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喜怒无常
果不出我所料,傍晚时分,公子回来时第一句话便是问:“琴呢?”
“送去养护了!”
我笑嘻嘻答他,手心虚得发汗。
他将眉头一挑,走进来,指腹按在空了的案台上一抹,送到我鼻尖:“龙涎香。”
“呃......”
公子净身信佛,除了午憩时会燃一点沉香安神,寻常屋子里便只是通风扫尘。我无奈,一脸沉痛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听完整个脉络,公子顿时陷入了沉默。
“公子,那谁...玉真公主,是何人啊?脾气看上去可霸道了!”
他揉了揉眉心,疲劳之态显现出来:“不便应付之人。”
“这我猜到了,”我立刻伸手接了他脱下的风袍,狗腿儿乖顺地跟在他身后,“既是公主,必不能得罪。你每日风雨里来去,回来还要处理这等杂余琐事,当真是很辛苦。”
“嗯......”他懒洋洋地答,把盏子蓄了水,斟上两杯,放在空落落的案桌上,“你有什么好法子?”
“暂时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我把披襟挂好,走回来盘腿坐下,端起面前那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放下时,却看他瞧着我的模样发笑:
“......怎么你看上去如此激动?”
“我,”我话说着拐了个弯,“我那谱子已经练熟一半,突然叫人夺了去,怎么不生气?”
“怨不得他人。”他又提起壶来,放在明火的熏炉上热着,“理由是你胡诌的,你若不那样说,今夜还有好曲儿听。”
好吧,他说的有理。我顿时羞臊起来,嘿嘿笑了两声:“......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
他喝一口水,神色自若,慢条斯理:“遇事无分寸,偏爱耍小聪明,折了我的琴,还叫我原谅你?”
我又埋着头吃吃发笑。这人必定是装的,王乐丞要什么没有?他不会计较这两把琴的。
好一会儿,对面没了动静。抬头一看,公子一言不发地翻开了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公子?”
试探着问一声,没有回响。
怎么......还当真了?
这几年相处下来我了解,公子性温,但凡还理人,必定是没有生气,若真生气,就不爱同人讲话了。能惹他生气的事情极少,怎么就触到了逆鳞呢?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两把琴他平日里总是随身携带,擦拭得一尘不染,十分珍爱,说是新的绝不会惹人怀疑——正巧,今天被我当成靶子给“送”出门了。
我眼皮一跳,正正经经地跪坐起来,等待着他抬头。
然而,好久好久,他还是沉默。
“......公子。”我轻轻叫他一声,把他那个杯子续满水,推了过去。
没理我。
我觉得好生尴尬,自己挪回去,拿了本《道德经》翻看,翻了几页实在无趣,又从书缝里露出两只眼睛偷偷觑他。
......哼,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心里不愿意承认他在生气,我把书帛“啪”地一声拍下来,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好大一声,对方看起来没受到丝毫影响,无所事事地又翻了一页。
我懵了。
平常公子就算生气了也不可怕,最多一转身的时间,气消霾散。记得最严重的那次,我抱着蹿进院子的小奶狗兴冲冲去见他,一不留神挣脱了,便在他的画作上留了许多串爪印,还洒下一泡狗尿,——那布帛上不可描述的味道,和公子踏进门时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至今也还记着呢哈哈哈......
可是,都那样了,也没如今日这般,面对我沉默了有一刻钟之久。
慢慢地,外头点灯了,繁气腾腾飞升,如往常一般,楼里的笙管芦笙满奏一片清歌祥云,在飘忽的夜气中翻扬,低吟浅唱,雅致有序。到了该进夜飨的时辰了,我系上面纱和外袍,去楼中替住客把厨的婢子那儿领了箪壶碗勺,进屋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摆上案台——闻一下,嗯,好香!
公子把书放下来了,眉眼依然沉静,移到饭桌上一瞥,就起身去盥洗缸前唰啦啦净了手,回来,拾起自己的一双筷子,开吃。
“......”
维持着一股相当诡异的安然入定!
万万没想到,今日王乐丞的脾气竟臭到这个地步,这得有一个时辰了吧!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就咱两个人啊!大人你就说句话吧,哪怕一句都好......至少开口让我动一下筷子啊!
我委屈又愤懑地胀着一张脸,如同被施了一个定身术,傻傻地钉在桌前,等候他一声令下将我释放。
说时迟那时快,正专心吃喝的公子突然将盛满肉的碗推向了我,自己夹些什么茭白啊菠菜啊放到了碗里,尽是没有油水的素食。
......这是一个暗号!
我冰冻三尺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动作治愈了,看来公子明面上不说,内心依然十分在意小徒儿的感受!我立刻精神了,挺身抓起筷子,主动把一块大大的酱烧肉夹到他的碗里:“公子!吃!”
“啪——”
电光火石间,俩眼神撞了个满怀,连那双筷子也无情阻截了我的殷勤。
对方反抗力气之大,直接把那块肉甩了出去......
公子:“我吃素。”
哎呀!我一拍脑袋,没错,他爱素食,是我给忘了。不过......又不是从来都不碰荤腥,没必要这么狠劲地把我给他夹的甩掉吧。我放下筷子,觉得今天的公子十分奇怪。
不就是两把琴,至于吗?
烛光摇曳,他细嚼慢咽着,原本温吞的侧脸,此时竟显得有些冷漠。
这个表情......明显属于玩闹禁忌的级别。但是对天发誓,我绝对没将遗琴一事当儿戏啊。从那什么公主离开,到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很紧张,想出了一百单八种方法,还是没能哄他开心。
我端着碗筷到小厨房,不由得叹了口气——公子是不是今天在外面受委屈了?还是说,他和玉真公主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
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唉。
把碗筷推进盥洗池后,我刚要踏出门,目光突然瞟到外头的晾台,罗筐上竟铺置了一排碾碎的茶饼末儿。茶的颜色清绿,质地醇厚,和那日王缙小袋子里抖出来的竟是同一出。
这一排铺过去,像一席碧绿微蜷的罗裙,风吹过去,日头落下来,冰雪忽的消融了,那冬藏的清丽一下子恍惚了我的眼睛。
是谁在这儿晾茶啊?我走过去,捻起一撮,低头去闻,啊,好香!那股涌动的清苦一下子在指尖上绽出来了,猝不及防,让我想起了那个午后,王缙向我递来的一杯清茶:
“这茶名‘水月’,是这个时节最走俏的,我好不容易从宴上拣回一小包......”
不知他那小小一袋,是否已经喝完了?
我转念一想,脚步拐了个弯。
四下里静默无人,看房的婢官此时都聚在盥洗池闲谈。我心里一面鼓咚咚作响,手指不断别弄着耳鬓的面纱,把它固得紧紧的,心下默念着,别掉下来,别掉下来!
紧接着,我把与它接壤的红纶巾一扯,——头发忽的松散落下,搭在肩上。前方几咎碧青苏爽,仿佛都生着一双招摇手,我走过去,做了个巾兜,悄悄儿拢一些到怀里。
真是……做贼心虚。
回程的路上,心还咚咚地乱跳;唯恐被人发觉,脚步飞若惊鸿。到了厢房,我蹑手蹑脚地阖上两扇门,又拉下暖梁,将四合的暮色关尽外头。
这才舒了一口气。
公子不在厅中,大概是进了书房。没有片刻耽搁,我将方才收拾好的茶具又盘出来,什么冬枣姜片的全扔进柜肚子,把水烧上。等汽上来了,再小心翼翼地将茶包展开,拿茶罗细细滤过三道水,最后盖作一壶。
想了想,缺点儿雪水的清冽,又扔进去两片薄荷叶。
水泡出来的颜色,极清极浅。我端起茶盘向书房走去,果然看到公子,俯首品读的仪态恰如茶松。他这方书桌不高,对赐两座,我就在对面坐下,把茶盘放到一旁,器具摆上桌台。正中一壶,两杯分酌,只揭开壶盖,茶香就溢出来了。
霎时间,春汀满室。
对面的人眉眼一动,微微侧过脸来——
我正低头解面纱,方才实在系得太紧了,换下来透一透气;再把茶盏提起来,斟满他那一杯。水雾缭绕,绿气伶俐,噗噗噗地直往上冒,色泽十分纯净。一抬头,才发现他正盯着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只好略感生涩地冲他一笑。
安寂的书室没有一丝响动,我们这样长久的对望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过了一会,公子端起那杯茶,沉默地抿了一口。
我依然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神经。
他喝下去了。
我跟着咽一下口水。
他又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我立刻捧起自己的尝一下味,唔,没有奇怪的味道啊。
他放下了杯子。
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他:“公子……不好喝吗?”
他眉头紧锁,怒气将发未发,我心里暗暗咯噔一声,不好,又错了——今日怎么事事不顺?
“春宴时,圣上以贡茶招待百官贵胄,宴后作了赏赐,整座楼只有七王府能得。你怎么会有的?”
“除去玉真公主,你今天还见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几分,我怔怔地看着那模样,和往日里完全是两样的——
“我没同你说过吗?任何人邀你,都不要应他!若出了什么事故,我分身乏术,如何护得住你!”
公子看上去很烦躁,是真的心躁,又端起那杯茶大大喝下一口,还不够,又连倒了几杯,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我看得傻眼——头一次看到拿茶当酒灌的。这茶明明很合他的口味啊,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他今日如此心绪不宁?
我按捺不住了,索性开口道:“公子,你今天实在很奇怪。若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同我讲一讲——若只是怪我不懂事,你便继续骂我吧!琴是我送出门的,茶也是我偷的,我错了,不会顶嘴的!”
他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你偷的?”
“对,”我大方地承认了,“晾台上都是新茶,颜色太漂亮了,我一个没忍住,偷了好多回来。”
公子不说话,看着我,似乎要从脸上找出破绽,然而我一脸斩钉截铁、视死如归的表情,只是内心颤抖着告诉自己,天水啊,要勇于面对现实。
他要骂我了,从此天水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你……怎么能去偷?”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足足等一个世纪那么久。定睛一看,噢,原来他笑了——天啊,他怎么会笑了的?!
朗润星月,此时正挂在蔚蓝无边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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