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十二）
林知竹在书房里又问了莫离一些问题，奈何莫离有心遮掩，简直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问不出什么线索，林知竹干脆把他打发走了，自己独自在书房里思索。
她又掏出那张干净无痕的黄符，盯了片刻，还是觉得整件事情疑点过多，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岑尘。
她往窗外看了眼，估算大概的时辰。
几天前她暗自吩咐老刘去帮她调查的事情，想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将黄符叠好收起，简单收拾后她决定去找萧沨探探虚实，虽说他看起来冷冷淡淡，不近人情，但几日相处下来还算能谈上两句话。而且他不想说的就从不会开口，也不屑于撒谎骗人，试探起来也方便。
作为一个护卫，萧沨可以说是尽职尽责。岑尘没醒，他就在客房内的院落里静坐，大部分时间只是看飘落的树叶发呆，平静淡然，恍如世间万物都无法在他心底留痕。
林知竹找来时他难得在做事情，正用一块白布轻轻擦拭佩剑，剑身锃亮晃出银光。
这把剑林知竹先前也观察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铁匠铺里最常见的样式，胜在价格便宜。
见林知竹来，萧沨将擦拭好的剑放下，“铮”地一声归入剑鞘，横放在桌边。
他静静地看林知竹落座一旁。
林知竹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沨没有反应，眼神平淡，也没有回答林知竹的问题。
这就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了，林知竹暗叹一声气。
正当她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萧沨开口了，惜字如金地说：“不知。”
这是什么意思？
林知竹半是猜测半是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你们谁？”
萧沨轻轻点头。
林知竹抬手指了指屋内，问得更具体了些：“你不知道她是谁？”
萧沨再次轻点了下头。
她眼中有些惊讶：“也不知道你是谁？”
萧沨平静看着她：“忘了。”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林知竹本以为他们两人至少是知根知底的伙伴，没想到两句话问下来，两人的身份越发迷雾重重。
一时间林知竹不知该从哪问起，因为哪哪都是问题。
好一会，她才重新组织好语言：“你们怎么认识的？”
“两个月前我重伤，她救了我。”萧沨淡淡地说。
林知竹接上萧沨的话问：“所以你为了报恩答应做她的护卫？”
萧沨摇头：“不是。”
“我救过她很多次，我们两不相欠。”
林知竹疑惑：“那是为何？”
萧沨看了她一眼：“我无处可去，她答应养我。”
林知竹后面的话卡在喉间，无言以对。
所以他们两人，一个当护卫，一个当小姐，全都是半路上捡的？
可她看两人的相处，不像是刚认识两个月的陌生人，反而熟稔得仿佛相识了许多年。
想起她对岑尘的印象。
她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你做她护卫保护她，她付你工钱吗？”
萧沨稍微迟疑了一下：“没有，但她答应管吃住。”
林知竹默了一下，她好像记得他们这两天连房钱都付不起了，还是来住的客房，更别说吃的了。
顿时，她觉得萧沨是被拐上了贼船。
萧沨说完后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自觉闭了嘴。
屋内的气氛突然有些凝固。
一番话说完，两个人身份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林知竹心中满是此等高手被埋没的惋惜。
她朝萧沨说：“若你愿意，可以来帮我办事，不会亏待你。”
萧沨只是淡淡道：“不必。”
“我与她已有约定，我随她游历寻回忆，想起来我是谁之前，会一直做她护卫。”
“如果一直想不起来呢？”林知竹问。
萧沨的眼里终于有了波动，他转头望了眼屋内，表情平静说：“那一直这样也好。”
这时，屋内的门突然被推开，来复诊的郎中见林知竹就在外面，恭敬地对她说：“林大人，屋内那姑娘已无大碍，如今迟迟未醒许是因为受惊过度，服一份安神的药剂即可，只是府衙中有几味药缺少，还请大人派人随我回药铺拿来。”
萧沨站起身，拿上桌边的佩剑，对林知竹说：“我随他去。”
两人走后，林知竹独自一人在院内静坐饮茶，半响，老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林知竹放下茶杯：“调查好了？”
老刘摇头：“属下无能，查不到两人的身份和来历，只查到那个姑娘之前用过的几个名字。”
说完，他递上两张信函，上面记录有查到的信息。
林知竹打开看了几眼，良久，信函在她手中被烧为灰烬，她眉宇间满是凝重。
萧沨从药铺走出，提着药准备往回走。
一旁忽然闪出一个人直直朝他冲来，萧沨步伐一变，侧身躲开。来人估计也是想避开，怎奈跑得太急，脚一歪，就这么扑在了地上。
他身后有个膀大腰粗的壮汉气喘吁吁追来，操一口云华城特有的口音，声音洪亮：“小贼，你往哪儿跑！”
摔倒的人慌忙爬起，慌乱中一把抓住萧沨的衣服，整个人畏缩地躲在他身后。
萧沨一怔，倒不是因为他被无辜卷入这场风波，而是因为他竟然没能躲过这人的手。
壮汉眼神不善：“忒娘的，原来这小贼还有同伙，今儿遇见老子算你们倒霉。”
萧沨冷冷看了他一眼。
壮汉只觉得迎面袭来一股彻骨的寒气，冻得他骨头都在发冷。
他身上的气焰瞬时消了，整个人哆嗦了两下，知道自己是遇见铁板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水，畏惧地说：“这……这位少侠，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无意冲撞，还望您不要计较。”
他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人：“那个……想必您也不是这小贼的同伙，是否能把他交出来……”
萧沨从来都不喜欢麻烦，抬脚就要走。
他身后的人却紧紧拽住他的衣服，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一双干净无垢的眼睛，像是初生的孩童，萧沨微皱了下眉，却听见一声微小的低喃：“龙魂……”
这两个字像化成了一根针，扎进萧沨的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
他闭上眼眉头紧皱。
他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可脑海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消散了。他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语气平淡地问：“他偷了什么东西。”
壮汉只得老实回答：“这小贼偷吃了后厨的几道好菜，一连几天，要不是今儿个被我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损失多少银子呢。”
萧沨干脆道：“多少钱？”
壮汉报了个数，萧沨从钱袋中掏出一块银锭，手腕一动，朝壮汉抛去。
钱是从林知竹库房拿的，萧沨花起来一点不见心虚。
壮汉手忙脚乱地接住，大喜过望，连声道谢，最后在萧沨不耐烦的眼神里滚了。
见壮汉走了，他身后的人探出头来，口齿不清地嘀咕：“走了……”
他嘿嘿傻笑起来：“走了。”
萧沨盯着他不语。
这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干净，衣服是脏的，头发也是脏的，脸更是被长久未洗的泥土抹了个满面，像个街边乞丐，但一双眼睛又亮又澄澈，行事言语像个傻子。
待他站直了身，萧沨才发现他和自己一般高，身形略微有点瘦弱。
见他开心地就要走，萧沨出手拦下。
那人睁大眼睛，好奇地看他。
“方才……”萧沨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傻笑打断了。
“龙魂，龙魂……”这“傻子”边傻笑边不断重复。
而后他突然又不笑了，朝萧沨走进看了几眼，眉眼与鼻子一同皱起来：“残缺的……”
他又开始小声嘀咕：“活不长了。”
萧沨耳目过人，自然听清了他的话。
他没说话，略一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傻子”说完又开始犯病，疯疯癫癫地跑走，边跑边跳，还开心念叨：“石狮子……石狮子……”
萧沨拿药回了府衙，问林知竹厨房的方位后自行去煎药。
林知竹坐在书房里处理文书，眼睛落在纸面上，脑海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她思索着，眉间紧皱不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上面，揉了两下，把她眉间皱痕抚平开。
莫离站在她身旁，离得很近：“沐沐，你一个女孩子家别操心太多，老皱眉会变丑的。”
林知竹回扣住莫离的手，将额头抵在上面，疲倦的闭上眼：“我也不想，但总觉得我没弄明白的事情意义重大。”
莫离身形一顿，心中生出几分愧疚和心虚。
他张了张嘴，就要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两声清晰的鼓声。
“咚……咚……”
林知竹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有人在敲鸣冤鼓。”
“我们去看看。”
两人还未到门口，争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走走走，鸣冤鼓也是你能敲的……”
“……石狮子……”
“快把这傻子赶走……”
“……”
林知竹远远就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在跑动，守门的两个捕快一起动手都没能碰到他衣角。
看清那人的步法后林知竹脸色大变，忙喊道：“都住手。”
她快步走上前去，轻轻抓住那人的手臂。
“傻子”见她走来，竟也不动了，安静地被她抓住。
林知竹拨开他面前乱蓬蓬的头发，见到一张虽落魄却熟悉的脸。
她失神道：“师父……”
“傻子”嘿嘿一笑：“小竹子……找到了。”
站在她身后的莫离听到这两句话后，震惊地看向这位“貌如乞丐，行似傻子”的人。
林知竹压下心底的震动，对旁边的人说：“没事了，我会处理他……”
将人带走后，林知竹把自己家师父安排在了岑尘隔壁的客房中。
说来也好笑，府衙内也就三间客房，平日里闲置无人住，短短几天内却都满客了。
折腾了许久，“傻子”看起来是真的累了，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后就安稳睡下。
他整个人安静下来后，周身的疯癫气似乎都散了，落日余晖从窗边撒进盖在他身上，骨子里的气质隐约能让人瞧见几分了。
林知竹打来一盆水，一言不发地为自家师父擦干净脸，又用灵力包裹，将他通身的污垢除净。
一番折腾后，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人样，他有一张稍显普通却足够白净清秀的脸。
林知竹站在床边，久久不语，良久开口说：“你应该猜到了吧。”
这话是对莫离说的。
想起这人当年的那身气度和说过的话，加上林知竹一直以来对自家师父欲言又止的态度。
莫离有些迟疑：“他全名是不是叫巫青。”
林知竹轻轻叹气，算是默认了。
莫离目光复杂看向床上之人：“这个名字，天下又有谁不知呢。”
如今的沧澜国师——巫青。
当年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他不简单，但没想到这般不简单。
沧澜国师在沧澜的地位极其尊崇。
百年前第一任国师曾随太始皇帝征讨天下，可以说如今沧澜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每任国师在位时都会招纳几名亲传弟子，最后只能有一位继承国师之名。
沧澜国师，可通天命，观人之命相，知天象变化，测世事吉凶，被世人赞誉为“天眷之人”。
国都最高的建筑——观星台，就是为沧澜国师一人修建的。
这样一个身份尊贵，位高权重的人，要不是相信林知竹，莫离都要怀疑她认错了。
他不解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知竹扯了扯嘴角：“凡事都会有代价，更何况是窥探天命。”
她望向床上的巫青：“这就是师父的代价。”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位风光无限的沧澜国师，已疯傻五十余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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