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魔高一丈
来宫的第一项任务是,举铃操练。
礼乐所鸣之铃,不是寻常商铺所用轻飘飘的那种。这是一颗长约七尺、貌若青鼎的龙铃,周身花纹繁复,刻着许多我不认得的字,公子说那叫甲骨。更惨的是它还有配盘,那些个锣唢啊花珰啊玉帛做的细绦啊像芝麻开花似的节节攀附上去,形成了一顶“满树开花”。自周礼开始就盛传鬼神器乐,似乎只有这样隆重盛大的装扮才配得上隔壁那一遭似的——没错,举铃的时候,身旁还有呜哩哇啦的奏乐之声,铜羌笛管芦笙吹丝,再配上隔一段儿炸一回的锣声鼓声,整整三天我的神智都是晕乎不清的。
我找到公子:“礼乐的仪制能不能改改啊?还没开始跳呢,就被炸迷糊了。”
公子长眉一挑:“丫头休要轻狂,礼乐之制是你想改便改的?谨言慎行!”
......好吧。
教习我的姑姑名叫“清傩”,这个姑姑不比玉满堂,为人很是敦良和善,平常也不多言多问。她告诉我,大典封神女入贡台,那时是不必走路的,从郊外城门进来,途径民众,大道便直通楼正中堂的烛殿彩堂。
“先不说朝堂番邦,走在道儿上的时候,万民空巷,普天同庆,你记得一定要稳住心神,不能被那阵子紧张焦虑给冲散,过了这一段路,稳了、惯了,也就不怕后头的堂演了。”
“除了身子要坐稳,还要在心里悄悄儿编口诀,一边念啊唱:
把铃、举铃、摇铃,
作弓鸟状,作蜷石状,作玉清仙娥状,
呜哩哇啦;
举铃,摇铃,摇铃,
作驱扑状,作长歌状,作洒水除尘状,
呜哩哇啦;
收铃,坐定,——然后继续把铃、举铃、摇铃......呜哩哇啦。”
姑姑讲话倒挺有意思。
我学她所讲的把式,来来回回,跟着我那套剑舞轮番演练。呜哩哇啦的,如此在铿锵耳鸣中循返往复,直到第五天,终于习惯了。
“那些咚咚锵锵的赖小,一天到晚都活在聒噪之中,不会炸了自己的耳朵吗?”
晚上,我趴在案牍上嘟嘟囔囔,一身酸软疲顿,可胜过在王缙府中演练的数十倍:“倒不如归去,作个竹林乡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多好!”
烛明灯从旁挑着光,公子本坐在对面认真阅书,听到这里温声一笑:“这诗怕又是你杜撰的吧。不过,倒讲出我此生所愿。”
“当真?乡人生计,可不比如今。”我还揉着酸痛的背,一边不忘记怼他,“我见书中有一句:‘静极生动,无中生有’,公子是过惯了荣华富贵,想要两袖清风走一遭?”
“伶牙俐齿。”他放下书卷,认真地打量我两眼,“一时不见,这点领悟倒又穿透了,是同夏卿学的吗?”
“他......”本想说“他哪有这个本事”,话到嘴边一转,变成了:“我当然远不及王二公子。只不过,论到和大哥切磋学艺,我才不要输给他!”
这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引得公子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我见过许多女子,没有你这般天然狡猾的。”
现下大约酉时三刻,玄黄尽落。灯影将炕上对坐的两人裁剪好,投映在墙上,我看到了那温润融洽的模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心中微醺,我竟忍不住问他:“......那些女子,也有甚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
“比如……可有公子的意中人?”
问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愣,突然感到后悔起来。
后悔自己语出唐突,更怕听到个确切的答案——他若说有,我该如何自处啊!他若说没有,这样的傻话该如何接下去呢?在我躲避回闪的视线里,公子似乎沉吟了一下,语气微转:
“可不有么,厚厚一沓呢。”
一沓?我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他手中扬起的书,正是《列女传》。我一愣,不由得哈哈大笑,心中溪风酥雨,妙趣横生。彼时,公子看着我,眉目间欲言又止,我却自顾取乐,并未放在心上。
“公子,我们上回说到第七十八章了,继续讲吧!”
“......好。”
十日过去了,公子的布置一切稳当,我们彼此间也相处甚好,平安顺遂。对了,还有一件喜事:因那铃被宫廷内人送去养护,吵闹不休的步铃操总算是告了一段落。我大大地舒了口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是把我练记数遍的剑舞在堂中踩台,据说大典那天,贡台香车落轿,恰好也是进这花萼相辉楼的正殿。
久违的闲暇啊!自打来宫演练,没有一处规矩不敢不守,没有一刻不是紧绷绷的——这下可没人管着我了,哈哈!
内心窃喜着,本想寻个下午偷懒,不巧这日,楼中竟来了客人——
“有人在吗?”
门外忽然响起这一声,吓得我赶紧把摘了一半的纱巾又系上:“谁?”
“……麻烦向王乐丞通传一声,玉真公主拜见。”
“大人他不在。”我大声地回了一句,想想不妥,还是起身向外迎去。
隔着门帘,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来人的阵仗,左右各有三两丫鬟围绕,中央一抹馥郁高雅的姿态盈盈而立——我撩开一看,啊,是宫妆的扮相,慢束罗裙半露胸,玲珑短眉点绛唇,只是些左右的婢子;中央那个与寻常还不同,一身襦衣素裁,高簪系顶似乎风味清雅,再仔细一观,衣裳仪制原来奢而不俗,华却不繁,两盏似清未清眸,双鬓将嗔不嗔腮,道韵不足,威态有余。
竟是来了个大人物。我伏身向她一鞠:“不知公主大驾,还望恕罪。”
“摩诘当真不在?”这位公主的年纪,看上去倒比公子大,说起话来隐约透着一股强势,“让我进去看看。”
“……公主,这样似乎不妥。”
她也不听我说什么,径直一人踏了进去。我没有拦她,因为公子倒是真不在。
“好个王摩诘,”我听到她有点愠怒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自打回宫就避我不见,真当我糊涂了吗!”
她一撩门帘又出来了:“……你是谁?怎么蒙着脸!”
我正戴着面纱,身形尚小,却衣练剑的裋褐,一头青丝稳稳簪在发顶,做个及笄少年的模样。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几个宫女瞅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好像看到个异类。
“春生时疾,我脸上生了疹子,怕会传染才遮了。望公主见谅。”
她闻言果然往后退了几步:“既然如此,你怎能待在大人房中!你是哪里来的,他准许你在这伺候?”
唉,真难应付。
我想起公子说的那句:若来了个女子,一概要说出门履差——莫非正是要躲着这个玉真公主?心中灵通了,竟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笑。
“公主息怒,我并非宫中仆侍。”盘算一番,我撒起谎来,“我家在长安街上做着点琴曲生意,大人常来光顾。一早,家父嘱我带两把上好的琴样入宫,原是大人置办的,只是等到现下......还没见着人呢。”
她刚闯进去,应当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架琴,是昨晚和公子练习时布下的。我这厢苦恼的样子做得逼真,头也耷拉下来。
“……”玉真公主似乎平息下来,粉面含春威不露,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那模样似信非信。
说实话,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大人是正五品的官员,又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她终于开口了,语调悠悠拉长,恢复一派矜骄的气度,“不是你这等落魄子弟想见便能见的。”
忽然又一笑,眼梢挑过几丝流波:
“他这琴——原是替我置订的,你且都搬到我宫中去。”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心里大惊:“呃,公主,公……大人说这琴是祭典用物,特意让我放在这厢房的。”
她不满地觑我一下,眉眼一皱:“我怎么说,你照办便是,赶紧搬去!”
“不可啊公主……这…我还没向大人交待呢!”
“哼,不懂规矩。你们几个,把那两架琴挪走,不用管他。”
她手下几个宫娥闻声而动,完全不顾我的阻拦,进了外厅抢琴,七手八脚地把两架都抬了出去。
“喂那个——小心啊!等等——”
我急得要跳脚,只能紧紧地跟在背后护着那琴,眼睁睁看它被这伙强盗夺去。那公主原摆着架子出了门,此时又折过身来,一脸轻蔑地命令道:“待大人回来,你便告诉他,琴在我宫里,让他来见我!”
“......”
我哭笑不得地倚在门口看她们离开,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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