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糊涂十四
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之。明灭天生天知,便是那个生而上乘者。她是天道中某一段道途的投射,从诞生起就已经了解了从前往后、从今至古与她相关的一切,有关时光洪流中倒转回的一切,并且这个认知随着时间的进行而不断增长。
她还没认识到自己,就先认识到苍生,大约不能算作纯粹的懵懂幼子。
然而明白一回事,实打实的经历又是另一回事。她落地人间时,睁眼正沉睡在一位靠着炉火打盹的妇人怀中。早春泛冷,天色未亮。炉火的热气从接地的火口冒出头来,吹暖了地面,催着人昏昏欲睡。妇人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只有肌肉遵循着此前下意识的动作,时不时地晃动着怀中的婴孩。
炉中烧得滚烫的水用来给初来乍到的新生儿洗礼,热毛巾热水洗过一遭,她就算正式淌到尘世中来。
抱着明灭的妇人并非是她的母亲,明灭稍微长大一些,她便让明灭称呼她为‘拄节’,像是什么职位的称呼。拄节在早春的河水旁捡到顺流而下的明灭,见她水灵,生机正盛,拄节垂垂老矣,正需要一位接班人。这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拄节这一辈子捡了不知多少弃儿,只把这一个留了下。
一生一死,是星火传承之意,取名作明灭。
明灭跟在拄节的身旁随处流浪,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儿那样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能跑会跳,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孩子没有任何分别。两人四处化缘居无定所,总是在随处飘摇。于是只有拄节担任了明灭的启蒙教学,从读书认字到生活常识到生存技能,拄节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当作承衣钵的徒弟,什么都教给她。
除此之外,拄节还告诉她,所谓的‘拄节’源自一个叫做因婆罗的教派,意思是苦行者。身作拄杖作节,要用双脚丈量尘泥之上的每一寸土地,要用双眼去看尽众生的每一幕苦难。
说着这话的拄节带着一跟到了半腰的木节杖,拄节的背太过佝偻,只能倚靠着节杖支撑。古老的节杖上面的雕刻究竟岁月消磨,磨平了毛糙的表面,也磨平了上面雕刻的细节,大约能看出是几张哭泣的人脸前前后后铺平了木头杆子。拄节还有一身红黑制式的袈裟,她宝贝得很,从不轻易拿出来。
明灭生而知之,能力有限,但眼睛可没坏,她一眼就看出拄节所傍身的两样宝贝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俗制品,反倒拄节本人还有点仙缘,不过大约已经错过了,应在身上的缘法黯淡得看不出一点儿光。
拄节带她四处乞讨化缘,若有好人家施一点儿小的活计也会去做,大多是帮着找猫寻狗,誊书写信,点算计数之类。这时候拄节会将那身袈裟穿出来,大多人看了袈裟,以为是佛门尊者修行,便会对她们多相信几分。
拄节知道很多事,会很多东西,表现出来的不太像是一个常年辗转流浪的苦命人应有的气节。拄节缓慢地誊抄着书上的字印,她的字干净大气,并无冗杂的笔画,誊了一遍,便将笔递给小明灭,叫她照着抄。
拄节说:“我从前也是做家小姐的,在尘世行走以前学过很多。”
明灭问她:“那后来怎么成了拄节呢?”
拄节摇摇头,沉默着不肯回答。她转移话题道:“东边的国家研究出了一种木块,把字刻在上头,蘸了墨排好顺序,再将纸扑在上头一刷,就能将文章句读一瞬间写出来。这片大陆太宽广,可能五十年一百年,但总归是要不了多久,之后就没人需要手写誊抄的书籍抄本了。”
明灭说:“那我们就没得饭吃了。”
拄节笑她:“饭是总会有的,小木块却不常有。我们换个活做,却有许多人能够因书籍造册变得简单而接触更深广的世界,从此典藏的书籍、复刻的技艺不再是仙门专有。”
明灭问:“是好事吗?”
拄节说:“是大好事。”
拄节对仙门有些抵触,往常很少言及仙门之事,连她们走过的地方,都尽量去一些仙门影响不那么广泛的尘土。
拄节说:“仙门与灵山的倾斜与偏爱终究是少数,既在一片土地上,共存是必要之事,但我们俗人也有自己俗人的生活,不必过多触及。”
偶尔与仙门有接触的时候,大约都不算什么好事。
有时候会遇上有些俗家子弟偶见仙缘仙骨而被仙门征兆,洞天福地外的亲眷还未过百年,心中会留下千万般的思念和忧虑。拄节会给他们代笔写信,再代为发往仙门。这也是为什么拄节错失仙缘许多年仍然有一丝黯淡的痕迹,没有仙缘的人若非仙山内主动联络,连一封书信都是无法送达仙门。
信件发出后拄节会在当地等上五六天,看看有没有回信,仙门信件有信道,送达得很快。若是超过了这个时间还未收到回信,那大约就是没有了。毕竟仙路一登,尘缘皆舍,狠得下心的人不在少数,能收到的回信少之又少。
还有一些就麻烦一点,仙门之上,有远离尘世的洞天福地,也有驻扎在尘世中的仙山和国教楼阁。大凡有仙山和仙阁之地,都会有灵气的倾斜。一片土地上的灵气总共就这么多,仙山带走大半,尘世行走的仙人又分割许多,剩下省吃俭用的散装灵气才稀稀落落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仙门附近总是会更难生活些,土地不够丰饶,江河不够滋养,连作物和牲畜都是一副虚头巴脑的模样,贫瘠的土地上难以将养什么好东西。
仙门会做出相对应的补偿,农牧民或以相关为生的手艺人向仙门付一些银钱或者值当的货物,仙门将仙山的灵气相对应的引出来些。
有一些付不起的,就要过得更艰难。
拄节跑遍千山万水,知道一点水利农耕的便利法,若有人家肯留她们一口饭吃,拄节便会留下来陪着些难以支持的穷苦人想些办法。水利农耕仅在改善方式,养蚕缫丝也需要成本。她们能做的,只是简化、再简化、节约、再节约,对于根本束手无策,只能从一两半子中再掏出另一条路活。
拄节年纪大了,没翻几下地腰就疼痛难忍。她看向在一旁听着指挥试验忙活的明灭,说:“仙门引灵,土地以亩算,每季每亩收十铜,畜牧牲畜,每季每户收十五。若要学技艺、染布、刺绣、铁打木推,则需要十两。还有祈福除妖求神护佑家门寻灵治病等不计其数,对于以这片巴掌大的土地赖以生存的农户而言,地无法生产,他们就无法存活。这十几铜,就是他们的买命钱。若连这十几铜都挤不出来,之后大约也是很难存活下去。”
拄节问明灭:“十几铜,我们抄两本书,找几只猫狗,就能买一条命,值不值?”
明灭觉得挺值,但她觉得应该不能这么回答,于是说:“我不知道。”
拄节休息喘了两口气,热辣的阳光刺到她眼睛里,顺着额头浑浊的汗水一起滴下来,她本就不清楚的眼睛更加模糊了。拄节模模糊糊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好啊。”
拄节说:“人有人的活法,却难以避让仙门,也难以在十几个铜板下保全己身。朝廷有朝廷的政法,却管不了天和地,那孤零零的人要怎么活呢?”
“当世的仙门如何庞大,另有神魔妖兽如何凶猛,有锢病顽疾如何无药可医普通的人并无区别,都要伸一只手,出自己的买命钱。故而有的命贱,有的命贵。”
拄节想叫明灭作她的徒弟继承她的衣钵,从来不和明灭直接说清楚:“这是天生注定,俗人无法抗衡神魔仙鬼和天地,自然做不了自己的主。”
明灭不明白,她不知道拄节是想说天难地难,普通人应该奋起直上找出一条路呢?还是说天定规则无法抗衡,劝她看清世事踏踏实实认命,做好自己的多磨多难再帮帮别人呢?
还是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呢?
明灭觉得极有可能是最后者。
有时候运气好,哪户人家有喜事有大事,办了酒席宴百宾,她们俩也能蹭一蹭酒肉鱼食。只有遇到这种时候才能吃上一回油腻的好物,拄节老了嫌味儿大,都给明灭分吃。
他们坐在门口边角的桌子,明灭扒拉着一块蹄髈,听兴高采烈的主人家致辞。
这一家的小少爷测出了仙缘仙骨,资质不薄,被皇室仙庭征召,要去做九霄云上人了,一家人还没来得及谈不远处的离别,先被巨大的惊喜砸了满脸的花,砸得表情都无法控制住地咧开了嘴。
明灭仔细一看,发觉这少爷的仙缘虽亮眼,甚至还没拄节的缘分宽,可能寄个信都能寄上老半天那种。
明灭觉得拄节大约吃了许多的苦,其实也才差不多知天命的年岁背就已经佝偻得快要挨到地上了,一点儿看不出从前做家小姐时的风光。明灭忍不住问拄节:“去仙门不好么?”
“好。”拄节夹了些鱼肉,用一双筷子在碗中挑挑拣拣,把细小的鱼骨都剔除出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接过仙门的征兆帖子。”
“不是那种要去仙门仙山中做九霄云上人的——我没那个资质,只是去仙门学习,为仙人们打点做事,可以得仙人庇佑,长命百岁大约也不是难事——那也已经很好了。”
拄节慢悠悠地嚼着鱼:“如果说大家都要出一分买命钱,那么我就走点儿运,老天已经把我的那份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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