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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霜降这一天对卧马沟人来说别有一番意义。
霜降一到万物萧瑟,绿草黄了,树叶落了,失去绿色的山野,就像穷汉露出的脊背显得荒芜苍凉。这时候垂挂在树上的皂角也不再是葱翠嫩绿的了,和整个山野一样变成深褐色的,一有风来便哗哗啦啦的满树都是低脆吟吟的响声。皂角熟了,那哗哗啦啦的声响就是皂角子在里面叫哩。皂角是卧马沟人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全村人的衣裳都是用这棵皂角树上的皂角来洗的,女人们的长头发,男人们的短头发也全是用皂角洗的。那时候洋碱胰子是个缺物,下马河商店里倒是有卖的,但卧马沟人舍不得掏钱,就是舍的掏钱衣服口袋也空空瘪瘪的掏不出钱来。皂角已经用惯了,他们几辈子都是用皂角洗衣裳洗头的,他们觉得用皂角洗出来的衣裳比用洋碱胰子洗出的干净,用皂角洗过的头发更是柔软光滑黑亮亮的和打了油蜡似的。
村口上的这棵大皂角村是卧马沟的神树,上面的皂角是不可以随意乱打的,只有到了霜降这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才统一聚到皂角树下来打皂角。完了把打下来的皂角分成堆,有多少家就分多少堆。每家每户分下的皂角基本上就够一家人一年洗用了。大皂角树每年都能打下来几千枚皂角,卧马沟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其中还有一户不算数,没有分皂角的份儿。一家分几十上百枚皂角够用了。不算数,没资格分皂角的那家就是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土改过后,被撵上崖口他们就再没分过皂角,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下中农搅在一起分享胜利的果实。
挂在皂角树上的铁钟“咣咣当当”地被敲响,人们知道一年里头收皂角的时候又到了。男人扛着长杆和钩镰,女人挎着荆条篓子前呼后拥地引着一群孩子从坡道上下来。早就等在皂角树下的吴根才一声令下,那十几根长杆钩镰就“噼噼叭叭”地在皂角树上敲打起来。随之熟成深褐色的皂角就像冰雹一样哗哗地被打落下来,女人孩子就哇哇欢叫地在地上捡拾。
女人们把捡拾回来的皂角都倒在场子中央,然后再扒分成堆,一户一堆。以往都是由吴根才或是李丁民来扒堆,今年还是由他们俩人来扒堆,这两个人公道。郭安屯是背长杆的把式,他张张扬扬的爱指挥着人群干那种事。
场子中央的皂角高高地起了堆,李丁民和吴根才过来准备往开分扒小堆。李丁民看着脸前堆起来的皂角,再看看树上还正在被打落下来的皂角,说:“今年的收成不赖,肯定比去年分的多。”
“差不到那去吧。”吴根才说话时抬脸就看见崖口上那棵孤零零的杜梨树旁站着抱着孩子的月儿,他就有了点恻隐之心。如果抬脸看见上面站着的是耀先,他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对月儿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爱怜。他就对李丁民说:“今年多分一堆。”
李丁民顺着吴根才的眼色也看到崖口上站立着的月儿,他早也有这样的心思,但他不是一把手,不好说这样的话。现在吴根才说出来了,他当然没有意见,是卧马沟人就应该也有一份。
一阵功夫,皂角树上的皂角就被长杆钩镰钩打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枝梢树端还摇摇曳曳垂挂着一些像镰刀片子一样宽大肥厚的皂角。枝梢上的皂角往往才是最肥最大的,把这么好的皂角留在树上可惜。“喜娃。”举着一把长杆的郭安屯威威武武的像古时候的将军,他向几个半大的小伙吼一声,说:“你们几个爬到树上去,把枝梢上的大皂角都打下来,不然留在上面可惜了。”
吴根才扭头看一下几个正往树上爬的年轻人,喊道:“小心点,够不着就不要了,别给我出了事情。”
“知道,出不了事。”像猴子一样爬在树上的年轻人回一声。
树下的人们开始往场子中央汇聚,去看吴根才李丁民分伙扒堆,等着拿取分给自己的那一份。
场子中央堆起的一大堆皂角很快就被扒分开,被扒分成三十几小堆。吴根才拿着一根空烟杆指着分成小堆的皂角,“一堆,两堆,三堆……”数一遍。然后粗声大嗓地把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的大女儿梨花喊过来。七岁的梨花扎着两根羊角小辫欢欢势势地跑过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爹,等着吩咐。吴根才再抬脸向崖口上张望一下,这时候崖口上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那个人影,只剩下一棵孤孤的杜梨树。吴根才还是对跑过来的女儿和她的一群小伙伴说:“去,到崖口上把地主的儿子喊下来,叫他也来分皂角。”孩子们哇啦一声像羊群一样向崖口上去了。场子的一些人有些不理解了,“咋还有他的?”有人疑疑惑惑地问。但大多数人还是同意吴根才的这个决定。吴根才就说:“土改都过去五六年了,给他们也分上一份,都是村里的人吗。”
吃过早饭,月儿把窑里停停当当地收拾利落,听的崖口下沸沸腾腾的响起一片声音,就抱着新生过来站在杜梨树旁往下张望,看见皂角树下那么多人都拿着长杆勾镰,才想起今天是霜降,是打皂角的日子。每当月儿看到下面场子上有了这种欢腾热闹的场面,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苦涩。下面的人欢声笑语多幸福呀,一村人就像一家人似的。月儿向往着有一天她和耀先也能不受歧视地融入到他们中间去,他们也是卧马沟的子孙呀,他们应该和卧马沟人同喜同乐。这只是她心里的一种向往和企盼,他们连出村赶集走亲戚的自由都没有,他们怎么能有那样的权利。崖口上的孤独和寂寞让她感到厌恶和害怕,但她还必须忍受这份孤独和寂寞。
月儿站在杜梨树旁向下默默地张望一阵,心里带着无限的哀伤扭身回到窑里。耀先在炕上躺着,他知道今天是霜降,是打皂角的日子。小时候每到这一天,他都跟着娘窜前窜后的满场子上捡拾皂角。后来长大了能举的起长杆了,就听着爹的吆喝,举着长杆和村里的人一起哗哗啦啦地打皂角。记的有一年还爬上树,骑在粗粗的树杈上挥着杆子敲打枝梢头上的皂角。后来土改了,土改后的第一个霜降,他也是背扛着一根老长的杆子从坡道上下来,要和大家伙一起打皂角。但是还没有走到皂角树下,就被郭安屯一声恶狠狠的“滚!”给赶回到崖口上。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下去打过皂角,自然也没有分过皂角。也是从那以后,每到霜降打皂角的时候他就心灰意冷的啥都不想干,就是躺在炕上心里也是烦躁的不行。月儿抱着新生回到窑里,见耀先没动,知道他心里难过,就没有打扰他。月儿坐在炕上打扮起孩子。
现在冬闲,啥事也没有,他们又被管制着不许这不许那。为了打发掉闲暇的时间,月儿就缝衣做帽打扮起孩子。不找点针线活干,更会感到寂寞无聊。新生一岁了,因为没有吃过一口母奶,也没有吃过别的一口副食,全靠米汤泡馍,营养就跟不上,一岁的孩子瘦瘦弱弱的还没有别人半岁大的孩子看上去健壮。但他的眼睛却大大的亮亮的招人喜爱。月儿手巧,缝出一身滚镶花边的棉衣棉裤,让新生穿上,就更招人爱见。月儿把新缝出来的老虎帽取出来也给儿子戴上,现在天冷了,戴这种帽子正合适。缝这顶老虎帽子,月儿是下了功夫的。虎头是用丝线绣出来的,帽沿围一圈白绒线,帽顶缀一颗挺大的红绒球,帽后垂飘着的两根粉红缎带上缀绣着一对金印。这样的帽子只有大户人家出身的月儿才能做的出来。新生脚上的鞋也是老虎头的形状,鞋底纳出来的是星斗图案。月儿把新生打扮整齐,正要教他学话喊叫爸爸,就听的崖口上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这不是三两个人的脚步,这是一群人往前跑的脚步声,崖口上从来还没有响起过这样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月儿心头一紧,把新生紧紧抱在怀里。耀先一轱辘翻身坐起,他们特殊的身份和经历害怕听到任何异样的动静。
那一片踢踢踏踏杂乱的脚步在他们的窑门口停下,突然就再不响了,这是千真万确的。窑里的耀先月儿惊恐起来,他们相互看一眼,不知道会又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他们不相信会有好事找上门来。耀先战战兢兢地拉开窑门,站在眼前的是一片齐腰高的孩子。就是一群孩子上来也让他们感到不安和害怕,“你们这是……”耀先嗫嚅地把话都问不全。
一群孩子受了大人的吩咐,跑上来是叫他们去分皂角的,但是见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叫他们,大人们一天到晚都叫他们地主的儿子,可小孩子不敢那样叫,他们知道那是不能当着面随意叫的。几个孩子把梨花往前推,梨花拖吊着小尻蛋不肯往前去,就顺手把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推拽出去。郭解放像他爹一样,这么小也敢出头张扬。他被梨花推拽出来就指着崖口下说:“梨花她爸叫你们下去分皂角。”“真的。”月儿孩子般高兴地叫一声,“真的。”孩子们应一声就掉过头像鸟儿一样欢欢快快地飞跑走了。月儿还想回窑里去给他们每人抓一把花生,今年他们在南圪瘩上点种了几窝花生。可是孩子们却跑了。耀先和月儿同时走到杜梨树旁往下看,下面的场子上像互助组碾麦时一样热闹。
“我下去?还是你下去?”犹豫的耀先和月儿商量。
月儿眨眨明丽的眼睛,朝耀先莞尔一笑,说:“这是喜欢事,咱俩都下去。”
耀先胳膊上挎着一个荆条小篓子,月儿怀里抱着新生从坡道上下来,第一次来分皂角。他们一走到皂角树下,就把许多人的眼光吸引过去。人们的眼光在耀先身上匆匆一闪,就都牢牢地贴在月儿身上,贴在月儿脸上。场子上的这么多男人女人看着月儿全都惊叹起来,她那里是生奶过孩子的女人呀,分明就是一位花一样鲜艳的大姑娘么。生奶过孩子的女人那有这么清爽的身子,看看场上那些也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个啥模样吧,她们那个不是臃肿猥琐邋遢散漫的样子。生奶过孩子的女人那有这桃花一样粉亮的脸色,她们谁不是一脸锅底斑。月儿的清爽和美艳让场上的男人羡慕,同样也让场上的女人羡慕。
耀先和月儿从坡道上下来,一脸卑微地向场上所有的人都巴结讨好地微笑着点点头,唯恐把谁空下,他们是谁也不敢得罪的。吴根才大大咧咧地向月儿招招手,嘴上说:“来来,你们俩过来。”
耀先跟在月儿身后慢慢地走到吴根才身边,走到已经分扒开小堆的一片皂角跟前。吴根才直直的盯着月儿俊俏的粉脸蛋,连捎都没捎耀先一眼,乐呵呵地说:“今年也给你们分一堆皂角,以后年年都有你们的份,都是卧马沟人吗,就应该有一份。”
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把桃花一样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朝向吴根才,送给他一个感激而妩媚的笑,在这一刻她不再害怕他那火辣辣能把人穿透的眼睛了,相反还觉得他直看过来的眼里有了几分亲切的味道。
几个女人围上来看新生身上的滚镶了宽边的衣裳和虎头帽子虎头鞋,女人们从来还没有见识过这么好看细曲的衣裳、帽子和鞋,她们全都咂着响舌称赞月儿手巧,做出来的活细曲。
改改抱着杏花也挤过来,杏花比新生小半岁,但白白胖胖的显得还要比新生大。大人把两个孩子抱在一起,两个孩子就手拉手拽地玩扭起来,一点生分都没有。虎林媳妇引菊就嘻嘻笑了,她说:“这两个娃倒像是天生的一对。改改把你杏花许给月儿的新生吧,你看月儿多会做活,将来肯定能把你的杏花打扮起来。”
月儿的脸一下就红了,她闪着眼看改改,引菊虽然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但她真的想给儿子说下这个媳妇,给自己攀上这个亲家。
改改伸出一个兰花指勾弄一下戴在杏花脖子上的银项锁,有几分夸张地说:“我家杏花早订下婆家咧,看,这个银项锁就是她公公上马坡村的支书牛三娃亲手戴到她脖子去的。”
一听牛三娃的名字,月儿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看着杏花项下那把漂亮的银锁子竟呆楞住了。
郭安屯从茅房出来,正要对爬在树上打皂角的几个年轻人喊说上一句什么,扭头看见人群里站着的耀先月儿,先是一愣,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是谁把他们叫下来的。心里不由地一怒:他妈的,老子才去了一趟茅厕,一下没在意,就让地主的儿子混进来了。他扔下手里的长杆就往这边走。
月儿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围在中间,没有看见郭安屯正忿怒地向她走来。但是耀先看见了,耀先从坡道上下来就一直拿眼睛在人群里寻找民兵队长那张黑黝黝的脸,他害怕他再像那年一样当着全村人的面吼骂一声:滚。他寻看了好一阵,人群里没有民兵队长的影子,才稍稍松懈一下,可是转过脸就看见那张气势汹汹的黑脸从皂角树下过来了,耀先吓的咚咚心跳起来。
郭安屯向前走了几步,就让这边过去的吴根才挡住,两个人就蹴到场子边上说话去了。吴根才是看见郭安屯扔下手里的长杆转身迎上来的,他想象的到郭安屯扔下长杆过来会干啥,刚才让梨花上崖口喊月儿时,他也是想提早给他打声招呼的,但他到茅厕里解手去了,人群里没他的影子。他过来肯定是要冲着月儿发火闹腾的,不能让他闹腾,他一闹腾就没意思咧。他就迎上去,把郭安屯拉拽到场子边上指指划划地说起话。
满场子上等着分皂角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这时候会说些啥,谁也不操那份闲心。只有耀先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偷眼向边上看,他猜出来他们说的事肯定与他和月儿来分皂角有关,他能感觉到。谢天谢地,看样子郭安屯让吴根才劝说住了,他拧着粗脖子狠狠地朝这边看看,又到皂角树下打皂角去了。这时耀先和月儿一样也在心里感激起吴根才。
分皂角回来,月儿就坐在平时捶打棉布的平面青石条上,举着洗衣裳的棒槌“砰砰吧吧”地敲砸起皂角。这几年他们没有资格分皂角,月儿到河里洗衣裳洗头用的都是捡拾别人丢弃在河边的碎小皂角,回来砸碎了慢慢用。别人不是这样,别人到河里洗衣裳洗头,手里总是捏着一把皂角,用不完就顺手扔了。别人大方的起,月儿大方不起,别人每年都能分回一大堆皂角,月儿连一枚也分不到,她只有到河边捡拾别人扔掉不要的,回来砸碎了放在一个小木匣里,用的时候抠一点。她已养成细水长流的习惯,现在分回来一份她同样也要细细法法地省着用。
耀先也过来帮着月儿捣皂角。谁能想象到这两个人在崖口上会把日子过的这么精细。不精细不行,一年除了地里收回来的一点粮食,就再没收入了。他们的地又少,还绝大多数是南圪瘩上的旱地,收打回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剩不下多少了。他们和谁也不能比,别人地多,并且还大都是肥沃的水浇地,每年都几十石几十石地往回收粮食,粮食就是钱。刚土改那一阵,他们没有被限制住,还可以自由地去下马河赶集,去背柴,卖篓,卖鸡蛋,卖线,卖布,还能额外地多收入一些。后来为了防止地主们窜联搞破坏,民兵队长命令他们再不许出村,不许赶集,不许乱说乱动。他们被管制住,被固定的卧马沟,固定在崖口上不能随便走动,他们的生活也就被固定在一个水平上,一个贫穷的水平上,好日子离他们越来越远。面对这种不幸,他们丝毫没有办法,只有苦苦地煎熬,苦苦地忍耐,苦苦地等待。
下马河集市上的粮食紧张了,这消息是吴虎林带回来的。
吴虎林从下马河大十字上回来把粮食紧张的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了耀先。耀先不是粜粮大户,更不是存粮大户,虎林为啥偏偏要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他。这是因为他们有这种关系。
从第一次赶集为耀先捎带东西尝到甜头后,虎林每一次再赶集之前总要跑上崖口来问问耀先月儿还捎带啥不。只要他们捎买或是捎卖,他就能从中赚上一笔,起码能把当天的工钱赚回来。虎林就是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跑了腿,要脚钱;误了活,要工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分。
耀先月儿不但不计较,反而还有些感谢他。如果不是虎林来来回回地帮他们代买代卖一些东西,他们的日子就会过的更艰难。他们是被管制的不许乱说乱动的另类,他们用农产品换一点生活必需品只有通过虎林,别的人还不给他们跑这个腿呢。
说起来已经是五三年的夏天了,今年又是一个收成不错的年景。过完芒种,新麦子碾完,耀先月儿看着一囤新打下的麦子心里喜欢。这个麦囤也是今年春上耀先才割回荆条新编的,编的不仅密实漂亮,而且还个头挺大。新麦子往里灌的时候,耀先一斗一斗仔细地数过,足足装了十石。不编这个新麦囤不行了,那两个旧麦囤里再盛不下了。在崖口上勤劳节俭精打细算过了这么几年,他们竟然也攒下两囤粮食,再加上今年新打下的十石,偏窑里大小三个麦囤都满了,少说也有十八石粮食。有了这么多金灿灿的麦子,往后就是遇上三五个歉收的灾荒年,也能挺得过去,起码再饿不着肚子。民以食为天,天字号第一件的大事解决了,别的事情就好说了。耀先月儿抬抱着他们的儿子,满脸欢喜地在偏窑围着装满粮食的麦囤正来回转着耍哩,虎林喊着:“拴娃,拴娃。”上了崖口。
耀先月儿赶紧抱着新生从偏窑里出来,后面的月儿随手把偏窑门紧紧地带上。粮食,对于种庄稼的农民来说是很暧昧的东西。谁家囤里的粮食都不想让外人看到。藏富不露,是中国人的习惯,更是中国农民的习惯。耀先偏窑里这三小囤十几石粮食在虎林眼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今年新打下的麦子就有五十几石。耀先怀里抱着新生,用身体挡住偏窑门,满脸堆着笑跟上来的虎林打招呼道:“虎林哥,场碾罢了?”
“碾罢了。你也碾罢了,今年的收成还行吧?”虎林回话时问一句。
“一般,一般。”耀先说一句含糊话,这是庄稼人的行话,提起粮食都不说实数。
“拴娃,明天下马河逢集,你捎啥不?”虎林问。
耀先猜想他就是为这事上来的,不然他不会上来,他那里舍得功夫。刚收碾完麦,耀先心里喜欢,觉得有许多东西要买,嘴上就客气道:“虎林哥,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虎林大度地摆摆手,说:“咱兄弟们还说这话,我知道你们让郭安屯管制着那也不能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憋屈在崖口上不管。”
耀先淡淡地一笑,说:“行,我和月儿商量一下,等天黑,我抄个单子给你送下去。”“行,下黑,我在窑里等你。”虎林满意地转过身走了。虎林一走,耀先就和月儿商量起该让他捎买些啥。月儿说:“盐罐里的盐不多了。”耀先就在单子上写上:食盐二斤。月儿又说:“煤油灯里的油快完了。”耀先就又在单子上写上:煤油一斤。月儿又说了几样,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却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耀先把月儿说过的事情都一一小心地记在单子上。“还要啥?”耀先问。月儿眨眨眼看着在场院欢势跑动的新生,觉得该给孩子买点啥了,新生现在一岁半会走了,也会依依呀呀地叫爸妈了,可是他除了米汤泡馍,再没有尝吃过别的什么,甚至不知道糖是甜的,肉是香的,可怜的孩子。月儿眼里蒙上一层忧伤的泪水。耀先看见月儿盯在新生身上的眼里充满了忧伤和爱怜,就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想。月儿张出双臂把儿子叫过来,轻柔柔地问:“新儿,你想吃糖吗?”小新生不知道妈妈说的糖是个什么,就闪动着稚嫩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月儿眼里的泪水就哗哗地流淌出来。耀先的眼也湿润了,他悠长地出一口气,再不犹豫地在纸单上写下:冰糖二斤。看见耀先在纸单上写下最后的四个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的月儿笑了,笑的纯美,笑的好看。
写好单子,两个人凑在一起仔细地算计起来。月儿还特意说:“把虎林的脚钱打足些,人家来来回回地跑也不容易。”“知道,给他的脚钱按十斤麦打,不算少。”说完耀先提起一条粗布毛裢到偏窑里灌麦去了。
天将擦黑的时候,耀先把一粗布毛裢麦子外加五十颗鸡蛋和那张开好的单子,一起送到虎林手上。那时候农民到集市上买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带着粮食去的,粮食就是农民手上的硬通货,有时候它比钞票还实在。虎林先接过耀先手上的单子细细地看看,然后才接耀先手里的鸡蛋篮子。耀先交待说:“这是五十颗鸡蛋,这一毛裢麦是八十五斤,秤过的,你再和单子上的东西碰一下,估计够了。”
虎林嘿嘿地笑了,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够了够了,你每次拿的粮食都宽宽展展的有余头。”
第二天日头刚在大岭上冒花,虎林就牵着毛驴上路了,毛驴脊背上搭着两疙瘩粮食,一疙瘩是他的,一疙瘩是耀先的,那五十颗鲜亮亮的新鸡蛋就挎在他脖子上。虎林到下马河赶集是很有规律的,他和一般农民不一样,一般农民要么是去集上闲逛,要么就是有急事才到集上去。虎林不,虎林每隔上几个集就要去赶一次。虎林一心想着要把家业扑腾起来,集市上的粮价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农民庄稼汉收种一点粮食不容易,想发家靠的就是土地,靠的就是粮食。一年打下那么多粮食,不了解粮市上的行情还行。这几年日子红火兴旺起来了,虎林的心也随着大起来,他想成为卧马沟的第二个郭福海,他已经买骡子买马朝那个方向努力起来。前年从郭晋平手里用十几石粮食换回来两亩河滩里的水浇地,今年他还想再置两亩,病怏怏的郭满屯已经捏着土改时分下的地契上过他的门,因为一时价钱没有说好,暂时放下了。谈不拢不怕,他只要有了卖地的念头,拖上一料庄稼他就又来了,他那个病身子拖不起。卧马沟现在除了他吴虎林还有谁再置的起地……虎林一路上尽想的是发家致富买地买牲口的事。
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虎林赶着毛驴进了下马河的大十字,他把毛驴脊背上的两毛裢粮食还没有卸下来,就有人急急慌慌地过来,伸着袄袖和他捏价。他捏出去一个高价,那人随手给他捏出一个回价,这可就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这个戴细草帽的人疯了。‘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争分争厘,自成生意’。这是粮市上的老规矩,他捏出去的是一个虚价,对方还回来的就是实价,两者之间的差距竟然不大。虎林砰砰心跳起来,对方捏回来的这个价钱是这几年粮市上最高的价码。虎林再看看这个戴细草帽穿府绸衫的粮客,不像是当地缺粮的农民,当地农民没有这样的穿着,当地农民更没有这么大方。他以为自己今天碰上好运,碰上袁大头了。“行,就这价。”虎林爽爽地喊一声。
粮客解开毛裢抓起两把麦,再验看一下,也爽爽快快地说一声:“行,就这价。”
虎林从卧马沟搭来的两毛裢麦子,没用一袋烟的功夫就出手成交了,从来还没有这么麻利过,原来出来粜粮那回不得熬等上大半天。把两条空毛裢布袋卷起来,他才有闲暇地抬眼看一下粮市,“咦!”他这才觉得有些日怪,往日这时候粮市早起来了,装在毛裢布袋里的粮食一桩一桩早在街旁排成溜了,可今天不是这样,守着粮食桩子粜粮食的全没有几个人,而搭着空毛裢布袋籴粮食的粮客晃晃悠悠的满街都是,而且好像还都是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手里摇着纸扇的外地大粮客,提着空布袋的本地缺粮户没有几个。“这是咋啦?”自以为精明的虎林有些懵懂了,他把毛驴拴在一根木桩上,点着旱烟圪蹴在粮市的街口上细细观察琢磨起来,集市上的粮食没有这么快过呀,真是出奇出鬼咧。精明的虎林解释不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变化商情,但是在街口上蹴一阵他就看出一些眉目:来粜粮食的人也是有的,但都进不了街口,那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操着一口绛州口音的大粮客,看见一个搭粮食的人过来,就在街口上挡住了,就和自己刚才在街口上一样,在那里就捏价成交了。成交后庄稼汉揣着花花绿绿的钱票走了,到大十字上买他要买的东西去了,而那些粮客像猎犬一样又在等下一个搭粮而来的庄稼汉。好大的胃口,这是从那来的一伙粮客?这就是谜底,把这个谜底解开,粮市上的谜自然也就解开了。不能直接找那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粮客去打问,粮市上连粮价都是靠手捏,那里能去直问。
虎林把烟锅里抽吸烬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站起身,他决定去找一下赵锁柱。赵锁柱是粮市上多年的经纪,和他挺惯熟的,找他探探底去。庄稼人把不准粮市上的行情心里不瓷实。
虎林来到街中间的粮市牙行,这里和街面上一样也是清清冷冷的。那些外地来的大粮客有全套的装备,不需要牙行提供的盘斗杆秤,也不用牙行里的牙家们去找粜粮的庄稼汉一个一个地在袄袖里捏价,啥事他们都自己干。所以,牙行里平日忙碌的不可开交的牙家们也闲下了。赵锁柱坐在牙行里闲的无聊,正举着缸子咕咕地喝茶。“赵经纪。”虎林低低地叫一声。赵锁柱扭头见是卧马沟的吴虎林就赶紧陪上笑脸,几年下来吴虎林已经是他这牙行里的一个主要客户了,他现在正喝的茶钱说不定就是从虎林的生意里抽出来的利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虎林这些粮客养活着赵锁柱这些粮市上的经纪牙客,他能不给虎林一个笑脸。他以为虎林又是来找他捏价粜粮的,他从牙行里出来,看见虎林空着双手,就问:“你没带粮食来?”
虎林摊一下手,表示没带粮食,然后指一下粮市和粮市上那一群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外地粮客,问:“咋回事?怪怪的。”
赵锁柱忧深地哀叹一声,就把实情说出来:“哎,我这个行当怕是干不成咧。你还不知道,国家搞五年计划,在城里搞工业建设,从今往后不种庄稼空口吃粮的人就越来越多了,那些戴细草帽的人都是从绛州下来的大粮客,手硬的很。咱下马河的粮市让他们给搅了。虎林,听老哥一句劝,把手里的粮食捏紧,以后还不定是个啥样呢。那么多人不种庄稼都往城里涌,吃啥?洋灰地里长不出庄稼,最后还不是向咱庄稼汉要。听人说咱下马河两天也要成立国营粮站。不信,走着看吧,粮价非翻着跟头往上涨不可。兄弟听老哥的没错,把粮食捏紧,钱有时候不能花,粮食啥时候都能吃。就是个这。”
从下马河往回走的时候虎林心里想的就只有粮食这两个字了,他盘算着家里有多少粮食,今后该怎么样使用这些粮食。家里有多少存粮,不用算他心里也是清清楚楚的:今年新碾出来的麦子有五十多石,去年还余下个二十多石,前年大前年余下来的陈麦也有个二十来石。加起来总共能有一百石,全家七口人,一年有十石粮食就足够吃了。一百石减十石剩下整整九十石,两万来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卧马沟恐怕再没有谁手里有这么多粮食。真是好事,手里捏着这么多粮食,巴不得粮价往上涨,涨得越高越好。用粮食和郭满屯换地的事就暂时放一放,等粮价涨稳再说。对农民来说土地是命,粮食是胆。手里有了粮食胆气就大,虎林现在的胆气就很大。
回到卧马沟把毛驴赶进窑圈,虎林就急急地上了崖口,他把捎回来的东西照着耀先写出来的单子一五一十地交给月儿。他们提前就约定好,多不退少不补不再碰头算帐。耀先每次给他扛下去的粮食都至多不少,他每次少说也能从中抽挣十斤二十斤麦子。但是今天虎林一五一十把捎回来的东西交待给月儿后,又从怀里抽出几张钱票举在手里对耀先说:“拴娃,今天咱的粮食在集上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得给你退几块钱。”
耀先赶紧摇着手说:“虎林哥,咱原来不是都说好多不退少不补,你咋……”
“原来是原来,现在粮食涨价了,你给灌的粮食本来就多,人不能财迷心窍,不能没有良心。你们也不容易,我把脚钱赶出来就行。”虎林是个精明人,退回去几块钱也就把耀先的嘴堵了,不然人家知道集市上的粮食涨了价,就要说咱见钱眼开,小家子气,往后的事就不好做了,这是一条长线,只要线不断,利就不断。
耀先月儿还真让虎林退回来的几块钱给感动了,他们住到崖口上这么些年,谁把他们真正地当人看过。虎林给帮了这么大的忙,还退回来几块钱,这就是把他们当人看。说啥这钱也不能要,耀先月儿推搡着,他们是真心诚意的。虎林没想到这两个命运不济的人竟还是这样实在,他多少也有些感动。“好好,我收起来,算是下次的脚钱。”虎林把想要退回去的钱重又收装进口袋。完了,他对耀先月儿说:“我给你们提个醒,把手里的粮食捏紧,粮食可能就要缺了。我一个专门倒腾粮食的伙计说:城里现在搞什么五年计划,就是说往后吃闲饭耗粮食的人会越来越多,粮食就会越来越紧张。手里捏紧粮食没错。”
“真的?”耀先月儿把眼睛睁大,土改那年他们经受过没有粮食的那份苦。
“真的,今天下马河集上粜粮食的人就很少,都是听到这股风。往年麦子一收下马河集上立着的粮食桩子比人多,可是今天尽是提空布袋籴粮食的人,还尽是些外地口音的大粮客。咱今天的麦子为啥卖了好价钱,物以稀为贵,就是这道理。”
送走虎林,耀先月儿站在偏窑的麦囤前,看着大小三囤金灿灿的麦子,想着虎林刚才说过的话,也不知道将来究底会是个咋样。“管它呢,反正咱有这么多粮食,就是粮食再缺也饿不着咱了。”耀先说一句就拉着月儿回了正窑,虎林捎回来的一堆东西摊放在炕上还等着收拾呢。
月儿把油盐酱醋之类的收放起来,把针头线脑的也收放好,然后盘腿坐到炕上,把虎林捎回来的那包冰糖慢慢地一层层打开。这是一包久违了的东西,小时候她那天手里不捏几块像河滩里的白石子一样的冰糖呀,可是上了崖口这几年,她再没有敢想过这白生生的东西。看着这一包像水晶一样白亮亮的冰糖疙瘩,月儿不由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过去的岁月是不能再去回想的,想起来就会让她肝肠寸断。月儿强忍着关闭住记忆的闸门,她拈起一块大一点的冰糖,放在手心里给儿子看:“新儿,看妈手里是个啥?”
一岁半大的新生在月儿精心调养下,比别人的孩子更懂事。他丢下手里正玩的一堆桃核杏核,跑过来看妈妈手心里的东西,他哪里知道妈妈手上的东西是个啥,只是看着白白亮亮的好玩,但没有妈妈的话他不动手去乱抓。月儿把拈在手上的那块冰糖,轻轻地放进新生张开的小嘴里。新生把冰糖含在嘴里抿一下,就呆呆地站着不敢动了,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呀,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直抵心里的美妙味道使孩子浑身颤抖起来。
“好吃吗?”月儿轻轻地问一声。小新生用舌头卷压着嘴里的冰糖狠狠地吮咂一下,然后抬手把冰糖从嘴里抠出来,举送到妈妈脸前说:“妈妈吃,妈妈吃。”月儿一把将孩子搂抱在怀里,眼里扑扑簌簌地流下一串泪水。看着妈妈脸上流淌下一串泪水,新生手里举着从嘴里抠出来的冰糖,就再不敢往妈妈嘴里送,也不敢往自己嘴里送,只是怔怔地看着满脸是泪的妈妈,他再扭头看一下爸爸,见爸爸眼睫毛上也挂着两颗亮闪闪的泪花,小家伙更茫然了,他不知道爸爸妈妈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仅仅只有一岁半的小新生,竟能体味到爸母的心情。
月儿把脸上的泪没有抹干,就欣慰地笑了,她把孩子手里举着的冰糖重又送进孩子嘴里,说:“新儿吃吧,爸爸妈妈有。”月儿把那一包白白亮亮的冰糖端起来让儿子看。新生马上从里面拈起一块送进妈妈的嘴里,再拈起一块就往爸爸跟前跑。耀先接住儿子手里送过来的冰糖,没有放到嘴里去,他用手深情地抚一下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拿起唢呐向窑门走去,在路过月儿跟前时他把捏在手里的冰糖又轻悄悄地放回到月儿捧在手上的冰糖包里。
就是这包冰糖,几乎伴了新生整整一个童年,他长大以后说起童年的快乐,就是妈妈手里那一块块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冰糖。
吴虎林从崖口上下来,在路过李丁民场院的时候拐进去。他要把粮食紧张的消息也告诉给李丁民,说起关系,在卧马沟他和李丁民的关系才算是最近的。土改前他们俩就能说到一起,土改后李丁民虽然当了村干部,但他们的关系还在。虎林总觉得李丁民和他是一路人,是一心扑在庄稼地里铆着劲往好日子里奔的实诚人。他估计李丁民今年收回来的麦子少说也有三十石,也算是卧马沟里的产粮大户,这就更要把自己在粮市上摸到的行情告诉给他。虎林进了正窑,李丁民刚从地里回来,正蹴在盆前洗脸。两个人打过招呼,虎林就在炕沿上坐下。李丁民洗完脸拿粗布汗巾擦着,也坐到炕沿上。前一阵割麦碾场回茬复种忙的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好好谝说过呢。
“今年的收成又不赖吧,能收多少石?不下这个数吧?”是李丁民先扯起话头,他说时举起一把手,意思是说虎林今年有五十石的好收成。
“哪有那么多,没有。”虎林遮掩一下就把话题转过,他不是来说收成好坏的,他是来说粮市上变化了的行情的。他挥一下手压低嗓门挺神秘地说:“伙计,我给你透个实信,今天我到下马河集上去了一趟,得回来一个惊天的消息。”
“啥事呀,看你那神兮兮的样子。”李丁民不以为然,现在社会多安宁多太平,啥事能把天惊了。
“是这,粮食紧张了……”虎林接着就神神秘秘地把今天到下马沟赶集粜粮的事说了一遍。李丁民一听就把眯缝着的细眼睁开了,种庄稼的人谁对粮食不敏感。“这是真事?”李丁民掩饰不住脸上的疑惑,问一声。“千真万确的事情。哄你是这个。”虎林说时还做一个王八盖子的手势。李丁民悠悠地想一阵,再问:“你说这是好事,还是瞎瞎事?”虎林摊开手说:“我就是摸不准这里面的深浅,才上来和你商量的。”两个人一起把旱烟锅点着,开始思索起这事:粮食紧张对整个社会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民以食为天,粮食一紧张天下就不安。但反过来说粮食紧张,对手里捏有粮食的农民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反过来再说因粮食紧张社会上出现其他事情,手里有粮的农民又能不能抗得住……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两个人说不出个头绪,李丁民的脑袋瓜也乱了,他也想不透这粮食紧张起来到底对他们这些庄稼人意味着啥。他沉吟着再问:“你牙行里的那个朋友最后是咋说的?”
虎林就把粮市上牙行里的赵锁柱说过的话再学说一遍:“他说,把手里的粮食捏紧,以后还不定是个啥样呢。城里正搞什么计划,吃闲饭的人会越来越多,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还说下马河也要开国营粮站,开粮站就是要收老百姓手里的粮食……”虎林在李丁民窑里坐了好长一阵时间,但两个人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说透彻,最后只是相互说一声:把手里的粮食捏紧。
虎林走后,李丁民心里不实在,就举着灯盏进了偏窑。这几年他在偏窑里也攒下不少粮食,再加上今年新碾出来的麦子,少说也有七八十石。扛长工出身的李丁民哪里见过这么多麦子,原来连做梦都不敢的事情,现在却金灿灿地堆积在眼前,往日他看着偏窑麦囤里溢满溢满的麦子,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幸福和满足的喜悦。可是今天听了虎林说过的话,心里忐忐忑忑地静不下来。他想再找个人好好说叨说叨,好好商量商量。他想起吴根才,吴根才毕竟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更是自己知根知底的伙计,和他商量一下对。
李丁民把灯盏送回正窑,给水仙说一声,就往坡道下的上房院去了。
吴根才正准备闩插哨门睡觉,李丁民却走进上房院。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丁民来有啥急事呀?吴根才把李丁民让进上房时改改早脱的精光钻进被窝了,李丁民也不管钻进被窝的改改,进了门就盘腿坐到炕上。吴根才问:“啥事麻?这么晚了还下来。”
李丁民把旱烟点着,这才慢咧咧地把虎林说过的话重说给吴根才听,完了就问:“你能不能琢磨出这里面的深浅,你是农会主席,是党小组长,你知道的事情多。”
吴根才翻瞪着牛一样的大眼窝,嘿嘿干笑几下。他知道的啥多?啥也不多。他是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不错,但他只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卧马沟是个啥?卧马沟是中条山上的一个小圪崂,他成天钻在这小圪崂里能知道个啥,还不是和大家伙一样。他年儿半载都不出一趟门,区里县里开个会干个啥,他都把郭安屯打发去了,半年多他都没有去过下马河,他能知道个啥,没报纸没广播更没文件,除了卧马沟这个小圈子,他啥也不知道。吴根才撮着牙花子寻思好一阵才说:“听安屯开会回来好像说过,国家要搞五年计划,要搞工业建设。城里人多了肯定吃粮食就多,吃粮人多了,肯定粮食就紧张。粮食紧张对咱们种庄稼的农民应该是好事呀,你说是不是,咱手里的粮食就能换回来更多的钱你说是不是,咱还怕他粮食紧张。”
李丁民有些忧虑地说:“有粮则稳,无粮则乱。我是怕粮食一紧张,社会上再出上个啥事情。”
吴根才就果决地说:“啥事也不怕,现在是咱共产党坐掌着江山,坐掌着天下。能出啥事?会出啥事?就是出了啥事又怕啥,啥能比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厉害,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几千年的旧社会都让咱共产党推翻了,共产党还怕啥事情。你说是不是。”吴根才到底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他虽然对卧马沟以外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但他对新社会对共产党却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还有,在个人的性格上他比李丁民也乐观开朗的多,在粮食紧张这件事上,他和李丁民的想法不完全一样。他觉得粮食紧张是件好事,起码对他是件好事,因为他手里也存攒着几十石粮食。
第二天,卧马沟坡上坡下村里村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嘴里谈说的就全是有关粮食紧张的话题。卧马沟是一个很闭塞的小山村,它和山外的世界几乎没有多少直接的联系,这里的人们大多是根据自己的臆想去判断外面的事情。听到下马河集上的粮食紧张的消息,他们的想法和反应也各不相同,他们有的兴奋,有的紧张,有的难过,有的相信,有的怀疑,有的欢笑,有的熬煎。卧马沟三十几户人家除个别的一两户外,几乎家家手里都有余粮,就连耀先月儿这些年也慢慢存攒下十几石粮食,他们的土地是全村最次最少的,他们手里都有粮食了,谁手里还能没有,谁家的地也比他们的多比他们的地好。但还就是有两户人家手里没有存攒下粮食,一户是郭晋平,另一户是谁也想不到的民兵队长郭安屯。
郭晋平是因为娃子多,拖累大,女人又不顶一个人使,七八张嘴吃,就他一双手干,他猴儿四十年也攒不下余粮;郭安屯和郭晋平就不一样,郭安屯原来也算是一个庄稼把式,他的女人彩兰也是个人尖,可他就是没有攒下粮食。他是心思不在庄稼上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成天都在想啥干啥,别人钻在庄稼地里红汗黑流铆足了劲破了命干的时候,他却肩上扛一杆长枪,在四十里马沟河里来来去去的忙其它。他的女人彩兰又是一生气就要安锅垒灶海海地饱吃一顿,这几年过来他的粮囤里除了一点口粮,没有剩下多余的粮食。
在下马河的又一个集日里,卧马沟的好多人都去了,他们要现场验证一下虎林的话是否属实,一些人还试探性地背了一点粮食,一些人干脆就是甩着两只空手。卧马沟的一群人进了下马河没有在大十字上多停,就直接涌进粮市的这条街。今天集上的粮市和上一集又不一样,街中间牙行门上挂了一把挺大个头的铁皮锁,那些穿着宽衣大袖的牙家不知道都干啥去了。牙行旁边的一座大房子粉刷一新,敝开着大门,门边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国营下马河粮食购销站。粮市上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算少,但交易粮食的人却几乎没有,那些在粮市上来回走动的人还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往年一割倒麦子,下马河集上的粮市就火旺起来,那蹲着的粮食桩子比人还稠,今天这是咋啦?既然粮食紧张了,那上来捏价籴粮的人就应该多呀。虎林说的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外地粮客咋也不见一个。卧马沟这一群人站在粮市当间好一阵不见有人过来捏价,他们中间不少人手里都提着一疙瘩粮食呀。
终于还是有一个人过来了,是过去牙行里的一个牙家。他过来急匆匆地把手里提着粮食的几个人叫到背阴的墙角,伸着手在袖口里捏起价。卧马沟的人就把虎林说的价钱捏出去,对方却捏回来一个极低的价。这是啥回事?不是说粮食紧张了吗,粮食紧张了价钱就应该上去呀,为啥不上反而还降下去了,卧马沟背粮来的人都把眼窝睁大。这时对方说话了:去看看国营粮站挂出来的牌价吧,我这出的算是高价。老实的卧马沟农民越发糊涂了,不知道究底这是因为啥,粮市上没有粮食,粮价却降而不升。
就在卧马沟的一群农民迷迷惘惘不知何去何从时,从国营粮站敝开的大门里出来几个带红袖箍的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用白铁皮卷成的喇叭筒。这几个带着红袖箍的人一出现,那些在墙根里捏手讨价的人就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扭头走了。
下马河粮站是昨天刚挂牌成立起来的,带红袖箍的人都是新成立的粮站才从别处调来的工作人员,那个手提铁皮喇叭筒的人就是站长。他们从粮站里出来,就看见过去的几个粮市上的牙家,正缠着卧马沟的一群农民在背阴的墙角捏价,他们就快快地跑过来,捏手交易粮食的几个人扭头走了,卧马沟的老实农民就直接面对跑过来的粮站工作人员。这几个带红袖箍的工作人员过来,不由分说扯起他们的装粮食的毛裢布袋就往粮站里拉拽,手里拿着铁皮喇叭筒的站长把嘴对在喇叭口上,哇哇地喊起话:他要农民兄弟表现出爱国的精神,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国家,不要卖给那些私商,卖给国家就是对国家工业建设的支持,就是对国家的贡献。同时他警告那些私商不要抬高粮价,不要和国营粮站争抢粮源,不要藐视国营粮站的权威,警告私商不要忘记刚刚过去的三反五反的教训,要认清形势,不要和国家作对,要支持国家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等等等等
卧马沟的农民那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们灰头土脸地在站长喇叭筒哇哇的喊叫声中,乖乖地跟着带红袖箍的人走进国营粮站,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手里的粮食过了秤,只是在接钱点数的时候才彻底醒悟过来,这哪里是自由贸易,分明是强买强卖。卧马沟农民手里拿到的钱比市面上少好多,这让他们找谁说理去。
从下马河集上回来,卧马沟的农民就把手里的粮食捏的更紧了。他们也从国营粮站站长的铁皮喇叭里把事情搞清楚了:国家在搞建设,城市的人口在不断地增加,对粮食的需求也在不断地增加。以后粮食会越来越紧张。但是国营粮站又控制了粮市,还给粮食限了价。手里的粮食那还敢再随便卖呀,等着吧,总有一天手里的粮食会卖出好价钱,城里那么多人总不能不吃吧。
卧马沟手里存有余粮的农民虽是这样想的,但心里总归不安。过去几年麦子只要一割倒,下马河集上的粮市立马就红红火火地旺起来,粜粮食的人多,籴粮食的人也多,外地的粮客,当地的缺粮户,都往下马河集上涌。下马河集上的粮市,是远近有名的粮市。三六九一逢集密匝匝的粮食桩子能排半里长,牙行里的牙家们藏在袄袖里捏价的手,一天忙的都伸展不出来。粮市上的粮价就是在牙家们暗藏袖中的手上像温度表里的水银柱一样,被一点一点捏起来的,粜粮卖米的农民们也就是随着这升高的粮价兴奋起来。农民们日晒雨淋,辛苦一年,就是在这时候才能兴奋一次,他们就是在这升升降降的粮价中来安排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活,在庄稼人手里粮食就是货币,粮食就是钱,一年的余缺,一年的花费,一年的计划全在粮市的自由买卖里。可是现在突然粮市出问题了,庄稼人手里的货币让国营粮站几个带红袖箍的人卡住不能顺畅地流通了,庄稼人的生活就没有了头绪,粮食捏在手里卖不出去,他们就购不回来种籽化肥农具,就买不回来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你说他们能心安。别的村还有远路来的粮客走乡串村出好价钱收购粮食,但没有人进马沟河,私商粮客在四十里马沟收下粮食运不出去,他们收下的粮食一到下马河大十字就让国营粮站的人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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