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糊涂十五
“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仙门也不是专门来给我递帖子的，那时举国上下有资质的姑娘小伙们都收到仙门征召，有条件的都可以去。”拄节放下筷子，小声地述说“我年纪太轻，是家中的娇女，受尽宠爱，舍不下前尘。”
拄节说：“纵然只是做点帮衬的小人物，可人间尚不及百寿，仙中福泽悠长，此一去，大约是要和家中少见，从此天上人间。”她说起旧事，眼中好像又浮现曾经小女儿的光，连一直低垂的背都停止了两分。手交叠在膝盖上，好像从来如此端庄举止，也是窈窕的淑女，“所以我骗了家里，只说征召帖掉入河中。征召的帖子也讲缘分，你落了，那就是落了缘，遗失不补。我家中本来也不太舍得，听了只是有些遗憾。”
明灭扒拉了两口羊肉，她心说这好像准备有一个严肃的转折，她是不是应该吃慢点听话以示尊重，想想又扒拉了两口饭。
明灭问：“然后呢？”
拄节说：“我父亲是当地府官，征召后调动到别处，恰巧碰上妖乱，妖物食人，家中没了，只我逃出来保下一条命，被上一任拄节捡到，此后就一直跟着他四处走。”
明灭奇道：“就这样？”她本以为会是与仙门之间的什么恩怨情仇深仇大恨，毕竟拄节从前同她的讲述中，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仙门的别扭。
却原来是不幸。
却是不幸而已。
事情过去了很久，拄节曾反复思虑反复折腾反复诘问，如今年老的心已经习惯，连自己都起不了太大的悲情，并不要求别人对她的不幸有所感官，也不觉得明灭的不走心有什么冒犯。
她苍老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点头：“就这样。”
拄节所生活的那个小镇大约是出了格的地杰人灵，小小地方出了两位仙缘之人，除了拄节之外，另一位更有资质一些。另一位仙缘之人应了征召选入仙门，仙门俗缘深厚，与当地国政相关，依照当朝的规定，这位应召的仙缘之人家中得到重赏重用，升任府官，国主虽有意笼络仙门中人，但也不至于昏庸，原先的府官不贬不升，有一处府官退任，刚巧调动到稍远的别地。
仙门护佑国家，越是靠近国都越安全，边缘的城镇偶有妖鬼霍乱，也都是小打小闹，会有仙教子弟轮流在边境来回巡视。
这么巧，征召过后，仙门庇佑应召之人家眷，境内清剿妖鬼，驱逐出国境外，只剩下一群侥幸的残兵败将在外游走，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这群侥幸的残兵败将分布四地，被本能驱使，想要找寻有灵之人有灵之物苟延残喘。可惜征召才过，仙门收归仙缘仙骨，国境内光溜溜的一片，灵物灵气也是稀稀拉拉的，只除了——
年老的拄节在喜乐的宴会上叹了一口气，心底说那是自作自受，可鱼肉堵了嘴唇，怎么也说不出来；年轻的拄节得知源头双眼瞪出了血红，怎么样也不甘心。这仙缘不是她想的，不是她选定的，可她从接到征召帖子的那一刻起，原来就只有一条可走？若不跟着命运的安排走，原来就只剩下害人害己？
她不肯点头，不肯承认，不去想命运在出生之时就已经给她定下的结局。可回头一望，这一出有关于她的悲剧中，有谁有什么错着吗？是有什么可值得她怨恨的吗？
都是普通人普通事罢了，普通人总归要活的。
捡到她的拄节不知如何开解她，只跟她说教义，说理念，说我们教派，只看顾凡人，劝诫凡人。
她顶话说：“劝诫我认命吗？”因本从一开始，这就是她不认命惹出的灾祸。
那位拄节知她悲痛，不与她争辩，只是叹口气：“你不妨跟着我走，也许走的地方多了，走遍这片大陆，能找到我们如此的凡人也能存活下去的方法。”
走着走着，老拄节没了，小拄节变成老拄节，到了如今，这一位老拄节可能也快要不行。
老拄节咽气那天，明灭十三岁。两人躲在好心人施与的避雨地中，拄节靠着暖和的稻禾堆喘着气，忽然把睡着的明灭摇醒。她毕竟还有些许的仙缘在身，冥冥指引下，预感到了自己的尾声。
拄节和明灭说：“拄节和我说去找凡人也能活下去的方法，可我找了那么久，始终没找到一个答案。我们凡人啊，终究还是随波逐流，在剩下的残羹中仍要虎口夺食。”
拄节说：“兴许我也没这么高洁，一直以来，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来证明我没有错。我也有选择喜乐天伦，奉孝父母膝下的结局只是不幸。”
拄节对明灭说：“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不想要也随你，想留下也随你。不过得快快的把我的尸身处理掉，否则会招惹来些不好的东西。至于其他你愿不愿接手我的拄节位子都不重要，因婆罗自身已经自顾不暇，你是个伶俐孩子，总能想办法活。”
拄节好像是困倦了，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掉下：“只是只是若你得了空闲，不妨也帮我问问帮我问问”
年轻的拄节刚和老拄节踏上旅途的时候不太适应，一路风波飘摇，她还没能从娇小姐的倒模中倒出来，哪儿哪儿都令人不适。拄节从不解释，不说他们能干什么，不说即将去向何方。
年轻的拄节问他：“我们要干什么去？”
他就说：“去问天下不平。”
年轻的拄节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她自己先例如此，这天下不平何其之多，何处去问，问及谁人？
拄节说：“你要在最低处，往上看，看到人间。”
看到人间如此波折，己身困在尘泥中，风吹雨打零落去，千万踩踏过，溅起一身泥。
明灭看见她上下嘴唇挪动，眼皮子却耷拉得很死。她凑上前去侧耳倾听，想要听清楚拄节说了什么。
“这天下一桩桩一件件这么多不平，问得完么？”
她们落脚在人多的小镇上，趁着天没亮明灭就将拄节拖走了。她的眼睛跟着曾经的瑶月尊者知道很多天下事，她的手脚却还是十三岁女孩的手脚。
未能成功作为新法入道，不为旧天道所容，除了在这无聊的尘世中等待那个既定的结局，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勉强将拄节带到城外的山脚时天已经将亮，她将拄节往山脚一丢，撒腿就跑。十三岁的女孩聪明伶俐，精力旺盛，可惜手无力脚不长，速度不够看。闻味寻来的妖异将带有残余仙缘的老拄节一口吞下，勉为其难地也没放过附赠的小糕点。
明灭对于世界的理解仅是‘知道’，好像硬生生给她灌进去的背书，没有什么实际体会。她在心底骂了一声，觉得还是不要跑比较好，跌一跤很疼，从脚开始吃更疼。尖利的牙齿撕开皮肉，非人的咬合力能一下子咬断她的骨头，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好一会儿才断了气，死前还能听见自己的头骨被咬开的声音。
第二次醒来便生在这个小镇的附近，这一回托成了男儿身，家中赤贫，仅剩一寡母相依为命，身父在前不久失足跌落山崖，母亲生产没过几日就得拖着身体起来找活干。毕竟新添一张嘴，哪儿哪儿都需用钱，偏偏这个家才失去了顶梁柱。
第二回新生明灭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坐落人间而不是生在蛮荒中，恐怕是蛮荒生不由己，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以前就死过一回。
明灭没留多久，可能是四年还是五年，年岁一小无所事事就记不住时间。镇上丁点地方，自给自足，没有什么事情多余。家中寡母一直接不到活计，几近揭不开锅，大抵也是心里过不去，抱着她跳河了，
淹死比被吃死得更久，更难受些。
大概死了几回，包括她试图在镇子上好好过日子的时间，前后估计四十来年，明灭才终于从这个镇子上死出去。临走前，她去了一趟当地的土地庙中。当年拄节留下的东西没来得及带走，被借住的人家供到土地庙去，小镇人不分佛祖神明，统一当天上人一起供奉，反正都是保佑的，也不管串了分类。
四十年过去，节杖受潮发了霉，和干净敞亮的土地庙格格不入，早被忘记了来由的人丢走了，那件袈裟倒是因为做工精致被保存得不错，不过也被叠在了箱子底下，明灭离开时想法子带走了。
她不是舍不得当年的记忆，也不是想当拄节做些什么——因婆罗这个神秘的教派，大概都已经彻底埋没在历史中，成全完了它的神秘。她只是觉得，她还要不停地活不停地死，直到终结那一天，在人间行走，总得有个身份的托词。百年的证明不够用，一个宗教，一个修行者，感觉还不错。
她也当过飞禽走兽，大部分是人。
她是瑶月尊者制造的新法，本与天道是同一类，却未能圆满道果，臻至己身，她的存在是有缺漏的。她越是死亡，道果越是圆满，离法则越近，能影响的事物越多。而她越是圆满道果，越是无力，越像个真正的、凡俗的人。
凡俗的人只能在人间随波逐流的活，她便随波逐流的活，遇上过很多同样随波逐流的人。她有时潦倒，有时潇洒，她的凡俗人生不止一次，她能随心所欲的活，不停试错，她遇上的人不能。
她读过书，考过学；混过市井、贩卖过，吆喝过；做农人牧民，耕种过，游马过；寿终、横死、灾祸、老病，夭折皆体会过，也陪伴过与她同样经历的人。她有从小指腹为婚的婚约，从小病弱的竹马被照顾了许久也爱照顾人，日日将她抱在怀中梳头暖手，靠在耳边给她讲学。命短的竹马在大婚当日撒手人寰，她也投身赴死；她有与仙门子弟相恋的慈父，生下凡俗的儿子后回程仙门，再返回时已是六十年后。她见过一面的儿子都已垂老，而她仍在最美好的年华，皮肤在光下熠熠生光。印象中的父亲日益苍老，在门外搬着小凳子仰望高天看了四十年，看到撒手人寰，大约是已经对不上号了；她还有相依为命的弟弟，在她被马车轧断下半身后小心仔细地照顾了她三十来年，因遇上战乱灾年，不得不只带着妻女逃离，临走前给她磕了几十个头，跪在她的床前泣不成声
拄节曾经和她说过的印刷字用的小木块，一百来年间不断改善发展，到了两百年左右的时间之后已经能够在整片大陆普及，印刷行业蓬勃发展。拜印刷行业的发展所赐，知识的传播和民间启蒙飞速发展，大约在差不多拄节身故三百年后，有一位叫李莱儿的先生规范写下了《书同文》，开启了民间开蒙和扫盲的时代，结束了仙山对于知识传承的垄断。
有往坏的发展，也有往好的发展，时光飞速往前进。
一路命途波折，一路苍生难解。
明灭心想：她说不好也是瑶月尊者制造出来的给凡俗幻觉呢？
她在一艘渡海的船舱上遇见李桑，看见老牛从运货的木板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迈着步子下来。明灭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瑶月尊者变成和真人后，在这一条时间线影响下天道命途中多出来的人，明灭觉得很有意思，上前跟他攀谈。
她离仙山遥远，瑶月尊者的事太久太久，不知道是几十个辈子以前，不再清楚仙门如今的风起云涌，但以上一条时间线参照，大约八九不离十，有关瑶月尊者和天道这一条线下影响的事都会化成印象印到她的认知中，她也懒得去仔细分辨。
李桑提起自己的师尊怜天独也在尘世，她又想起来一些。
明灭当然是知道怜天独的，瑶月尊者杀身证道，给时间线带来巨大无比的落差和错误，天道为了补全错误，将时间线回拨了一千年。又为了填补瑶月尊者所做一切的影响，将一个新生子补全进瑶月尊者留下的空位来，他应当有些世故，又应当足够懵懂，一如当初的瑶月尊者，去把那些瑶月尊者应做未做的事做全，在那以前，天道肯定都会庇佑他顺风顺水。
他和明灭一样，是同一时刻同一结果同一命运下，同样的人产生的背道而驰的两人，是一样命运的正反面，尽管对方不知道，他和明灭一直存在联系，明灭始终对他抱有好奇。
不过她在最后的时刻才被瑶月尊者制造，不到尾声两人也无法相遇，相遇的那一刻起，这个命运的剧本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明灭已经是一只小小蝼蚁，对于高天上的人没有太多的想法了。
拄节喊她帮忙问问尘世的俗人如何活下去，明灭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只要高天仍在，世上仍有过大的差距以至于可以一锤定死生的音，俗世的普通人就仍在随波逐流的活。
俗世的人想要活下去，势必要找到那条能够和高天抗衡的道。
她知道那个答案。那个由瑶月尊者的恋爱脑意外之下造就的答案。
昔年伯容谦在天道蒙蔽的蛮荒之内拆解亡魂，数以万计的时光汇聚出曾经的洪流，洪流顺着蛮荒涌入天道，又顺着天道流向世间。当他拆解完所有的时间，亿万的时光分离又汇聚，同样的人和同样的碎片组成相同或不同的形状，同样或不同的时光静静地流淌，新的和旧的不分彼此糅杂，魂灵之道初现端倪，轮回成。
瑶月尊者一剑斩向时光彼端，斩断了聚回的时光，打碎了魂灵的轮回，时间线飞速往前。与此同时，和真人苏醒在河面之上，天道带来了补位的怜天独，新生的明灭睁开了双眼——
——结束了刚刚面临的第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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