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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时时役梦


到了晚间,两人自然非睡在一张床上不可。

        按大多数人遵从的常理而言,孤男寡女本不该同床而睡。但小鱼儿和江玉颜却不是大多数人之一。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了一张床上,没有一个人想打地铺。自然,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让对方打地铺。

        小鱼儿扑上床打了个滚,笑道:“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江玉颜方才因为塞给他未剥壳的核桃、而被他教训了一顿,此刻尚心有余悸,连忙笑道:“大哥莫非是想看看书?”

        小鱼儿大笑道:“看来你倒真是我的红颜知己。”

        江玉颜已将那本从萧咪咪手里夺回来的秘籍翻开。小鱼儿想看,她又何尝不想看?

        秘籍上所载俱是深奥的武学,两人好像都看不懂,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却又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瞧得入了神。

        过了一个时辰,小鱼儿又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书难看得很,我要睡了,你呢?”

        江玉颜抚了抚几乎已晾干的长发,嫣然笑道:“小妹早就想睡了。”

        橘红的烛火,映得她白皙的脸颊晕出酡红的霞光。佳人出浴,青丝如瀑,皓腕似霜,更兼有烛影摇红,香腮绯绯,分外活色生香。

        但小鱼儿却没有瞧见,至少假装没有瞧见。

        呼的一声,烛火已被吹灭。

        两人并肩睡在床上,小鱼儿睡外侧,江玉颜睡里侧。她解释说自己有些怕冷,但小鱼儿则疑心她坚持睡里侧是因为算定了若有盗贼闯入,一刀砍死的必是睡在外侧的小鱼儿。

        夜静,静得鸦雀无声。

        小鱼儿最初还能闭着眼琢磨秘籍里的武功。但是很快,他就不得不注意到其他事。

        他们盖着同一床锦被,枕着同一个枕头,因而女孩披散的长发自然而然漫了过来。那发丝漆黑而柔软,轻轻搔着了他光裸的颈。

        少年闭紧了眼睛。洗澡时被热水蒸得发红的脸,此刻仍然微微发着红。

        他忽然发觉,自己右手的几寸开外,卧着的那具身子竟如此温暖而柔软。江玉颜好端端穿着月白色的内衫,这青空的颜色包住了白雪的身体,却未包住少女浴后柔薄的体香。那缕玫瑰的馨香仿佛化作一股殷红的丝线,自鼻腔穿入,堪堪吊住了少年血肉饱满的心脏。

        小鱼儿虽在恶人谷长大,听屠娇娇讲过不少男女之道,终究是个懵懂莽撞的半大少年。他不曾如此靠近地接触一个女孩,不曾被女孩子投怀送抱,更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个美丽、危险、心机重重的少女。

        就连亲吻小仙女,也不过是冲动之下的玩笑之举。事到如今,他只记得草原上清凉的夜风,和小仙女唇上胭脂的腻香。

        ——那蜻蜓点水的吻、甜蜜的香气渐渐淡去。小鱼儿咬住了牙,却不合时宜地念起不久前那副画面。

        苍白清秀的少女黑睫紧阖,亲吻他嘴唇的画面。

        腕上被水雾烘得发烫的锁链已渐渐冰凉下去。小鱼儿却变烫了,他的心,他的身子,都该死地发起烫来。

        他本是个精力充沛的少年。而地洞里江玉颜费尽心机的撩拨,又偏偏是他第一次尝到情味。

        小鱼儿自己当然懵然不知。他生得聪明,在年少□□上却是一张白纸。他只觉得江玉颜简直比他遇到的其他女人都可怕,至少桃花、小仙女、慕容九和铁心兰绝不会被他如此频繁地想起。

        一念至此,小鱼儿不禁在心里破口大骂起来。死丫头、狐狸精、小妖女……他皱着眉一口气骂完了一直以来想骂的话,重重吐出口气,仍觉得不解恨,便打算蛮横无理地扯扯锁链,干脆吵醒让他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

        他翻了个身,正打算动手,却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小鱼儿怔了怔,笑道:“原来你也没睡着……”

        江玉颜抿嘴一笑,眼里闪着光,狡黠的光,蛊惑的光。

        她轻声笑道:“小鱼儿,你可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显然,她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

        在小鱼儿开口之前,江玉颜就钻进了他怀里,抬头吻上了他的唇。

        ……(略过一部分)

        江玉颜的脸红得像春日里最艳的桃花。……这死小子也算上道,她闭着眼想,也许我可以让他多活些时候……

        肩上的湿热感觉突然消失。江玉颜茫然地张开眼,一片晦暗之中,她仍能瞧见少年眼底的烈焰,和被火焰熏红的脸。

        他的眼睛像万顷野火般灼热,他的话却像是千年寒石般冷硬。

        小鱼儿也在喘息。他从她身上翻下来,喘息着道:“睡觉。”

        江玉颜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呆了半晌,才迟迟地明白了这人的意思。在明白他的语意后,江玉颜忽然又不懂了。

        他疯了么?

        方才他还像只急不可待的小狼,他怎能又轻易地变成清心寡欲的柳下惠,在箭在弦上时撤手离去?

        江玉颜腹里烧着的情火还未熄灭,勉强整理出笑容,小心翼翼道:“……鱼兄,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小鱼儿闭着眼道:“你做得很好,只不过我不想做了。”

        江玉颜七窍生烟。她气得浑身打颤,脱口道:“你……你发疯了么?这种事……怎能……怎能半途而废?”

        小鱼儿睁开了眼,眼里已无星火,变回了那片潮水般的戏谑和笑意。

        他猛地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贴上她的鼻尖。

        他们骤然间陷入同一片潮湿的呼吸。小鱼儿沉声说道:“江玉颜,你是真的想男人想得发疯了么?”

        他在黑暗里笑了笑,又道:“你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便继续做下去。我虽不太想要女人,但一个不知羞耻、饥渴难耐的小丫头,我就勉勉强强替天下男人招待了吧。”

        他这番话说得刻薄,其中隐含的侮辱性,被任何一个女人听见,必定都要大为光火。

        但小鱼儿并不在乎。他只要这只小狐狸知难而退。

        江玉颜粉红的娇靥在浓稠的黑暗中变得惨白。她手腕颤抖,连带着铁链叮叮作响,颤声道:“你……你……你这……”

        她气得大脑空白,连骂人的词都想不起来,索性死死闭住了嘴,猛一翻身,钻进被子里去。

        小鱼儿也不再说话。他本想帮她拉好衣服,最终还是作罢,翻过身去,鼻息渐稳。

        他暗中对自己一笑,似在得意逃过了毒蛇致命的诱惑,又似在遗憾错过一场诱人的良机。他浑身冷却下来,那滚烫的躁动却仍留在身体里。春天颤动的种子埋进冻壤,总有一天要破壳疯长的。

        笑过之后,小鱼儿又情不自禁地暗暗叹气。

        他岂是嫌江玉颜不知羞耻?若说不知羞耻,他岂非也差不多?

        他嘴上虽在侮辱江玉颜,真正感到恐惧的却是他自己。他出谷后避过了白兔的温柔,此刻却几乎要泥足深陷在狐狸的奸媚里。

        他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甜蜜的深渊之上,摇摇欲坠。他只有逼着江玉颜彻底放弃,才能一步一步安稳后退。

        否则只要她再次张开香艳的网,他恐怕就再无余力徒劳奔逃。

        少年少女就这样背对背睡了半个时辰,眼睛仍是张开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若说他们在想那秘籍上所载的武功,他们也许不会否认;但若说他们在想躺在身旁的人,他们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二人又凑在一起看书。在看秘籍的时候,江玉颜一整天都阴恻恻的冷脸才有些缓解。小鱼儿悄悄瞟了她一眼,发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后,他立刻就暗自懊恼起来。

        江玉颜果然乖得很,果然不再贴过来了。她脸皮再厚,也不会屡屡去撩拨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她毕竟不是个没皮没脸的荡妇,而是一个知情识趣的小美人。

        美人如有意,化作绕指柔;美人若无意,心似百炼钢。

        这时的江玉颜就彻底化作了冰凉的钢铁。她白日里虽也言笑晏晏,满口大哥小妹,到了夜晚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则像是隔了天堑。小鱼儿半梦半醒之间,都感觉身旁那人发着寒气,似是要伺机一刀割了他的咽喉。

        换了别的人,早就抵抗不住心理压力了。但江小鱼不是“别人”,他更觉得这样不但有趣,而且刺激——一个人若是随时随地、连起床睡觉都要提防着别人害他、骗他,这种日子自然过得既紧张,又有趣,自然过得充满了刺激。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睡梦里也出现了种别样的刺激。

        白天里他对江玉颜呼来喝去、嬉笑怒骂,午夜里却开始梦见她。

        一个大胆的、娇媚的、赤裸裸的她。

        他第一夜梦见了她在地洞里勾引他的模样。梦里的他和现实不同,他坦坦荡荡地接受了她的勾引,并毫不客气地做了下去。

        灯光如豆,颠鸾倒凤。小鱼儿醒来时满头大汗,茫然望着天花板,片刻之后,羞恼和愤恨才迟迟地涌来。

        此夜之后,江玉颜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有时他和她赤诚相对、缠绵缱绻,有时她只是和他挽着手走在街上,就像一对普通不过的情人。梦里的江玉颜会对他撒娇,会对他笑,白皙的面靥浮现出明朗快乐的神采——那是小鱼儿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溘然梦醒之后,瞧着身边少女一如往常虚伪的甜笑,他心里竟会浮出几分憾然之意来。

        然而他愈是梦见她,白日里对她就愈是恶劣。他将自己对于那些绮梦的疑窦、愤怒、厌弃、乃至难以启齿的眷恋,都化作对江玉颜的挑衅与引逗。江玉颜纵然隐忍,也难免有几回气得娇靥煞白,忍不住刻薄他几句,又不可思议地软了下去。她殊不知小鱼儿愈和她斗嘴吵架,心里愈是高兴。

        江玉颜本就是我的对头,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本就是个讨厌的人,我也应该这样和她吵下去,打下去,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可惜每次大吵过后,他仍能沮丧又渴盼地梦到那双眼睛。

        这样下去,倒也过了小半个月。两人沿着岷江南下,这一日到了叙州,川中民丰物阜,景象自然又和贫瘠的西北一带不同。

        小鱼儿望着滚滚江流,更是兴高采烈,笑道:“咱们坐船走一段如何?”

        江玉颜眨了眨眼,抿嘴笑道:“小妹也正想坐船。”

        只见一艘崭新的乌篷船驶了过来,两人正待呼唤,船上一个蓑衣笠帽的艄公已招手唤道:“两位可是江少爷和江小姐?有位客官已为两位将这船包下了。”

        小鱼儿瞧了江玉颜一眼,苦笑道:“这人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才怪。”

        他索性也不再问这船是谁包下的,只因他知道绝不可能问出来。

        船舱里窗明几净,除了那白发艄翁外,船上只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老是往小鱼儿身上瞟。但小鱼儿却懒得去瞧她,他简直一瞧见漂亮的女人就头疼。

        某个更让他头疼的漂亮小姑娘却已忍不住,轻声笑道:“那位史姑娘像是看上大哥了。”

        小鱼儿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我连她的模样都没记住。你长得比她漂亮,我看上你才是真的。”

        江玉颜脸红了红,道:“小……小妹容色粗陋,鱼兄切莫说笑。”

        小鱼儿笑道:“算了,你若算是粗陋,这世界上还有美人么?”

        江玉颜小脸更红了,红得像只成熟的蜜桃,吃吃道:“鱼兄谬赞了,小妹不敢当。”

        她面上虽装得羞赧,暗地里则咬碎了银牙,简直恨不得拽住他衣领摇一摇,对他大吼一顿:“本小姐自然是容色倾城,可你却不吃这套,又有何用?”

        小鱼儿大笑道:“你害什么臊,长得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拿起只枕头盖住眼睛,竟似要睡了。

        江玉颜道:“大哥,你不看书了么?”

        小鱼儿道:“今天我睡得着,不用看了,你呢?”

        江玉颜赶紧笑道:“大哥不看,小妹自然也不看。”

        两人并头睡在一床铺盖上。待到小鱼儿鼻息沉沉,江玉颜就轻手轻脚将那秘籍掏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小鱼儿就突然翻了个身,一把搂住了她,一只手正压在书上。江玉颜恨得直咬牙,又不敢吵醒他,只望他再翻个身,将手拿开。

        小鱼儿这回却再也不动。

        江玉颜气得脸色发白。怎奈她早已知道小鱼儿睡相不好,此番也不算是意料之外。她恨恨地盯着咫尺之外那张英俊如斧凿刀刻的脸,却觉得比一切妖魔鬼怪都丑陋。她原本就嫉恨他的才智,在情浓之时又被小鱼儿屡次戏耍拒绝,虽待他也有些暧昧情愫,此刻却怒得忘记了一切。她胸中似有业火熊熊,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作罢。

        江玉颜一瞬不瞬地盯住了他,右手悄悄抬起。正要以掌作刃,直劈下去,只听“嗖嗖”两声,一粒干莲子自窗外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打中她雪白的手腕。

        少女咬住了唇,才堪堪吞回了痛呼,一双杏目已疼得湿漉漉的。她方要缩回手,就看见小鱼儿眉心微皱,睫毛轻颤,竟似要醒过来了。

        她怔了一怔,才想起来要手忙脚乱地收起秘籍。小鱼儿眼睛却已睁开了,正瞧见少女白净的脸蛋,湿润的眸子,和那只苍白纤细的手。

        正攥着秘籍、要掖回枕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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