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02
卧马沟的农民手里捏着粮食焦急的等待着,等着下马河集上的粮市重新火旺起来,等着粮市上的牙家们重新把粮价在袄袖里捏起来。他们舍不得把这么好的,浸满了自己辛勤汗水的粮食卖到国营粮站去,国营粮站的买卖不公平,他们只准你售粮,不准你讲价。粮站门上挂的牌价实在是比市价低的太多,农民们舍不得呀。
炎热的天气和人们的心情一样焦躁,一个多月过去了,下马河集上的粮市还是一片死寂。再有几天就是大暑,吴根才终于等耐不住了。大暑是他瞎眼老妈的周年忌日,到时候亲戚朋友都要来烧纸祭奠,亲戚客人们来了拿啥招待,总不能让上门来的亲戚每人啃吃一个馍馍吧,起码要张罗几桌饭菜,这就得到下马河集上去置办,去割肉买菜称豆腐,没有这些东西拿啥给客人们摆席。从割倒麦到现在吴根才手里的粮食也没有粜出去一石,他也和大家一样观望等待着粮市再红火兴旺起来。没有粜卖过粮食,他手头也紧得没有几张票子,没粜过粮食从哪能来钱,手头紧没有钱票子,拿啥割肉买菜,拿啥摆席待客。不得已他只好破费了,顾不得国营粮站收购粮食的价钱是高还是低了,出手粜上一点,把事过了再说。吴根才是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但他更是地地道道的卧马沟农民,他的思想,他的境界和他地道的农民身份都是很相称的,关心自己的利害得失是无可非厚的人的天性,共产党员也不例外。超脱现实的立党为公的完人都是玩家们愚弄人的鬼话,都是不负责任的文人们溜须拍马臆想杜撰出来的可笑而不可信的神话。卧马沟的实际生活中没有那种形象高大,思想先进,行为完美的超人,四十里马沟也没有。卧马沟里生活着一群吴根才这样地道真实的以自己利益为重的老实农民。
为操办瞎眼老妈的周年忌日,吴根才从后窑麦囤里灌出一石麦,装了满满两毛裢布袋。看着满满两布袋黄灿灿的麦子,吴根才也有点舍不得。要搁在粮市蓬勃兴旺的前一两年,粜出去一布袋子麦子,就足以把这事办过去了。可是今年他就得扛出去两毛裢布袋,因为下马河集上的粮市和散了一样,有行无市,再好的粮食也卖不出好价,没有市场你卖给谁呀,只有卖给国营粮站,国营粮站挂出来的牌价就和钉在砖墙上的铁钉子一样,死板板的半年不变。
吴根才牵出膘实的红骡,搭上两毛裢布袋粮食到下马河集上去了。一个多月以来,卧马沟也有人搭上粮食上过下马河的集,他们和吴根才一样都是事情缠到手上搅不开了,才不得不搭着粮食去的,都是搭一点够应付过事情就行,谁也没有出手过大桩粮食,现在不是出手大桩粮食的时候。农民是极有耐性的,更是现实的,他们没有维护自己利益的积极手段,但是他们有耐性,有等待下去的耐性。
吴根才牵着红骡驮搭着两毛裢粮食走进下马河粮市,就感慨地看到这里真的没有原来那种生气了。这半里长的一条街上原来尽是密匝匝的粮食桩子,尽是把手缩在袄袖里或是藏在草帽下捏价要价的庄稼人,那种充满戏剧性的神秘和乐趣真让庄稼人陶醉。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半里长的粮市现在成了柴市,原来栽满一街的粮食桩子,现在就变成山柴捆子了。
粮食购销站的大门敞着,却没有几个进出的人。粮市早就散了,粮站里的工作人员再不像刚开始那样,带着红袖箍满街追赶粜粮的农民和收粮的私商,站长也不举着白铁皮喇叭筒立在街市上哇哇地讲说那些道理了。
吴根才牵着他的红骡到了粮站敞着的门口,朝挂在墙上的牌价上瞅一眼,就叹息地摇起头,那不变的价格同样也让他感到有些寒心。“哎,收不收粮食呀。”吴根才立在粮站门口故意高声喊叫。
“收,收!。”粮站里应声跑出两个工作人员,帮着他把搭在红骡脊背上的两毛裢粮食卸下。吴根才把红骡拴在门口,进去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把两毛裢粮食吊在秤杆上了,让他过去看秤杆上的星子,吴根才草草地看一眼,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等着结账拿钱。这时候站长从里面出来。站长一脸的高兴,粮站开张这么长时间,吴根才是第一个一次交售一整石粮食的农民,并且站长查看了才收上来的这一石麦子,全是青一色的红头大麦,麦粒儿饱满、圆润、干硬,是一等一的好麦。站长出来正要表扬一下这个售粮的农民,抬眼一看就“啊呀呀”地叫喊起来:“老吴呀,原来是你。我说么,谁肯把这么好的粮食卖给国家。”站长认识吴根才,站长叫许大山,原来是区里的干部,成立粮站他调过来当了站长。
吴根才是第一次到粮站来卖粮食,不知道是他在当站长。两个人就坐在粮站里攀谈起来,许站长站在粮站和国家的立场上美美地表扬了吴根才一通。吴根才却发起牢骚,说粮站搅了粮市,粮市上农民们可以随便捏手要价,农民的粮食就能卖出个好价钱,粮站的官价牌子一挂就不给农民商量的余地了,这让种地的农民们以后咋活呀。许站长就给他讲说起国家的政策,讲说起工业建设,讲说起五年计划,讲说起投机倒把,讲说起农民意识。
吴根才懵懵懂懂的脑子里一下接受不了那么多新东西,但是,国家要绝对控制粮食这一点他还是听明白了。国家要绝对控制粮食,就是说再不许私商私贩们经营粮食,就是说下马河的粮市再也旺不起来了。吴根才为自己手里的粮食担心起来,为卧马沟乡亲们手里的粮食担心起来。今后粮市再旺不起来,就剩下粮站这一条道儿可咋办呀,农民庄稼汉们服不下去呀。
农民们手里捏着粮食继续观望等待着。到了秋后,没有把粮市等盼的兴旺起来,却把工作队等来了。准确地说工作队是阳历十一月,阴历十月下来的。到卧马沟来的还是韩同生。就全国而言,这次下来的工作队规模一点也不比土改时期的规模小。
根据中央十月会议的决议,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这是经济领域里的一场深刻革命。这一年的十一月间中央、省上、专署、县里、区委纷纷往下派工作队。这一个冬天谁都不知道全国总共下来了多少个工作队,谁都不知道有多少个干部在下乡,谁都不知道全国开了多少会。反正人人都在开会,从早到晚,从黑到明。统购统销的前提是统购,只有把农民手里的粮食统统收购上来,才可以实现第二步统一销售。收购农民手里的粮食是这一时期最集中最首要的任务,各种会议就是必不可少的。
卧马沟的粮食统购统销工作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的,是随着韩同生的到来开始的。
韩同生和上几次来时一样,背着方方整整的背包,显得英俊潇洒,
韩同生走进官窑,把身上的背包没有撂下就嚷叫着开会。他是很急迫的,他不想让自己在这场如同土改一样的运动中落到别人后面去。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党员干部很快就被叫进官窑,韩同生立马就向这三个最基层的党员同志传达宣讲起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宣讲起中央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决议。年轻的区委干部最后激动地说:“同志们,社会主义的力量占领全国农村阵地的时候到了。同志们,为了坚决有效及时地完成党赋予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宣布:我们四个人组成卧马沟征收余粮领导组,我们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把卧马沟农民手里的余粮全部收征上来,任务是:八百石。能多则多,但绝不能少。为了国家建设和党的根本利益,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我们也一定能够完成任务,是不是。”
韩同生最后的问话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激发出热烈的响应,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这一块石头像是扔到一堆棉花套子上一点响声都没有。韩同生的话没有在卧马沟的三个村干部中间引起共鸣,引起反应,这让他感到失望,也感到震惊。这是三个什么人呀,在腥风血雨激烈无比的土改斗争中,他们能勇敢的往前冲,为什么现在连一句话都没有,他们的锐气呢?他们的忠诚呢?韩同生心里极为不满,他猛然间提高音量喊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都哑吧了吗?”
郭安屯先扬起头,他看看韩同生,再看看两个用旱烟锅子挡住嘴的伙伴,声音不展扬地说:“你说,你说咋弄就咋弄。”郭安屯底气不足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多余的粮食。韩同生讲了,在这和土改一样轰轰烈烈的伟大运动中,作为党员干部就要以身作则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想起这样的作用,可他手里没有余粮,他的腰杆硬不起来。土改过来的这几年别人手里都攒下粮食了,可他没有攒下。土改时他分的尽是好地,亩数也不少,这几年又风顺雨调,他有一百个理由存攒下余粮,可是他没有。这几年他的心思不在庄稼地里。他张张扬扬的爱到区里乡里去开会。只要吴根才招呼一声,他背上长枪就乐颠颠地跑,即便是不到区里乡里开会,不到邻邦村子参观学习,村里也还有一堆他想管的家长里短的杂事。他心里热的尽是些这事,要是这些事情也没有,他心里就惦着偏坡上的马桂花。他那里能存攒下多余的粮食,再说他家里还有一个抠了气就要胡吃海花的女人和三个饭量大的半截小子。在韩同生慷慨激昂宣讲总路线的意义和粮食统购统销的紧迫性的时候,他就觉得心愧理短,抬不起头说不起话。他手里实在是没有余粮,要是他偏窑里也像别人一样溢溢满满存放着几囤麦子,他早拍着胸脯子站起来了。翻身贫农能不体谅国家的困难,共产党员能不听党的号召,然而他空有一腔热忱,他手里没有一石多余的粮食。粮食就是庄稼人的胆气,他没有胆气,自然就说不出硬话。同时他还担心吴根才李丁民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向韩同生拍了胸脯子,他知道他们两家偏窑里的麦囤都满满当当的存攒着几十石余粮。但是他们俩也没有说话,郭安屯这就有些不明白了。
一割倒麦郭安屯也风风雨雨地听人说粮食紧张了,听人说下马河集上的粮市散了,听人说下马河成立粮站了,因为自己手里从来就没有存攒下多余的粮食,所以他把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往心里放。不一样的处境,当然就有不一样的心情。郭安屯怎么能有吴根才李丁民那样的心情呢,偏窑麦囤里的每一粒粮食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偏窑麦囤里的每一粒粮食都寄托着他们的期望,他们舍不得就这样把粮食卖出手去。
郭安屯已经表态说话了,吴根才和李丁民就不能不说。吴根才把堵在嘴上的旱烟杆摘下来,也说一句和郭安屯一样样的话:“听你的,你说咋弄就咋弄。”沉寂的李丁民也补说一句:“听你的。”
韩同生还是感到不满意,觉得这三个人水水蔓蔓的不如土改时那样干脆麻利。他板着脸很严肃地说:“拿出土改时的劲头和热情来。粮食统购统销是中央的号召,是国家的需要,我们作为最基层的党员干部,就要响应党的号召,体谅国家的困难,带头行动把自己手里的余粮全部拿出来卖给国家,并且还要动员说服群众把手里的余粮也卖给国家,支援国家工业建设……这次粮食统购统销卧马沟的任务是八百石,是硬任务,必须完成。我是给区委书记老周拍了胸脯下了保证的,你们三个也要给我拍胸脯下保证,敢不敢。”
“敢。”郭安屯虽然底气不足,声音不亮,但还是应了一声。吴根才李丁民没有跟着郭安屯吼出一个响亮的敢字。八百石粮食对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卧马沟来说,不算是一个小数目,吴根才不能不考虑考虑。
“来,咱们举起手,重新向党宣誓。”韩同生突出奇招,把犹豫不决的吴根才和李丁民紧紧地拽上他的战车。四个人重温一次入党时的誓言,吴根才和李丁民就只有跟郭安屯一样说:一定完成任务。
韩同生虽然比这三个人年轻许多,但他在区里工作这几年,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再说他到卧马沟下过好几次乡,卧马沟的土改和互助组都是在他的领导下搞起来的,他对卧马沟的基本情况,基本人员是了解的。“来咱们几个先合计一下。”在韩同生的建议下,几个人根据土地面积,土地质量,当年产量,家庭人数,和近三年所办事情,逐家逐户地排摸起来,只要摸清楚各家各户的底子,事情就好办了。“先从两个互助组摸底估算,老吴先从你们组开始,先从你开始。”韩同生第一个点了吴根才的名字。
吴根才是农会主席,是党小组长,他理应第一个向党组织交底。入党时的铮铮誓言还缭绕在耳际,他不能做任何推辞。吴根才一五一十向同志们亮开家底,这有几分强迫,有几份自愿,也有几份无奈。
家底,对中国人,尤其是对中国农民来说,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让他们亮家底,就像让他们在人前脱裤子一样难看。然而为了完成韩同生拍了胸脯子的任务,吴根才只好第一个脱裤子亮家丑。因为事情来的突然,因为吴根才本来就厚道老实,他亮出来的就是实底。他报了自己土地的亩数,当年的产量,家庭人数和这几年家里所过的事情。
韩同生爬在桌子上把吴根才说出来的所有数字全都详详细细地记在本本上。吴根才一报完,韩同生就拿起算盘念着抄在本本上的数字噼里叭啦地扒拉起来,完了他舒眉展气地抬起头。用算盘珠子只扒拉了吴根才一户,他就对完成八百石余粮有了信心。“老吴,你不简单呀,我就照你自己说出来的数儿粗略地算一下,光你一户就存有余粮五十石,真是不简单。”
韩同生的话把吴根才自己也猛猛地吓一跳,他后院窑里是存有近五十石的粮食,他怎么就不余不剩地都说出去了呢,吴根才在心里后悔的不行,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吴根才难堪地笑笑,咧着嘴说:“没有那么多,哪能有五十石,顶多也就是三十来石。”
郭安屯和李丁民也都一惊。尤其是郭安屯,他万万没有想到吴根才在这短短的三五年时间里就存攒下这么多粮食,而自己却两手空空,啥也没有。他在震惊中也感到惭愧。
土改后一心一意就在庄稼上的李丁民对卧马沟所有人家的庄稼都很关注,对吴根才当然就更关注,他知道吴根才和自己一样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吴根才会把家里的实底说出来。
面对吴根才慌慌乱乱的遮掩,韩同生笑着说:“三十石也好,五十石也好,咱先摸底。摸完底最后再定实数,李丁民报一下你的数吧,我觉得你肯定不比老吴少,起码你这几年家里平平安安的没有过过事。”
吴根才在前面打了头阵,现在李丁民就有了思想准备,他平常就比吴根才的城府深,他接了韩同生的话慢咧咧地说:“看你说的,我哪有根才的余粮多呀,我们两家地一般多,人一般多,家里的事情也差不多。可我手里的余粮就没有人家多,咱的庄稼没有人家的好。我手里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十五石余粮。”而实际上李丁民偏窑麦囤里的粮食足足有六十石。
听李丁民把话说完,吴根才多少有些不自在,别人的底他不一定摸的准,但李丁民的家底他还是了解的,虽不在一个互助组,但每年碾麦打粮都在一个场子上,他操心过李丁民,他敢说现在卧马沟只有李丁民能和吴虎林这个存粮大户比高低。
韩同生对比着记在本本上的两组数字似乎也从中发现了问题,他用拧上笔帽的水笔敲着硬皮本本有些调侃地说:“我可听人说李丁民是卧马沟最过硬的庄稼把式,土改以后全卧马沟就数你的庄稼最好,这是一。第二,老吴三年过了三桩事,其中还有埋老人这样的大事。他哪件事也得花用上三五石麦子,你没有呀,你也就是给小儿子闹过一回满月,费不了几斤粮食。老李,你给我打埋伏哩。”
因为韩同生说这话时脸上一直有笑,李丁民也不好太过认真,也笑着说:“没有,没有。咱老实人打啥埋伏,都是实话。”
韩同生依旧笑着说:“你和老吴地一般多,人一般多,事一般多。交出来的余粮也就应该是一般多。五十石,好。你们俩带好头,咱的任务就能圆满完成。”李丁民尴尬地笑笑再没有说话再没有争辩。韩同生掀开硬皮本看着郭安屯,他觉得郭安屯今天不大对劲,眼睛飘飘晃晃地不敢和他对视,平常他可不是这样的。韩同生本来在叫李丁民前想叫他,见他躲躲闪闪的就先叫了李丁民,吴根才和李丁民都给了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他对郭安屯就寄有更大的期望,因为他们之间走动的更亲近。“老郭,说说你,你手上现在有多少余粮,你可能不比他俩多,但也少不到哪去,是吧?”
郭安屯第一次在会上缩了脖子,他涨红着脸看看韩同生,再看看吴根才,最后把求救的目光落在李丁民脸上,他想让李丁民站出来为他说两句话,他俩是一个互助组的,两家又交过种地,李丁民知道他的庄稼。李丁民理解他看过来的意思,但觉得这时候不好替他说话,就木着脸只抽烟。郭安屯只好羞愧地说:“唉,我把庄稼撂了。”
低下头准备在本本上作记录的韩同生等了半天却等出一句这话,就抬起头扭过脸疑惑地问:“咋回事?”
对郭安屯的庄稼吴根才也是了解的,看着郭安屯做难的样子,就替他遮掩着说:“安屯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的事先放下,回头最后说。咱就顺着互助组的秩序往下摸底吧。”“就是,就是。”李丁民也随声附和一下。郭安屯感激地看看吴根才和李丁民,然后胆气不足地对韩同生说:“回头我单独给你说。”
韩同生让这三个人搞的有些云遮雾罩,就听由了他们,接着就按互助组的顺序挨家挨户地往下排摸。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吴根才李丁民对全村各户的庄稼了解的清楚,郭安屯则对全村各家别的方面的情况掌握的彻底,三个人在一起一合计,就把全村各家各户手里的余粮基本上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挨家挨户在一个村子里住了几辈子,谁不了解谁。三个人说一户,韩同生就在硬皮本本上记一户。三个人对每一户的分析看法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只是排摸到吴虎林跟前的时候产生了一点分歧。因为虎林一家一直没有入互助组,土改后他添置购进了几亩地不说,还租种了别人几块地,这就不好判断他现在手里到底能有多少余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吴虎林是卧马沟存有余粮最多的人。
郭安屯举起手连翻三下,十分肯定地说:“虎林最起码有这个数:一百五十石。”
吴根才摇摇头相对客观地说:“没有那么多,虎林这两年手上的事情也不少,添置了几亩地,买了一条驴,还给老人置了两副棺材,兄弟娶媳妇,妹子出嫁。那一桩不用他几石粮食。我估计他手里也就有个六七十石,再多不可能。”
“不可能?”郭安屯说出他的理由,“你不知道,前半年,就是割倒麦子的时候,他给我哥过话,要用六十石麦子一次盘走我哥河滩里的三亩半水浇地,要不是我插手挡住,他们的生意就成了,他是见我哥身子有病想乘机捞一把。你想,他手里要是只有六十石麦子,他肯一下全抛出去,那家伙精的和贼一样,能不留一手。别忘了,他棺材倒一下手还赚了你两石粮食呢。他给兄弟娶媳妇,妹子出嫁,一颠一倒也是只赚不赔,我问过,他给兄弟媳妇娘家送过去十八石,却从妹子婆家要回来二十石。虎林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吴根才和郭安屯争争执执地抬起扛,一个说吴虎林手上的粮食多,一个说吴虎林手上的粮食少。李丁民不好插嘴说话,也不想插嘴说话。其实他才最了解吴虎林的底细,他估计虎林现在手上的粮食即没有郭安屯说的那么多,也没有吴根才说的那么少,应该取中间一百石比较实际。
韩同生撩撩手,不让吴根才和郭安屯再无谓地往下争辩。“好了好了,你俩别抬闲扛。李丁民你说,我觉得你说出来的话比较客观实际,你说吴虎林手上现在大概能有多少粮食。”
李丁民沉吟一下,说:“能有个百八十石,多了不可能,少了也不可能。”
“那就给他按一百石算。”韩同生在硬皮本本上给虎林记下一百石,是最多的一户。
把全村的人头户数过了一遍,韩同生在硬皮本本上数来数去只有三十一户,卧马沟明明是三十二户人家吗,把谁家落下咧?韩同生把栽着户主姓名的硬皮本递给吴根才,让他过过目,看是把谁家落下了。吴根才不识字,就把本本转递给郭安屯让他看。郭安屯接过本本还没有看就拍着大腿叫起来:“对对对,想起来了,把地主的儿子给落下了。”
“噢,是把崖口上的那两个人给忘毬咧。”吴根才也恍悟过来。
韩同生把郭耀先的名字也写到本本上,然后回过头问:“你们估计地主的儿子手里能有多少余粮?”
吴根才三个人相互看看,他们对崖口上的情况都不甚了解,地主的儿子被排斥在群体之外,成了边缘人,成了另类,他们对他真的不了解。三个人根据土地的亩数和质量推断起来,卧马沟土改时所有的土地都是丈量过的,人均三亩水浇地,两亩坡上旱地。而地主的儿子土改时被扫地出门,根本就没有分配土地,后来整党纠偏,抽肥补瘦抽多补少才给他们补了两块地,还不是按村里的平均数给他们补的。只给他们补了一亩半河滩里的水浇地,三亩南疙瘩上的旱地。三个人分析之后得出结论:地主的儿子手里没有余粮。十亩旱地不顶一亩水地,南疙瘩上的三亩旱地也就顶河滩里半亩水地,两亩地三张嘴,又不是务做庄稼的把式,不会有余粮。韩同生在本本上郭耀先的名下画一个圆圆的零蛋,还不高兴地说:“白白费我一页纸。”
韩同生拿过算盘把各家摸底估算出来的余粮数额累加起来,最后得出来的数让他笑了:八百八十石,比计划多出八十石。“好。就照八百八十石收。”韩同生的标杆又往上升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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