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倾城（上）
（一）帝偶
天彻底亮透之前，祁主在舟上小憩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有人靠近，懒懒睁开眼，幽幽望了过去，然后立刻站了起来，素袖回风，小舟微移。
她一手托着沉睡的凰御，小心放入袖中，一手抚顺微乱的绦带，随便看着帝玄，一拱手，道：“太上皇。”
“神藐视弱小而卑微的人类，立于天巅，不可一世，孤芳自赏。”
“人敬畏强大、非凡的神明，行于尘寰，自行惭秽，战战兢兢。”
“神视人如视蝼蚁，人爱神厚于爱己。”
祁主附和道：“讽刺啊。”简直枉为神。
“神不知，人敬鬼神而远之；也不知，传言神力仰仗信徒。”
“于人而言，神信则有不信则无；神有则信无有则虚。”
祁主仍附和：“可惜了。”神竟不知此。
“你还在怪我么？当初也是没办法。”
“怎会？”祁主淡笑，笑意若浮云：“都过去了，还提它作什么？”
帝玄叹气：“我及冠之时，你还只有两三岁大小。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也长大了。”
“还有一个月，我便及笄，到时候，我就回无极州。”
“你不嫁人了？我为你定的亲事，不喜欢么？花无疆，挺好啊。”
“哼，千万年的老祅怪，我才不稀罕。”
“老祅怪配小祅怪，不好么？”
“你想的话，自己去哪。”
“不用你去，”帝玄眼瞳纯黑，全无眼白，肤色如常，白袍涂风，声音消沉：“我会让他自己过来。”
“如果你能的话。”
“叫声哥哥我就不让你嫁了。”
“不杀风衍我就叫你哥哥，”祁主笑得恣意。
“当初帮你的不止风衍。还有你口中的那个老祅怪。”
“那我收回，我不该这么说我的恩人的。”
“覆水难收，我亦如此。既然已是彼此彼此，不如我帮你隐瞒，你原谅我，如何？”
“不知不罪，他自会谅解。而你，还未完全被炼成傀儡罢，不知你用的什么办法瞒住了你那位，这也算被我抓到把柄了罢？”
“你告诉她也没关系。”
“故人既已变节，你又这般可怜，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阿夏没有变节。你遇到的那些傀儡，根本不受她控制。”
“不受她控制？”祁主笑了：“怎么，现在不管我朝安危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我已无力再管了……时间到了，我又要去睡了……不知道这回，还能不能等到你原谅我，”帝玄散着发，一衣凄凉，光脚浸在水里往回走，衣摆滑在水面，印了无数水花。
“我若早就原谅了你呢？”听到祁主这样说，帝玄缓缓转过身，唇角咧开一笑：“你同情我？”
“不然？”
“总之都是原谅。因为什么……也不重要，”帝玄最后看了一眼祁主，走了。
凰御从祁主袖中飞出来，飞到高处去看帝玄：“殿下，他去了西陵壁。”
“原来，那间石室竟是他的么？不。或许，这个宫廷，不止一处，那样的地方。”
“走，随孤去收拾一下，准备出宫。”
（二）昔战
潭影楼。文人墨客，工匠任侠，或倚马可待走长篇，或胸有成竹画天阔，或文章策论背如流，或妙语连珠出佳句，或目无全牛鉴品物，或游刃有余互拆招，或运斤成风塑雕刻。
祁主带着禾露走了进来，手持书卷，身着绛衣，长发悠然。台阁栏杆之间，棋落声、斗诗声、政论声、倒茶声、刀兵声、翻简册声……以及身边叽叽的凤凰清声，洋洋盈耳。
“见过九殿下。”潭影楼中，俊彦颇多，见面行礼，通常都是拱手作揖；而仗势欺人者众皆逐之，此是楼规。因此，楼内十分和平亲善；而众人看到祁主，除了赞叹“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便是拱手相请、欢迎大驾。
祁主点头致意，和一人一鸟上了三楼；众人则继续做着方才的事，说的说，笑的笑，斗的斗，该强调的还强调。
祁主预订了一间轩窗靠水的阁室，临案而坐，挥毫沾墨，闲笔落书。凰御栖在她肩上，流光素羽柔软地搭在她的绛红衣上。
“昨天在宫里可还适应？”祁主问禾露。
“适应，宫里姐姐们对我很好。婆婆们还给我指了一个师傅来教导我。”
“这也不错。”
有人敲门，祁主站起来：“请进。”
淮菊医仙推门走来，和祁主互相称了礼，俱入了坐席。
祁主取出如意炉，还给淮菊：“多谢医仙的药炉。”
“有用就行。”
“如今，季家可还好？”自从浮岚山林家遭受劫难后，残存的林氏族人便换了姓氏，医仙也由“林淮”改名为“季淮”。
“已经迁到了明都，还好。”
“据闻那边气候甚是炎热，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习惯就好了。殿下在无极州如何？”
“尚可。”
“殿下所在墉城，我一直都很好奇，只是还无缘得见，殿下可以为我描述一下么？”
“当然可以，”祁主为淮菊沏茶，笑道：“孤之墉城，以乾为基、穹隆为盖，沧溟为池、山林为苑；以风为屏、云为承尘，日月为灯，星辰为缀；以无极为城池，以虚空为堡垒。生灵为子民，死魂为臣仆。”
“原来如此。谢谢殿下的茶。”
“不必客气。”
淮菊恬淡冲适：“殿下，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若想，那便讲。”
“从前我行医时，曾遇到过重伤的无极。你要往下听么，殿下？”
祁主点头：“你请。”
从前，无极州，墉城。
“莫知啊莫知，莫名其妙，无谁能知啊，”高台之上，无极轻笑，扣弦：“敢犯我，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了么？”
曲尽，琴收，传众，列阵。龙倾、凤绝、龟临、麟乘、凰御和麒盖六卿皆在。
“战将起，吾方，以雾隐为城墙，雷震作钟鼓；以狂浪为旗，列缺为阵。凤凰前驱，龙为麾下，麒麟战守，龟为侦察。编百兽为兵，辑千禽为卒，传万植为盟，连众志，同心干，守金汤之固，据山海之险，以抗莫知州。可否？”
众士沸腾，皆答：“可！”
“那么，诸位，且勇且进，即日一战，吾方必胜！”无极慷慨向众，举言有声，其声华丽，闻者皆响应。
后来，有人问：“墉城之战，如何？”
一个人答道：“无极州主无踪，莫知州亦无归。”
（三）无极
淮菊还听人说，无极州和莫知州的对战，波及到了北州边城，就比如她正要经过的这个北漠城。
淮菊入城行医，目之所见，血冻浮杵，耳之所闻，萧悲离吟。
路过一处小酒馆，还是外来人经营的。馆外石阶旁坐着一个姑娘，约十六七岁，血染白衫，银发沾泥，自倾饮着酒，容止凄美。
淮菊便走过去，拦住她的酒：“姑娘，你不能再喝了。你现在应该去治伤。”
“不能，我不需要，”她轻道：“你是医者罢，看你的匣子和药香。你还是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罢。谢谢你。”
淮菊见她又要饮酒，便一把夺过她的酒，道：“不许喝了，如果你还有未完之志的话。”
“外地的医者已经赶来，不差我一个，”趁她一愣，淮菊半拉半扶着她，来到了一间空房。
“这些日子，你，不准乱跑，不准不听话，尤其是我说过的。”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有擦伤，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还有点可爱。
淮菊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她无极便可。
待到她的伤好了以后，她便和淮菊辞行，重新上路。微雪零落，白日未央，淮菊送了她好远好远。
苍茫之上，大雪扬扬。无极轻袍若云，随雪轻曳；独自走在荒原，荒原无垠，野息不止。
平京，潭影楼。淮菊又说：“两州战事，为人所记；而无极州主战前弹的那首《无极州琴曲》，却已失传。”
“我跟殿下说这些，是因为你有知道这些的权利。当然，你也有必要知道你是谁，不是么？”
“的确有必要，不过，我现在是祁主而已。”
“是啊，你现在……罢了，不说了。殿下，楼下同饮一杯，如何？”
“正有此意。”
淮菊笑着和祁主走了下去。如意炉，神兵榜前一百，能救人，也能害人；能记人，也能识人。曾在匣中放，一朝匣中出，也能惊天下。
至于无极这一世，则有一首《春秋行》为说：
荷泣蓼花沫，香残静亭波。
神话讹传讹，怪谈莫笑错。
旸谷扶桑树，飐叶惊鸿舞。
白头翁指路，红尘客迷途。
辛酸莫知处，生殪无相顾。
唳鹤撩清乐，张藤啖碧珠。
琴鸣晴雨后，兰俏梧宫秋。
不见汀苹愁，但闻峰云休。
一散阴阳谋，高卧泯恩仇。
南柯月斜注，迢迢大川流。
丝竹声声思，沧浪我自知。
十方联袂日，四海长夜时。
迨此穿谿壑，纭牵隔洲水。
金紫换蓑笠，缎印长朝夕。
当逆天下行，纵横天下为。
粉饰清泠地，何必委尘埃？
雪弄锦貂裘，飘飘断长绸。
干戈嘶鸣久，常怀扫愁帚。
槛内歌宴酒，槛外哭疯吼。
竞择活命网，冷冽穹隆兜。
寒芒越千里，苍松镂皓首。
寥渺没行者，飘忽若沙鸥。
萌志若倾城，夙愿可擎苍。
出入铁衣裳，动静无定场。
气振势吞天，剑旋慑虎狼。
翛翛猎弓羽，霍霍菊刀霜。
洋洋顺长道，纯熙介寿纲。
辗转十年余，重入君子堂。
拂我滕六甲，劝我般若汤。
剧终人未散，执扇更添凉。
花雕拌素茶，兰烬落棋杀。
薄言追令仪，四境与战刹。
注：
1帝玄：薄夏继夫，念景亲爹，姬嬴八伯，祁主八哥，风衍情敌，风惊鹊仇人。现任天子之父。如今已被薄夏炼成傀儡偶。
2花无疆：本体朱雀，化名花劫染，别号花卿，自称本大人，神兵天平伞。年龄未知。爱好：美。与风无量、云未央、林未殇并为四大家族初代风云人物。
3季淮：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林家。浮岚山一脉的林家受株连后，幸存者皆改姓为季。雅号“淮菊”。医术精湛，世尊其为“医仙”。有子诏年，随她姓。云州牧（人名）追妻路漫漫。
4北漠城：北州最北边的城，气候恶劣，民生艰苦，民风淳朴。《缘风起》和《落棋杀》有提及。东南邻近少年城。
5“血冻浮杵”的“杵”：一种兵器。看到这一部分可自动对接《暮光逝》里的月神之梦——血动。
6未完之志：追寻理想。
7《春秋行》：祁主所作。
（1）旸谷：日出之地，和虞渊相对。
（2）白头翁：一种禽鸟，也是一种草药，当然也可以指白发苍苍的老翁。此处无具体实意，泛指具有该特征的一切。
（3）殪：死。
（4）唳鹤：表人生无定、昔景难返之意。
唳鹤撩清乐：有苦中作乐、抛却烦忧、万物潇洒自任我之意。
（5）梧宫：借指凤凰栖息的梧桐林。
（6）大川：指南州与北州分界河流皇川，又名寒暑之水。
（7）沧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者自清，自由者我恒自由。
（8）纯熙：指光明的形势。介：本义为铠甲；这里指介入。寿：借指太平寿域。纲：渔网上的总绳。
（9）薄：迫、近。言：发语词，无义。追：追送，践行。令仪：美好的仪容，这里指具有美好仪容的人，此处指祁主。最后四小句是以淮菊医仙（祁主之外的人）的角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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