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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04


吴根才提悬起的心又稍稍平复下来,郭安屯和他是砸断骨头连筋的兄弟,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呢。当年卧马沟的土改就是他哥俩闹腾起来,那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也是在分浮财的会上,由郭安屯的一句话分到他名下来的。吴根才心直不是一个有多少道弯弯肠子的人,他觉得郭安屯是好心在提醒他,他就把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安屯,说真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副棺材实在是太好了,当时要不是你一句话,我也不会分到这副好棺材。这么好的东西恐怕咱受用不起,咱的骨头没有那么重。我不想让我那瞎眼老妈用这么贵重的棺板,更不是想留下来自己将来用,那成啥咧。给老妈安置一副两寸头的桐木棺材就不错了。我想把这副棺材板出手卖掉,这么好的东西放在咱手里糟蹋了。”郭安屯猛然一惊,他没料到吴根才会有这种想法,他耐着性子听他继续把话说完。“现在啥东西抓在手里最实在?土地!只有土地是最实在的,过去咱们挨饿受穷,就是因为咱手里没有土地。现在虎林的路子对头,去年他用十几石粮食从郭晋平手上一下就盘走几亩肥肥的水浇地,今年他可能还要再盘几亩。庄稼人有了地就啥都有了。安屯,我想把这副棺材出手卖了,少说也能换回来几十石麦子,有了麦子就能换回来土地。”庄稼汉对土地的眷恋是很深很深的,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所有期望和理想全都寄托在脚下这片厚厚的土地上。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中共党员,但他更是山里的一个庄稼汉,他和所有的山里农民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厚的眷恋和不能满足的贪婪。“安屯这几年你在外面跑的多,路面上宽,你给我操操心,找一个好买夫,把它出了手。”
吴根才想托郭安屯把土改时分到手的那副绝好的,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卖掉。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但他对开会跑腿不上心,凡是一有开会跑腿的事,他都尽量推给郭安屯。区里县里开会办事郭安屯去的多,他去的少。郭安屯和吴根才不一样,郭安屯张张扬扬的对开会跑腿的事非常上心,啥时候叫啥时候到,从来不耽误。他还有个习惯,外出开会或是办事总爱把那杆长枪扛在肩上,扛上长枪他就觉得有了胆气,有了威势。几年下来他确实认识了不少区里的和别的村里的干部。今天他本来是想绕着圈子说说马桂花的事,没想到却引出一件这事情。郭安屯就接过话说:“行,这还不好说。回头再出去开会碰上正经人我给他们说说,区里或是山下现在有的是有钱的人,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了。”
两个人转着弯子说一阵这话,慢慢就把话题转回到马桂花的事情上来。话头当然是郭安屯提起来的,他就是专为这事来的。郭安屯吸溜着抽一口烟,说:“夜黑间你和三娃上偏坡找马桂花去咧?”
吴根才嘻嘻笑了,他就知道他是来说马桂花的事情的。“咋,她找你商量过了?”
郭安屯窝他一眼,也笑着道:“说正经事。”他们之间是心照不宣的,那层纸不用捅破。郭安屯板住脸挺正经的样子说:“马桂花找我了,我当下就说这是一件好事,三娃是谁,是咱的哥们兄弟,三娃的大哥自然也就是咱的兄弟。这是好事,马桂花牺牺惶惶的一个寡妇也就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了,我就给她说这是一件好事。是好事,咱们几个就该一起往好里说,婚姻的事情说好不说坏,说合不说散,这是咱山上的规矩。可是你和三娃也该给我招呼一声呀,你们也不打一声招呼,我也不知道你们都说些啥。结果我两句话就把事情说露底咧,把好好的一件事给说的搁下咧。”
吴根才脸色一紧就问:“你都给马桂花说些啥?”
要说玩心眼斗本事,吴根才玩斗不过郭安屯。郭安屯见吴根才上了脸,就又为难又埋怨地说:“你要是早点给我招呼一声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她的那点事。马桂花问我:‘三娃他大哥有几个男娃呀?’有几个?四个呀。我这个实在人就说了实在话。谁知她就咦地一声变了脸,原来你们哄骗她说三娃他大哥只有两个男娃,这不是就说露底了。这还不是怨你和三娃,你们早点说上一句,我也和你们一起打埋伏,事情不就糊弄过去了。这下好,事情搁下咧,再不能提说咧。”
吴根才把睁大的眼睛眨了几眨,问:“你是说这事就搁下再不能说咧?”
郭安屯怪模怪样地耸耸肩,摊开双手摆出不可收拾的样子,说:“桂花就是专门让我过来给你和三娃递话来了,她说:真要是有四个儿子这事就搁下再不要说咧,她不愿劳而无功地替别人的儿子受一辈子罪,她更不愿让茅茅也跟上受一辈子罪。就是这,她嫌拖累大。”
“就这?”“就这!”两个人对着眼相互看着,在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布满了疑虑,郭安屯黑黝黝的脸膛上却扯起一片狡黠。这事就这样真的搁下了。
烙了葱花饼,烧了糁糁汤,在崖口上展展等了一天,也没有把牛三娃等上来。随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夜幕,耀先心里勃勃蓬蓬燃烧起来的热情和希望也一点点凉了,后来那团充斥在心里的热情和希望就顺着低吟的唢呐吹奏出去。
第二天,耀先月儿才从别人的口里知道牛三娃是专门来给吴根才割漆的。一提起那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耀先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那是爹最最心爱的几乎是倾其一生为自己准备的寿材,结果却留给了别人。三娃竟然是来又给那副棺材推漆的,耀先真的非常难过,他曾热切地盼望着三娃能像小河哥一样,念及过去的情谊,能到崖口上来看看,他现在不指望得到他什么样的帮助,他最苦最难的时候已经在小河哥的帮助下过去了,崖口上也再不像刚开始那样缺东少西的,他只是想让三娃哥到崖口上来坐坐,他们毕竟是有过十年的深厚交情呀,在那长长的十年里,郭家对他是有情有义的,可是他……
对那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对上马坡的村支书牛三娃,月儿都没有太多的了解,她只是听耀先断断续续地说起过。她就问:“我不是听你说,原来你们郭家在所有的长工里就是对牛三娃最好,关照的也最多,是不是这样?对小河哥都没有对他好?”
耀先摇摇头,很懊悔地给月儿诉说起并不久远的过去:“唉,就是呀,在咱们家他干的时间差不多和小河哥一样长,也最讨爹的喜欢。爹总说他聪明能干会来事,说小河哥老实的有点过余,不及他的一半,每年结算工钱时都有意多给他一些,记的有一年一下就足足多给他灌了一石麦。尤其是他结婚过事,咱家给他提婚保媒,过事的所有花销几乎也都是咱家给他出的,那时候他家穷,要啥没啥,全是咱给他帮的忙,要不是咱给他保媒又出钱粮,保不定现在他还没有说下媳妇哩,可……”耀先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了,就是说出来又有啥意思呢?
月儿轻叹一声,道:“要是人都能像小河哥一样厚厚实实的就好了。可惜呀。”两个人坐在崖口上互相宽慰地说一阵话,也就把这件事撂过去了,人家不上来,他们总不能硬把人家拉拽上来吧,拉拽上来还有啥意思。
吃过饭食饭,耀先背一杆锄,月儿怀里抱着新生一起来到河滩。耀先提着锄钻进玉茭地里锄地去了,月儿领着新生在浅水滩里洗起衣裳。清澈的河水被伏天里的日头晒的暖暖的,赤脚下去很舒服。月儿手里并没有几件要洗的衣裳,她只是想领着新生陪在耀先身边,玉茭地和这弯弯流淌着的河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河渠,两个人一边干活还能一边说话。月儿赤了脚下到河里觉得河水挺暖和,就把新生的裤子抹下,把他放进浅水滩里逗着他戏嘻起来。地垄里的耀先抬头看见月儿把孩子也放进浅水里去了,就提醒说:“小心让孩子着了凉。”
提着新生两只胳膊的月儿嘻嘻笑着说:“没事,这浅滩里的水可暖和了。”
耀先不信,扔了锄,几步窜过来,伸手一摸浅滩里的水真的温温的,也就笑了,河边浅滩里的水不怎么流动,伏天的红日头一晒,肯定暖和。不暖和月儿肯把宝贝儿子往里面放。耀先把温温的河水向儿子的小腿上撩几下,腿上溅了温水的新生咯咯地朝爸爸笑了。耀先想也给月儿身上撩些水逗弄逗弄她,一家人难得有这么一回在浅河滩里戏耍的机会。耀先把手插到河水里还没有往起撩,就听见河渠上响起一片嘈杂声,扭头一看,顺着河渠走来一串人,头里走着的是吴根才和牛三娃。耀先说一声:“他们过来要往后沟去了。”催着月儿就要躲。
赤脚站在浅水滩里的月儿扶着新生没有动,她没有必要去躲避谁,她说:“你锄地去吧,我领着孩子在河里又不碍谁的路。”耀先急里慌忙地钻到玉茭地里去了,他不想在这里再见到不愿上崖口去的牛三娃。相反,月儿倒想见识见识那个曾受过郭家许多恩惠的牛三娃倒底是个啥样的人。
一串要到后沟去割漆的人从河渠上过来,到了月儿跟前就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一个个都扭着脸圆睁着眼,盯着月儿挽起裤腿露出来的一截白生生滑腻腻的小腿看,盯着月儿插在河水里的两片玲珑秀溜的像白玉一样好看的脚看。
月儿微弯着腰扶着踢水戏嘻的儿子,把脸偏向一边,不往这边看。走在前面的吴根才就打着哈哈说:“呀,月儿咋就你一个人在河里呀,咋没有和拴娃在一起。哎,你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月儿抬起脸,看了跟在吴根才身边的陌生人两眼,她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牛三娃了。“不认识。”月儿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少有的轻蔑,说完她把脸又迈开了。
“你真的不认识他,他是牛三娃,是上马坡的村支书,是你们家原来的长工,拴娃没有给你说起过他?”吴根才则身朝前移挪着脚步,眼睛盯着月儿下面柔细的小腿和两片白脚,再往近里说。
月儿不知道从那里来了一股子勇气,到卧马沟这么些年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勇敢过,她竟当着河渠上这么一串慢慢走过的男人冷冷地说:“没有,拴娃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什么上马坡的牛三娃,他常说的只是马桥村的张小河。”
河渠上的吴根才让闪了个红脸,跟在后面的牛三娃更是一脸尴尬,一脸羞愧。“走吧,走吧。”牛三娃已从月儿说话的口气里听出名堂,也从月儿轻蔑的脸上看出名堂了。他不想再在她面前磨磨蹭蹭地多停留,他催吴根才快走。
一串人扭脖子扭脸从河渠上过去了,他们中的好多人想不到一向柔弱的见人不敢抬头的月儿,竟还能冷着脸说出这样的话。月儿敬重世界上所有的人,但是对牛三娃这样的人她敬重不起来。躲在玉茭地里的耀先更没想到他的月儿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他是又惊又喜又怕。等那一串人在河渠上走远,他扛着锄从玉茭地里钻出来,把月儿从浅水滩里拽上来,心有余悸地说:“好我的月儿,你咋能当着那些人说哪样的话,人家要是翻了脸,咱受的了?”耀先受了这么多年整,已经风声鹤唳没有一点点胆量,他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生活着,生怕那一句话说错招惹了人,他是和人不一样的另类,他谁也不敢招惹。
其实月儿说完那句话也后悔了,她和耀先一样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和人争长论短的权利,可是她竟不知深浅地说了那么一句话。月儿抱起新生从浅水滩里上来,扣上鞋看着耀先一脸的惶恐,感到很内疚,她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咋就说了那么一句。”
耀先不埋怨月儿,月儿说的那句话多好呀,多有分量,多解气。他是害怕因为那句话,月儿再遭到别人的欺负。“走走走,咱回崖口上去,小心别惹下事了。”耀先引着月儿抱着新生又回崖口上去了,躲避忍让是他们别无选择的办法。
在后沟割了三天漆,牛三娃就回上马坡去了,走的时候他把割刀留下,让吴根才自己去割漆。经过三天手把手的学习,吴根才也就学会如何使刀割漆了,这种活好学。三娃临走再细细地交待一番,说等把漆割够,等大暑一过他就来熬漆推漆。大暑之前的这几天,吴根才就一个人去后沟割漆。
漆割够了,倒在瓷缸里有多半缸。
大暑一过,牛三娃真的又来了,他不来不行,生漆割回来不能存放多长时间,割回来就要尽快地往家具面上推。割漆容易推漆难,推漆非他亲手来干。牛三娃来时还带来一把亮闪闪的银项锁,一进上房院他就亲手把这贵重的银项锁套在改改怀里抱着的小杏花的脖子上。这是一把很漂亮的银项锁,有一掌大小,上面镂刻着的花纹是一条美丽的长尾巴飞凤,下面垂吊着不少的小饰物,其中有三个小包玲尤为精致,响起来叮叮当当的很悦耳。看着小杏花细细的脖子上挂起的这把漂亮的银项锁,改改十分的欢喜,这是一把很贵重的锁子,她知道这是三娃送来的订亲信物。小暑那天她还以为两个男人是喝酒耍笑闹着玩哩,没想到还是真的。攀一门好亲,不是一件容易事,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这种好事还真让她给碰上了。牛三娃这下可就成了真正的亲家了。改改把杏花塞给大女儿梨花,就赶紧钻到锅灶里烧火炒菜去子。本来早饭已经烧好了,但三娃进门给杏花脖子上戴一把银项锁,改改就觉得桌上的四个菜有些情薄礼浅。亲家跑这么远的路,又是这么热的天过来帮忙,怎么也得再多炒两个菜。
看着三娃进门就给小女儿杏花脖子上套了一把亮闪闪的银项锁,吴根才心里也就觉得踏实了,开始他也和改改一样,以为三娃只是说说笑,闹着玩哩。没想到他真的把订亲信物带过来,并且还亲手戴在杏花的脖子上。吴根才感动地搓揉着大手厚诚地说:“三娃,这下咱可就真的成亲家了。”
三娃肯定地说:“你这话是咋说的,那天咱们不是已经喝了定亲酒了。看,我就是怕你翻悔过后不认账,所以我就把订亲的银锁子带来,并且给孩子戴到脖子上去。这个媳妇我占上咧,十八年后,我儿子带着花轿来抬人。啊,哈哈哈。”
吴根才和牛三娃爽爽朗朗地笑起来,在笑声中他们约定了儿女十八年以后的婚姻大事。
改改加炒的菜还没有弄好,牛三娃就说:“走,看看你割回来的漆。”根据三娃走时的交待,吴根才把每天割回来的生漆都倒在后院窑里的瓷缸里,瓷缸口用厚牛皮纸严严地蒙盖着。吴根才把套绑在牛皮纸上的绳带子解开,把牛皮纸一掀,一股清咧咧的山林里的幽香扑鼻而来。三娃提着鼻子嗅着道:“就是这种味道。”
“够不够?你看。”吴根才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牛三娃看着半瓷缸稠腻乌黑散发着缕缕鲜嫩树木清香的生漆,很内行地说:“够了。漆多推的厚一点,漆少推的薄一点。走,抬到前院去,吃完饭咱就开始干。”
两个人把一缸子生漆抬过来,改改把加炒的两个菜就端放到桌子上。六个菜这在当时的山庄窝铺里可算是上等的伙食,改改还不满意,还琢磨着在晌午间再加两个菜,搞成八碗席,那才叫待了一回亲家翁。
急匆匆地吃过饭,吴根才牛三娃就在院子里忙碌起来。吴根才挥着扫帚把青砖铺地的院子细细地扫一遍,再提着水桶把砖院泼湿,一会推漆是要在院子里推。在院子里推漆最怕的是荡起尘土,尘土落到新漆上,漆面就不光亮整洁了。
上房院有一棵银杏,树杆不是老粗,碗口一样。但树冠却葱郁硕大遮住了半个院子。以往郭福海都是叫人把那口柏木棺材抬到树下,让三娃仔仔细细地往上推漆。今天当然也是在银杏树下。
上房院里早就聚满了一堆人,郭福海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风风扬扬地让人们当成宝贝一样的传说,但就连卧马沟本村的许多人都还没有亲眼目睹过它的真容,今天都长见识开眼界来了。
“来,伙计们,帮忙搭一把手,把板抬出来。”吴根才招呼一声,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立马就跟上去,“哎呀,再进来几个人,这家伙沉的和石头条子一样,四五个人都抬不动。”跟着又跑进去几个人。是呀,三寸厚的柏木棺板本来就沉,上面又推了厚厚的十八道生漆,足有千斤重。几个人吃力费劲地才把棺材抬出来。看着放在树荫里的闪着金属般光泽的棺板,一院子里的人都咂起舌,人们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也是复杂的,有惊奇,有羡慕,更有嫉妒。
棺材板在树下放好,牛三娃就过来给站满一院的人说:“都不要抽烟,不要随意乱走,也不要乱说话,定定地看着就行。”抽烟有烟雾,在院里来回走容易荡走尘土,说话有唾沫星子,这都会影响漆面的光洁。原来在郭福海手里,推漆这一天,银杏树下是决不允许有闲人观看的。除了推漆的三娃,再一个就是他本人,别的不相干的人都被远远地打发走。现在郭福海换成了吴根才,乡亲们也都是过来开眼界的,三娃不好意思把大家撵走,就来了个约法三章。人们依着三娃的话肃静下来,不抽烟,不走动,不说话。都端端地看着三娃如何动作。
牛三娃从包里取出一块和书本一样大小的白亮亮的木板,这木板不是方方正正的,是一头宽一头窄,一面薄一面厚。厚的一面窄,薄的一面宽。厚的一面差不多有一寸厚,薄的一面就很薄,当然不可能薄的和刀刃似的。这就是推漆的推板。推板的薄厚宽窄都是有讲究的,这推板还一定要是漆木板。三娃把推板握在手里,要过一个浅盘子,往盘子里舀一匙滤过调好的生漆,过来弓腿弯腰在架起的棺材板上推刷起来。他的动作娴熟优雅,一招一势都有个看头,那粘粘稠稠的生漆不粘他手里的推板,都顺着他的推板一溜溜地沾涂到棺材板上去了。这就叫推漆,生漆就是这样用板子一道道推上去的,不是用刷子,刷子在稠粘的生漆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要手劲到了,用木板同样能把稠稠粘粘的生漆推得平平展展光光溜溜。
吴根才守着调好的一锅生漆,给三娃打着下手,三娃盘子里的生漆一少,他立马就添一匙子上去。
改改在上房里准备起晌午饭。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这时就多了个心眼,她眼瞎看不见,但耳聪,啥都能听的见,心里也明镜似的透亮。她早就听人说起过郭福海的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土改这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竟会摆在她的套间里,她就开始想着将来老百年了躺到里面去的那个舒服劲。老年人和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想的是男男女女的事情,老年人把阳间的事干够了,把阴间的事就想的多了。瞎眼老婆子常把干枯枯的手抚摸在光滑如镜的棺板上,想卧马沟那么多老人都是卷着一叶光片烂席走了的,可自己将来是要躺到这样好的棺材里去,她的心就甜醉起来。就在心里说:我老婆子在阳世上瞎眼牺惶一辈子,下到阴世这样风光也值了。但是有一天她耳朵里拾进去一句话,是儿子悄声说给媳妇的,她只听清棺材两个字,后面再说些啥,她就没有听清,因为儿子把嗓音压的极低极细。她心里就有了疑虑,就有了防备,就每天都要柱着拐棍到山墙下去亲手摸摸这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宝物,生怕那一天儿子悄悄地把它拉出去卖掉。她知道儿子不是一个多孝顺的儿子,他常黑着脸朝她吼。儿呀,你小时候妈可是没这样吼过你。瞎眼老婆子想起这也是很心酸的。好长时间她都疑疑惑惑地不放心,今天就更放心不下,往日棺材就放在她套间的山墙下,没人抬没人动,她随时都能过去用手摸一摸,可是今天他们把它抬到院子里去了,说是要往上面再推一道漆,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她又看不见,万一他们借着这个茬口把棺材抬出去卖了,换了地,那不是就迟了吗。于是,儿子叫一群人进来把棺材刚抬到院里,她就叫大孙女梨花搀扶着坐到哨门楼的门洞里。她要在门洞里守着,一旦他们要往外抬,她就破了命和他们闹。
都说瞎眼人疑心重,看来真是这样。瞎眼老婆子在哨门洞里坐了一阵,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他们还真是在往上面推漆哩。瞎眼老婆子放下心,坐的又有些煎熬,就想动动筋骨展展腰,她就摇摇晃晃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跟前的大孙女早让改改叫喊过去照看妹妹杏花去了,改改忙着要做饭,腾不出手。瞎眼老婆子搬进上房院这么几年,还没有出过这大哨门。她站起来用手里的拐棍敲敲点点地往前走了几步,她全瞎一点点都看不见,她用拐棍敲打着地面往前走是想用手摸摸这哨门楼是个啥样儿。这哨门楼是扫地门没有门槛,瞎眼老婆子敲敲点点晃晃悠悠地就出了哨门洞。这是原来财主家的哨门楼雄伟高大,一出门就是五阶齐齐陡陡的高圪台,这五阶高圪台还是用整块整块的青石条铺成的。瞎眼老婆已经晃悠到高圪台边沿上了,手里的拐棍往前再敲一下肯定就敲点到空处,要是敲点到空处,她就不会再朝前挪步。但是这一下她手里的拐棍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朝前敲点,她横着一拨把手里的拐棍敲打在门旁的石狮子身上,她觉得那地方有个东西,侧转身就想用手去摸。这一侧身就不好了,一只小脚踩到空处,“咕咚”一声,瞎眼老婆子倾倒的身子就从五阶高的青石圪台上栽滚下去,手里的竹杆拐棍也哗哗啦啦地甩出去。
院里的一群人正聚着精神看三娃表演似的翻飞着手腕往棺材板上推漆,忽听哨门外有异样的响动,有一个人跑出去一看就失声呀呀地喊叫起来。人们一起挤拥到哨门洞底下,瞎眼老婆子的魂儿恐怕已经上了奈何桥。她一头栽下去时二门关,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太阳穴正正地就磕在青石条的恶棱棱上,一滩黑红色的血污正顺着她花白纷乱的发丝往下汩汩地流淌。郭安屯第一个从高圪台上跳下去把倒栽在青石圪台下的瞎眼老婆子抱起来,他一抱就朝人群里喊一声:“快搭门板。”
一听郭安屯喊着要搭门板,所有的人都吓一跳。中条山上死了人都在门板上停放,他喊快搭门板肯定是人不行了。
给三娃打下手的吴根才是最后一个从院里跑出来的,他不相信他的瞎眼老妈这就没气了,就死了。他跳下圪台,把手伸到瞎眼老妈的鼻孔前一试,真的是没气了。“哇呀呀……”吴根才吼着粗粗的嗓子嚎哭起来。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就这样意外地死了,因为吴根才正请人给那口棺材上推漆,一股凉森森的冷风就在卧马沟里传开,并且很快就传遍整个四十里马沟。人们都神神秘秘地说:这是郭福海的冤魂做的怪,他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让吴根才动他的好棺材。
一时间风风雨雨的在背地里传的挺邪乎。这话当然也传到崖口上,传到耀先月儿的耳朵里。两个人不但没有兴灾乐祸地暗暗高兴起来,相反还战战兢兢地害怕起来。他们害怕吴根才等人怪罪过来,他们奈何不了死了的地主,却可以拿活着的地主儿子出气。耀先手里捏几张冥纸鬼钱,悄悄地跪倒在爹的坟堆前,把纸钱点燃的同时,低声地和爹说起话:“爹呀,拴娃月儿好着哩。你缺啥少啥想啥,就给你的拴娃月儿托个梦,拴娃月儿都给你办。爹呀,咱不干那些让人记恨的事情,你活着的时候仁仁义义的从没有干过违背良心的事情,咱现在也不干。爹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就不用操心拴娃月儿了,你的拴娃和你一样,月儿也和娘一样,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人。现在吃点苦受点罪没有啥,你不要心疼,拴娃月儿啥也能抗得住。将来我们也一定能过上好日子,能过上像爹和娘在上房院里过的那种好日子。爹你不要为我们操心,咱不惹事,也不去搅挠别人……”多么小心善良的人呀,碰上这种事,竟然悄悄地跑到坟地里来絮絮叨叨地给爹说这样的话。别人碰不上这种事情,还装神弄鬼恨不得把仇人咒死。他却生怕别人出了祸事来怪罪,悄悄密密地劝慰阴世里的爹不要和别人一般见识。
其实吴根才并没有听信外面风风雨雨的传说,那有那么多鬼鬼神神的事情,他从来就不信。就是信,现在也顾不上了。他现在正骑在井轱辘上左右为难着哩。瞎眼老妈意外地死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让老妈用这副好棺材,他真的是想用这副棺材去换几亩好地,对土地的迷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让老妈把这副能换几亩好地的棺材带走真是不值。人死灯灭,铺张那么厉害有啥意思,还不是往穷里折腾自己。没有土地的穷日子,他是过怕了。不想让老妈用这口好棺材,并不是就要像过去一样用一叶光席片子把老人打发掉,他是想给老人另备一口桐木或是柳木棺材,有一口棺材就行了,比过去那些卷着光席片子走了的人强多了,为啥非要用这口好棺材。可是闻讯赶来的一群亲戚不行,尤其是瞎眼老婆子的两个弟弟,吴根才的两个舅舅不行。他们鼓动着所有前来吊孝的亲戚,非要把他们的瞎眼老姐姐停放到那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从老人倒身到现在天都黑了,他们还在上房里僵持着。这就把吴根才难住了,把他的全盘计划打乱了。
在麻麻黑的暮色里,吴根才把他的大舅拉到院子里,指着才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几近恳切地说:“大舅,你看,这板上才推上漆,三天两天干不了,粘粘糊糊的不能动。”
“两天干不了,五天还干不了?五天干不了,十天还干不了?我就不信它一辈子都干不了。”大舅的话冷冷的,态度也是蛮蛮的。
“可现在是伏里天,时间不能拖长了呀。”吴根才再找一个理由。
“只要孝顺,老人在家里停尸一年的都有。”大舅狠狠的白吴根才一眼,又回到上房灵前哭他的老姐姐去了。
吴根才很颓废地抱住头,在银杏树下那副才又推了一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前圪蹴下来。牛三娃李丁民郭安屯这三个人一起围靠过来,这三个人是吴根才最好的朋友,尤其是牛三娃现在还是他的儿女亲家。吴根才想让这三个人出面圆圆场,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给他们,要他们想办法把事情糊弄过去。牛三娃已经是儿女亲家了,又是外村人,在这事情上不好张嘴说话。李丁民本来就是个沉寂少言的人,加之在这件事情上和吴根才心思不投,他觉得吴根才的想法不对,老人瞎眼一辈子不容易就是用了这口好棺材也是应该的,再好的棺材也是让人用的。原来穷用不起,现在用的起,并且手头上就有这么一口棺材,为啥非要想着拿它去换地。因为想法不投,他也就不好张嘴。张张扬扬的郭安屯就说话了,他最了解吴根才的心思,前几天在后沟的漆树坡上,他就听吴根才把啥话都说了。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这事好办,你们等着。”
郭安屯背着手到哨门外转一圈,回来就把吴根才他大舅叫到哨门洞底下,剜一锅旱烟递过去,顺着吴根才的辈份也叫一声:“大舅”就神神秘秘地说开了。“大舅,这事你得听我说,我从小和根才一起长大,咱卧马沟的土改就是我和根才一手闹腾起来的,这你知道。但你不知道这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是咋的在土改时期到了根才手上的。实话告诉你,大舅,当时是没人敢要这东西。外面的人都传说这是一件值钱的宝贝,其实这也是一件阴气太重的怪物。土改分浮财时卧马沟人谁都不要,都嫌它阴气重,放在上房套间的山墙下,没人要。上房最后分给根才,摆在上房套间山墙下的这口没人敢要的棺材也就给了根才。这不,五年过来根才让它原封不动地还摆在上房套间的山墙下,没动过它一根指头,家里就平安顺当了五年。今天第一次动它,抬出来一板子漆没有推完,婶子就出事从青石圪台上栽下去咧,你说怪不怪绝不绝。”在眨眼长的功夫里郭安屯就给吴根才他大舅编说出一个根本不曾有过的恐怖故事。上了年岁的山里老汉是很信这一套的,听着听着就毛骨悚然地起一身鸡皮疙瘩。郭安屯的话还没有完,他接着说:“大舅,你走出这大哨门,随便在村里问问,真的让人不敢信。根才也是一片好心,男妨舅家,女妨娘家,婶子真要是用了这口棺材,大舅那边再出上一点啥事,根才他咋给你交待。”
吴根才他大舅让郭安屯云山雾罩地给镇住了,他嘴里含着一杆已经熄灭了的空烟袋怔愣了好一阵,才在嗓子眼里哼唧出声。他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他只是看着瞎眼姐姐最后落下个这下场,摔死在哨门外,心里有气,想挑挑外甥的礼。即然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套绞这么多说词,他也就只好后退一步,这神神鬼鬼的事情不能不信,万一出个事啥办。女妨娘家,再出事就挨上他了。老汉把空烟袋一磕,摇摆着手,终于哀哀叹叹地说出话来:“罢了,罢了。人家的亲娘,咱的姐,姐姐那有娘儿亲,由着他去吧。”老汉刚说完由着他去,马上又改口说:“由着他,可不兴他卷一叶破烂草席就把他妈埋了。”
“那还用你说,大舅。”郭安屯应承着就向银杏树下苦脸熬煎的吴根才招手。
吴根才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郭安屯把事情办成了。他赶紧过去给大舅下话。他大舅再冷冷地说:“不用这口棺材也行,但你得另安置一口象样的棺材板,老人养你一回容易吗。”
“那是当然,根才早就安置好了,就等着往回拉,三寸厚的桐木板,还是柏木底坐。”张张扬扬的郭安屯抢着说。
“那好,我等着你把桐木板拉回来。”老汉说完气撅撅地又回上房给他的瞎眼姐姐守灵去了。
吴根才哪里再准备过一口三寸厚的桐木棺材呀,郭安屯是在信口胡说。不管有没有,现在人已经停放到门板上了,安置棺材就是水火一样的紧事情。吴根才一身重孝不能出门,就把这事交给郭安屯。
天早就黑了,郭安屯从上房院的大哨门里出来,就挠起头,这么紧的事,让他到那去找三寸厚的桐木棺材呀。他站在皂角树下想一阵,就想起前不久坡上的吴虎林才用几石麦给他爹换回来一口白茬桐木棺材,他就想让虎林救一下急,把那口棺材先让吴根才的瞎眼老妈用,等过完事,从根才家灌几石麦凑机会到下马河再换一口,反正虎林他爹硬硬朗朗的也不急着使。山里这样互相调济的事是经常的。郭安屯就向坡上吴虎林的场院走去。
郭安屯上来的时候,虎林和媳妇正摸黑在院子里收草。虎林是个勤快人,伏天庄稼地里没多少活,别人都避暑躲热钻在凉窑里享福哩,他却冒着更红的毒日头一篓子一篓子地往回割草。割回来的草就摊晒在场院里,这么大的一片场院都摊满了青草。他是在为后冬准备饲料草,牛马后冬吃了晒出来的青草更容易长膘。
“哟,天乌顶顶黑了还干活呀?”正收草的虎林听出是郭安屯的声音,感到有些意外,这几年虎林一心想着发家,和他走动的少了,不知道天黑了他上来干啥。虎林拄着桑木杈站在当院和郭安屯说起话。
夜晚的空气里有些泛潮,场子上潮润润的空气里飘荡着青幽幽的草香,虎林极力猜想着郭安屯上来的目的。
郭安屯把虎林往边上拉拉,避开他的女人引菊低声说:“根才的瞎眼老妈没了。”
“知道,晌午间我就下去吊过丧。”虎林不明白郭安屯说话的意思,天黑麻糊糊地又看不清他的脸。
“是这。”郭安屯也感觉到虎林猜猜忌忌的心思,就把来意直说出来。“根才让我上来和你商量一件事,他想先把你前些日子拉回来的那口桐木棺材用了。”
“为啥?他不是有一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柏木棺材吗。”
“他舍不得用。”郭安屯很简练地说了一遍原因。虎林噢噢地点着头,就在心里细细密密地琢磨起自己的事。“就是这意思,根才想让你救一下急,你用了多少麦子,根才还你多少,会多不会少。”
虎林可不是一般人,他脑子已飞转着把利利害害的事情,方方面面的关系,细细地想了一遍。他是这样回答郭安屯的,他搓着手似有为难地说:“要是搁在旁人身上就单另说了,今天是你上来咧,又是根才的事,我还说啥哩。只是我怕根才吃亏,因为我买这副板的时候时运不好,花的价钱大了些,不算运回来的脚钱,就足足花费了五石麦子,五石麦子我觉得有点亏,不过到咱手里就不能再说亏不亏的话。我赔几个脚钱,还五石麦给根才。也算是对瞎眼老婶子的一点心意吧。”
郭安屯瞪着眼把话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好个精明的吴虎林,还说是对瞎眼老婶子的一点心意,还说是看了吴根才的面子。一口白茬桐木棺材怎么就能花五石麦子,这不是哄鬼呢。三石麦子顶到头了。
虎林也看出郭安屯脸上的困惑,怕他说出翻肠子的话,就堵着他再说:“你下去和根才商量一下,要是觉得五石麦子行,就拿字据上来抬板,要是觉得不行,就赶快单另想办法。伏里天,门板上的人不能放的时间长了。”虎林买回来的这口白茬桐木棺材,实际上只花了三石麦。这个人现在一心想着发家,脑袋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这幸亏是吴根才遇上这样的急事,要搁在旁人身上,他还会把嘴张的再大一些,多赚一个是一个。
郭安屯下来咬着牙恨恨地把这事给吴根才学说一遍。吴根才无可奈何地笑笑,说:“谁让咱赶上事了,亏就亏一点吧,不就是两石麦子吗。咱现在需要的是时间。”
倒身三天,吴根才的瞎眼老妈躺在三寸厚的桐木棺材里走了。她的骨头轻,睡不到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有一口刷了桐油的桐木棺材就不错,比起她卷着光席片子走了的男人强多了,起码她不用再听劝尸安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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