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立秋后的一场连阴雨把卧马沟的人全都堵在家里,这场连阴的秋雨真的带来了一丝凉凉的寒意。许多人身上都加穿了衣裳,总是被耀先月儿扫得干干净净的巷道,在这场连阴雨中被踩成了烂泥滩。斜飞的冷雨还在沥沥拉拉不停地下着,那积满雨水的坑坑洼洼里被不断落下的雨点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整个卧马沟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当中。
耀先月儿也窝在崖口上的窑里出不去,他们从来还没有一整天一整天地歇在窑里不去干活。自上了崖口,他们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不是在地里勤勤勉勉地劳作,就是在坡上背柴割荆条。为了生存,为了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们把每一点时间都利用起来,除非到了困乏的不行,实再睁不开眼了才肯歇上一阵。现在是天雨把他们堵在窑里了。别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滚在炕上补觉哩,都悠悠闲闲地享受哩。耀先月儿即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歇不下来,他们半夜半夜点灯熬油纺线编篓,怎么肯把这大白天的好时光糟蹋浪费了呢,那晚上的灯油不是白熬了吗。
被天雨窝堵在窑里的耀先月儿,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滚到炕上去补觉,去悠悠闲闲地享福,他们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月儿盘腿坐在炕上摇着拐车,把前日纺出来的线穗一丝一丝地往拐车上缠绕。月儿早就来回地算过账了,卖线穗远不如卖棉布划算。用一两线穗织出来的棉布,要比一两线穗多卖好几倍的价钱。所以月儿已不卖线穗了,她攒钱又给自己置了这架拐车,再等些日子钱攒够了,她还要置一架织布机。把拐好的线儿浆了染了架在织机上织成布,再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这样返回来的利钱就多了。耀先坐在窑门口上割捋着荆条,他的两只手都让割破的荆条汁液染成深深的蛋黄色。编一个篓子要劈割不少荆条。耀先脚踩手扭,一面割荆条编篓子,一面看着窑门外幕布一样密密匝匝的雨丝,不无忧虑地说:“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啥时候?”
月儿停了手里的拐车,也看着窑门外横飞竖舞的雨丝,那对水灵灵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虑。她担心的量南疙瘩上的棉花和谷子。南疙瘩上的三亩庄稼不仅凝结着她和耀先的心血汗水,更寄托着她和耀先的全部梦想。月儿细语低声地道:“听人说,雨多了棉花疙瘩开不了就沤烂在担子上了,谷穗也会长出黑霉霉。”
听月儿这样一说,耀先就坐不住了,他把手里编扭了一半的篓子往边上一推,站起来说:“我到坡上看看去。”
月儿溜下炕说一声:“我也去!”她的口气更坚决果断。
月儿清秀的脸上表现出的坚毅和刚强使耀先无法拒绝,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也洒遍了她的汗水,她勤劳精巧的双手培育过地里的每一棵庄稼苗,她有资格有权力去看她的庄稼。“走!”耀先拿一顶草帽扣在月儿头上,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身,向窑门外的雨幕里走去。
雨天到地里看庄稼,一般都是弯腰驼背在庄稼地里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只有他们才会把地里的庄稼看的和儿女一样亲。然而耀先月儿这两个年轻人却踩着泥泞,冒着斜飞竖舞的雨丝,相互挽扶着到南疙瘩上看庄稼来了。他们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现在庄稼和土地在他们心中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细雨斜飞,雾罩山峦。
沉甸甸的谷穗在细雨微风中摇曳;掌状厚实的棉叶伞一样撑在棉桃上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水,硕大的棉桃威威武武地坐在棉枝担儿上不为所动。耀先抽了一根谷穗,包在谷糠里的米粒饱满而硬实;月儿掐下一颗棉桃,撕剥开看时里面的棉絮白洁湿润。在秋雨中棉桃依旧端坐在棉枝担儿上,谷穗依旧弯挂在谷苗上。棉桃没有沤,谷穗上没有长出黑霉霉。相反它们正在享受着雨露的滋润,正准备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它们勤劳的主人。
耀先和月儿隔着丝丝缕缕的雨雾,相互看着会心会意地笑了。“不会出事。开春的时候皂角树上的花开的多旺呀,今年的年景肯定差不了。”耀先又搬出那个老典故。
月儿扭头朝坡下村口看去,罩在雨雾里的皂角树显得朦胧虚幻。月儿在心里默默地又向她的皂角神祈祷一句:求皂角神保佑南疙瘩上的庄稼能获得好收成。
耀先月儿冒雨看了一回庄稼,看过后他们的心就踏实了。回到窑里,月儿把一直捏在手里舍不的扔的那个棉花疙瘩剥开,把青壳里的四朵棉絮一一揪拽出来,烤到炕边的锅台上。看着这四朵白白的棉絮,月儿又想起二叔。她前一阵子说过:等摘下第一茬棉花就给二叔做一件厚厚的棉袍。想着她就说:“有些日子没见二叔了。”
已在窑门口坐下捋开荆条的耀先就接上月儿的话说:“等雨停了,天晴了,咱们过去看看二叔。”说完两个人又各自干起活。
月儿在炕上拐了一阵子线,想起什么似的俊俏的脸上有了一抹生动的笑。耀先不知道她为啥发笑,就问:“笑啥了?”
月儿没有回答,却提出自己的问题:“咱们买织布机的钱攒够了没有?”
耀先眨着眼想了想,说:“还差一点,再卖上两三回篓子可能就凑齐了。”
“还差多少么?”月儿翘噘起红润润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撒娇的媚态,在有了闲暇的时候她愿意在耀先面前表现出更多的柔情。
耀先拍打拍打手上的枝粉土屑,起身爬上炕,把挂在炕洞窑窝上的小布帘掀起,从里面端出一个小木匣。这小木匣里存放着的就是他们攒下的钱。为买织布机,他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尽力地攒起来,全都攒在这个小匣子里。耀先轻轻地将木匣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点数起来。月儿侧身爬过来把脸支在耀先腿上,专神秀气的眼睛随着耀先的手一下一下忽闪着。买一架织布机是眼下月儿最大的心愿,也是耀先眼下努力奋斗的最大目标。这个摆在脸前的小木匣就是她的心愿和他的目标的交汇点。
“拴娃拴娃月儿月儿”耀先月儿抱着装着他们的心愿和目标的小匣子,还没有把里面的钱数完,窑门外的雨地里就有人一声紧跟一声地喊叫起来。崖口上就是青天白日都很少有人上来,这连阴雨天一路烂泥,谁会上来?不管是谁,先把钱匣子收起来才是对的。他们慌乱地把钱匣子藏压到被子底下,抬起脸时一个浑身泥水的生脸人已经站在他们敞着的窑门里了。
“你是……”耀先月儿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在雨天里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不是卧马沟人,月儿害怕起来了,她身不由己地向藏着钱匣的被子上挪去,她怕出了意外,那可是他们辛苦好长时间才攒下的一点钱呀。
来人身上没带雨具,浑身淋的湿漉漉的,站在窑门里裤脚上直往下淌水。来人抹一下满脸横流的雨水,冻得发青的嘴唇哆嗦地说:“你们就是拴娃和月儿吧?我是马桥村的。快点,二老汉不行了。小河叫你们快点过去。”
“什么?”耀先月儿比刚才更紧张了。二叔怎么能不行了呢?几天前他还硬硬朗朗地领着他们坡上坡下地背柴哩,怎么突然就不行了?“二叔怎么了?”月儿的脸上马上就挂了两行泪,把压在身底下的钱匣也就忘了。
“我也说不来,赶快起身走吧,迟了恐怕就见不上人了。不急?我能冒雨连天地往过跑。”来人只是急促地催。
耀先月儿就再顾不上其他,二叔是他们最亲的人,二叔的生死安危牵动着他们的心。两个人跳下炕抓起雨具,给来人头上也扣一顶遮雨的草帽,就一起闯出窑门,闯进滂沱的雨幕中。
二老汉是前天开始下这场雨的时候病倒的。
前天一大早从炕上起来,二老汉还像往常一样牵上他的老叫驴上坡背柴去了。这一阵子二老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是真的老了。这种衰老的感觉是从拴娃月儿有了土地,从他身边离开时有的。二老汉孤孤独独地背了大半辈子柴,没有过灾,没有过病,更没有觉得自己老。尤其是去年后冬今年春上,身边有了拴娃,有了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月儿,他的精神一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那段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感满意,最感幸福的日子。年轻时候的梦想重又在快要干枯了的胸腔里鼓荡起来。但是好景不长,那给他带来满足和幸福,鼓起他年轻时美丽梦想的拴娃月儿一阵风似的又从他身边刮走了。身边没有了拴娃,没有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他的梦就又破了。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一下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连唢呐都吹不响了。
二老汉迈着迟缓的步子牵着他同样衰老了的老叫驴,还没有走到那茂密的林木边,就走不动了。他走不动了,后面的老叫驴也走不动了。他丢开手里的缰绳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腰里抽出唢呐却没有气力吹响。老叫驴屈圈着四条长腿,也在他身边卧下,那没膝高的嫩嫩的绿草已经引不起它的食欲。二老汉竟靠在石头上慢慢地睡着了。山风把他刮醒的时候,天上已卷满了黑云。浓密的黑云不知道把日头遮盖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顶上找不见日头,二老汉就判断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就不知道自己在这半山坡上迷迷糊糊地盹了多长时间。他扭头看一下老叫驴,老叫驴还卧在那里也瞪着一双大眼正看他呢。
又一阵山风刮过来,这阵山风就带着明显的冷意。二老汉哆嗦着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天上黑滚滚的云和地上冷飕飕的风,二老汉知道要来雨了。他从小在这条沟里长大,这地方雨前的征兆就是这样。但是他身子懒的不想动,他再扭头看着老叫驴说:“老伙计,看来咱要淋雨了。”和他的话音一起落下来的真就是劈劈叭叭的雨点子。
背柴淋雨这在二老汉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那年不淋几场透雨呀。然而今天的二老汉和过去的二老汉不一样了,今天的二老汉老的连唢呐都吹不响了,他那里还经得住冷雨浇注,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在半山腰上迷糊了一觉。秋风秋雨一下就把他的热身子吹透浇湿。在滂沱的雨中他觉的身子一阵阵的发冷,荒山野岭连一个避雨躲风的地方都没有。二老汉牵着他的老叫驴在滂沱大雨中开始无奈地往回走,和来时一样,他们走的迟缓疲塌,走的趔趄艰难。没有走到马桥村口,他浑身上下就烧烫起来,就觉得天眩地转,眼窝一阵阵地发黑。最后他是拽着老叫驴的尾巴回来的。回到窑里,二老汉就倒下身子烧昏过去。可怜的二老汉就溻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昏烧着睡过去。等侄子小河发现的时候,二老汉就只剩下一口悠悠气了。
从下马河请来的先生到跟前只瞅看了一眼,转身就走,没有号脉,没有开方,只给小河说一句:“问问老人还有啥没了的心愿。”
小河万没想到,一场秋雨竟把他硬硬朗朗的二叔淋的上了黄泉路。他捶胸捣背后悔自己过来的迟发现的晚,不然二叔还是有救的。
小河不甘心地爬在二叔腊黄腊黄的脸上,一声跟一声地喊叫二叔。二老汉满脸痛苦地躺着,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眼里像堵了烂棉花套似地“哧啦哧啦”地响着,眼看着就是出来的气长,进去的气短了。
翠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过来,对除了失声痛叫再没了一点办法的小河说:“快,先让二叔喝一口红糖水,我娘家爹有一次淋了雨,烧的起不来,就是喝了一碗热热的红糖水缓过劲来的。” 翠翠现身说法,小河就不敢待慢。他跳上炕把二叔的光头轻轻地抱在臂弯里,接过翠翠手里冒热气的红糖水,把碗沿款款地对在二叔已没了血色的嘴唇上。二叔的嘴是微张着的,小河轻缓地斜着碗沿,那温热的红糖水就像一股细细的涓流,向二叔堵塞了棉花套子一样干燥的嗓子眼里流去,向二叔烧烫蒸发的没有了水分的胸腔里流去。翠翠说的对,这热热的红糖水真是一股滋润生命,挽救灵魂的甘露。二叔嗓子眼里“咕咕”地响了两下,就缓缓地睁开眼睛。
“哦呀。”小河和翠翠同时发现了这个伟大的转机,发现了二叔微微张启的眼睑里表示出来的一丝生命回归的活光。“二叔!”小河喊叫一声,那豆粒一般大小的泪珠儿就叭叭地滴到端在手上的红糖水里。
二老汉微微张启的眼睑里的那两颗暗淡了的眼珠子,像是浸泡在混浊的稀泥汤里一样涩涩地旋转不动。二老汉用这种暗淡无神旋转不动的眼神看了看周围,除了小河翠翠,周围还有几个呆板模糊的面孔。这都是他的近门子侄。小河感觉到枕在臂弯里的这颗衰老的脑袋在努力地扭动,他把二叔的头再往起扶扶,然后对在二叔耳根上说:“二叔,你看,大家伙都过来看你来咧,有啥话你就说吧。”二老汉使劲转动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像是在这昏昏暗暗的窑里,在这围在一圈的子侄中间寻找着谁。小河赶紧伏下头再问:“二叔你想见谁?”
二老汉想见谁呢?二老汉一辈子无儿无女,小河就是他最亲最近的亲人。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努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还想见谁呢?二老汉慢慢地把微启的眼睛又闭住了。在他痛苦的已经变形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重的缺憾,在他闭住眼睛的同时,那没有了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嚅动起来。小河快快地把耳朵伸贴到他嚅动着的嘴边,还是听不明白他嚅喘些什么。翠翠跪到炕上用手轻柔柔地在二叔胸口上顺了顺,然后对在二叔脸上轻声问:“二叔,我是翠翠,你想啥哩?给我说。”
二老汉终于把眼睛又睁开了,这一次他眼睛里那丝生命的活光就明显地暗淡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好一阵,才丝丝缕缕地说出一个字:“月……”
“二叔,你是想见月儿吧?”明白过来的翠翠回问一句,二老汉已没了光泽的眼缝里就泄出一缕柔和的也是最后的企盼。翠翠抬头看着小河,说:“快去卧马沟把拴娃和月儿叫来,二叔是想见他们。”
“我去。”立在炕沿跟前的一个近门侄儿站出来,他知道这时候小河是不能离开的。
“行,你给咱跑一趟。”小河把枕在臂弯里的二叔轻轻放下,再对族门里的这个兄弟说:“拴娃月儿是卧马沟原来的财主郭福海,就是我原来的东家的儿子和儿媳,他们现在住在卧马沟崖口上。”小河的话还没有落点,年轻人就跑出窑门,跑进灰蒙蒙的雨雾里。
耀先月儿冒着滂沱的冷雨从卧马沟跑来,在泥泥水水的路上月儿脚上的布鞋跑掉了几回,耀先更是把头上的草帽都跑丢了。在他们心里,二叔就是最亲的亲人。去年后冬,在他们失家丧父站在寒冷的崖口上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是二叔把他们引领到一条崭新的生路上。那个冬天如果没有好心的二叔,也许他们就会饿死冻死在崖口上的孤窑里。二叔是他们的恩人是他们的亲人。月儿还时时刻刻想着摘下第一茬新棉花要给二叔做一件厚厚实实的棉袍呢。他们还想着有一天日子好起来要把二叔接到卧马沟崖口上去享两天清福呢。听到二叔的凶讯他们怎么能不急。耀先月儿一身泥一身水不顾一切地跑进来,顾不上和别人说话,就一起扑到二叔身上,尤其是月儿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二叔一只干枯的手,就呜呜恸哭起来。站满一窑的人不知道这个一身泥水的小女人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这么悲切。马桥村的人只知道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二老汉除了侄儿小河,就再没有更亲的人了。这个小女人是谁呀?她咋比小河翠翠还要伤心动情?
翠翠从腰杆上抽下一条粗布汗巾,过去把月儿湿漉漉直往下滴水的头发擦干,说:“月儿,坐到炕上去,坐到二叔身边去,二叔现在就是想见你。”
爬在炕沿下的月儿哭的浑身稀软都站立不起来了。耀先过去把面条一样立不起来的月儿搀扶到炕上,月儿一上炕就爬伏到二叔胸前痛声嘶叫着悲悲切切地哭起来。耀先坐在炕沿上把二叔的一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紧紧地抓握住,他没有哭出声,但他脸颊上也满满地挂着两行擦不净的悲伤泪。
打门内的那个子侄跑出去叫耀先月儿之后,二老汉的眼睛就再没有睁开,嘴里吐出来的那点悠悠气已经微弱的快没有了。门内的兄弟子侄和邻居开始准备起后事。
月儿不相信她的好二叔就要这样走了,就不和她再说一句话了。她爬跪在炕上,摇拽着二叔的一条胳膊,悲切地哭叫着:“二叔、二叔,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呀,你再和我说上几句话呀。二叔,你还没有穿我给你做下的棉袍哩,二叔呀二叔,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呜呜……”在月儿撕心裂肺的哀哀哭诉下,二老汉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这眼睛睁得是那样的艰难,又是那样的顽强。那即将游离而去的生命,随着他眼睑里闪出的这缕微光又忽忽悠悠地回归到他的脸上。二老汉睁开眼,恍惚中看清跪在身边的就是他想要见的月儿时,他那快要僵冷了的胳膊,意外地又旋动起来。他万分艰难地抬起胳膊,把那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张老皮的手颤微微地伸向月儿。月儿惊喜地叫一声:“二叔。”赶紧用双手接住二叔伸摸过来的干柴枯枝一样的手。她先是把这只冰凉凉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慢慢地把它贴在自己柔嫩湿热的脸上,她就感觉到这只手在脸上轻轻的厮摸,尽管是那样的微弱,她还是感觉到它在脸上颤颤的移动。月儿把二叔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眼里含着泪,眉宇间却挂上了笑,她张动着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对着睁开眼睛的二叔情真意切地说:“二叔,你再等上几天,再等几天南疙瘩上的棉花就开了,摘下第一茬新棉花我给你做一件厚厚大大宽宽敞敞的棉袍,后冬再到坡上背柴你就不冷了,啊二叔。”
听着月儿轻柔柔说出来的话,二老汉痛苦变形的脸上真的就有了一层宽慰的笑容。他没有力气把那只贴在月儿脸上的手取下来,他也舍不得把它从月儿温柔绵软的脸蛋上取下来。他尽最大的努力把另一只胳膊屈卷起来,艰难地伸出一根指头,朝自己头下指指。一直陪坐在二叔跟前的小河赶紧伏下身问:“二叔,你要咋哩?”说话的同时他顺着二叔的手势,把手伸到二叔的枕头底下,从下面摸出一个用粗布手巾包裹着的物件。他一层层打开,最后亮出来的是一枚亮灿灿的镂花银镯。
满窑里的人谁也想不到打了一辈子光棍,从来没有摸碰过女人的二老汉会在枕头底下藏压着一个这东西。这是藏在二老汉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梦想。在悠悠长久的岁月里,二老汉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女人,一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女人,一个虚无飘渺的女人。他二十岁当乐人的时候就攒钱买下这枚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镯,他幻想着有一天要把它戴到那个女人丰腴雪白的手腕上。他怀着这个美丽的梦想整整等了四十年,也没有把那个女人等到。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只要天一黑,枕着这镂花银镯睡下,那个女人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几十年来几乎没有断过,直到见了月儿,他的楠柯一梦才断了、醒了。二老汉初见月儿时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小巧的月儿咋就跟他梦里的那个女人这么的象呢,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梦醒后,他想把这枚镂花银镯拿出来给月儿戴上,但他又不敢,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六十岁的光棍老汉去给十八岁的年轻小媳妇戴银镯那成什么了。月儿见了怪咋下场呢?于是他把这镂花银镯继续压在枕头底下,继续在无人的黑夜里做他的梦。今天要不是预知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要不是月儿把他这只瘦骨嶙峋的手,长久地贴在她那光滑柔腻俊俏妩媚的脸蛋上,也许他就带着这枚镂花银镯连同那个梦想一起走了。实际上四十年的梦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的手不是正在那个女人俊美的脸蛋上厮摸着吗,这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呀:美丽、善良、温柔。所有女人的优点美德她都有。这枚镂花银镯就是给她的。
小河展开银镯疑惑地看着弥留之际的二叔。二老汉最后抬一下手,把两根指头指向月儿,完了脖子一歪咽了气。
操办二叔的丧事对小河一家来说也是一件难事。几年前家里穷的给小河都娶不起媳妇,现在虽说土改了,但也是去年的事,手里除了有一点粮食,别的还是啥也没有。小河不想卷一叶破烂席子唱着劝尸安魂歌把二叔打发走。现在毕竟是土改了翻身了,再卷着席片子埋人说不过去。二叔一辈子无儿无女就更不能简单草率地卷席片子,那样他张小河走到那都会有人戳指头。买不起好棺板,起码也要有一副白茬薄板。可是薄板他也置办不起,老实本分的小河除了种庄稼,别的手艺一点也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一点来钱的门路。小河和翠翠跪在二叔灵前直挫牙花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他张小河根本就不是英雄汉。
裹头带孝的耀先月儿也跪守在二叔的灵前,二叔生前对他们恩重如山,为二叔守孝送终是他们责无旁贷的责任。在二叔灵前耀先月儿知道了小河哥困难的给二叔置不起棺板,他们就想到去年后冬,爹裹着烂草席子入土下葬时的那份凄惨。爹那样走了,他们不能让二叔也那样走。爹走的时候他们正遭遇着生活的巨变,他们赤手空拳丝毫没有一点办法。现在经过近一年的努力他们手头上终于有了一点钱。耀先月儿不用商量就同时想到攒在炕洞窑窝小木匣里的那一份准备买织布机的钱,如果那钱还不够的话,就是把崖口窑里的东西卖光卖净,他们也要给二叔买一口棺材。月儿两眼簌簌流着悲伤的泪看着耀先。耀先就知道月儿的想法是和他一样的,他二话没说,穿着白孝衣就跑回卧马沟。
耀先把装钱的小木匣抱到二叔灵前时,小河搓揉着一双大手就像当年耀先爹出钱要为他娶媳妇时一样感动的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不能去接耀先伸手递过来的钱匣子,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郭家已不是原来的那个郭家,现在的郭耀先更不是过去的郭福海。他到他们崖口上的窑里去过,那窑里徒空四壁贫无一物,门是用荆条扭的,窗是用木棍钉的,他们是空着手被赶上崖口的。倒是他应该伸手去帮助他们,那里还能倒过来接受他们的钱财。小河掉着泪哽着声说:“拴娃兄弟,我就是塌窟窿借债也要给二叔置办一副像样的棺板,但你的钱我不能要,你和月儿不容易呀。”
耀先抱着钱匣子在二叔灵前嚎啕大哭起来,月儿更是一滩泥似的哭倒在灵前的麦秸堆里,任是谁都劝止不住。不能为亲人尽责尽孝,怎么能不感到委屈伤心。二叔是他们最亲的亲人呀。
灵前泣不绝声的哀哀恸哭把两位老执事招引过来。老执事到了灵前问明原委,也泪流满面地哭着向停放在门板上的二老汉跪拜下去:“咳咳咳,二哥呀,真是好福气呀,亲儿亲女是个啥?不就也是个这。卧马沟的这两个娃就和你的亲娃一模样。”老执事对着躺的门板上脸上盖了蒙脸布再也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的老伙计“咳咳呀呀”地哭着长长短短诉说一阵,然后就在灵前的麦秸堆里把事情定下来:“就是这,给你二叔拉一副棺板回来,老人一回咧,不能让老人到了那个世界再受穷受牺惶,钱不够就先把拴娃的用上,谁多谁少是你们兄弟以后的事,现在埋人要紧。”老执事一捶定音。
打了一辈子光棍,受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的二老汉,因为有了耀先,因为有了月儿,他死的很风光,走的很踏实。他是摸着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的脸蛋闭上眼睛的,他是平平展展地睡在四片棺材板里,头上戴着一顶一般庄稼人舍不得戴的新毡帽走了的。他穿得好,睡得板,不用听别人的劝尸安魂歌,他的魂儿安宁着哩。
给二叔过完头七,耀先月儿才脱下白布孝衣回到崖口。回来的时候耀先征得小河的同意,把二叔那把老旧的唢呐带了回来。他要用这把唢呐吹奏出对二叔一往情深的怀念。在跟着二叔背柴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嘟嘟哒哒地学会了吹唢呐。
回到崖口,西天上的那一颗红日头就快要落下去了。耀先坐在崖口边那棵剌杜梨树下,对着天际那一抹惨淡的云霞,举着从二叔手里接过来的唢呐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同样是这把唢呐,二叔坐在半山腰上抻着脖子吹奏出来的多是舒展明丽活泼欢快的曲子,而坐在崖口上的耀先吹出来的却多是委惋凄凉悲哀伤感的曲调。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每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卧马沟的崖口上就会响起一阵凄凉悲咽的唢呐声。
小满这一天恰好又是下马河集日,这一天对月儿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她的第一机布织完下机了。
月儿的织布机是二月十五在董村会上买的,买一架织布机是月儿早就有的心愿。为买这架织布机,耀先月儿起早贪黑地干,省吃俭用的抠,本来去年秋上就把钱攒得差不多快够了,可是二叔突然不在了,他们把千辛万苦攒下的钱全拿出来,为二叔办了丧事。二叔是他们的亲人,更是他们的恩人,为二叔把钱花完他们无怨无悔。织布机可以缓买,甚至不买。但二叔的丧事却不能缓办,更不能不办。耀先月儿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二叔一家给了他们最宝贵无私的帮助,做为回报他们理应竭尽全力。二叔的丧事办完后,马桥全村的人都向他们翘起大拇指,没有一个人不说他们是一对知恩图报的好人。
办完二叔的丧事,耀先月儿回到崖口,重又起早贪黑地干起来。他们白天在地里干一天庄稼活,晚上回到窑里耀先割荆条编篓子,月儿没完没了地摇纺车。狠着命干了整整一个冬天,再加上去年秋庄稼的收成,到了今年二月十五他们终于梦想成真,从董村会上背回来一架崭新的核桃木织布机。你知道那时候一架织布机,对一个农民家庭意味着什么?房子、地、骡马下来就是织布机。织布机是一件大家当,好多土改翻身的贫农还没有置下这东西呢。
一架织布机,能织出女人的梦想,能织出男人的希望,能织出一家人的美好生活。
把新机子背回来,把早就缠拐浆染好的经线团子架上去后,月儿就把水仙请上崖口。月儿虽然早有准备,但她毕竟没有坐在机子上甩过梭子,她得请教师傅。水仙当姑娘的时候就上机子织布了。水仙被请上来,她看着已经在窑门里撑立起来的崭新机子,看着纹理细密的核桃木机身打了蜡一样散放出来的青幽幽的紫光,看着那一团架上机子的经线,水仙就更加佩服了。她看着一脸喜气的月儿,再看看同样也扬着一张笑脸的耀先,由衷地说:“你们真是一对会过日子的人。”水仙说完这话,就坐到织布机上手扳手地教月儿织起布。
月儿天生心灵手巧,没用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坐在织机上“噼噼叭叭”地甩起梭子。别人的一机布吊在机子上的好几个月,月儿的一机布挂上去十天二十天就织下来了,而且她用的都还是晚上的时间,白天地里的庄稼活她一点都没有耽误过。
月儿坐在机子上熬夜,把耀先都熬心疼了。一句话他就连着说了好多次。“早知道你这么破命,就不给你买这架机子。”对耀先这样知疼知冷的嗔怨,坐在机子上的月儿就抿着小嘴给他一个柔媚甜甜的微笑。
耀先月儿早就商量好了,也早就下了决心。他们要慢慢地在崖口上把家置起来,纺棉花车有了,织布机有了。下来就是买犁置耙,再下来就是买骡子买马,最后就是盖房子置地。就像爹在皂角树下置起的大家业一样,他们要在崖口上置那么一个庞大殷实的家业。家:是靠自己辛勤的双手慢慢置起来的,是用自己的汗水一点点浇铸出来的,不是靠天、靠别人赐给的。为实现这样一个伟大崇高的目标他们能松懈吗?敢松懈吗?多可贵的精神呀。他们眼下正在经受着生活的磨难,却还在遥想着美好的将来。
赶在小满前把这机布织下来,这是月儿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因为小满一过,麦穗就泛黄了,麦粒就饱满了,人们就收拾镰具打磨麦场准备开镰割麦了,那时候就忙了。“麦黄谷黄绣女下床”绣女都下床了,月儿能再在窑里吊一机子布,那就让别人笑话了。
月儿真的是赶在小满前一天把这机布织下来的,实际上也是在小满这天把这机布织下来的。她甩过最后一个梭子,把短的不能再织的经纶尾线剪断,把卷成捆儿的十六丈花格子粗布抱下织机的时候,鸡窝里的芦花大公鸡已经“咕咕喔喔”地迎唱起黎明。编完篓子的耀先一觉都快睡醒了。下了织机的月儿连衣裳都没有脱,就枕着那捆才织下来的花格布香香地睡着。
芦花大公鸡“咕咕喔喔”地把耀先叫醒了。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枕着花格布和衣睡着的月儿,他在她熟睡的带着美丽笑靥的脸上轻轻地亲吻一下,然后拉过一条薄被款款地盖在她身上,这才溜下炕提着扫帚去扫村里的巷道。扫完巷道回来,月儿还甜甜地睡着没有醒,耀先不忍心叫醒她。他知道这些天来月儿一直在熬夜,尤其是昨晚几乎熬了一个通宵。耀先都觉得有些奇怪:在月儿这么柔弱的体内怎么会有这么顽强的信念?
耀先坐到锅灶前烧火做起饭,他都不敢拉响风箱,怕惊扰了月儿。
窗上亮起红红的晨光,月儿醒了,她骨碌一下翻身坐起。“呀,天都明了,咋不叫我一声?”耀先坐在锅灶前就哧哧地笑,这是住到崖口上以来,月儿第一次天明后才起来。月儿柔媚地笑着嗔怨耀先不叫她。
耀先也笑着说:“快下来洗吧。吃完饭,咱还要到下马河赶集去呢。”月儿跳下炕,弯到木盆上洗脸去了。在月儿洗脸的当间,耀先把烧好的米汤和馏热的馍端放到小桌上,再剥褪两苗葱。他们的早饭一成不变地这么简单。
吃罢早饭,耀先月儿就喜喜欢欢地上路了。耀先用一根扁担挑着六个差不多一般大小的荆条篓子,脖项上挂着花布袋里装着芦花鸡才下下的几十个新鲜鸡蛋,兴冲冲地走在前头。月儿换穿上那件鲜亮的碎花红衣裳,她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就更显得妩媚动人。她斜抱着那捆昨晚才下了机的花格子粗布,紧随在耀先身后。二叔临终给的那枚镂花银镯戴在她白皙盈盈的胳膊腕上闪着缕缕银光很是惹眼。
下马河三六九逢集,耀先几乎就没有空落过一会。月儿也常这样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去赶集。他们和别人不一样,大多数人赶集是来买东西的,而他们每次都是来卖东西的。开始的时候,是背着一捆捆山柴来卖,后来就变成荆条篓子,变成鸡蛋,变成线穗,今天更是变成了花格子棉布。真是今非昔比呀。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被扫地出门,被赶上崖口,住在敞口的破烂窑洞里,没吃没穿,更没有一分地半亩田。在绝境里他们跟着好心的二叔走上了这条背柴求生的道路,没想到慢慢竟走出了一条生财的好路子。由笨重的山柴捆子变成轻巧的荆条篓子后,他们的日子就显著地好起来了。谁能想到,他们卖荆条篓子一年下来比农会分给他们的那四亩多地的收入都多。
重农轻商的思想在中条山上是根深蒂固的,那些在土改中翻身有了土地的卧马沟贫农,看着耀先成天在马沟河里来来去去地不是背柴就是卖篓,都说这个年轻人背上一个黑成份——跌锅了。(跌锅:晋南土话就是倒霉)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出背柴卖篓的好处,农闲的时候他们宁可坐在暖和的坡上晒日头捉蚤子,也不肯站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吆喝叫卖。在中条山上摇泼浪鼓的货担郎和当了乐人的王八一样下贱的让人瞧不起,活着不许进家庙,死了不许进祖坟。翻身贫农们除了土地,别的什么都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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