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心窍皆迷
怜天独跟着遏空顺着山道行走,雷音寺门前一条路直修到底,青石板间生出了一从一从细碎的杂草,有人走过,石板晃动起来,怜天独踩在上面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踩踏在云中。他不是第一次来雷音寺,雷音寺香火鼎盛,每一次来都有许多善男信女在山道上排出了长队,头一次这么寂静,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遏空撩起下摆走在最前端,两人正要去拜会遏空的主持师兄,怜天独难得会见旧友,要在雷音寺叨扰一阵。
雷音寺的山梯直通前院,前院过后一条长道连接了各处大殿,大院前的几尊香火大鼎之上,信徒们供奉的香火在静默地燃烧,雷音寺不知为何清散了信徒,连沙弥弟子都少见,寺内一片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路过大鼎时,怜天独才发现可能也不是清散了信徒,就只是今日恰好有些冷清而已。大鼎下还站着一位女客,她披挂着绯红色的衣袍,像是苦修的信徒,把背影缠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她仰头时侧脸的一点儿小小鼻尖。
怜天独偶然瞥一眼过去就再没移开目光,望着大鼎的女客隐有所觉,转身看了过来,看到有人看着她,还朝着怜天独浅浅一笑。怜天独这才看清了她的正脸。他惊鸿一瞥,觉得盯着人家的脸直勾勾地看有些不太体统,转开视线,就觉得这张面孔越发熟悉。
好看是好看的,艳丽得有些过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就像是这些年遇上所有有好感度的人的集合体一样,哪儿哪儿都看着舒心,他大约就是心好这一口。
怜天独问遏空:“大鼎下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遏空走得快,似乎没听清楚他的问题,反问:“什么?”
还没等怜天独再问一遍,院内午时的大钟连响三遍,遏空听了便和怜天独说道:“午时了,你先进去,主持师兄已经在里头等你了。”
怜天独也只得点头,先去与主持打过招呼。
打过了招呼,怜天独从殿内出来时已不见了遏空的身影,大约是到了时间有事多忙,怜天独又不是第一次来的稀客,暂时顾不上他。
遏空顾不过来,怜天独就自己走动,他走回殿前大鼎的地方去,本不报什么希望了,走到前院一看,鼎下的那位女客仍然站在原来的位子,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怜天独心里说着不好,脚下却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他心想道,我不会是一见钟情了吧?
一千年的纯清小学鸡动心容易老房子失火,他还没靠近人耳根就红得厉害,要说的话打了几次腹稿,还很迷茫地在想:我原来是这么主动的性子吗?
可见真是以前没碰上什么喜欢的人。
女客看到有人朝自己走来,好奇地盯着他看,把怜天独盯得更加紧张,他不确定自己在走路的过程中姿势是不是歪扭了,脸是不是更红了,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幸好距离不远,不然下一刻怕连先抬哪只脚都分不明白了。
在她太过直白的眼神下,怜天独开了口。他想打个招呼,又想问问对方一直在这儿看着什么,女客见他一直没张口,抬了抬眼眉,释放一个问询的信号。怜天独比她高出一截,女客藏在绯红盖帘下的黑发从额头细碎掉下,她恰好轻轻抬眼,怜天独霎时一愣,滚到了嘴巴的话打了结。
再开口时,怜天独说:“道友可曾有许下婚配?”
怜天独:????
明灭:????
怜天独意识过来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脸一下子整个红了起来,他发誓他绝对没有想过要说这种话,以他的教养他也不会对见第一面的人说出这么轻佻的话来。
女客估计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瞪大眼睛楞了好久,突然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笑了半天,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怜天独红着脸不敢说话,怕越解释越错,对方没怪他唐突已经很好了。
谁知对面的人笑了够,抹着笑出的泪花抬起身子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手掌中,回答他道:“好啊。”
怜天独又是楞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后,一言不发在原地站了许久,沉默着,沉默着,险些要把他身上的白袍子都沉默红了。
怜天独一时间没找回自己的声音,只顾得上在那里支吾:“你不问问我是谁,是什么人?”
他觉得这个进展好像有些出乎意料的快,当然不是说进展快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太快了,就让他觉得正好。他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莫名焦虑,好像在赶着什么时间似的,他明明才准备结束上一段人间的旅程,他明明不急。
女客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道:“你好看。”
言下之意就是颜狗看上颜色罢了。
同样一见钟情的颜狗怜天独无法反驳。
女客说:“你这么合我的口味,要问你是谁的话,岂不倒了胃口?”
怜天独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上女流氓了,但他竟不觉得反感,心情飞得比云上还高,甚至还企图小声地挣扎:“常人吃个馄饨,觉得合口味,都要记个店家。”
女客不假思索,眉眼挤出了一条弯弯的明月,笑得见牙不见眼:“唔……那我先试试好了,好吃再记店家。”
说完话,笑着拉过他的手,带着人就往山下走。今天的雷音寺格外安静,一路既无香客也无洒扫的弟子,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迈着大步跨过一阶一阶抬高的青石。
怜天独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想找点什么话说,好像想补全中间应该有的空白似的:“你这是”
女客接着他的话道:“强抢民女。”
怜天独又道:“雷音寺庄严之地”
女客挑高了眉头,在前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头也不回:“强抢民女就强抢民女,怎么还有门派歧视的?”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怜天独纠正:“是民男。”
怜天独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还怕自己轻佻,结果对方比他更轻佻,而时至此刻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生不出半点防反抗之心。毕竟对方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凡俗,只需要他轻轻一挣。
他跟着女客搭上了路过的车马,一路顺着回了她的家。她就住在附近的城镇中,大约是得了空闲才来寺中参拜。他跟着女客左绕右拐,拐到了一条民居的小巷子里,巷子最深处有一处院落种了槐花,正从院中探出头来。
女客推开门进了院中,不多时探了头出来喊人道:“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这个小院空荡荡的,除了一颗老槐,就只有一间房屋和外头的灶火,里面的家居也不多,都是生活必用品,此外没一点装饰。
女客发现他在打量小院,解释说:“本来也只是临时租了个落脚的院落,路过雷音寺,在附近有事要做,顺便看一眼,过几天又要离开了。”
女客凑到他跟前来,勾着他的脖子问:“你要跟着我走吗?剑尊?”
她咬着耳朵低声说:“我大约还剩几年的时间,在那之前,还有的陪你。”
怜天独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会叫自己剑尊,却没开口问。只是点了点头道:“要。”
于是在周围邻里的见证下,他真的跟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半点不相熟的女子拜了天地做了夫妻,好像应了他那句婚配的问话给了女客什么启发似的。
怜天独跟妻子在镇上住了几个月,两人腻乎的甜蜜劲儿还没能使过,某一日回家,突然见妻子收拾了东西做好了一副准备要走的模样。
怜天独一问,就是“租金到期了,准备要搬走。”
怜天独下意识就说:“我还有些银钱。”
妻子忙活中抬起头来,好奇问他:“你哪来的银钱?”
怜天独这才想起,自两人成婚之后,他还从没和妻子提起过自己是做什么事的有什么资产,对方好像又对自己很了解了,自然而然地把相互介绍这个环节给跳过。连他也仅只知道妻子病重,大约没几年的时间好活。她始终是活蹦乱跳的模样,过于甜蜜的生活又让他常常忘记了前提,把迫在眉睫的时间给抛在脑后。
妻子也不在意他的私房钱问题,只自顾自道:“你有就有呗,反正我没有了,你难道特别喜欢这地方,要一直在这儿待?”
怜天独皱起了眉,他可能是不喜欢被妻子以这种口吻区分你的我的,但又下意识觉得对方说的都是对的,不太想惹妻子生气,气多了命更短了。
他摇摇头说:“也没有。”又问道:“我们去哪儿?”
对于没几年好活的人,他本来想提议说四处走走看看,心中却莫名觉得妻子应该走过许多地方,了到如今也没什么想再四处走走的心思。至于回广陵?那是想都不用想的选项。他下意识觉得妻子应该不会喜欢和仙门有什么接触,以至于平日生活中他对自己的一切提都不敢提。
怜天独突然觉得自己的下意识好像也太多了点,这就是舔狗的自觉吗?
妻子想了想,提议道:“你对我都没什么了解,我带你去我家看看?”
怜天独当然说好。
结果没想到这一好就好了两三年。
如果怜天独跟别人说要回家,除开场面话回到尘世的落脚点,那就是要回广陵。叶落尚且知根,他是广陵的子弟,他知道自己的锚点就在广陵,妻子不喜仙门,他没带妻子回去,但并不是回不去。
但他的妻子好像有些不一样,说要带他回家,结果天南海北的四处跑,根本没个定处,想到哪里是哪里,甚至有时行程根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怜天独没有提出异议,反正总归是妻子要往哪儿去他就跟着哪儿去。
妻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太认路,有时候等走过了两个城才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拉着他又折返回去,然后上下转了两圈,发现她要找的那个地方是一家商户,人家在这儿做生意做了几十年;于是她又把怜天独拉走了。有时候他们在山林深处到处兜转,兜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有烟火的地方,妻子只好无奈地耸肩放弃,还说:“之前的仙缘之劫影响太大,好多地方都变了,实在是认不出来。”
怜天独心说认不出来也不能认到深山老林里吧,但他还是点头,照旧跟着人走。
两人就这么兜转了两年多,一无所获。最后顺着她并不可靠的记忆找到了矮山旁。本以为越过山就能够到达人群居住的小镇,结果两人爬到了山顶,朝下一望,山脚另一面,底下是不见边际的湖水闪耀着粼粼不灭的波光。妻子远远地望见湖光就叹了一口气:“完啦,这里是最后一处,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也变成这样了。”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这下我无家可归啦。”
她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怜天独却越俎代庖的替她觉得难过起来。
两人一路走了很久,经过了很多地方,她对不少地方都十分熟稔,约莫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可到头来什么痕迹也没有,也不曾有认识她的人。如果她就这么走了,世间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她曾经来过,她大约过得很难,什么东西都不曾留下。
妻子好像看穿了他的所想,小声笑起他的杞人忧天:“怎么可能?”她说,“我会一直在的。”
妻子说:“世上所有人皆如此,所以世上所有存活过的痕迹,都会替我作证。”
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两人没法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就在附近的城镇盘下了个小院住下来。
他们四处跑得累了,两人定下来后妻子愈发怠懒,没事就整日整日地窝在家中,吃喝时间占去一半,玩乐时间没有盼头,待得久了嫌烦闷,怎么都哄不好。怜天独觉得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才对,每日睡到三竿起,睡满足了就去招猫惹狗。现在没有猫狗给她打扰没有闲人陪她话聊她便觉得无趣。
怜天独无法,只好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开始写起小说。小说的第一读者总是他的妻子,若是妻子觉得内容颇有意思,引起她的兴趣,她能安静呆上一整天,也不到处瞎折腾了,也不四处去寻邻里孩童们的不痛快了。
待她读完,怜天独便拿出去换稿钱。
时间一久,妻子还问他怎么也成天巴在家里:“你实在无聊就去找份工作。”
怜天独:
他总不能说是害怕哪天出去一转头回来妻子就没了,他又变回整个山头上唯一没谈过恋爱的孤家寡人。
于是他也小声地反问:“如果你的寿命有限,那我希望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有什么不对?”
妻子一愣,没再对这个问题继续发表意见。
有一天晚上两人好好地睡着觉,怜天独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忽然从梦中惊醒。他自从迈过山海大关,肉身和精神都一同永固,除非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器或者灵药,平日里很少做梦。
他从梦中惊醒,身上还挂着冷汗,外面的风呼啸着从窗旁跑过,吹出了隐隐约约的一条缝隙,凉意吹了进来,带着淅淅沥沥的声音,怜天独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
屋内的暖意被凉风扫干净了一半,妻子还毫无所觉地大大咧咧躺在身旁,单薄的睡衣领口被不老实的睡觉动作扯得松松垮垮,露出了大片肌肤,轻轻地碰一下,冰凉的体温顺着指尖传过来,冷得昏昏沉沉的大脑都猛地刺激了一下。
窗户自觉地把自己锁紧,他小心地替妻子掖好了被毯,往身旁一侧捧住了对方的脑袋,轻轻将人连同毯子一起卷入怀中,企图把冰凉的体温暖回去。
那之后不知为何,他开始频繁地做起噩梦,内容倒也记不得了,只是常常在夜半惊醒,妻子仿佛一无所觉。
某天怜天独写完了小说,顺手递给了一旁迫不及待缠着他的妻子,还交代她有错漏的地方别忘了帮他圈出来,妻子十分敷衍的嗯嗯嗯点点头。怜天独叹一口气,最近夜间睡得不安稳,白日里又费神写小说,他的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好,总是觉得困倦。
怜天独躺到院外的藤椅去休息一下,闭目养神。没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妻子很自觉地也往他的怀中躺倒,头挨在他的胸膛上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小说。
怜天独手抄着脑袋,另一手闲下来去环住她,省得从这窄小的藤椅上掉下去。
怜天独看她看得专注,忽然问说:“我看小说大抵情爱波折,不是错过就是迟过,我没有迟到,也不算错过,为何还是求不得?”
他做不得更多,此前一无所知,只能顺从命运,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又顺着命运往下走。
而命运在相遇的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
妻子楞了一下,从小说中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那张困惑不已的脸。
怜天独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突然变得很温柔似的,伸出手来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庞。怜天独抓着她的手感受她的体温,可这个人居然连掌心都是冷冰冰的温度,妻子贪暖,贪暖的人总是会有些不适应。
她柔声说:“也有可能说明了一开始就没有遇上对的人吧。”
怜天独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眼瞳中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这样的眼神他似乎看过无数遍,在哪里看过,是什么意思,一时想不起来。
他问道:“对的人就可以了?”
妻子想了想,摇摇头:“我哪里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与我分享另一半宿命,维系在这个世上的你不就是对的人?可同样的俗尘内,我们两人走着极其相似,实则南辕北辙的道路,你在高天之上,我在土灰之下,我不也还是要经历求不得和失去,你问我干嘛?”
妻子想了想,又说:“从前照顾我的人有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临走时叫我帮她去问。那个答案我已经知晓,可以前去解答她的困惑。这个问题嘛等你哪日得了解答,再来告诉我。”
当天晚上怜天独仍是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动静大了些,惊醒了一旁的妻子。
妻子迷迷瞪瞪地爬起来,睁开眼看到他在一旁发呆。她推了推他,问:“怎么了?”
怜天独许久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妻子贴上来,帮他轻缓地按着脑袋:“到底怎么了?”
怜天独摇了摇头,顺从地躺下身,经她这么一按,那仿佛爆炸开来的疼痛感果真缓解了许多。
怜天独一直不说话,妻子按着按着便感觉到有些疲乏,眼皮子不断打架,手上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她快要这么睡过的时候,听见怜天独在身旁喃喃似的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出生在广陵,结局会不会好许多呢?”
声音不大,却刚好在她准备睡进去的时候响起来,突兀的声音把她的睡意一下子打跑,好容易攒出来的朦胧感突然就清醒了。
妻子叹了口气,爬起身道:“就算生在广陵,我也还是凡俗身,到点就死了,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被彻底吵醒了睡意,躬起身子埋头到堆高的锦被里头去,无奈的声音从被子里头闷闷地透了出来:“这次又是什么?”
她皱着眉大口喘息,颇为头痛地搭手搭到脑袋后头烦躁地挠了挠,抬眼一看他的眉心隐隐发红,不必他说便懂了:“趋夺给你的朱雀血?你身上的东西怎么这么多,防不胜防了还。”
怜天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心中的情感好像搅和起来的毛线团,多方试探重复之后,终于能一丝丝一缕缕都梳理清楚。心中那不明不白的迷雾被驱散许多,属于自身的情感终于萌芽出来。
明灭能给他施与他人的影响,是因为他本身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中并不产生这些情绪,他人的影响才能一直施加其上。而他自身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情感后,加之给他的影响反而变弱了许多。
——他一直认为体会的是他人的爱意,明灭才能让他一直爱她。
能看清自己的情感后,他反而能冷静下来了。
怜天独沉声说:“你还能来几次?”
明灭翻白眼,也彻底摊了下来,倒在他身旁,非常不耐烦和他讲话,只说:“你占便宜还没够了。”
她说道:“滚蛋。”
密不透风的屋内忽然飘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似乎掩盖了天与地。身后枕着的温暖柔软的锦被变得坚硬冰冷,地上的小石子咯到了他的肩胛骨。怜天独抬起手一看,身上的穿着也从粗衣麻布变回了广陵制式的衣袍。
蛮荒的最深处一片虚无,除了这片仿佛无尽的大雪,竟只剩下一片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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