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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02


要是往日土改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冷不丁地走进窑门,能把月儿的魂吓飞,胆吓破。但是今天,因为提前在水仙嫂那里得了消息,月儿除了有些紧张和局促外,就不再感到格外的恐惧和害怕。她早烧好一锅滚烫的开水,等老周在炕沿上坐下后,月儿就端着一碗腾冒着热气的开水递到老周手上。当吴根才转着脖子寻找那张俊俏耐看的脸蛋时,在他眼前也出现了一只腾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吴根才透过眼前缭绕的水雾,看着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嘿嘿”干笑两声,这才接了月儿手上的水碗,在接水碗的当间,他还有意或是无意地触摸了一下她钩在碗底上的那根滑溜溜的小指头。月儿脸一红,低垂下头,扭过身站到一边去了。
老周端着粗瓷碗抿喝一口甘甜的开水,看着垂手站在一起,显得很紧张的耀先月儿,就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今天我们俩上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务实的老周不管和谁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实打实的真话。他说:“去年后冬土改把你们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来,不给出路,不给保障,这是不对的。共产党人襟怀坦白,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错了就要改正过来,区委和村里的农会都商量过了,决定给你们补分两块地,要让你们在生活上有出路。老吴,你把具体是那两块地给他们说说。”
吴根才把手里的粗瓷碗放到眼墙上回转过身,瞅耀先一眼,然后把目光盯在月儿脸上,说起具体事情。“为了你们的事,老周同志回来就连着开会,最后按照“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原则给你们抽补了两块地。一块是南疙瘩上的三亩地,南疙瘩知道吧?就是你们窑顶上的这块地,这块地你们种最合适,近近的收呀种呀的都方便,担肥送粪不用爬沟上岭的,出了窑门就是地,多好。还有一块是下面滩里的水浇地,离水磨房不远,原来你家叫那块地是八亩地,那里有你一亩半地,记下了吧?”
耀先月儿捣蒜似地一个劲地点头,他们当然记下了:南疙瘩上三亩,滩里水磨房边上一亩半。月儿高兴的不怕也不躲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盯在脸上的眼睛了,她现在想的是终于有了土地,有了出路,她和耀先再不要起早贪黑吃苦出力地去背柴了。有了土地,他们就能像正常人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能过有规律的生活了,有了土地他们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收获庄稼,收获希望……
看着耀先月儿脸上流露出来的矜持的笑容,老周心里也有了一丝宽慰:我们要消灭的是地主阶级,而不是地主本人。地主也是人,是人就有生存的权利,是人就有做人的尊严。这是地委贾书记在后宫整党会上亲自说的。老周还像刚才那样和缓地说:“有了土地,你们就要好好地劳动,就要遵守政府的法令,要服从农会的领导,把自己真正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
耀先月儿不住地朝老周点头,他们真心诚意地感谢老周,他们那能违背了老周的这些意愿和要求。老周和吴根才走了之后,耀先和月儿高兴的抱在一起亲吻起来,亲着亲着月儿清澈的眼里就流涌出一串串泪珠,接着耀先脸上也挂满了泪。但是他们拥抱着却没有分开,他们拥抱着相互吮吸着对方脸上流淌着的泪水,这不是心酸绝望的泪水,这是对美好生活渴望的泪水。这样的泪水流入心田就会萌发出美好的希望。那就让它尽情地流吧!就让他们充满情意地去吮吸吧!
有了土地,生活就有了保障;有了土地,生命就有了依托;有了土地,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卧马沟生存。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有了喜事,耀先月儿就想到了二叔。是的,在他们走投无路的危难时刻,是二老汉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并且还亲自引领着他们在这条并不坦荡的道路上艰难地向前行走了好长好长,使他们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他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现在他们有了这么大的一件喜事,理应让二叔分享。二叔分担了他们那么多的苦难和忧愁,二叔应该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耀先和月儿手拉着手,在南疙瘩上,在河滩水磨房边,看了这两块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喜欢的在崖口上的窑里就坐不住了。他们在月上树梢的黄昏里,牵着手跑下崖口,向马桥村的二叔家奔去,在马沟河里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都没有松开,就是站在二叔的窑门里他们的手还是牵在一起的。
二老汉把两个脸上笑出花来的年轻人让到窑门里,让到炕上。两个年轻人的喜悦情绪也感染了二老汉,他盘腿坐在炕沿边乐呵呵笑着问:“啥事嘛?看把你们喜欢的,天黑咧还跑过来。”
“二叔,你猜,是好事。”月儿伸手打一下想要把话直说出来的耀先,嘻嘻笑着让二老汉猜想他们碰上什么好事了。
二老汉在摇曳的油灯下,睁着昏花的老眼看着月儿妩媚的脸上绽放出来的欢喜,根本就不动心思去猜去想,只要看着这张美丽的笑脸就足够了。
“二叔,你快猜呀。”月儿见二叔痴痴地只是看着她笑,并不顺着她的话去猜想,就催促起来。
二老汉这回嘿嘿地笑出声来了。“二叔笨,猜不出来。到底是啥事嘛?看把我们月儿高兴的嘴都笑歪咧。”
“二叔,我们有地了!村里农会也给我们分下地了。”耀先月儿争抢着叽叽喳喳地向二老汉说起今天的事情,说起工作队的老周和农会主席吴根才到他们崖口上来了,说起给他们分下的那两块地如何如何的好,等等等等。和耀先月儿喜形于色的表情相反,二老汉听着听着他那满是皱褶的已显衰老的脸上就慢慢地溢出一片凄凉,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楚:拴娃和月儿有地了,就是说他们再不可能天天跟着他去山坡上砍柴背柴了,再不可能天天陪着他说话开心了,再不可能天天听他吹唢呐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再不能天天都围绕在他身边了,他又要像原来一样在四十里马沟踽踽孤独地一个人行走了,陪伴他的还只是那头和他一样衰老了的老叫驴。
二老汉因为家穷,也因为小小的就吹唢呐当了乐人。乐人在中条山上是一种很低贱的职业,所以他一辈子都没有说下女人,没有成过家。去年后冬土改,村里给他分了三亩地,他把地撂给侄儿小河,自己还牵着叫驴继续背柴。可以说从去年后冬到现在,确切地说是身边有了耀先月儿的这段日子,才是他一生当中活的最有滋味的日子。尤其是月儿像燕子蝴蝶一样在身边飞来飞去,把他一辈子积攒下的烦苦全都赶跑了。一看到月儿他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虽没有得到过女人,却一厢情愿地眷恋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让他一厢情愿地牵牵挂挂了一辈子。那个他从来也不曾得到过的女人,和现在的月儿长的一个人似的象绝了,所以当月儿在身边出现的时候,他就以为几十年的梦想成了真切的现实了。可是这一切马上就又要不复存在了,他就感到了凄凉和酸楚。
因为过于高兴,耀先月儿就没有察觉到二叔脸上起了的变化。饱经风霜的二叔满脸的皱褶里藏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年轻的耀先月儿怎么能看透他藏在皱褶里的奥秘呢,何况又是在这闪闪烁烁摇曳不定的小油灯下。
二老汉剜起一锅烟,就着灯盏上那麦粒一样跳动的火苗把烟点着,就想着有什么事情该办了。他溜下炕趿拉着鞋出了窑门,歪着脸朝隔壁喊  :“小河小河。”
二老汉才喊了两声,矮墙那面的窑门就开了,住在隔壁窑洞里的小河已经听到耀先月儿在二叔窑里的说话声,正想着要过来呢。“是拴娃他们来了吧?”小河出了窑门就先问了一句。
二老汉沉着声有些不悦地说:“知道还不紧着过来。”
小河披着一件夹袄过来就靠倚着墙在炕沿下圪蹴下去。“小河哥,坐到炕上来呀。”耀先月儿挪让开一块地方,一起让小河上炕。
小河举举手里的烟袋杆,厚道地说:“在地下好磕烟灰。”
“小河哥,农会也给我们分下地了!”耀先抑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向小河报告了这件喜事。“好么。”一向就不多说话的小河,没有表现出热烈响应的情绪,只淡淡地吐了两个字。
听见拴娃和月儿来了,翠翠随在小河身后也赶到二叔这边来。翠翠一过来,窑里的气氛就热烈起来,她一条腿垂吊在炕沿下,另一条腿盘坐在炕沿上,喜喜欢欢地和月儿说起种地的事。话越说越稠,说到了坡地种啥,滩地种啥,今年种啥,明年种啥。耀先也跟着参加进去,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去商讨着种啥种啥。
小河这个真正的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却没有参加他们神彩飞扬的讨论,他在为耀先月儿高兴的同时和二叔商量起事情。二叔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商量事情。种庄稼也不是一件轻松活,耀先月儿生长在那样的家挺里,他们没有做过庄稼活。不过能背了柴,就能做的了庄稼活。做庄稼活同背柴还有些不同,背柴有一点体力就行,做庄稼活要有体力,也要有一点技术,还要有一大堆农具。他们背了半年多柴,只是把嘴给顾住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把过日子的锅碗瓢盆置全,别的一些日常用品就更不用说。连日常生活用具都置办不全的他们拿啥去做庄稼活?过日子吃饭要用锅碗瓢盆,做庄稼活同样也是要用锄镰镢斧的。别说是连锅碗瓢盆都置办不起的他们,就是张小河这样做庄稼的把式到现在还没有把农具置办全。置办全套的农具不是说话哩,那是要花钱的。没有农具,你拿手去挖土抛粪呀。二叔和小河商量着要给耀先月儿挤凑出来一些做活的农具让他们带回去,开春了,地里的农活也就开始了。
二叔和小河商量了一阵,两个人就出去到存放农具的窑里给他们挑选合适有用的农具去了。
收罢麦,那两块地就正式属于他们了,耀先月儿就急着在两块地里都复种了谷子和棉花。在卧马沟的坡地里收了麦子再复种秋庄稼的人家很少,要复种秋庄稼只有在河滩的水浇地里复种。坡地里那能复种秋庄稼?秋庄稼是水鸭子,它喝足了水才长哩,坡上的旱地那来的水。中条山到了夏天只有干风很少有雨,在坡地上复种秋庄稼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就是和老天过不去,到时候恐怕连一把干柴都收不回来。那些扛活出身的庄稼把式们撇着嘴看起地主儿子的笑话,看他究底能不能在南疙瘩的坡地上收获了秋庄稼。
耀先月儿不懂这些,他们只想着种种种,只想着种下种籽就能收获回粮食。有了粮食就能粜下钱,有了钱就能置办下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也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种庄稼的许多似乎还是规律性的东西,所以他们才开沟撒种把谷种和棉籽撒播在麦茬壕里。开春的时候村口的皂角树上不是开满了细密的小白花吗,老人们不是说皂角花开的旺,年景就好吗。这不也是农谚吗。
耀先月儿还真是种对了,入夏后还真是下了几场透透的好雨,场场都是及时雨。坡地上的庄稼田禾也和滩地里的庄稼田禾一样,滋滋润润地喝饱水,茁茁壮壮地往起窜长起来。耀先月儿更是像月子里照看婴儿的母亲,天天守在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天天守着庄稼看,满地的庄稼苗子那棵高,那棵低,那棵壮,那棵弱。他们心里都有数,低的弱的他们就捏一把晒干碾碎的鸡粪撒到根上,那些高壮的苗儿根上就只能撒一把碾碎的猪粪。
开春后,耀先到下马河背柴赶集,回来就捉了一窝小鸡,还买了一头小猪娃子。现在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黑白相间的小花猪也长了几十斤肉,耀先月儿勤快地过上几天就把鸡粪猪粪掏出来晒干碾碎往地里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耀先月儿精心照料下,再加上几场及时的好雨,南疙瘩坡地上的这三亩回茬复种的秋庄稼竟也蓬蓬勃勃地窜长起来。现在谷苗上已经吐出一串毛绒绒的穗儿;棉枝担子上挑立起几棵硕大浑圆的棉桃。再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毛绒绒的谷穗里就能碾出黄澄澄的米粒,再用不了多长时间,这硕大浑圆的棉桃里就能开出雪白的棉絮,再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迎来一个美妙的丰收的季节。多好呀,在这个比黎明还要美丽生动的傍晚,耀先月儿陶醉在自己劳动的成果里,陶醉在这傍晚黄昏的霞光里。“摘下第一茬棉花,咱们给二叔做一件厚厚的棉袍。”被霞光染红了脸庞的月儿说出这句话时,眼里竟滚落出一串珍珠一样的泪花,善良的月儿忘不了二叔的厚恩大德。
耀先理解月儿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把月儿揽在怀里,用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也是动情地说:“二叔的恩情咱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直到天黑,直到站在地埝上再也看不清谷穗和棉桃,他们才恋恋不舍地从南疙瘩的坡地上下来。回到窑里两个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就又忙碌起来。月儿在炕上嗡嗡不停地摇纺起棉花。耀先在炕下就着微暗的灯光踩着镰刀劈割起荆条。
月儿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纺棉花车,这架纺车是目前他们窑里最值钱的家当。这架纺车是他们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好长时间才置办回来的。月儿早就想要拥有一架纺车,还在去年后冬背柴的时候,她看着下马河大十字上那一架架崭新的纺车就眼热的不想走。一个农家女人,炕上没有一架嗡嗡叫响的纺棉花车,就和一个农家汉子,手里没有锄镰镢斧一样不可思议。农家女人怎么能没有纺车呢?没有纺车一家人穿啥呀?
每次月儿愣愣地站在大十字上盯着纺车看的时候,都是耀先把她轻轻地拽走的。耀先也想早早地给她买一架纺车回去,但是,他腰里软的没有钱,置不起。他们背一回柴只能将将凑凑地把肚子喂饱,靠背柴攒钱买一架纺棉花车可是不容易呀。后来耀先终于还是把钱攒够了,他一狠心给月儿搬回这架红枣木做成的纺棉花车。有了纺棉花车,月儿夜夜都要吱吱嗡嗡地摇纺上半夜,不把一个线穗疙瘩纺下来她是不肯停下来的。月儿纺下的线穗疙瘩最后都拿到下马河的集上换成钱,现在月儿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再置一台织布机。有了织布机,再纺出来的线穗疙瘩,就可以自己织布。卖布要比卖线穗疙瘩合适的多,再说自己织出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给耀先裁剪缝制新衣裳了。
月儿一手摇着纺棉花车,一手捏着白柔松软的棉花捻子,一摇一拽一回一送整个动作就像舞蹈一样优雅协调,纺车发出来的嗡嗡声匀畅悦耳歌一样动听。
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清新活泼的韵律里,耀先就着微暗的灯光坐在脚地上,踩着镰刀把儿劈割起荆条。分下地以后,耀先就再没有多少时间跟着二叔去背柴了。他在务做这几亩庄稼的同时又学下一门手艺——编荆条篓子。其实是在背柴的时候他有了这个念头的,背柴时耀先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几次看见有人在卖用杨树或是柳树枝条编成的篓子,价钱还真的不赖,一只大一点的篓子的卖价和他一捆柴的价钱差不了多少。一捆柴百十斤重,吭吭哧哧半天才能从沟底里背出来。一个筐篓轻轻巧巧的才几斤重,一根棍子就能挑它好几个。人家卖篓子的人一天就挑来四五个,也就是说人家一天就顶他四五天,况且人家还消消停停的不费啥力气,而每背一回柴都会把肩膀脊背压红压肿。这样耀先就有了一个心眼,每次卖完柴,只要卖篓子的老汉还在,他就圪蹴过去和老汉谝说闲话。再后来干脆狠心买了他一个篓子,回到家就细细地琢磨起来。筐子篓子这玩意儿的用处不小,种庄稼的农户谁家也离不了,摘棉花,掰玉茭,掐谷子,装麦草都用得着。咱要是也编篓子去卖,不是比背柴省劲也来钱快吗?耀先勤快也聪明,他悄悄地动起脑子:山上没有杨柳树,山上只有硬杂木,硬杂木的枝条没有杨柳树的枝条那么柔软,硬杂木的枝条不能编篓子。耀先就想起梆捆柴腰子的荆条,荆条的柔性忍性可就比杨柳枝条好多了,而且满山满沟里都是,一年四季割不尽。于是他就割回来一捆荆条,照着样儿学着编扭起来。第一个篓子编扭出来时虽然形状有了,但样子死难看。这样的篓子要拿到大十字上去卖,肯定不好出手。拿到集上去的东西就是商品,商品这东西就是要让人挑剔,不仅要结实耐用,而且还要美观大方。光实用不好看也不好卖出手。耀先狠着劲在窑里学了几天,割回来总有几十捆软溜溜的荆条,编了拆,拆了编。最后终于编成了,样子挺好看,两头翘翘的和船一样。第二天背到下马河集上竟也卖出去了。
从那以后耀先就再不背柴了,只要一有闲空,就割回一捆荆条,坐在窑里编扭篓子筐子。等编够四五个就挑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荆条编出来的篓子比杨柳树枝条编出来的篓子更结实耐用。耀先又是心灵手巧编出来的荆条篓子即俏皮又大方,很快就成了大十字上的抢手货。
耀先用荆条编篓子是先把筷子一样粗细的荆条在镰刃上劈开,白光的平面朝里,带皮的圆弧向外,这样篓子编成后,里面就像粉连纸一样挂白整洁,外面看着又是墩墩实实的。一个这样的篓子用的当心一些能用一两年。三六九每一个下马河集日,耀先都要在大十字上卖几个这样的篓子。这就比背柴省力而划算的多,他们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耀先在脚地里抽拽着一根根柔软的荆条编扭着篓子,不时地要抬头看一下炕上的月儿。月儿盘腿坐在炕上嗡嗡吱吱地摇纺着棉花,她也不时地要扭脸看一下脚地里的耀先。那漫漫悠长的时间,就这样在不声不响中度过去了,那漫漫悠长的时间,就这样被月儿纺进线穗里、被耀先编进筐篓里。
夜渐渐深了,灯花都叭叭地爆响起来。月儿纺车上的线穗像茭白一样鼓着肚儿丰满起来,耀先手里的篓子也该扭边收口了。在又一次灯花爆响中耀先伸展着腰身站起来,把编好的荆条篓子放到窑根,那里已经一溜儿摆放了几个编好的篓子。等耀先放好篓子过来,月儿也停了纺车,下了线穗。两个人洗了手脚就脱得光光溜溜地钻进一个被洞,受了猛烈惊吓的耀先虽然不能勃硬起来,但他们每天都是这样脱的光溜溜的睡在一个被窝里。没有了那种功能的耀先对月儿的身体依旧充满了渴望。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块美玉,柔腻、光滑、白嫩:翘挺的乳、圆润的尻、细柔的腰、平板的肚、修长的腿、玲珑的脚,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不胜收,好像她根本就不是娘生爹养的,而是苍天赐给这个世界的一件美物,一件稀世罕见的美物。面对这样的美物,耀先咋能不敞开怀抱呢?耀先虽受过猛烈的惊吓不能勃起,不能进入。但他还是像摇船荡桨似的喜欢在她身上摇荡。
月儿还是在婚后三天的那个不祥的夜晚有过一次那样的感觉,而且还是那样的短暂仓促。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享受过直达深处的荡意消魂的终极美妙,不过她已经感到满足了,他虽不能进入,但他每天都要在她身上摇荡摩挲一阵,这样她也就有了那种麻酥酥醉心醉意的感觉了。她对他再没有份外的要求,她一往情深地爱着他,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她不嫌弃他,更不会背叛他。共同的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扭结在一起。
第二天又是下马河集日,像往常一样,耀先月儿早早起来先把全村的巷道扫一遍,然后回到崖口上的窑里,耀先去准备赶集要卖的东西,月儿则坐在锅灶前拉响风箱。月儿烧了两碗清米汤,馏了两个黑面馍,褪一根生葱。这就是他们的一顿早饭。
吃过早饭,耀先用一根桑木扁担挑起四个用荆条编成的篓子,其中一个篓子里还放着一小包袱月儿纺出来的线穗疙瘩,除此而外耀先脖项上还挂着一个用碎布块缝对起来的花布袋,布袋里装着二三十颗母鸡这几天下下的新鲜鸡蛋。这篓子,这线穗,这鸡蛋都是要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的。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下马河每个集日他们都要去卖篓子卖线穗卖鸡蛋。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需要置办的家当东西太多了。
日头在山尖上冒花的时候,耀先担着篓子走下崖口。卖篓子和背柴不一样,一捆湿柴上百斤重,一路上不歇几歇到不了下马河。而四个篓子没有几斤重,一担儿挑上轻轻松松一阵工夫就到了。所以卖篓子就不必起早贪黑,日头在山尖上冒花出来再走也赶趟。
分下土地后月儿就不一定回回都跟着耀先去赶下马河的集。去年腊月二十九的事情毕竟不可能经常发生,人毕竟和畜牲不一样,干脏事丑事时他也是提心吊胆怕让人看见的。这么长时间月儿再没有碰到过那种事。当然,耀先要是不在跟前,月儿也总是很小心的,她常把一枚纳鞋底的锥子藏在身上以防万一。
耀先挑着篓子走下崖口赶集去了。月儿把锥子在身上藏好,提起泔水,给猪儿拌一盆食,给一窝芦花鸡撒几把料,这才锁了窑门,上南疙瘩地里剥棉花芽子去了。
剥了一晌棉花芽,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就再没活了,再有,就是下面河滩里的一亩半水浇地了。滩里的一亩半水浇地,麦熟后回茬复种了玉茭,前两天才引着河水浇了一遍,估计也该锄了。天气这么焦,不及时锄,地就板结了。地板结龟裂就会把庄稼苗的毛细根拉拽断,这对庄稼肯定不好。月儿决定吃过晌午饭,就到滩地里去锄玉茭,顺便到河里再洗几件衣裳。
吃过晌午饭月儿扛一把锄,臂弯里挎一个小篓子,篓子里是要到河里去洗的几件衣裳。头上顶一块汗巾帕子,冒着火辣辣的红日头下了崖口朝河滩走去。走到村口的大皂角树下时,她在树荫里停下来,到卧马沟这么长时间,来来往往地每天都要在皂角树下走上几个来回,原来每走到树下,心里就有些惊慌害怕,就会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情。所以月儿每次经过这里时总是低垂着头急匆匆地一闪而过,从不停留,更不左顾右盼。但是今天,月儿在皂角树下立住了,立在这一片白哗哗的树荫里,抬头看着伞一样撑在半天空里的巨大的树冠。此时的树冠一团翠绿,春时那开满枝头的碎细的小白花,已变成一枚枚青翠肥厚的皂角挂在枝梢上。
昨天在南疙瘩上锄地时耀先带着几分神秘对月儿说:村口上的老皂角树是一个宝,是一个神。每年收不收庄稼它知道,树上的花开的密,当年的收成肯定就好。要是开的不密,收成就不好。月儿当时有些不信。耀先就说这是爹亲自说过的,月儿就信了。
现在站在这尊神的面前,月儿一脸虔诚默默地在心里说:“皂角神呀,原来月儿不知道,来来往往的没有敬拜过皂角神,你不要见怪。从今天起月儿每次过来都要敬拜一次皂角神,只求皂角神发慈悲保佑耀先月儿不再遭灾受难。”月儿给皂角神许了一个愿,见四下里没人,真的弯腰向皂角树鞠躬拜了一下,这才扛起锄头向沟里走去。
一直盘结在心底里的那团愁云苦雾在皂角树下释散了一些,在向沟底滩地里走的时候,月儿就感到轻松了许多。心情一好,觉得周围的环境也好了许多。抬头看天,天就像水洗了一样蓝莹莹的;看山,山上的树木绿葱葱的;看滩地里的庄稼,更是一洼一洼绿油油水灵灵的。
月儿怀着好心情来到地头,把装着脏衣裳的篓子放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就提着锄进了玉茭地。玉茭杆子长得已经五尺高了,每一苗杆子上都吐孕出一棵或是两棵包衣裹绿的大穗儿,和南疙瘩上的三亩地一样,这里也是一派丰收在望的好景象。
月儿在地垄里锄了几个来回,听见河渠上有人说着话走过来。她探头看时是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吴根才肩膀上也扛着一把板锄,改改则抱着一扑脏衣裳,他们也是来锄地洗衣裳的。
刚从密不透风,蒸笼一样的玉茭地里钻出来的月儿,抬胳膊抹一把脖项里流淌的汗水,用怯怯的目光看着扛着板锄走到跟前的吴根才,小心翼翼地道:“改改嫂,你们也来了。”月儿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话,再说几句感谢奉承的话。因为月儿已经知道在‘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会上,是农会主席一言九鼎使他们不仅有了南疙瘩上的三亩坡地,同时也有了这滩里的一亩半肥油油的水浇好地。她应该对着吴根才说一声谢谢,吴根才也等着她亲口来说谢谢。耀先曾不止一次对吴根才表示过谢意,但对耀先说出来的谢谢,吴根才不是特别的愿意接受。对耀先他表现的很冷淡,爱理不理的有些不屑一顾。他想得到的是月儿说出来的感谢话,他想听月儿红润润的香唇里说出来的甜丝丝软绵绵的奉承话。让月儿感动,让月儿奉承,这才是他吴根才的目的。
然而,月儿却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她对这个农会主席就和那个民兵队长一样感到害怕,她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们,那里还敢抬头扬脸地说好听的感谢话。虽然经过抽肥补瘦抽多补少,月儿已经感觉到吴根才比郭安屯要好的多。但是对他根深蒂固的怕并没有消除,反而还更有所增加。因为一见面他总是把一种她受不了的直勾勾火辣辣的眼光,紧紧地盯在她脸上,就像那次在水磨房里磨面一样,他把那样有些邪乎的目光盯到她脸上时,她就有一种整个身体都要被剌穿剌透的恐惧,整个身体就不由地要打颤。有这么大的恐惧,她怎么能当面向他说出感谢的话来。
“哟,月儿呀。这么热的天,你不歇晌,早早来锄地,拴娃呢?咋不让拴娃来锄地?”抱着一扑脏衣裳的改改,大大咧咧地说着,就从月儿身边走过去,到河边洗衣裳去了。
改改过去后,扛着大板锄的吴根才在月儿脸前站了下来。他把板锄从肩上拿下来拄在地上,他的锄头几乎就碰上月儿也拄在地上的锄头。月儿本能地向后退一步,她只能向后退一步,河渠很窄,再退就踩着庄稼了。月儿退一步扭头看一下沿着河渠过去的改改,改改已经在河边蹴下,把一个宽的像案板的脊背对着这边。月儿再扭回头时就看见那双直勾勾火辣辣的邪乎的让人有些害怕的大眼正死死地盯在自己脸上,盯在自己敞开领口的脖项上。月儿哆索一下,就有了身体要被剌穿剌透的恐惧。他站的这么近,她都能感觉到他一阵阵喷吐到自己脸上来的一股股粗重的气息。月儿不知道这下自己该如何办,是该提着锄钻进玉茭地里去锄地?还是该跑到河边去和改改在一起洗衣裳?她真的有些茫然无措。
这么近脸对脸地和月儿站在一起,几乎能闻嗅到了月儿红唇里飘飞出来的幽幽香气,对吴根才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从给她分配土地以来,他就一直期望着能有这样的机会,不然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水浇好地抽补给她,不就是为了能经常看到这张诱人的脸蛋儿吗。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早就让吴根才着迷了,他在自家炕上把改改压到身底下的时候想的都是这张俊俏的白脸蛋。
现在正是伏里天,月儿刚在密不透风,蒸笼一样的玉茭地里锄了几个来回。白脸蛋儿愈显得红润娇媚,身上的红底碎花细洋布衫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紧紧地缠裹在身上,使她苗条的身材更突现出来,连胸前翘挺的奶子上那两枚俏秀的乳头都在红布衫下若隐若现。刚才锄地的时候过于燥热,月儿就随手解开脖领下的两颗扣襻儿,红衣立领倒下后那里就露出一抹雪白耀眼的肌肤……这就是吴根才脸前立着的月儿,这就是让吴根才黑夜睡不着觉的月儿。
心慌意乱的月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然出现在脸前的局面。如果逼站在脸前的吴根才这时候说上几句话,也许月儿就不会显得这样紧张害怕。但是吴根才就是不说话,他像一堵墙一样竖在她的面前,只是用火辣辣的让人感到有些邪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月儿再经受不了这毫不掩饰的逼视,她提起锄头扭过脸就要跳到庄稼地里去。在月儿转身扭头的一瞬,  “慢着。”吴根才低沉地吼一声。
月儿不知道他要干啥,就回头求救似地向河边洗衣裳的改改张望。改改背对着这里正举着棒槌在一块黑石头上“砰砰叭叭”地槌打衣裳。月儿心惊肉战地回过头,但是,她在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并没有看到凶性毕露的淫邪,没有看到张牙舞爪的峥嵘,他脸上还是往常一样专注不变的直露的笑。
吴根才根本不操心河边洗衣裳的改改,他操心的是眼前这个美若天仙的月儿。只要能盯着她的脸蛋儿好好地看上一阵,他心里的谗呀痒呀就解了。能对着她的脸蛋儿随随便便地说上几句话当然更有意思。月儿惊慌地扭转过脸来时,吴根才笑模笑样地说:“你这就转脸扭尻子走了,也不给说一句暖心暖肺的话儿,我可是为你办过事情的,你知道不知道?”
月儿这下反倒不怕了,人家有理由提这样的要求。为抽田补地的事,她一直想亲口对他说声谢谢。过去她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这样的胆量。现在她不能再闭口不说,现在她也敢说了。再不说就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受了人家的好处咋能连一声谢谢也不说。月儿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把白粉粉俊俏的脸儿抬扬起来,端端地举在吴根才的眼前,细语柔声地道:“根才哥,我和耀先知道,我们能有这两块地全凭你为我们说话,我和耀先一辈子也不敢忘,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报答。”
听月儿说了这几句话,吴根才嘿嘿地笑了,笑的很开心。紧接着就玩笑似地说:“知道报答就行,来,让哥摸一下脸就报答了。”吴根才话到手到,说着就把一只大手摸到月儿红朴朴的脸蛋上。已经没有了戒备的月儿,像是让蛇咬蝎子蜇一下猛然间吓的跳起来,但是她没有敢叫。吴根才用那只触摸了月儿脸蛋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脸盘,那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月儿的脸蛋是那样的柔腻光滑如同水缎子一般美妙,而他自己的脸却是这样的涩里糙巴和改改织下的粗土布一样满是疙哩疙瘩。吴根才用知足的目光看着一时不知所措的月儿,看着窘红染满脸颊的月儿,哈哈地一笑,说:“好了好了,锄地锄地。”吴根才朗声地笑着跳下河渠钻进他自己的庄稼地里。
河边洗衣裳的改改听见男人爽朗的笑声,扭回头时,看见男人那壮实的身影已经在庄稼地里了,她就又专心专意地洗起她的衣裳。
月儿也赶紧走进地里,走进林木一样茂密的玉茭地里。去年腊月二十九到水磨房去磨面,月儿就对吴根才产生了戒心,他火辣辣直盯到脸上的眼睛让人害怕。磨完面回到崖口上的窑里又发生了郭安屯闯窑事件,月儿就把郭安屯排在恐怖名单的第一位,把吴根才排在第二位。开春后,在抽田补地会上吴根才一言九鼎,给他们分了两块地,并且这一亩半能浇上水的好地,还是从他自己的地里抽出来的。这样月儿对吴根才的看法就产生了变化,觉得他除了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往她脸上看外,再没有表现出别的不良粗暴的行为,她对他的戒心就小了。爱美之心谁没有呀,自己长的好看,别人为什么不能多看几眼。只要不动手动脚欺负人,他就是好人。月儿对吴根才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正要从自己的恐怖名单上把他抹掉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就在他的女人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吴根才又让月儿感到害怕了。
月儿一边锄着地,一边这样想。她锄一回地,到了河渠边的地埝边上,吴根才正好也就锄过来了,每次到了河渠边的地埝上他都把眼睛瞪得像牛蛋一样往她脸上看。这时月儿就觉得脸上像是又被抓摸了一把似的感到烧烧的烫烫的。两家的地是连在一片儿的,中间只有一道三寸高的小土埝。三寸高的小土埝连一条软体毛虫都挡不住,万一他横斜着闯过来使坏咋办?月儿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透过玉茭杆的株叶朝那边看时,就发现他也在不断地朝这边窥探。吴根才的地里种的不是五尺高的玉茭,他种的是低杆棉花。月儿能清楚地看到他在棉花苗上晃出来的半个壮实的身影。月儿不敢再在这玉茭地里待了,她怕他万一昏头昏脑地闯过来。
河渠上又传来一阵风铃一样的说话声,几个歇够晌睡醒觉的女人也到河边洗头洗衣裳来了。这里面有水仙嫂、有郭安屯的女人彩兰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过来和改改打过招呼,就找合适的石头坐下抡举着棒槌洗起衣裳。马沟河弯弯曲曲地从卧马沟村口上流过,只有这里的河面宽水流缓,所以这里也就是卧马沟女人们洗头洗衣裳最理想的地方。听着河边一群女人说起的闲话,月儿就想:要是这时候吴根才跳过那三寸高的地埝,过来把她按倒在玉茭地里,她是绝对不能喊叫的,要是她一喊叫,整个四十里马沟的人就都会说:卧马沟的月儿是个烂脏女人。唉,女人受了欺负,还要坏了名声。想到这里,月儿再扭头朝那边的棉花地看时,却没有了吴根才的身影。月儿的心一下就高高地提悬起来,棉花地里没有他的身影,他会跑到那去?难道……月儿停下锄警觉地向四下张望,身前身后的玉茭叶子都在婆婆娑娑地抖动着,仿佛那个人正冲撞着玉茭叶往这边跑来。月儿再不敢在这林木一样茂密的玉茭地里多待了,她提起锄头扭身慌张地向河渠上跑去,向正在河边洗头洗衣裳的一堆女人跑去。
其实,吴根才并不是月儿想象的那种坏人,他和郭安屯不一样,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有本质上的区别。吴根才非常爱慕月儿的美貌,爱美之心谁没有。有时候想着月儿他都睡不着觉,但他仅仅只是想想而已,看看而已。他没有郭安屯那样直截了当的冲动,也没有郭安屯赤裸裸的胆量。他现在是卧马沟村的农会主席,手里握有一定的权力,他平常就爱和别的女人逗逗笑笑,摸摸脸,拍拍屁股,仅此而已。过去他没有想过把谁的女人弄了,现在手里有了权力了,他同样也没有这种非份之想。弄别人的女人那成啥了?逗一逗,摸一摸是另一回事。今天凑着个空儿,摸了月儿光溜溜的脸蛋子,他就感到十二分的满足,和这么好看的小女人逗了一回乐,能不喜欢满足。在棉花地里他高兴的唱起眉户: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儿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吴根才竟然喝了酒似地在迷醉中找出一段带有“月儿”字样的眉户小调哼唱起来,他一边哼哼叽叽地唱着,一边抡着大板锄锄着地,锄了没有几个来回觉的尻子紧的不行,就扔下锄把,提着裤子跑到地埝背人的地方拉屎去了。
吴根才在地埝下的背人处拉了一脬屎,再回到棉花地垄里则过脸看时,那边的玉茭地里就再找不见穿红洋布衫子的月儿了。回头一看,原来月儿跑到河边那一群女人里去了。吴根才在棉花地垄里笑着摇摇头,又哼哼呀呀地唱起他的眉户。
月儿从玉茭地里急慌慌地跑出来,就加入到河边洗衣裳的女人群中,心里也就再不感到惊慌害怕,再坏的男人也不敢在这么多女人面前使坏。
月儿嫁到卧马沟来的时间不是很长,再加上身份特殊,她和这一群女人当中的许多人还不是很熟,不熟就不愿挤到跟前去。她和水仙熟,但是水仙身边已没有地方。月儿就在离这堆女人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因为月儿的突然到来,女人们的叽喳声沉寂了片刻,接着又像树上的山雀儿一样叽喳开了。
月儿在河边坐下,也学着别的女人的样儿,把沾了水的脏衣裳摊在一块平面石头上举着棒槌敲打起来。
有一个女人就咬着舌头说起悄悄话:“哎,你们看,地主儿子的小女人连衣裳都不会洗,光拿个棒槌干敲湿打,连皂角也不放,那能洗干净衣裳呀。”
女人们又一次把目光聚集到月儿身上。“月儿,你没有拿皂角?”女人堆里的水仙问了一句。
月儿抬起湿漉漉的手背,抹一下脸上的汗水和溅到脸上的河水,闪着一双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水仙说的是啥意思。月儿没有在河里洗过衣裳,原来在下马当姑娘时她洗衣裳用的都是洋碱胰子,用洋碱胰子洗衣裳搓揉搓揉就行,用不着抡着棒槌“砰砰叭叭”地使劲敲打。嫁到卧马沟来家庭和整个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再也买不起洋碱胰子,就也让耀先用青梗木削作了一根壮壮实实的大棒槌。月儿没有在河里洗过衣裳,但她见过别的女人在河里洗衣裳,她们都是举着硕大的棒槌把沾湿了水的衣裳摊放到平面石头上,一阵“砰砰叭叭”的敲打,就能敲打出一片像洋碱胰子一样去污的白沫,她不知道那是用了皂角的缘故。“什么皂角?”月儿茫然地问了一句。
女人们哗哗地笑出一片声音。
水仙从人群里站起来,但是她篓子里没有多余的皂角了,她来时带的就不多,已全捣碎搅和到衣裳里了。“彩兰,”水仙看见郭安屯女人彩兰的篓子里还横横竖竖地放着好几根红褐色的大皂角,就说:“彩兰,把你的皂角给月儿匀两根。”
彩兰懒洋洋地用棒槌敲打着摊铺在平面石头上的衣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用阴阴怪怪的腔调说:“姓郭的不一定就是一家。我凭啥要给她匀皂角?”彩兰说出来的前半句话正是当年郭福海在皂角树下对郭安屯说过的话,当年郭福海说这话时彩兰在场,并且她还是刚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当时她的脸就烧烫的抬不起来。从那以后这句话就一直针剌一样地扎在她的心上。除此而外还有一件让彩兰压在肚子里吐说不出来的怨苦:土改以来她的男人郭安屯好几次在睡梦里喊叫着月儿的名字把她吵醒,女人最疾恨的是啥?不就是勾引自己男人的骚浪女人吗。彩兰总以为她当了民兵队长的男人,让地主儿子的这个骚狐一样的小女人给勾引住了。彩兰恨还恨不过来,怎么会把自己的皂角匀出来让她使。她宁可把用不了的皂角丢到河里让水冲走,也不给月儿用。
水仙的面子太小,彩兰不拾。
水仙闹了个红脸没趣,她白了阴阴怪怪的彩兰一眼。水仙并没有放弃,她站在那里用眼睛询问着其她女伴。改改是个慢性子肉肉人,脑袋瓜转的不快,但她的心眼不坏,她见水仙立在那里尬尬的,就从自己的衣篓里一把捏出五根镰刀片子一样,又大又肥的在日头底下闪着紫光的皂角,说:“我这还有剩下的,你拿过去让月儿使。”
水仙拿了改改给的皂角到了月儿跟前,问:“你没有用皂角洗过衣裳?”
月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没有。”
水仙就在月儿身边蹴下,要过月儿手里的青梗木棒槌,把两根皂角放在石头上“叭叭”地打碎,然后把打碎的皂角碴揉裹到平摊在石头上的衣裳里,再撩两掬水,接着就抡起棒槌砰砰叭叭地敲打起来,一边敲打,一边不断地翻腾衣裳。三翻两敲衣裳里就冒出一片和用了洋碱胰子一样的白泡沫,“看见了吧。”水仙言传身教地说起话:“皂角就是这样的用法,用好了它一点也不比货郎担卖的洋碱胰子差。皂角还能洗头哩,把皂角捣成碎沫沾上水揉到头上越揉越起沫,用皂角洗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柔柔顺顺的还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哩。”水仙比着样儿教了一阵,就把棒槌再递到月儿手上。
月儿学着水仙的样子,举起棒槌响响地敲打起来,那散发着幽幽香气的皂角沫从平面石头上溢漫着流到河里去了,摊在平面石头上的衣裳整个都让皂角沫子包裹严了。月儿高兴起来,她干脆脱掉鞋挽起裤腿,把两只秀溜的赤脚伸到清澈温柔的河水里。小时候在下马河水磨上,她就常是这样把一双赤脚伸到河渠里踢溅水花。
那一堆女人看见月儿突然露出了一双秀溜的赤脚,都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女人的脚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赤露出来让人看?月儿咋就在河边,在大天白日,在这么多人脸面前赤了脚,并且还露出那么一截子白生生直溜溜的腿肚子。女人们看的傻眼了:月儿的这一双脚真叫是好看,白嫩,秀丽,玲珑剔透。
月儿赤了脚后再把一根皂角捣碎,照着刚才水仙说过的办法,弯腰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揉洗起头发。
吴根才又锄了几垄地,在这伏天热暑里,棉花地也像是一口大蒸笼,一股股的热气直往上腾冒。吴根才的白粗布汗衫早就让汗水溻透了,汗水顺着汗衫的前襟下摆滴滴哒哒地都滴在棉花地里了。真是热呀,吴根才撂下板锄跨上河渠,他也要到河边洗洗脸落落汗,要到河边的树荫里吸上两袋烟缓缓气。吴根才走上河渠朝河里一看,他的眼睛就牛蛋似地瞪大,脖子梗着再转不回来。河水里那个赤脚白腿,身上穿着红衣裳的月儿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他给吸住了,身后就是有十八匹马也把他拉拽不住。吴根才立在河渠上种马一样张吸着鼻翼,喷吐了几口粗气,就急不可耐地向她奔去。
吴根才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跳到河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吴根才真会选地方,这块挡在河心里的大石头就正对着月儿,相距也不过丈八远,不仅距离近,而且角度好。吴根才跳到大石头上日急慌忙地掬着河水匆匆地洗一把脸,就回转过头脸对着月儿在石头上坐下来,他也把鞋脱掉,把两只肥厚的赤脚板也伸放到清亮亮的河水里,再点一袋旱烟,就直楞楞地盯着月儿那一双秀溜的赤脚和那一截白生生的光腿看起来。由这双玲珑秀溜的赤脚、由这一截白生生的光腿,吴根才就联想到土改那天夜里带人闯进上房院,掀开被子把月儿光溜溜亮在炕上的嫽人的一幕……想着看着,看着想着,他竟然把旱烟杆插不到嘴里去了,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一股股淡幽幽的烟雾,而是一根细细的断不了头的涎水。
女人堆里的彩兰,看着坐在河心大石头上直了眼的吴根才,就斜着眼,撇着嘴说起风凉话:“改改,看你屋里的人,眼睛里都冒出火来咧。一会非跌到河水里去不可。不就是一个女人,在自己炕上还看不够,跑到河里看来了。”
改改是个慢性子肉肉女人,她咧着嘴只是笑笑,她才不和彩兰计较呢。她不在乎地说:“跌到河里怕啥,全当是洗了一回身子。愿意看,看去吧。有本事把她弄到炕上去都行。”
“死憨子,弄到炕上,人家就不要你了。”彩兰想逗起改改的火。
“不要倒更轻省了,黑间睡觉再没人打扰。”彩兰再不言语了。改改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激不起火来的肉性子人。
郭安屯也从河渠上走过来,他是来找吴根才的。刚才区里的武委会主任派人送来一张条子,要卧马沟派出两个民兵去参加县里的支前队。抽人凑款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这样的大事他这个民兵队长说了不算,这事得农会主席说,农会主席才是村里的一把手。
郭安屯顺着河渠过来,没有看见吴根才,倒是先看见赤着脚,裸着腿,坐在河边洗头的月儿。他的魂一下就飞了,飞到去年腊月二十九的后晌。那是一个即不能忘,又不能想的的后晌。是一个即让他兴奋不已,又让他懊悔不迭的后晌。那个后晌,在崖口上的窑里他把这个妖狐一样勾人的小女人脱剥了个精光,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与众不同,满以为自己得手了,脱光衣裳的女人和盘子里的菜一样,还能跑得了?没想到她一个兔子蹬鹰,一家伙把他从炕上蹬踢下去,还差点把裆里的东西给踢断。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后晌,他对这个小女人才更是放不下,只要一见了面,他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个后晌,想起她被剥脱的赤条精光在炕上乱踢乱滚的那个狂劲,想起她那与众不同的……
“哎哎,你干啥来咧?”看见自己的男人没有走到跟前就痴头楞脑地傻站住不会动了,彩兰的脸就红了。改改的男人起码还是悠悠闲闲地坐在河心的石头上,自己的男人还不如人家呢,他像木头桩子一样,过来就栽在河渠上不会动了。彩兰觉得脸烧的架不住,就狠着声喊一句。女人的喊叫提醒了郭安屯,但他哼哼哈哈地答不上来他究底是来干啥的。真的,他一下忘了到河渠上是干啥来咧,他被赤脚裸腿站在清亮亮浅水河里的月儿迷惑住了。“你干啥来咧?看西洋景来咧?”彩兰是个嘴巴厉害的女人,她嚷叫着站起身来。
郭安屯这才想起来是找吴根才商量事情的,他就向吴根才跟前走,在绕过月儿往吴根才坐着的大石头上跳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脚没踩实“咕咚”一声郭安屯后仰着整个身体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响响地栽倒在河里。“哇——哇!”河边一堆洗头洗衣裳的女人像炸了锅似的呜呜哇哇地欢叫起来。
“哟,我还以为是我屋里的人跌进河里去了。原来是彩兰屋里的呀。”改改咧着嘴还幽默了一把。
彩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人话:“骚狐精。”她骂的不是改改,她骂的是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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