  宋梨画无言以对,但听她道:“至于我的目的么很简单。先前因你宋将军遗孤的身份我们一直留了分情,如今再无这个必要了,此番放你走,是我们最后一次仁慈。你真以为凭你们的能力能够从京城一路平平安安走到这里?多些戒备也有些意思,我主是个喜欢有趣的人。”

  “你若说完,我可否离开了?”宋梨画寒声道。

  “机关俱已撤除,顺着来路上去即可。”风怜言罢,伸手将宋怀手书的素绢拿起刚要收好,便被宋梨画一把夺了过去,压在烛火上,一点点烧了。她抬头,但见少女眼角有晶莹的水溢出再顺着脸颊滑落,以不屑的轻蔑又俾睨的姿态轻轻笑开:“我父亲的手迹,怎能落于你们这种人手中?”

  她说完转身沿着甬道离去,而风怜眸中寒凉如刀锋毒液的笑意也中终于扩散开来,肆无忌惮,悄无声息。

  宋姑娘,你有这么单纯耿直坚守本心,你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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