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疑云
07.疑云
连家大院的样式与砚君家乡的民宅十分不同,墙上很少糊泥涂粉,巴掌厚的方砖暴露在外,整洁之中显出不羁。女佣人刘妈带砚君主仆穿过几道门,向更深的宅院中前行。砚君只看见高墙之后又是高墙,平直的道路全部以青砖铺地,两侧不见花木景观,不时出现一座高挑的门楼。她见了五六处门楼,没有一座外形一样,相同之处是大门紧闭,不知道通往何处。
刘妈熟稔地转来转去,不消多时,领着砚君来到一扇门前,介绍说:“夫人吩咐,婚礼之前暂将大少奶奶安顿在西南四院,就是这里了。宅里的老人们都管这里叫‘月兔院’。”说着推开门,闪身一旁。
砚君跨过门槛,就见照面砖石影壁上嵌着一块圆形砖雕,月宫桂树具体而微,枝叶瓦棱无不细细刻画。主角正是桂树下捣药的月兔,从头到尾的皮毛根根可见,难怪此处以它为名。
绕过影壁,小院中央摆设的花盆一大七小,款式都对,却没按七星拜月的摆法来安置,只是随随便便放着。最大的盆中栽着一棵人工扭曲的荣华树,在盆中长不大,蟠曲的树枝之间也开出粉艳花朵。
刘妈将小院中各间房舍逐一开门,又说:“夫人要亲自挑选两个机灵的丫头过来,此刻大概正在挑着。家里的规矩不准她们夜间在这边走动,所以没有她们的住处。往后夜里要辛苦珍荣姑娘。需要帮忙,尽管去把头那院里找我。”
说着三人进了砚君的闺房。一迈入屋中就感到扑面暖意,但不觉得气闷。刘妈道声不叨扰小姐休息,就要告退。珍荣笑嘻嘻塞给刘妈几个小钱,顺口问:“这屋好气派,唯独瓦看起来显旧,是老房子吗?”
既然连家大举扩建,新屋必定不少。珍荣心想她家小姐从来娇生惯养,这路上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总算来到连家,哪怕只是暂住几日,也不该受半分委屈。倘若屋子真是旧的,干脆行李也别打开,稍后就找个理由向连夫人换个住处。
刘妈握着钱,脸上只有很客气的一点欢喜,慢条斯理说:“大少奶奶见赐,却之不恭。老奴就用这钱换些香烛,在观音菩萨面前礼敬,为大少奶奶祈福早生贵子。”说完将钱藏入袖中,指着房顶笑道:“珍荣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造房,必要选新砖旧瓦。旧瓦久经风雨,绝没有破损漏雨的。这屋子的瓦,一块的价钱顶七八块新的呢。”说着向地上跺了两脚,“其实最好的是这青砖!敲起来跟戏台上的罄似的,好听着呢。”
这几句话答得又利落又长脸,珍荣当下就知道连家的女佣不比寻常。正好连夫人指派的两个丫鬟前来,刘妈指挥丫头伺候砚君洗濯,又忙着招呼人整理砚君的行李。
珍荣取出砚君的衣服准备安放,打开衣柜却见里面已有几身当季的成衣,还叠着十几块各色衣料。衣服五颜六色,有的雅致,有的活泼,材料款式都比砚君自带的好。丫鬟们说是产自海兰尼塔,连夫人娘家的商队时常能弄到这些东西。
立刻拿来穿,或许会让连夫人高兴,但也会被人小看,好像苏家没有好东西。珍荣夸了几句,转身从陪嫁的衣箱中取了一身干净衣服给砚君。才换好,连夫人又派丫鬟来,说是在夫人住处备好茶点,请过去说话。
砚君走后,珍荣在屋里转个圈,大小角落全看遍,见家具器用无不奢华精贵,连家财力雄厚一说诚不我欺,终于放了一百个心。那两名丫鬟香玉和芝兰,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大昱官话,一口一个“珍荣姐”着实亲热,抢着要帮珍荣整理。
珍荣知道,砚君的行李除了苏牧亭的珍宝,就是金姨娘置办的寒酸物件,两种东西她都不愿给连家的丫鬟们看见,打发她们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当中,很多是砚君舍不得的珍藏,各种玉石小物件塞满一只抽屉箱。连家的丫鬟们看见了,倒也没有大惊小怪。
另一边,砚君在丫鬟引路下,从偏花园斜穿过去,深入内宅。
花园收拾得十分整齐,园中也有曲水廊桥。然而绿树浓荫之间,还是能看到步步高墙环绕,缺乏砚君家乡那种自然幽雅的风味。砚君觉得样样新鲜,一时忘了目不斜视的道理,很快就发现:一路跨过大小门槛十几个,也远远看见了花园里的亭台,竟没看到一款匾额,更别说出自名手的楹联。
苏家园必有名,斋必有匾,楹必有联,其中不少是百年来风流名士的手笔。连家空有精舍却无一字点缀,砚君不禁慨叹:难怪士农工商,商家落在下面。转瞬又觉得这念头恶毒,不该这样想人家。也许连家新置府第,旧主留下的匾额不合心意,撤换待新。
一直走到连夫人的独院,绕过百福影壁,才见到几分文人情趣。阶旁窗上摆着几盆名花,显然经过专人呵护,姿态十分讲究。垂花檐下挂着一对红嘴鹦鹉,见砚君进来就叫:“太太,有客!太太,有客!”砚君见了这对佳禽略感欣慰:连夫人不仅能拿起火铳,指挥数十男子抵御强盗,也懂得花木玩物的乐趣,实在令人钦佩。连夫人听到鸟叫走到门口,砚君急忙迎上去道:“怎敢劳动夫人出来。”夫人却不以为意,挽住她的手走进正屋。
砚君刚进屋,就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
苏家祖上不是刮地求财的贪官,也算不得十足清廉,家中积蓄颇丰,大多秘不示人。苏牧亭只爱砚墨两样,其他珍宝在他眼中算不上稀罕,偶尔拿出来赏玩。砚君自小见过宝器珍玩不少,但连夫人屋里的整套家具仍让她吃惊。
那套家具全由胡拉努国的盘云楠制成。昱朝晚期,单单一把盘云楠椅子就能换小户人家一座宅第。砚君眨动眼睛再看,室内装饰摆设无一不精,又没有暴发之家那股张扬媚俗,真正赏心悦目。
连夫人看出砚君赏识屋中陈设,爽快地说:“这都是我侄子布置下的。我看了喜欢,原封不动留着,连个花瓶的位置也不敢乱改。我不懂其中门道,我家老爷更不是摆弄这些的人,只知道贵的东西差不了。”
她想了想,笑道:“我家老爷在任上的时候,我也常去别的官家内宅作客,也挺喜欢人家的布置。一看人家就是文人出身,要多雅致又多雅致。我是怎么也学不来,怎么弄也不对劲。媳妇是宦门才女,日后要靠你指点。”砚君听了连连谦让,虽知道连夫人品味有限,有少许失望,同时也欣赏这股爽快。
嵌螺钿的盘云楠桌面上,忽然发出乐声:来自西洋的珐琅时钟敲了三点。苏牧亭也曾从京城带回这种艳丽的钟,声音铛铛的着实无礼,唯独机关构造别出心裁,报时的同时有小鸟、松鼠出来露脸。这房里座钟形似西洋宫殿,二楼钟楼双门洞开,却送出一位古代的雕翎女将,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英姿飒爽的确像连夫人的心头所好。
连夫人招呼砚君喝茶吃点心,说是在霞微县时,结识一家远渡重洋而来的盖纳尔国僧侣。那西洋僧侣竟然可以结婚,不仅带着红发蓝眼的妻子,还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西洋孩子。尽管样貌吓人,他们全家却是热情诚恳,和连家成了朋友。下午茶就是向葛多尼长老和他夫人学来的,不求果腹,图个热闹。
砚君没听过这一套,只觉得既不是午饭又不是晚饭,摆开场面吃喝不成体统。下午正该提起精神做些事情,却花时间多吃一顿饭,西洋人的规矩到底不如大昱的规矩合情理。连夫人盛情相劝,她无从拒绝,少尝了一点,觉得茶香清醇,点心香甜,如此搭配倒也有趣。
苏家不大贪恋口腹之欲,从不在这方面追慕时风。连夫人当了几年官太太,论起吃喝比砚君还要精通,不停地招呼砚君吃这个、尝那个。她自然而诚挚的态度,让砚君渐渐放下了背井离乡的苦恼。订亲时还猜疑过连家之前的儿媳为什么被弃,经历数日同行,此时那片疑云早已浅淡。
她们又闲聊起婚事的安排。连夫人说:“远巍自小不喜功名,眼下的局势又很难预料。我与我家老爷思前想后,让他随舅舅家的亲戚们从商。这几天他去拜望他二舅,大概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砚君心中微感奇怪:上回连老爷写信给苏牧亭,言下之意似乎是万事俱备只欠砚君。婚期在即,按说应该打理的事情很多,新郎却挑这时候出门访亲,听起来委实反常。她又想,也许风俗如此,婚事要亲自周知亲友才显得郑重,更何况连夫人的两位兄长都是不可怠慢的风云人物。
砚君在北上的路上已经听过陈大爷、陈二爷的事迹,带着敬慕轻声笑道:“想必陈二爷一家会同来吧?到时候砚君就能一睹落乌郡商魁的风采了。”连夫人怔了怔,干笑一声,说:“不……”一个字否定之后,就没更多说明。
和谢姨娘一样,陈二爷家也有连夫人不肯触及又不愿编造谎言去粉饰的故事。遇到这种事,连夫人就会如此生硬地避开。砚君对别人闺阃之内的事从不多问,灵巧地把话题转到那套价值连城的家具上。
连夫人顺水推舟,仔细问起砚君如何懂得鉴赏。得知砚君从小由苏老姑婆带着辨识家中家具、器物的来历,连夫人立刻灵光一闪,提议说:“我娘家专有一处店铺是做这门生意,就在几里外的城里,现在由布置这房间的侄子打理。有机会要让你们切磋切磋。”
砚君心想,女眷怎能和男性亲戚相见呢?连夫人大约说走了嘴。转念又想,也许商家女子并不避讳,倘若连夫人真要她去见人,届时免不了尴尬。她当即说:“我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见识,怎能和精通此道的高手相提并论?夫人让我浅薄眼光见笑人前,我真无地自容了。”
连夫人大约也能猜出她的心思,笑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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