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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土改工作队的老周是参加完后宫的整党,在第二年的春上回到卧马沟的。
后宫整党,是河东绛州地委为纠正土改中发生的“左”的偏向,特别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去年冬天土改运动在解放了的中条山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由于土改搞的及时彻底,从而积极有力地支援了人民解放军在晋南全境展开的军事大反攻。但是土改运动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左的偏向,比如有些地方出现了乱杀现象,死了不少人;有些地方则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赶进破窑烂庙,不给出路;有些地方还喊出“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的不恰当的口号,等等。这些都是左的倾向,是要予以制止和纠正的。后宫整党就是针对这些问题召开的。河东绛州地委和太岳三分区为什么要选择在后宫召开这次意义重大的整党会议呢?因为在后宫的土改中这些问题发生的尤为严重。
皂角树下官窑里的油灯又亮了。回到卧马沟的当天黑夜老周就在官窑里召开会议,传达贯彻后宫整党会议的精神。老周是个务实的干部,他把会议安排在晚上是怕白天误了大家的农活。庄稼活不能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是千百年留传下来古训,再说这又是土改后的第一个春天,翻身有了土地的贫农们都攒着劲要在庄稼地里痛痛快快地大干一番呢,共产党领导人们闹土改闹翻身,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怎么能再打扰了乡亲们的春耕农时?
因为换季了,来官窑开会的人再不是清一色的黑棉袄,他们有的穿着夹袄,有的穿着单衫,只有郭安屯的大哥郭满屯还披着一件老棉袄。郭安屯和郭满屯根本就不像是一对亲兄弟,郭安屯长的又黑又壮,高高大大张张扬扬像庙里的罗汉金刚,郭满屯则瘦小单薄成天吭吭咳咳直不起腰。兄弟两的性格也是截然的不一样,郭安屯见了谁都敢瞪恶眉眼,郭满屯则绵绵善善的是个老好人。
来开会的人还和土改时一样,进了官窑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手里的旱烟袋点着。二十来个人,一人手里一根旱烟袋,整个官窑里飘荡的就不再是幽幽淡淡的青烟丝,而是翻滚着浓厚的呛人的黑烟雾,就像烧柴火做饭堵了烟道那呛人的烟雾从锅灶门里翻滚出来的一样。但是这满窑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嫌呛,他们一个个或坐或蹲都还显得挺自在挺悠闲。
倚着被卷半坐在炕上的老周同样手里也举着一杆旱烟袋,他微微眯缝着眼睛在烟雾缭绕的灯影里寻找着吴根才、郭安屯和李丁民这三个人。开会的人是由他们三人分头去通知的,人到齐没到齐,问问他们就知道。“还缺谁呀?”老周一圈瞅看着问了一声。
吴根才嗡声嗡气地说:“我叫的人都来咧。”
李丁民慢咧咧地说:“我通知的人也都来咧。”
郭安屯的黑脸就有些泛红,他又落到他两个人后头去了,他通知的人还有一个没来。“狗日的虎林,爬在老婆肚子上吃奶哩,咋还来不了?”郭安屯骂一句粗话就从板凳上站起来往官窑门外走,他刚伸手拉开窑门。一手捏着馍,一手握着一苗葱的虎林就急里八火地踏进官窑。“狗日的你咋才来?这满窑里的人就等你一个。”郭安屯劈头就骂了一句狗日的。
虎林不理睬郭安屯没好气的粗声粗气的叫骂,嘴里嚼着馍含糊不清地说:“好呀,这官窑咋就成了烧瓦窑咧,尽是烟,能把人呛死。快把门开开,走走烟。”说着他倚在敞开的窑门上,吃起他的馍。
人到齐了,老周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到砖眼墙上,咳一声,这会就开始了。老周先简略地传达了后宫整党的精神,然后就结合着卧马沟的实际情况说起来。他说:“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这话在咱卧马沟也有人说,并且还说的挺厉害。这话不对,不能再说了。江山天下是贫农雇农、中农和其他劳动人民联合在一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下的,其他劳动人民包括的面很大,天下是大家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起打下的,怎么只能让一部分人去坐?这话不对。还有咱卧马沟虽没有出现乱杀多杀现象,但卧马沟也是死了人的,郭福海不是从崖口上跳下来死了吗?土改是共产党领导的,在土改中不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杀的人杀了,这就有损于共产党的形象,这就可能使我们的党丧失同情,脱离群众,陷于孤立。把地主分子及其家人子弟一起扫地出门,赶进烂窑破庙,在生活上不给出路,不给保障,这也是错误的。共产党领导我们革命是为了消灭剥削制度,消灭地主阶级,而不是要消灭地主本人。我们应该把地主、富农看作是国家的劳动力,从而加以保存和改造,使他们最终成为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郭福海跳崖死了,他的儿子郭耀先和他的媳妇月儿被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的破烂窑洞里去了,他们在崖口上没有生活资料,更没有生产资料,他们怎么活下去呢?生活都没有保障,你怎么能把他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呢?共产党的肚量就这么小么?”老周的话说得官窑里一片寂静,连叭嗒叭嗒的抽烟声都没有了,许多人梗着脖子转不过弯,他们闹不明白老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老周缓一口气,续一袋烟,这才看着农会主席吴根才问:“郭福海的儿子引着他的媳妇上了崖口,这差不多半年了,他们在崖口上咋生活呢?”
吴根才取下含在嘴里的烟袋杆,环视一下四周就笑着说:“他在崖口上活的还满不错哩,就和过去没地的贫农们一样,背柴割草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去卖,然后再买粮食回来,就是个这。”
老周沉吟了片刻道:“他们背柴割草想办法生存下去,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纠正的地方还是要坚决地纠正过来,这也是党对我们基层干部的要求。根据后宫整党会议的精神,对郭耀先和他的女人在生活上要给予出路和保障,也就是说要给他们分一定数量的土地,要让他们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这是党的政策,我们要执行。我知道咱卧马沟去年后冬土改把没收回来的土地一次性全都分下去了,没有留下再可供分配的土地。我们可以通过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合计一下,看应该给他们分多少地,把那块地分给他们合适。”
官窑里骚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和浓浓的烟雾搅在一起,把一些人心里搅起一个挺大的疙瘩。今天来开会的这些人都是卧马沟的铁杆贫农,都是土改运动的积极参加者,更是土改运动的直接受益者,他们也最听党的话。但是让他们把分到手里的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再拿出来,那他们可就舍不得了。土地,在这些人眼里比金子还贵,过去他们就是因为没有土地才受了几辈子穷,受了几辈子苦。现在共产党闹土改给他们分下土地了,让他们翻身了。但是让他们再把土地拿出来,那怕是一点,那也是在割他们心尖上的肉呀。
老周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常年工作在最基层的群众中间,怎么能不了解翻身贫农们的心情呢。老周见时间不早了,也为了让大家有回想的余地,他就说:“这个事就先说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想想琢磨琢磨。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还是咱这些人,还是再来说这件事。”
散会了,每个人心里都像揣上一个兔子似的回自己家里琢磨去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也还是这些人又聚集到官窑里,经过一天一夜的琢磨,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想法:有的人真还是挺同情住在崖口上的耀先和月儿,是呀,他们没有一垄田一犁地,日子咋过呀?有的人就觉得共产党就是公道,不管什么人,共产党都要给一条出路,都要让生存下去。这样想的人就拿定主意:听共产党老周的,老周说啥就是啥。卧马沟许多人把领导他们闹土改的老周就当成是共产党的化身,在他们心目中共产党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老周却是活生生具体的人。听共产党老周的活没错。这部分人占的比例不小,其中就有吴根才、李丁民等。
当然,也有梗着脖子想不通的人:噢,地主的儿子没地,就没法活了,就要给他分一块地。那原来我们几辈子没地,几辈子受穷,谁想过我们?郭安屯就是这样想的。
也有一些人不动心思,是随大溜的,大家伙的事大家伙定,大家伙定下个啥就是个啥,吴虎林就是这样的代表。
因为今天要决定事情,要从已经分到大家手里去的土地里抠几亩地出来分给地主的儿子,所以今天官窑里就没有昨天的那种活跃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有些压抑。昨天人们来了对火抽烟还不时地要说上几句俏皮活,引得大家一阵阵地发笑。今天人们来了都宁宁静静地往窑根里挤,都不愿意往老周眼皮底下坐,他们都怕会议开始了老周会拿自己说话,都怕把自己的地抽走。贫农也是人,当他们不是做为一个整体、一个阶级的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即得利益也是看得很重很重。谁愿意把自己的财产无偿地捧送给别人呢?除非他是个十足的傻蛋。
来得人都往窑根里挤,亮着灯的炕上除了老周只坐着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和昨天一样,当浓厚的烟雾在官窑里翻滚起来的时候,老周就开始说活了:“好了,咱们续接着昨天的话头往下说。都琢磨一天一夜了,也都该有个想法了吧?说说看。”去年后冬闹土改的时候,老周的开场白一落,官窑里总是会立马响起一片应声,从来就没有冷过场。可是今天老周说完话后,这烟雾缭绕的官窑里却宁宁静静没有响起一声回应。老周的话就像棉花掉进水里一样,没有激起一点声音。看着这满满一窑都用旱烟袋堵住嘴的人,老周默默地笑了。这是他意料到的事情,山上山下拉了十年游击的老周怎么能意料不到这事?他早就把山里农民的脾气摸透了。老周把自己的旱烟锅伸进装烟丝的烟包里满满地剜装一袋烟,划火点着,吐一口淡蓝的烟雾,然后才笑眯眯地看着挤在窑根里的一堆人有些揶揄地说:“去年后冬开一后冬会,大家都是争着抢着要说话,今天这是咋啦,咋地就都光抽烟不说话?”老周再看看坐在身边的这三个人,这是三个骨干,是在土改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他想让他们其中的一个先说上几句,但他看见这三个人也都是把嘴闭的实实的把头垂的低低的没有想要说话的样子。他就另点叫了一个人。“老吴,吴换朝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被老周点叫出来的吴换朝是一个厚诚老实人,去年后半年闹土改的时候老周和他很能说到一起。听老周点了名,吴换朝就得说话。他把堵在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先是厚道地笑笑,再说:“老周,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事你不该让我们这些庄稼汉拿主意。你说谁愿意在地冷天寒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烂棉袄脱下来让别人穿?让我们这些人说这事,就是让我们脱棉袄哩,谁舍得呀。这你也就明白了。所以麻,这事还是你拿主意,你说了算,就和去年后冬闹土改一样我们大家伙听你的。”
吴换朝把话刚说完,虎林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虎林在卧马沟是出了名的小心仔细人,他把自己的一根柴禾捧捧看得都很在意。但是他今天却说了一句大话,他说:“老周同志,来来回回的道理,你夜黑间就都讲说清楚了,你和他们几个前头人商量着定下来就行,我们,随大溜。”
老周看看坐在炕上的吴根才三人,其实他们已经商量过了。根据卧马沟现在的实际情况,他们就是计划从吴虎林的名下抽出三亩坡地,补给地主的儿子郭耀先。因为这三亩坡地就在崖口上,离他们住的地方近,务作起来方便。虎林不足的部分再从其他人名下抽补,总之,是要给耀先月儿分一块地,要让他们在生活上有一条出路。老周征求大家的意见,是走群众路线。见吴虎林这样的人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也就知道大家的心思了。大家理解他夜黑间讲过的那些道理。“那好,老吴你把咱们今天商量的事情给大家说说。”
吴根才一句话没有说完,吴虎林就跳着叫喊起来,这个一直随大溜的人,想不到真就被当作大头让抽到了。这他可就再不能随大溜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说:“为啥偏偏抽我的地?你们不公道,土改时我分的地又不是最多最好的,为啥抽我的地?就因为刚刚我说了几句话?”
“宁宁的!”郭安屯黑着脸大声喝断跳起来喊叫的吴虎林,“听根才把话说完,你再喊不迟。”
虎林重重地哼一声,十分不高兴地坐下了。
吴根才接下来就祥祥细细地把抽田补地的事说了一遍。
老周和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后晌在官窑里扳着手指头来来回回地划算了半天,最后定下来的这个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方案基本上是客观公道的,是把家家户户方方面面的利益都考虑进去了的。
吴虎林听农会主席又说了几句,就慢慢地消了气,脸也不再是那么通红通红的了。他听出来了,他被抽走了三亩崖口上的坡地旱地,却从半坡上给他补了二亩地。半坡上的二亩地,不见的就比崖口上的三亩地打下的粮食少,崖口上地势高,担水送粪都困难,这半坡上就方便多了。在心里算过账后,虎林就不说话了,就又随大溜了。
吴根才说完后,大家吵吵嚷嚷地说了一阵,但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大家尽管还有一些想法,但都还是基本同意这个抽田补地方案。等嘈杂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一直沉静不语的李丁民说话了,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却让人感到很有份量。他说:“给郭耀先和他的媳妇分地的道理老周都讲了,大家也都听懂了同意了。即然要给他分地,就要合理公道一些。咱卧马沟人都知道老人传下来的那句话:十亩坡地不顶一亩滩地。坡地不养人,一亩坡地打下的粮食不够一个好汉吃十天。坡地浇不上水运不进粪,全靠着老天吃饭。滩地就不一样,啥时候想浇水,在河渠上豁开一道口子,河里的水就哗哗地流进地里了。即然要给他一条出路,就应该在河滩里也给他分一块地,咱贫农一人一亩两亩,给分他三分四分也行,不然南疙瘩上的那三亩坡地养活不住他们两口人。”
李丁民的一席话把官窑里的气氛说的又凝重起来。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就提出过自己的想法。老周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是当时郭安屯坚决反对,他黑着脸断然地说:“不行,地主的儿子能给他三亩南疙瘩上的坡地就不错了,就是这没准黑间开会的时候那些贫农都还要说出一河滩意见来哩。”吴根才当时瞪着铃铛一样的大眼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所以老周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现在,在这个会上说出来也好。让更多的贫农说说自己的意见不是更好吗。
其实吴根才也想过从河滩地里抽一二亩地出来补给耀先月儿,只是一时想不好该抽谁家的。滩里的水浇地不同坡上的旱地,肥肥的水浇地是庄稼人的心尖肉,心尖上的肉可不是轻易舍得往下割的。他甚至动过从自己分的那块水浇滩地里抽出一亩半亩来让给耀先的念头。为什么要从自己的地里抽一块出来呢?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两层意思:其一,做为农会主席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应该起个表率先锋的作用。其二,就不好给外人明说了,月儿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俊俏的脸蛋这些日子常在他眼前晃,有时候把他晃得迷三倒四的就和去冬腊月在水磨房里一样。他就想:要是从自己地里抽一块出去补给耀先,那么他们地挨地垄接垄,就能三不六九地在地里见面,就能经常看到月儿那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儿。后晌间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李丁民再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他的这个想法也就明确了。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为啥不干?
窑根里的一堆人也有顺着李丁民的意思往下说的:“丁民说的在理,做好人做到底,应该在滩里抽块地,那怕少一点都行。”
老周和吴根才几个低头又商量起来。郭安屯摇摇头,仅仅是摇摇头。他没有再像后晌那样坚决地说出:不。他不想用凉水泼在李丁民的热脸蛋上,他后晌已经泼了他一次了,再泼一次就把这个人得罪了,他不想得罪他,还是让吴根才泼去吧。郭安屯以为吴根才会和他一样,是坚决不会同意再给地主的儿子分一块水浇滩地。去年后冬闹土改的时候,他们两的意见就常常是一样的。于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递给吴根才,他说:“让根才说吧,根才是农会主席,说出来的话最有代表性。”
随着郭安屯落下的话音,一窑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聚到吴根才那阔阔大大的脸盘上。只有李丁民一个人眯缝着细眼在默默抽他的旱烟。心里有了主意的吴根才显得很轻松也很坦荡,他迎着大家聚投过来的目光淡淡地一笑,把烟袋锅在眼墙上“叭叭”地磕几下,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丁民说的这事,后晌我们几个在一起也议过。这是一件事情,南疙瘩上的三亩旱地,是不好养活两口人的,应该给他们也在滩里分一块能浇上水的好地。可是现在滩里没地了,去年后冬就一亩不剩地全分到大家手里去了。一洼滩地就是一个聚宝盆,是咱们这些贫农几辈子巴望不到的聚宝盆呀,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手,谁又舍得割出一块去。这就是让人费心思。夜黑间老周讲了:给出路、给保障是党的政策,是上面的指示。共产党领导土改给大家分下房子分下地,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现在党的指示,党的政策又来了。咱能不听?”没有一点文化的吴根才动了心计竟也能圆圆满满地说一阵。“可是抽谁家的地呢?谁都不想把自己的地抽出来补给地主的儿子,是不是?即然大家伙都舍不得抽自己的地,那就从我的那块河滩地里抽吧。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光嘴上说了不算,要拿出具体的行动这才是真的。就是这,从我那块河滩地里抽一亩五分地出来补给他。”
真是石破天惊,谁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有这样的气度,能做出这样壮烈的决定。人们不由地对他敬佩起来。
吴根才脆生生最后说出来的几句话让李丁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在卧马沟只有吴根才、郭安屯和郭福海有过积怨,并且积怨还不浅,可是他今天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却表现的这么有气度、这么豁达。他真是变了,是受了老周的影响,人们不是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这全是老周言传身教的结果呀,没有老周他能有这样的觉悟和气度?李丁民看着吴根才红润润的大脸盘友善地一笑。
吴根才出人意料的表现,让郭安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当着工作队老周、当着全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在卧马沟只有他吴根才原来和地主郭福海的积怨最深,在土改中也只有他吴根才斗争精神最强。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吴根才是吃错了药?还是真把本忘了?郭安屯真的弄不明白了。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一提出来要给地主的儿子也分一块水浇好地,他就坚决地说了:不!针对他说出来的不,吴根才瞪大眼什么也没说,他始终以为在对待地主的问题上,吴根才和他是完全一致的。他说:不。他就也会说:不。就像在土改中一样。可是现在他却变了,变的自己主动给地主的儿子抽补起土地来了,这究底是咋一回事么?
在这件事上郭安屯为什么表现的这么固执、这么坚决,甚至比土改时的情绪都大,因为除了过去的积怨,他和地主的儿子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事情。就是崖口窑里的那件事。有了那件事情之后,郭安屯对地主的儿子以及他那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就更加仇恨更加敌视了,就想着逮住机会要好好地出出气报报仇。腊月二十九月儿的那一脚真是踢到地方了,当时郭安屯被从炕上踢下来,用手捂住裆里的那根东西,以为那根东西让月儿一脚给踢断了。真的,他跌坐到炕下的时候用手一摸那突然就软了小了的东西,真的就以为是让踢断了,那个疼呀那个难受真是没法儿说。低头看的时候才知道并没有断,只是稀溜溜软地垂吊下去了。月儿那一脚让他疼痛了好多天,那东西乌乌青青了好多天,勃硬挺举不起来,郭安屯吓坏了,以为月儿那一脚真的把他的二掌柜给毁了,那几天又正赶上过年高兴,他的女人彩兰天一黑就往他被子里钻,慌得他捂住那根乌青青勃硬不起来的东西直躲。这个年过的真窝囊。好在随着春天的到来,那被踢的乌青青的东西褪了一层皮,又慢慢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慢慢又能勃硬起来了。使用起来虽没有原来那么持久耐用,不过那种美滋滋的感觉还和原来差不多一样。心身遭受过如此惨烈打击的郭安屯当然就会更加仇恨地主的儿子和他那个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在裆里的那根东西勃硬不起来的几天里,他差点提起朴刀到崖口上的破烂窑洞里把那个臭婊子给捅了。时间过去了,但事情搁不下,他决不会让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小女人好过。让郭安屯想不明白的是吴根才为什么会变了脸,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套绞。郭安屯用一种疑心探究的目光长久地看着吴根才有些红光满面的大脸盘。
吴根才今天的表现让老周感到十分的欣慰和满意,他觉得自己当初挑选吴根才来当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选对人了。老周把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吴根才宽厚的肩膀上,朗声说:“就是这。定了。”老周的话实际上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给大家听的,是说郭耀先的土地问题就这样定了;另一层意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决定把吴根才介绍到党里来。那时候入党进组织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只要你在适当的时候说了适当的话、干了适当的事情,你就可能是中共党员了,就这么简单。
背了一天柴,天黑回来走到皂角树底下时,耀先月儿看见官窑里又亮起灯。他俩不由地就紧张起来,去年后冬土改的时候,只要官窑里的灯一亮,他们就肯定有事情,所以现在一看见官窑里亮起灯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
耀先月儿低垂下脸都不敢扭头瞅看一下官窑里都有些什么人,就急慌慌地穿过皂角树下的场子,顺着坡道往崖口上去了。上了崖口紧张慌乱的心才稍稍平稳下来。回到崖口上耀先没有急着进窑,而是扭头走到崖口边的那棵剌杜梨树下,忐忑不安地向下悄悄地张望。月儿宁声静气地跟过来,也和耀先一样悄悄地向下看。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他们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向亮起灯的官窑里走。看着在夜色中走动的人影,月儿害怕起来,她单薄的身子慢慢地向耀先靠去。耀先揽住她柔弱的腰身,感到她的身体在抖抖地颤。他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怕,不会再有啥事。咱们都这样了,两手空空被赶上崖口了,他们还能把咱咋样了?走,回窑里去。”
回到窑里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饭,就把栅栏门顶住吹灯睡下了。他们都没有敢脱掉身上的衣裳,怕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刚睡下的时候他们还支楞着耳朵极力倾听着窗外可能响起的动静,可是不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他们下苦出力背了一天柴,一到天黑就困乏的不行,就是心里有事,也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疲倦。他们现在住的是寒窑土炕,不再是高屋大厦的上房院,还有什么睡不着觉的呢?
第一声公鸡啼叫的时候耀先醒了,他翻一下身,月儿也就醒了。他们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来的,起来晚了扫巷道的时候街上就有人了,他们不想在有人的时候去扫巷道,早起已是他们的习惯。即然没有发生事情,他们就还要按照自己的规律去生活。就还要去背柴,不然这一天他们就没有吃的了。
在黑麻麻只有一丝微明的晨曦中,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然后就提上柴刀,用汗巾包上几个干馍,到对面的山林里砍柴背柴去了。他们走出村口时除了几声鸡叫,整个卧马沟村还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别人都在温柔乡里做梦哩,而他们却急匆匆地为一天的生计奔忙起来了。
又是一天红汗黑流的辛苦劳累,耀先月儿再回到崖口上时就不再操心官窑里亮起的灯光,不再操心朦胧夜色中行走的人影了。为了生存他们那里还再顾得上这些事情,他们也没有精力和闲心再管这些事情。扫街、背柴、睡觉已经成了他们的恒守定律。背柴是为了生存,睡觉是为了恢复体力,扫街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带有侮辱性的任务。耀先月儿就在这个几乎是恒定不变的三角里忍辱负重地生活着。即是这样他们对未来依旧抱着希望,人性的灵光依旧在他们心中闪烁。
又一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籁静的晨空。耀先月儿在这第一声啼叫声中双双起来提着自己绑扎的长把扫帚走出窑门,在黑麻麻才有了一点亮色的晨曦中扫起街来。尽管这是别人强加于身的带有侮辱性的额外劳动,但耀先月儿决不是漫不经心应付支差般地来干这事。他们每天都是认真负责地把全村所有的巷道都干干净净地扫一遍,不留一块死角,不漏一片枯叶,更不漏一滩鸡屎狗粪,他们每天都把村里的巷道扫的和自己家门口的场院一样光净。
耀先月儿肩并着肩,一个往左扫,一个往右扫,他们这样并着肩儿扫,不仅仅只是为便捷,为了轻快。他们是为了不再分开,自从发生过去年腊月二十九那样的事情后,耀先月儿就片刻不分地总是相跟在一起,他们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就是清晨起来扫街也是这样紧紧相随在一起,耀先不能再让那些心存叵测的坏人得了空儿去欺负他的月儿,他要时时刻刻守在月儿身边,守她一生一世直到永远。
耀先月儿挥动着扫帚仔细认真地从坡道上扫下来,在快到坡底的时候一扇栅栏柴门轻轻地推开,把正用心扫街的耀先月儿猛猛地吓一跳。他们警觉地抬头看时,栅栏门里立着的却是水仙嫂。水仙嫂是他们的恩人,月儿不加思索地就轻柔柔地叫了一声:“水仙嫂。”
水仙是一个勤快人,每天起来的也挺早,常常是天不亮一个人就往地里走。她看见这两个人时心里的话就再憋不住,就接了月儿的话悄声说:“工作队的老周又回来了,是专门为你们回来的。”
耀先月儿一听这话脸就吓白了,他们都这样了,连生活都顾不下,还能再有啥事?
见耀先月儿吓得变了脸色,水仙赶紧笑着说:“这回是好事,和上次不一样。”
“好事?”耀先懵懂了,这个时候还会有好事等着他们,这可能吗?他回头看看月儿,月儿也是把一双疑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好事。是要给你分地,不仅给你们分坡上的旱地,还给你们分一块滩里的水浇好地呢。真的,是你丁民哥开会回来亲口给我说的。我给你们透个信,也好让你们高兴高兴。就是这,快扫你们的地吧。”说完水仙闪身又回窑里去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耀先月儿知道水仙嫂的为人,她不是一个疯疯颠颠说话没根据的人。耀先月儿对视着都给对方一个甜美的欢笑,然后挥着扫帚向皂角树下扫去,向官窑前的那片宽敞平展的大场子扫去。
扫到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时耀先月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他们就定定地站立在皂角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官窑门,往日他们挥着扫帚扫到皂角树下的官窑前,扫到上房院的哨门楼前就再不敢往起抬头。这上房院、这官窑、这片平展的大场子还有这浑身长满针剌的皂角树,既是他们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更是让他们感到惊魂害怕的地方。牵挂,是因为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害怕,是因为在这皂角树下开过斗争大会后,他们一家就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所以每当他们再来到这里,就会想起斗争大会那残酷的场面,就会感到恐惧。可是今天耀先月儿抬起头来了,不仅抬起头来了,而且还望眼欲穿地直往官窑里看。是水仙的几句话让他们的心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使他们心中涌动起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使他们有勇气在这皂角树下扬起头。
黎明中的山村安谧寂静,在这安谧寂静里耀先月儿似乎都听到了彼此咚咚的心跳。一阵轻柔的春风吹来,皂角树上掉下一瓣细小淡白的花瓣,正好落在月儿头上。耀先将掉在月儿头上的细小淡白的花瓣轻轻地拈起来,抬头看着皂角树上开满的淡白色的小白花,想起爹说过的一句话:春天皂角树上的花开的越密,今年的收成就越好。耀先的心荡漾起来:现在皂角花开的这么密,今年的收成肯定好。农会真要是给自己也分上一块地,那他也就有了好收成了。耀先满心欢喜地笑起来,挥动着扫帚朝官窑扫去。月儿也紧跟着,他们一前一后把官窑前的这片大场子齐齐整整地扫了两遍,扫得就和自己家的土炕一样干净光溜,没有一根柴柴棒棒,没有一块砖头瓦碴。
扫完全村的巷道回到崖口上,耀先和月儿第一次犹豫起来了。往常这时候他们早提着磨好的柴刀,挎着装馍的布袋上路背柴去了。可是今天他们却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背柴。月儿看着没有了主张的耀先,轻柔柔地说:“要不,咱今天就歇上一天吧,万一要是农会有人上来咱不在多不好呀。水仙嫂不会说没根没底的话。”
还在犹豫中的耀先点点头同意了月儿的主张,他更期待着有人能到他们崖口上的窑洞里来。谁愿意一直生活在孤独和寂寞里呀,谁不想热热闹闹和和睦睦地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呀。
窗纸上才有了一点微微的亮色,窑门外就“哗哗啦啦”地响起扫帚扫地的声音,连着两天都是这样。老周想起身出去看一看,是谁这么勤快,清晨大早地起来扫街扫巷,但因为黑夜睡得太晚,欠一下身就又不想起了,他嘲讽地笑笑就又睡着了。老周确实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呢。在后宫整党学习的那一个月是很紧张的,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有时都是通宵达旦地开会学习。形势发展的这么快,实际工作中又存在着那么多问题。不开会不学习行吗?即是晚上不按排会议,他也是彻夜难眠呀。老周是个举轻若重的人,在整党学习中他不断地反思,在反思中就感到有些惶恐,就发现在他领导的卧马沟土改中也存在着左的倾向。中央的精神是要给地主分子及其家人子弟以出路和保障,而卧马沟执行的却是扫地出门的政策,这是必须要纠正的。所以整党学习一结束,老周就卷着铺盖进了卧马沟。连着又是开了两天两夜会,他咋能不困不乏呢。
开了半夜会,按照上级的要求纠偏改正已经把卧马沟出现的偏差纠正过来了,他有理由再睡一阵。
老周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就大亮了。老周洗漱毕拉开窑门,正好看见从上房院走出来的吴根才。两人打过招呼后,老周指着扫的干净光溜的大场子问:“谁这么勤快,一大早起来就把场子扫的这么干净?”
吴根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扳搓着一双大手故意含糊地说:“谁起的早谁扫,也不定是谁。你不是说:土改翻身了,就要有一个新面貌吗。”
老周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再说啥。
吴根才没有好意思向老周说实话,如果他事实求是地说:这是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被强迫,被命令扫的。不知道老周会不会也把这强迫的事情当做又一项纠偏的内容来处理。
老周挥手朝崖口上指一下说:“走,咱俩到崖口上去一趟,去看看郭耀先和他的女人,把分地的事告诉给他们,这件事就算撂过手了。”
吴根才也朝崖口上看看,说:“那两个人每天早早地就背柴走了,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上面。”
“上去看看,不在回头再说。”老周说着自己就背着手前头走了。吴根才只好跟着朝崖口上走去。
“有人吗?”上了崖口,走到那扇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前,老周和缓地问一声。早就等在窑里的耀先月儿在老周还没有喊门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踩着脚步上来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让他们感到兴奋,同时也让他们感到紧张,感到慌乱,他们紧张慌乱的竟不知道应声了。
“窑时有人没有?”等不到窑里的应声,吴根才就粗声大嗓地吼叫一声。
“有有有,有人。”耀先这才颤着声把窑门拉开。耀先没想到老周会亲自上来,他原以为他们会派一个人上来,把他和月儿叫下去的,现在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却亲自上来了。在紧张慌乱中耀先又深深地感动起来,他涨红着脸,声音依旧是颤抖地说:“周、周队长,吴、吴主席,窑里坐。”
老周和吴根才一前一后,走进这孔崖口上的孤窑。老周在炕沿上坐下,吴根才站在脚地里举着一张大脸四下打量着这孔窑,在他印象里这是一孔连前门脸都没有的废弃多年的破窑,没想到这两个人住进来还把这破烂的旧窑拾掇的挺干净挺利落:窑门脸彻起来了,里面盘了炕,垒了灶,窑壁上还用白泥抹的光光亮亮的。窑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之类的东西,这窑洞就显得宽敞整洁。小炕上不像别的人家只铺一叶溜光席,这炕上铺着棉褥,棉褥上还罩着一层红格粗布单,这就更显得别致美观富有新意。吴根才不用想就猜出这窑里的摆设和炕上的布置都是出自月儿之手,只有月儿这样的女人才能把这破烂的寒窑拾掇布置成这样,让人进到里面就感到适意,就感到……吴根才这样想着,就开始用眼睛寻找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的俊俏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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