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倾城(下)
(一)幻影
莲业瀚海,日月虚空。
广袖凌涛掀千雪。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瑳兮瑳兮展轻扬。有美一人,昭耀未央;与凰清歌,其舞煌煌。
梦醒霸气尽,寥落天地间。美人如花隔云端。
“霞昏敛我观者魂,晓雾拢君个中影,”花劫染不觉轻喃,身侧玉梨落春风,漫与横流去:“本大人,宁愿永堕于梦哪。”
“无疆,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凤绝走来,道:“我还以为你三日前就已经走了呢。结果,你竟然一个站在这里发呆。即使这里是真得美,你也不必这般沉醉罢?”
“有么,”劫染低笑:“确实。”独自沉醉终是虚幻,不如找到那份真实。
可他找了那么多年,却始终也不曾找到。鸟外夕阳,人外风原,云外天垂。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绝扑扇着翅膀,又一次找到了他。
“嗯?有消息了么?”孤衫西风残照,花劫染茶眸微搅若风澜将起。
“这几日界内都快传疯了,我若不来告诉你,还会有谁来好心地来提醒你、这只‘离群雁’呢?”
“那还不快说?”
“你先别激动,”凤绝落在地上,羽衣化红裳,昳容杀天下。
“是钧天的薄夏太后,要为你和祁主殿下缔结姻缘。”
“然后呢?”
“而据帝玄所说,祁主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凤绝赤发艳逸,一袖玉树琼枝桐烟萝。
“你亲耳听到的?你没听错?”真正听到了自己过去一直都在寻求着的答案,花劫染反而有些情怯,欢喜之外更多的只是担忧。
“我听龙倾说的。”
“那便抱最好的期待,做最坏的打算罢,”花劫染浅笑道:“万一帝玄弄错了呢。”
“还有一事,帝玄说,让你尽快回到平京。他不希望祁主离开得太远。”
花劫染想着,轻叹了口气,回蛮荒城朱雀台收拾东西,随便接见了背负使命自远方来的枯苏。
枯苏出了平京,渡过寒暑之水,下了南州;一路经过五六个闻名九州的大城,方来到朱明殿,得以见到花劫染。
“枯苏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所来何事?”
抹黑祁主殿下,枯苏恭敬道:“为祁主殿下和大人的婚事而来。大人应该也已经听说了。”
“是,”花劫染笑道。
“看大人的态度,想来是满意的。”
“殿下那边,有什么要求么?”
“殿下说,大人若能做到以下五点中的四点,她便可以嫁。”
“哦?为何只要四点便可?”
“殿下说她无德无才,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配她的人当然也不能太有才了。”
“哪五点,你说说?”
“清贤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这不就是德?”花劫染慵懒地坐着,人如春山静。
“温雅知礼,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
“可以。”
“盥洗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
“不做到这一点,我还是我么?”
“专心业绩,不好嬉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
人生不可以不嬉笑;还有,洁齐酒食,奉的是殿下。“这一点不好,去掉。还有呢?”
“第五条,大人的心可还在?”
“应该还在?我自己的心,还能送人不成?”
“好了,现在换我问你。”
“什么?”
“无德无才的祁主殿下?你确定?”花劫染懒洋洋道:“别人不要的?要给本大人?”
“薄太后是这样说的。”
“在本大人面前你确定要说谎么?”花劫染挑着一根秤杆,边把玩边道:“本大人再问你一遍,祁主到底如何?”
朱明殿的破伪之界么,还是,枯苏看向了那杆秤。花劫染瞧见他的目光,便扬了扬自己那杆不一般的宝贝秤,道:“怎么?”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我也就不隐瞒了。祁主殿下很好。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便问罢,”枯苏不卑不亢道。
“和我联姻的,是当初那位小殿下么,闺内之修如何?”
“不精五饭,不通针线,余者皆可。”
“可有敬慎之道?”
“严于律己,尊重他人,不遗良善,不失慎独。”
花劫染微愣,复又笑道:“境外之志如何?”
“……凰御九州,志在必得。”
“好了,你回罢,”花劫染一笑,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我答应了。”人与凤凰皆在,看来是不差了。
“那在下这就告退了、回去要向祁主复命,”枯苏若无其事道:自君子城来的那些酸儒们提的建议果然不好用。
“等等,”花劫染唤住他:“不用商量联姻事宜么!”
枯苏心里生无可恋,口中却是诚恳道:“回大人,那件事由苏少师负责,枯苏一介武夫,就不参合了。”
待枯苏走了一天后,花劫染便见到了苏封澜。
(二)花卿
荼蘼落尽衣衫底,素襟犹赖有梨花,花劫染懒洋洋地坐着,一手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杆秤,见人来,漫不经心道:“那位韬光养晦从善如流宵衣旰食任人唯贤的尊贵陛下,怎遣你这么个一派清正素是安闲宠辱不惊温雅含蓄的三公之辅少师大人,来找我这个在无人问津蛮荒之地混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的逸群之才了?”花劫染的长睫缠上讽色。
“是啊,我们那位悔不当初的帝玄陛下派我这个寂寂无名百里之才来探您这位风流天下的南州冠冕,”苏封澜淡笑着打开折扇,安然就座:“如何?”
花劫染眨眨茶瞳,似是不可思议,道:“找本大人干什么?是想夺本大人的权,还是准备重用本大人啊?不会又是为了妖孽什么的薄物细故吧?”
苏封澜笑嘻嘻道:“当然不是。放权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夺你的权力啦。只是帮个小忙哦。”
“拖欠我五年工钱还想要我帮忙?三年不见,我竟不知澜兄成了帝阙的说客,”花卿悠然道:“说吧,何事?”
苏封澜含蓄道:“为南州迎来一个人。”
“何意?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罢?”
苏封澜合扇正色,肃然道:“应该就是。”
“哪位?”
“刚回京不久的祁主殿下。”
花劫染玩味道:“祁主殿下,不行呢。不如你来替我?”
“求之不得我枯苏,要那位才可以,”封澜安然:“祁主殿下,我不配。”
“算你有自知之明,”花劫染轻笑:“说来,枯苏刚才便已来过,呵,嗟尔只影系南州,如何同来不同去?”
“我见明君茶饭不思,日夜不语,皆是为花卿之不回啊,”苏封澜闻言,想着,回道:“君上可是传了令,无论生死,都要将你带回的哦。”
“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花卿以手支着秤杆,眸中作无奈状:“那还是算了。我没兴趣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如何?”
“你说呢?”
“不见就算了;只是,不能不回,”苏封澜淡笑:“这世道,不为帝阙为苍生,你也该回朝。”
“不在庙堂在草莽,澜兄。居高则怀中枢,而不忘四野;居远则怀四野,而未忘中枢。若我今之此,便可称善,胡云不可?”
“居高声自远。”
“山高皇帝远。”还更自由些。
“要在中央。”
“圣人执要却非我。”
“更何况,夏太后端了我在那边的供奉,平京,还有我的位置么?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帝玄那些旧臣,外调的如褰启、辞官的如云州牧、放逐的如花卿、送命的如花昭信等,直接或间接,皆出于她手。
“那真可惜。你若回去,太后倒台,你可就是一人之下。”
花劫染单手支颐,玉面上晕染起层层笑意,道:“我可不愿屈居人下,当然也不要万人之上;我只要那天宇第一号。”
“花卿离这天下第一,可谓任重道远也矣;既要斗得皇权帝座,又要斗得图腾鬼神,还要斗得舆论人心,不可谓不辛苦。也罢,在下不说不吉利的话了,便只祝花卿事随己愿罢,”苏封澜合扇又道:“匹夫若如花卿,世间皆是勇士。彼时皇朝恐已不复,人间早换了天。可惜鬼神、皇图等诸多敬畏面前,勇者亦成了懦夫。”
“我有勇,因我本是神明。”资本在,勇气便在。
“我有勇,因我即是勇者。”敢来寻卿,岂能无勇?
“澜兄不如我之勇,倒是倾过我之狂。”
苏封澜无语把扇,沉吟:“君不见残垒衰草寒禽号,俘虏寨白骨连天。旷野哀鸿街城泣,他乡逃租谋生缘。君不见浪掀湿帕又折船,贾落与丐者争饭。民生本艰,又遇人祸天险,使贤者忧圣人也愁啊。”
“君莫不是没看见大厦云构雕画栋,火树珊瑚玲珑宫;锦绣披地人上獒,金碧辉煌油膏灯?”
“当然见过,我眼前就是。”
“肤浅的你又怎会懂,我这里的厚重和深沉,”花劫染捂着胸口说。
“深沉的你更不会懂,无厚重财帛的我。”
“风微动而波澜起,言方激而容色改,看山是山,无知。”
苏封澜佯怒,一语双关:“花亦无知。何不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子所好,真独特。北都远客不常有,焚琴煮鹤者更是难有一遇,子既喜鹦鹉羹,吾当然不可怠慢于子,这就令人置上如何?”
“你——不必,玩笑而已,花卿怎么能当真”
“真的?莫要客气。”“真不需要。”
“那就罢了,你既不愿,我总不能勉强于你嘛。其实我这里正好也没有鹦鹉。”
“你,唉,应该是我说不过你才对吧,”苏封澜无奈起身,转到屏风前,看着竹山图道:“你真得不回啊?”
“不回,听不懂人话?”
“你不是人。”
“那什么才是人?”
“这……难说。”
沉默。苏封澜挑话说:“岚枕枯墨色,瀑端疏石声。屏风上的画蛮好的,作画者谁?竟未署名。”
“应是因为字丑。”不好意思题上罢。
“谁?”“不知。”
“那你怎么知道字丑?”
“或许是因智者与凡人的不同?”
封澜无视之,自言道:“‘竹画兰音’,南州双姝,舍浅竹者其谁?”
“知道还问。以后别随随便便就提问本大人。”他懒得回答。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就像幽灵,难与人沟通,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自我感觉良好,”苏封澜叹着气,突然诗兴大发:“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就像滚石,总一意孤行,在志同道合者联盟中,固执到放飞自我。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就像小孩儿,天真到无知,尚不明边鄙之难山之峭,偏舍人间正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如果世间真有鬼,那你一定不是最寂寞的一只鬼。”
“为何?为何我要是只鬼?‘一定不是’又是何意?”
“因为,百年之后,你会有无数只鬼陪伴着啊。”
“那你一定是最寂寞的那只。”
“鬼?”花卿笑道:“哼,你忘了,我本是灵。”千百年的神灵,独守一方的朱雀,天生地长之子,无友无朋无知己,亦不存在君亲师,自然无教化,也无需教化。
“所以,你自然也就无所谓啊,”封澜默了片刻,作深沉状道:“独你一只在南州,勤勉不辍守天地,不荒不累不孤单么?要不要考虑一下,迎来一位贤内助?”
“北方有硕人,遗世而独立,绝世而倾城。目所见之,神赐的容,玉雕的人,冰斫的骨,雪赋的魂,云萃的气,月铸的神!如此美人,不向往么?”
花卿原只默默盯着他,如今却应了:“首字改为‘南’,不就是本大人!所以,我向往我自己?”
“……花卿啊,你莫临镜,也莫照水,以避倾我之灾祸,免得哪天被自己美死或淹死,岂不亏死?”
“我也会死么?后皇为何不告诉我,却告诉了你?”
“……我就问你,迎不迎人罢,无疆兄。”
“不迎,”花劫染顿了顿,方补充:“该她迎我才对。”
不待他反应过来,花劫染便又道:“苏封澜,告诉帝阙那个少年天子,父债子偿,莫要让他忘了。本大人,不是君下臣,本大人,可不会白干,”花劫染轻笑着,挥了挥袖,离去,雪衣萧萧,片叶不沾,点尘不染,渐淡出苏封澜的视线。
“人间最皮是花卿,真不错啊。”
“我随意地问,你随意地答;也只看起来随意罢了。随机而刻意的是我,随便又无意的是你;作为友人,还真是一次‘随意’的会晤呢,”苏封澜想着,笑着,也走了。
“你还不如好好守着你的狗窝呢。让你耍我。”其实是鸟窝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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