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翡翠衾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苍穹化作墨黑的绒布,山下千家灯火就像斑斓的钻石一般,在黑绒上亮了起来。
小鱼儿长长松了口气,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还能整个人走下山来,老天待我总算不错。”
身旁毫无回音。小鱼儿偏过头去瞧了瞧她,笑道:“小气鬼,你还在生气?”
江玉颜并不作答,淡淡笑道:“不知大哥要往哪里去?”
小鱼儿笑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也得去。方才你本有机会逃走的,可你却帮我一起赢了那赌鬼……”他扬起了嘴角,一字字接道:“你既然没把握机会跑掉,那就跟定我不可了。”
江玉颜心里一跳,笑容微滞,道:“小妹自然追随兄长。”
小鱼儿叹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只不过到处逛逛。”
江玉颜眼珠一转,道:“既然到处逛逛,不如先去武汉。那边小妹有个朋友,家传宝剑,削铁如泥……”
小鱼儿果然大声道:“走,咱们就去找你那朋友。”
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笑道:“你身上可有银子?咱们总得先到镇上去买几件衣服。”
江玉颜想了想,手指犹豫着探向发间的银钗。小鱼儿抬手挡住了她。
“算了。”他叹了口气,道:“若让女人卖了珠钗来供我吃饭,未免太丢人了些。”
江玉颜蹙了蹙眉,正待说话,小鱼儿却突然拉了拉她,对她使了个眼色。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人提着灯笼走来,手里提着个大包袱。他瞧见他们,突然放下包袱,远远作了个揖,转身就走。
小鱼儿和江玉颜对望一眼,同时奔了过去。他们打开包袱时,都不免吃了一惊。
那包袱里竟是四套崭新的衣裳。
江玉颜道:“这……这是谁送来的?”
小鱼儿皱眉道:“咱们刚下山,有谁会知道?”
江玉颜小心翼翼摸了摸一件水蓝绣银的衣裙,上好的丝绸淌过她细白的手指,就像撩动了一池碧蓝的泉水。她眼中难免露出些爱惜之意,又忧心道:“这衣裳只怕并不便宜。究竟是谁这样好心?”
小鱼儿却悠然笑道:“那人为何不好人做到底,再送些银子。”
话犹未了,忽见一个店家打扮的汉子奔了过来,赔笑道:“两位可是江少爷和江小姐?方才有位客官寄了五百两银子在柜上,叫小人交给两位,还替两位订好了房间和酒菜。”
小鱼儿笑道:“这人倒是咱们肚子里的蛔虫,无论咱们要什么,他居然都知道。”
他嘴里说得虽开心,心里却不免有些担忧,尤其他想到自己和那“黄牛白羊”来的时候,一路上的情况岂非也和此刻差不多?而自己此刻刚下山还不到一个时辰,怎地就有人知道?他若真的全属好意,又为何不敢露脸?
江玉颜心里也在暗暗狐疑。只是他们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谁也不肯将心事说出来。
他们果然被引到一间客栈的上房里。桌上备好了热腾腾的酒菜,小鱼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扑过去大快朵颐。江玉颜却只勉强吃下了两片桂花糕,喝了一小盅热茶,便托着腮发起呆来。
只因她实在没有胃口。心中疑团未解,怎能吃得下饭?
更何况,这里还有个更让她食欲全无的问题。从地宫出来之后,她那湿透了的薄衫就紧紧贴在身上,下山时又沾了不少尘灰和泥土。江玉颜虽擅隐忍,到底也是大家小姐,生性喜洁。此刻来到温暖如春的厢房里,她想要洗澡的欲望已刻不容缓。
等到小鱼儿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江玉颜才小心地开口道:“鱼兄感觉如何?”
小鱼儿点了点头,一口气喝了半壶热茶,才跌回椅子里,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妙极妙极,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对了,你吃饱了么?”
他明知故问,江玉颜便也装傻点了点头,扬声叫过小二撤下饭食。小鱼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这一趟折腾得很,也难为你了。”
江玉颜简直是受宠若惊,柔声道:“这有什么,鱼兄太过体恤小妹了。我虽是女儿,但也是练武之人,这点劳累算不得什么。”
小鱼儿点点头,道:“那你是不想睡觉么?”
江玉颜干咳一声,讪笑道:“不瞒鱼兄,我……我想……”
小鱼儿只当她想看看那秘籍,便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出口。却见面前少女雪颊微赧,眼睛乱转,最后才道:“我想洗个澡。”
小鱼儿怔了怔,恍然醒悟过来。他把江玉颜当作一条毒蛇、一只狐狸,几乎忘了她本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而年轻的少女,又岂会有不爱干净的?
于是他宽宏大量地点头应下,召来了店伙要热水。店伙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又落到两人手上的情锁上,眼中顿时露出几分微妙之意。
做店小二的也算是见惯世情,这两位客人却实在有些特别。左边一身布衫的小子竟是英俊得令人过目难忘,只是面上带着条痞里痞气的疤痕。右边的少女翠衣如玉,稚气未脱,惊人美貌还未长成,却已现端倪。她面色惨白,似乎惊魂未定。只怕是个动了春心的大家闺秀,跟着野男人跑了。
店伙心中暗想,口中则规规矩矩地问道:“不知二位是要一个浴桶,还是两个?”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面前的英俊少年眉毛一扬,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瞥向身旁。他手边的美貌少女面不改色,轻咳一声,道:“两个。”
店伙躬身应下,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落跑的闺门小姐虽深爱情郎,却仍有羞耻抑或后悔之心。她手上的锁链子,说不定就是那脸上带疤的少年郎给她锁上的,实在是世风日下……可惜这位小姐,白糟蹋了如此水灵的样貌。
他忍不住又抬头瞧了她一眼。哪知那位翠衫小姐竟对他甜甜一笑,笑得他魂都飞了,眼睫翕动间流淌着隐约的媚意。
布衣少年似也坐不住了,往后一靠,懒洋洋道:“你若是要看,就坐在这里看她一晚上,怎么样?”
店伙唬了一跳,躬身直呼“不敢”。
翠衫小姐笑得更甜,柔声道:“你何必慌张,我们没有什么恶意呀。我叫住你是想说,我见你们客栈园子里的蔷薇开得很美……拿水来的时候,记得为我摘来一捧花瓣,好么?”
她的要求虽然古怪,但似乎也不难理解。
何况面对这清秀的容颜,甜蜜的笑容,天下有几个男人能说出“不”字来?
待到店伙退了出去,小鱼儿才冷哼道:“你倒是风雅得很,刚在粪坑里打了个滚,就要洗起花瓣浴了。”
他瞧见江玉颜对店伙笑得甜美,便想起她方才在轩辕三光面前也是笑靥如花,心里就有些不好过起来。这丫头对人人都能如此楚楚动人,怎地就对他笑得阴森?
他转念一想,却又想到大草原上铁心兰揭穿女身后的行为举止,将那些姿态代入到江玉颜身上,立刻打了个寒颤。
江玉颜若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必定恨不得给他一个大耳光。她那些虚情假意的嫣然笑语,岂非在相遇不久后就被他揭穿了,此刻又有何装佯的必要?而且他这张该死的嘴,也实在说不出让她挂得住笑的话。
她此刻便是笑意渐淡,盈盈道:“鱼兄莫怪,那些花瓣……我自有用处。”
等到热水端了上来,小鱼儿才知道那些花瓣有什么用处。
绯红花瓣浮在清澈的水波之上,雪白纤美的人形,就落入了清水和艳瓣之中。密匝匝的花瓣遮住了整个水面,巧妙地规避了走光的风险,唯有胸口之上裸露在外。
小鱼儿早在江玉颜宽衣解带时背过身去。他耳边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脸上立刻飞快地涨红了。他慌乱间见过慕容九的身子,并不意味着他能没皮没脸地观摩另一个少女赤身露体的模样。
更何况,这少女是他应当憎恨的江玉颜。
身后逐渐响起了水珠溅落的轻微声响。为了方便江玉颜清洗的动作,小鱼儿锁住的右手不得不向后撑在桶沿。
他心中有气,忍不住道:“你动作快些,莫要婆婆妈妈的。我那桶水若是凉了,就叫你帮我跑腿去换。”
“鱼兄莫忘了,我们的手连在一起。我要跑腿,你也要跟着的。”
身后少女银铃般笑了。那狡猾的笑意就像一根淬着蜜的银针,小鱼儿猛地被她扎破了,肚子里的气无影无踪,针尖却仍在他心头刺出了血,带来一阵频密而恼人的痛痒。
江玉颜掬了一捧水,悠悠道:“鱼兄若是着急了,不妨就先去水里待着。”
小鱼儿听得一怔,待要回头看她,却又不便,只得侧对着她笑道:“你是在让我脱衣服么?”
江玉颜道:“你洗澡不脱衣服么?”
小鱼儿终究顾不上男女大妨,回过头来。他第一眼瞧见了一段漆黑滑顺的长发,散落在苍白莹润的肩膀上,仿佛是雪岭上冲下了浓墨的瀑布。
他微微一愣,挪开了目光,叹道:“你这时候胆子怎地大了起来……江玉颜,你就当真不怕我强奸你?”
江玉颜默然半晌,淡淡一笑,道:“鱼兄看我像是怕被强奸的那种女人么?”
这句话听来放荡,小鱼儿却实在笑不出来。瞬息之间,他在江玉颜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明白了一些东西。
江玉颜怕鬼,只因她贪生怕死,视性命重逾千斤;但面对不值一提的东西,她就不会惧怕被人夺取,更不会惧怕屡次失去。
譬如她宛若贱卖般的笑容,譬如她那年幼、美丽、本该被视若珍宝的身体。
又譬如她毫不在乎、任凭他人随意践踏的自尊。
小鱼儿忽然有种询问的冲动。他想问问她,她是如何熬过上百个地下宫殿的漫漫长夜的;他想问问她,当她为了逃生屈身他人身下时,当她决定要在腌臜之地挖一个藏身所时,她心里难道不曾犹豫么?
他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江玉颜自然犹豫过、痛苦过、甚至崩溃过;四岁的小鱼儿割断那只小狗的喉咙时,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手上,他就已完完整整体会过这些残酷而沉默的折磨。
经历某些痛苦的时候,泪水是不必涌出眼眶的。
这些痛楚沉淀、腐朽、直到麻木,成为年少的灵魂里难以愈合的血痕。
面前少女每一寸雪白晶莹的皮肤下,都藏满了漆黑干涸的伤痂。她舍弃了矜持、贞操、尊严,舍弃了其他女孩钟爱的一切,发了疯地想要活下去。
而任何一个人在绝境中为生存做出的举措,也许卑劣,也许自私,但都不应被嘲笑。
他终于叹出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说,女孩子都不该在男人面前随意脱衣服的,更不该催着男孩子脱。”
江玉颜语气一转,忽变轻佻,柔声道:“鱼兄嫌我不够情趣么?”
小鱼儿道:“若是我恰好也想脱你的衣服,你也许可称作颇有情趣;但若是男人没兴致,你只怕会显得太不珍爱自己。”
他笑了笑,伸手拈起了一片花瓣,端详片刻,又将那嫣红芳香的花瓣轻轻还回了少女圆润的肩头上。水雾蒸腾间,花艳若血,肤白胜雪,竟美得惊心动魄。
“你既然不懂珍爱自己,别人又怎会珍爱你?”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少女漆黑寒冷的眼瞳中微微漾起了一丝涟漪。
她也未回头瞧他,纤细的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肩上那片花瓣,挟住了它。
她摩挲着柔软的花瓣,心里则在冷笑。江小鱼说的话真是可笑至极,就好像她江玉颜需要别人的疼爱似的。
就好像真的有人会珍爱她似的。
江玉颜闭了闭眼,垂下头,湿润的唇轻轻贴上了花瓣。
片刻之后,江玉颜终于从浴桶里起身,小鱼儿也终于能如愿以偿地坐到自己那只浴桶里去。里面的热水稍稍冷了些,但他并不介意,爽快地脱了衣裳就蹚进了水。
江玉颜竟然俏生生站在浴桶边,也不背过身去,自顾自地梳理着湿濡的青丝。她也抓了把花瓣洒进他的浴桶里,小鱼儿先前还嫌娘娘腔,此刻倒暗自庆幸起来。
他忍不住侧过头,新奇地瞧着江玉颜,道:“你不背过身去么?”
江玉颜眼睛微微张大,似是有些吃惊,道:“鱼兄害羞了么?”
小鱼儿嗤地一笑,道:“我只怕你脸皮不够厚,看来我实在多虑了。”
江玉颜眨了眨眼,竟当作是夸奖收下了,柔声笑道:“鱼兄莫要拘束,你若不愿意,我尽量不去瞧你就是了。不过你若想要人服侍你,也尽管吩咐小妹就是。”
她口中如此说,眼睛就在光明正大地细细打量他。少年肩宽腰窄,怎奈大半的身体都没进水里,露在外面的胸膛倒是精壮结实,挺直的背脊蓄满了少年人滚烫沸腾的爆发力。那□□的皮肤上纵横着斑驳的伤疤,反而平添了些许逼人的男子气概。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仿佛隔着碧绿的林雾、注视着一匹年轻、矫健、危险而俊拔的狼。
江玉颜想,萧咪咪当真有个好眼光。
只不过,她如果知道她这副好眼光挑选出的“皇后”,在她最厌恨的小丫头面前沐浴洗澡、还要和她同枕而眠,她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江玉颜不动声色地嫣然微笑。
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只因小鱼儿在她说完那句客套话后,竟似完全当真了。
他毫不客气地对她呼来喝去,一会儿要她来帮他捶捶背,一会又突发奇想叫她去拿桌上的坚果盘剥些核桃吃。江玉颜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怎会有人会在洗澡时要核桃吃?
怎会有人如此惹人讨厌?
“咔吱”。她咬着银牙,凿开了一枚核桃。力道之狠毒,仿佛手下是小鱼儿的脑袋。
小鱼儿不必回头就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他舒舒服服泡在水里,一条带着浅疤的手臂搭在桶沿,偶尔溅到江玉颜敲核桃时的碎屑。他叹了口气,道:“你少用些力。桌子若被砸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他回过头对她嘻嘻一笑,又道:“你也莫要想砸我的头。我这好头脑被你砸坏了,你卖身都赔不起。”
江玉颜微笑,往他嘴里眼疾手快地堵了一颗未剥完的核桃。
她微笑着解释道:“鱼兄,带壳更补脑。”
(https://www.uuubqg.cc/50535_50535401/40843209.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