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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03


官窑外的天早就黑了,但韩同生的兴致还很高,没有一点要停会休息的意思。他要乘热打铁把保证收缴八百八十石余粮的措施制定出来,“同志们。”他继续激发鼓励着三个已经明显有了倦意的农民,这个会开的也实在太长了,从吃完晌午饭一直开到三星在户,十多个小时。吴根才他们是在庄稼地里散漫惯了的庄稼汉,从来没有在官窑里窝过这么长时间,虽然有旱烟支撑着,还是免不了哈欠连声。尤其是郭安屯眼皮沉的都快抬不起来,他夜黑间又在偏坡马桂花的窑里折腾了多半夜,今天再熬这么长时间,真的就有些吃不消。“同志们!”韩同生合掌一击把三个有了倦意的庄稼汉子激醒,说:“为了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超额完成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咱们明天就开群众大会,把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把粮食统购统销的意义给群众讲清楚,我相信卧马沟的翻身贫农会响应党的号召,能体谅国家的困难,会把手里的余粮全拿出来。卧马沟的群众是最基本的革命群众,土改的时候除了地主一家,别的家都分了土地,都分了革命的胜利果实,现在是回报国家,回报社会的时候了。我相信卧马沟的群众有这个自觉性。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粮食统购统销和土改运动一样,也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有革命就可能有阻力,就可能有反革命。郭安屯。”郭安屯赶紧睁开惺忪的睡眼,毫无倦意的韩同生没太在意郭安屯脸上深沉的倦意,他继续说:“你把基干民兵组织起来,像土改时一样配合工作队把这次统购统销收缴余粮的任务完成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武装的民兵组织起来就没人敢捣乱。”
“保证没有问题,基干民兵随时可以拉出去。”郭安屯腾地一声抖着风站起来,黑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只要一动用基干民兵,他就又有了用武之地了。
官窑里马拉松式的会议结束后,吴根才回到上房院,反而再没了睡意。奇怪,刚才在官窑里颠颠懂懂地直打磕睡,躺到平板板的热炕上反倒睡不着了。吴根才躺在黑炕上,睁着大眼心里很乱,他心里编制的整套发家计划被打乱了,他本来想在今冬或是明春买回几亩地的,他和郭晋平基本上说好了。可是国家要收余粮,手里的这五十石粮食一拿出去,就只剩下一点口粮了,就啥事也弄毬不成咧。回头再一想:自己是党员,是干部,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党小组长,那就应该听党的号令,为国家着想。韩同生说的有道理: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吴根才在这个国与家的问题上弯弯绕绕的一直抻拽不展。
和吴根才一样李丁民回到家也是睡不着觉,他干脆就圪蹴在偏窑的麦囤下一锅接一锅地抽吸起旱烟,嘴里喷出来的浓浓的烟雾罩在头上经久不散,他心里也和这在头顶上缭绕着的丝丝缕缕的烟雾一样,扯不出个头绪,真的和书上说的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郭安屯和他俩不一样,郭安屯回到窑里倒在炕上呼呼噜噜就拉起响响的鼾声,踏踏实实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先开的不是群众大会,先开的是民兵小会。韩同生一大早就把郭安屯叫起来,让他通知基干民兵到官窑里开会。郭安屯不敢怠慢,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洗脸,趿拉上两只露出脚趾头的烂鞋叫人去了,干这种事他才最有精神。卧马沟是个小村,土改的时候上面只给发下来五条枪,也就是说连郭安屯在内,卧马沟只有五个基干民兵。郭安屯把基干民兵喊来,吴根才和李丁民也已经在官窑里了。基干民兵走进官窑无一例外地肩上都扛着一杆长枪,看着这些精神抖擞的民兵,韩同生很高兴。而眼里布着红血丝的吴根才和李丁民就有些不理解,收余粮又不是闹土改,值得动兵动枪吗。
韩同生把背扛着长枪进来的基干民兵往一起拢拢,就郑重其事地讲起话。开场白还是夜黑间给三个村干部说过的那些,他把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把粮食统购统销的意义简简要要地说一遍,话锋一转不怒自威地说:“为了更好地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你们基干民兵要肩负起责任,要拿出参加土改斗争的那种革命精神,全天上岗,随时巡逻,在这期间绝不允许有转移、藏匿或是倒卖粮食的事情发生,一旦发现可疑现象,要立即报告。对胆敢转移藏匿倒卖粮食的人和事要坚决打击毫不留情。安屯,巡逻路线和站岗的哨位你安排,记住这段时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好关,站好岗,别的事不要你操心。”“是!”民兵队长郭安屯双腿一并,还像模像样地给韩同生敬了一个礼。
吃完早饭,皂角树上的铁钟被敲响。那苍劲浑厚的钟声在卧马沟上空嗡嗡地荡响起来,钟声落下,背枪的民兵就从坡道底下一直喊到坡道顶上:开会开会,开大会。这样紧张严肃的气氛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涌来,他们不知道要开啥会,但是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重要会议。人们夜个就都看见工作队的韩同生又来了,看见他一来就把三个村干部叫进官窑,晌午进去半夜都不见出来,官窑外的群众开始猜测议论起来,会是啥事呀?一商量就是这么长时间,就是土改时期都没见干部们开过这么长的会。会开的时间长,事情肯定就重要。会是啥事?没有遭灾,没有战事,社会安宁的和自己家里的热炕一样让人踏实。能有啥事?肯定是好事,共产党一心为穷人谋利,想办法领着大伙往好日子里奔呢。卧马沟的群众看着官窑里彻夜不灭的灯火心里想的是好事。第二天起来睁开眼看见民兵们都背着长枪急匆匆地进了官窑,就觉得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动枪动刀的似乎比土改时候还要紧张。所以钟声一响,就都纷纷涌下来,人们都想知道卧马沟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和自己会不会有关联?
耀先月儿听到钟声就不由人地感到一阵慌乱和害怕。钟声响了,民兵们也在坡道上开会开会地喊叫红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该不该去,能不能去。去吧,怕让人撵回来;不去吧,又怕人说:这么响的钟声把地主的儿子都请不下来,你想让贫下中农上来用八抬大轿往下抬呀。这样的话,村干部也是说过的。耀先月儿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月儿怀里抱着儿子,坐在窑门口的捶棉石上,她清秀的脸上布满了忧郁。耀先又到崖口边的杜梨树旁向下面的场子上张望一阵,转回身看着月儿,问一声:“下去?还是不下去?”“下去。”月儿突然有了主意,她再说:“让撵回来,比让民兵上来拿枪赶下去好。”月儿的果决也激起耀先的勇气。“对,还是主动下去好。”耀先提起院里的两个小凳子,月儿把听话的新生安顿在崖口上,两个人一起向崖口下走去。
真让月儿说中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坡底,就让背枪领着民兵的郭安屯给堵住了。郭安屯恼着脸,瞪着眼,吼着说:“你们也有资格下来开会?滚,滚回崖口上去。”耀先月儿呆呆地看着从坡道上下来的人们,默默地低垂下头扭身向崖口上去了。
初冬的日头把皂角树下的一片大场子晒的暖暖的。场子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坐下一片。坡道上除了郭安屯领着几个基干民兵在站岗巡逻外再没有走动的人影了。坐在前面桌子旁的吴根才见人差不多到齐了,就扯开宏亮的大嗓门说:“开会啦,都静下来,甭说话,听韩同生同志讲话。”
韩同生把手撑在桌面上,开始洋洋洒洒地讲演起来,他先讲了一通当前的大好形势,讲了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在暖融融的红日头底下,听着韩同生冗长的和自己挂不上多少关系的讲话,满场上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就在满场上的人浑浑噩噩听不进去的时候,韩同生话锋一转,把所有的人都惊醒过来,他说:“所以国家要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啥叫统购统销?就是国家要把捏在农民手里的余粮统统地收缴上来,由国家统一控制。这次粮食统购给咱们卧马沟下的任务是八百石,乡亲们,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也是一个很光荣的任务。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完成,一定能很好地完成,因为卧马沟的群众都是最基本的群众,除了崖口上的一家地主外,你们都是在土改中翻身的贫农,是共产党领导的土改使你们有了土地,使你们过上温饱幸福的好日子。现在国家搞五年计划,搞工业建设,需要你们手里的粮食,你们能不拿出来吗。把余粮卖给国家,就是爱国,就是光荣,就是对国家建设和工业化的最大支持……”满场子上的人都屏住呼吸,韩同生现在的话再不是点缀在遥远天边的一片粉红色的彩霞,他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鼓捶擂在牛皮鼓上一样,咚咚响地擂在坐满一场的卧马沟农民的脊背上。谁还再有迷迷瞪瞪的磕睡,就是最大的傻瓜听了这话也会惊慌地张大嘴巴。粮食,还能再有什么比粮食更让农民敏感的?
韩同生继续说:“昨天我和三个村干部在官窑里开了一个很长的会,在会上我们根据各家土地面积的多少和土地质量的好坏,以及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大致拿出一个可供参考的数字,就是说把各家各户存有余粮的情况大致排摸出来的,就记在这个本本上。”韩同生说话时特意把那个摆在桌子上的硬皮本拿起来扬扬。庄稼人的心,忽悠一下都提升起来,区里的干部不了解他们的底子,但是村里的三个干部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吴根才李丁民两个人,他两个基本上能摸清村里所有家户的底子。“这本本里的数字暂不公布。”韩同生把手上的本本重又放下,接着说:“我相信卧马沟的群众有这个自觉性,爱国光荣,谁不想光荣一回,把粮食卖给国家就是爱国,就是光荣。具体时间和任务是这样安排的,区里给我们卧马沟的收购任务是八百石,时间是十天,前三天各家各户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向工作队报数,后三天往官窑里交,剩下的四天扫尾结束往下马河粮站送。八百石必须完成,谁也不许打埋伏做隐瞒。基干民兵从现在起就日夜设岗巡逻,如果这期间发现有人转移、藏匿或是倒卖粮食一律按五类分子处理。”场子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儿声息,人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一片慌乱。“好了,会就先开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商量商量,天黑前就可以到官窑来报数。”
坐满一场的人群里出现了骚动,不知是谁喊问一声:“出啥价呀?”骚乱的人群立马又肃静下来,这才是人人关心的实际问题。
韩同生用硬硬的口气回答说:“国家牌价,挂在下马河粮站门上好长时间了,全国统一的价格。”
哇——,场子上终于开了锅一起沸沸扬扬地吵嚷起来。这时候再吵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场子上的人吵吵嚷嚷呼呼啦啦地散了。
耀先月儿虽没有资格没有权力到皂角树下去开会,但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会议的内容,在卧马沟吵成一河滩的事他们能不知道。
耀先月儿知道了下面开会的内容,知道了是要向国家缴售粮食的时候,就相互对视起来,“把粮食卖给国家,就是爱国,就是光荣”这是他们听乡亲们说的,韩同生在会上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的心砰砰地跳动起来,他们不敢想光荣的好事,也不敢奢谈爱国,但是他们真的想融入到大家的生活里去,这是一次机会。只要人们肯接纳,让他们干啥都行。他们手里的十几石粮食,放在八百石的任务里是微不足道的,但这是他们的心愿,是他们辛勤劳动的果实,是他们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宝贵财富,把粮食卖给国家,哪怕是贡献给国家他们愿意,只要代表国家的干部,代表国家的贫下中农能正眼看他们就行。
耀先月儿怀着紧张而又崇敬的心情商量了一下,就一起向官窑走去。官窑里连韩同生在内的四个人没想到这两个人会进来,他们都愣一下。李丁民往前迎一步和蔼地问:“你们有事?”
耀先抬眼看了几个人一下,怯怯地说:“我们来报余粮。”
“你们也有余粮?”四个人几乎同时问出这样的话。昨晚他们几个搬掐着手指头捏算半夜,怎么也算不出来这两个人会有余粮。他们耕种的土地那样少,那样次。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余粮?如果他们也有余粮,那么卧马沟全村的余粮数就应该还多。
“你们手里有多少余粮?”韩同生把硬皮本掀开,昨晚他在耀先的名下画了一个大大的零蛋,没想到他却第一个跑进官窑报余粮数来了。
耀先扭脸看一下月儿,低声慢慢地说:“我们现在麦囤里一共有十八石,留下三石口粮,余下的十五石全都缴给国家。”一个被管制的另类,一个地主的儿子,一个被排除在群体生活之外的人,一个只有几亩薄地在别人眼里几乎不够填饱肚子的人,竟也能拿出十五石粮食。真得,这让官窑里的四个人感到惊奇,但他们都掩饰住了,干部怎么能在地主的儿子面前失态。吴根才硬撑着说:“行,十五石就十五石,你们回去准备准备,一两天送下来就是了。”
耀先月儿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后,官窑里的四个人心情复杂地互相看看,一时都没有说话,说啥哩?地主的儿子值得夸赞表扬吗?韩同生打破沉默的尴尬,他说:“行了,你们三个也别尽坐在官窑里干等了,安屯,你带着民兵在村里不停了巡逻,造成一种强大的声势,造成一种压力,使人人都有紧迫感。老吴你和老李分头下去,做做动员说服工作,一定要让每家每户都把实数报上来,一定要在十天之内把任务完成。我在官窑里给咱坐镇。”韩同生通盘考虑指挥全局,把吴根才几个人打发出去干事去了。
皂角树下的会散后,卧马沟没有洋溢起一片踊缴爱国粮的欢腾,相反却笼罩上一片沉闷。在五十年代初期,粮食确实比钞票重要,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农民们无论干什么,说的都是粮食。牛马、土地、房屋那时候都是按多少石多少石粮食说价的,很少有人说是多少多少钱。就连说媳妇订彩礼,开出来的也是多少多少石粮食。在农民庄稼汉的心目中,粮食是排在第一位的。现在开会让他们把捏在手里的粮食往出交,许多人心里就不畅快。
吴虎林大概就是最不畅快的一个,开会回来他就圪蹴在偏窑门口再没有动,偏窑麦囤里溢溢满满堆着上百石粮食,这是他一家人辛勤劳动的结果。他还指望着要拿这些粮食再换几亩水浇好地,带着一家人往好日子里奔呢。可是这个会一下就把他的全盘计划打乱了,就像圆鼓鼓的大气球,让人用细细的针尖扎了一个小眼眼,他憋了一肚子的四五六,就从这小眼眼里突突地飞冒走了。心尖让人拿针扎了,他痛苦的要死。虎林老实本份一辈子没有和人吵过嘴的老爹老娘,心疼粮食,更心疼儿子。老俩口坐在柿树下擦眼抹泪,陪着儿子难过,却不知道该对儿子劝说句什么。
虎林的兄弟虎堆是基干民兵,现在正背着长枪跟在郭安屯屁股后面满村满坡地巡逻呢。这个兄弟最让虎林揪心,兄弟对偏窑麦囤里的粮食知道的也和他一样清楚。村干部们估摸不出来,他兴许都会自己说出来,那是一个缺肠子少心眼的傻瓜蛋。
“虎林伙计,这下你说咱咋办?”上来两个讨教主意的庄稼汉。在这时候人们是不能再找村干部商量事情的,在卧马沟除过三个村干部,下来就数虎林威望高。庄稼人的威望不是吹说出来的,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土改后的这几年,在卧马沟谁都没有虎林置下的家业大。有实力,才能有威望,自古都是这样。虎林的威望是靠做庄稼的本事树起来的,是靠不断发达起来的家业树起来的。但是碰上眼目下的这种事情,会做庄稼有点威信的虎林也和所有的庄稼汉一样,拿不出什么硬主意来。虎林苦着脸没有做声。一个人就说:“家家的麦囤都在偏窑里扎着,谁都心知肚明。要不乘现在还有机会往别处倒腾倒腾。”
虎林瞅一眼场院门外背着长枪来回走动的民兵,冷冷地说:“你就不怕让抓了五类分子。”“那你说咋办?”回答他的是一串叭哒叭哒咂吸旱烟的声音。
几个人愁肠百结,坐在一起干抽着旱烟。就听见吴根才朗声的笑。“呵呵,你们几个在开诸葛亮会呀。”几个人赶紧站起来,脸上显得都有些紧张,虽然都是过去的伙伴,但吴根才现在的身份变了,变成农会主席党小组长了。不同的身份对相同的一个问题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对他多少有些戒备。“来来,咱们坐到柿树底下畅畅快快地说。”吴根才把虎林几个招呼到柿树下絮絮叨叨地谈说起来,他是根据韩同生的安排来做说服动员工作的。吴根才是个比较乐观的人,遇上啥事能想的开,不钻死牛角。夜黑间他在上房的大炕上辗转反侧多半夜就把问题想通了,就来做虎林的工作了。坐到柿树下,他也掏出旱烟袋和虎林对上火,呼呼地抽吸一口,再把抽吸进去的浓浓呛人的烟雾喷吐出来,咧着厚厚的嘴唇就说:“说实在话,开始我也有些想不通,但这和土改一样是一场运动,一场革命。是运动是革命,谁也就不能不服从。原来上房院里的郭福海多厉害,多威风,多有钱,要啥有啥,可是土改运动一来,他就被赶到崖口上去了,别说是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最后把命都没了。没了命还能再有啥,有啥都是白搭。”政策水平和文化水平都不高的吴根才开口举出一个极不恰当的例子,土改时的郭福海和现在的这几个人,根本就是牛马风不相及的两码事,但他就是把这两件事拉扯到一起说。吴根才七五搭八成的说法还真的起了作用,对土改人们记忆犹新,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吴根才继续说:“韩同生说的对,共产党领导的土改使咱们这些过去的穷长工翻身有了土地,这几年又是风调雨顺,咱手里都有了余粮。现在国家搞建设,搞工业化,需要咱手里的粮食,咱为啥就舍不得,咱交出去的是粮食,又不是土地。有土地还怕下年打不下粮食,有山还怕没柴。明年麦子一倒,家家又是几十石新粮。不说假话,这次我就报了五十石。我那点家底恐怕你们也都清楚,交出五十石,剩下的就只有一点口粮了。”吴根才的话不能不让这几个人感动,后来过来的和吴根才在上房院里住过的吴换朝就试探性地问:“根才,你说我该报多少?”
吴根才笑着反问一句:“你说你该报多少?”他们在一个院里住过,又是同一个互助组的,彼此是知根知底的。吴换朝不好意思地伸出三根指头。吴根才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比我多,但也不能比我少,你也应该是这个数。”吴根才把宽厚的手掌展开举起亮在他面前。吴换朝咧嘴无奈地笑笑,不说话了。
虎林眨眨眼也试探起来,他以为自己不在他们互助组里,收秋割麦也没有雇请过村里的人,他不可能把他的家底也摸透,就说:“你说说我,看我交多少合适。”吴根才没说话就举起一根指头,虎林吓一跳,赶紧矢口否认说:“尽瞎说,你这是抬举我哩,我那有哪么多。这几年我办了多少事,真的没有那么多,顶多也和你一样,一把手努园了。”
“虎林,不瞒你说,我和丁民安屯在官窑里掐着手指头算了大半夜,八九不离十。你不相信我们三个人看庄稼的眼力?再说,你兄弟虎堆开民兵会的时候早把你的家底给亮了,纸能包得住火。”虎林再不说话了,只是把牙咬的叭叭响。另外两个人也试探地问一下,吴根才把估摸出来的数也给他们说了,两个人也不吭声了。
吴根才最后再说:“报吧,自愿报出来光荣,还披红戴花哩。拖到最后也还是个交,还不美气。这是运动。”
从开会到吃晌午饭,长长的一晌时间,除了地主的儿子主动走进官窑报了十五石余粮,就再不见一个人走进官窑来报数。坐在官窑里的韩同生就有些着急,正好背着长枪的郭安屯进来了,有些急火的韩同生就顺嘴说出一句带火的气话,他对郭安屯吼道:“你出去,告诉那些手里有粮不肯卖的人,收不上来粮,我就收地。让他们掂抻掂抻是锅重,还是碗重。”韩同生说出来的这句气头上的话,还真让郭安屯给传扬出去了。一时间卧马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不交粮食就交地,谁愿意端着碗丢了锅呀,那就交吧。卧马沟里的老实农民们在一片紧张惊慌中行动起来了。
同全村的紧张慌乱不同,崖口上平静安祥地响起簸箕扬簸麦子的声音。从官窑出来,耀先和月儿就商量好了,把今年新打下的麦子全部交售给国家,把小囤里的陈麦留下当口粮。同时他们还决定把新麦子再细细地扬簸一遍,给国家交粮就要把最好的粮食交上去。回到崖口他们就端起柳条簸箕“哗哗”地扬簸起来,耀先簸一簸箕倒在铺开的干净席片上,再由月儿领着新生爬在席片上细细地挑捡一遍,哪怕是一个微小的杂质都要把它挑捡出去,不许有一个小石头子子或是一根碎柴禾棒棒搅进粮食里去,这是给国家交的粮食呀。席片上挑净的麦子堆成堆的时候,月儿就撑开粗布毛裢招呼耀先过来往里面装,新生翘着小手坐在席片子边学着妈妈的样子,继续往外挑捡细小的杂物。装粮食的毛裢布袋不够用,月儿就从箱子里搬出一捆新织成的粗棉布,一截一截剪开,然后对折一缝,就又是一条崭新的装粮食的毛裢布袋。一机压在箱子里舍不得穿用的粗布花花,就这样让月儿一剪子一剪子全都剪做成装粮食的毛裢布袋。现在大度起来的月儿和平时那个仔细的月儿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看着成卷的新棉布被哧哧啦啦地撕扯开,耀先都有些心疼,由棉花纺成线,由线织成布,这要耗费月儿多少时间和精力,月儿有时候一夜一夜坐在织布机上不下来,真是不容易呀。耀先真正心疼的是月儿,并不是那几丈粗棉布。
听到崖口上“哗哗啦啦”扬簸麦子的响动,一个巡逻的民兵探一下头,就急匆匆地向坡道下跑去。郭安屯抱着长枪正在皂角树下抽旱烟哩,气喘吁吁的民兵跑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报告:“队长有情况,崖口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正在倒腾粮食。”
郭安屯腾地一下抖着风站起来,不做任何思考就说:“狗日的,这时候还敢捣乱,走,把狗日的逮下来。”说着就领着民兵背扛着长枪快速地向崖口上跑去。快到坡顶的时候他们就听到崖口上匀畅的用簸箕扬簸麦子的哗哗声。到了坡顶为保险起见他们低弯下腰探头向崖口上窥视,真的看见郭耀先正把一簸箕扬簸好的麦子往月儿手里撑开的毛裢布袋里装倒,在月儿身后已经栽立着十几袋子装满麦子的粗毛裢。一个民兵压低声音悄悄地对郭安屯说:“看着他们大大方方的样子,不像是在干鬼事,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大天白日里倒腾粮食。”
郭安屯也觉得不像,刚开过会,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倒腾转移粮食,更何况他们。郭安屯就想起他们到官窑里报余粮的事情,难道他们把麦子扬簸干净是为了往上交?郭安屯又觉得地主的儿子不会有这么好的思想,他只要不往里面掺沙子就不错了。
“怎么办?”发现问题跑下去报告的那个民兵问一声。
“走,到跟前看看去。”郭安屯领着两个民兵直起腰向崖口上走去。
耀先簸净一簸箕麦子,端着正要往月儿撑开的毛裢布袋里倒,一抬头看见郭安屯领着民兵上来,月儿也看见了。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一看见背枪的民兵就吓的筛糠一样浑身发抖,他们以为郭安屯领着民兵上来是催交粮食的。耀先陪着一脸笑,说:“我们害怕麦子不干净,再扬簸一遍,簸完就往官窑里送。”
郭安屯的黑脸被闪红了,原来他们真的是要扬簸干净了往上面交的,不是在倒腾粮食。郭安屯不得不变换一下脸色,他往前走两步,从耀先端在手上的簸箕里抓操起一把麦子看看,满把麦子像水洗过的一样干净,但他还是说:“簸干净,簸干净再往下送。”“是是是。”耀先陪在脸上的笑一直就没有落下去。郭安屯把抓在手里的麦子扭身放进月儿撑开的毛裢布袋里,抬头在月儿脸上盯看一阵,用鼻子哼一声,领着民兵悻悻地走了。
耀先月儿在崖口上忙碌了一整天,也没有把十五石麦子扬簸完,天黑了分辩不出麦子里的杂物了,他们才停下手。
第二天全卧马沟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崖口上的那两个人不仅到官窑里报了余粮,而且还把要交的麦子又细细地用簸箕扬簸一遍,有的人受了感动,再加上村干部们的工作,就走进官窑把自己家的余粮如实的报上去。但是也有人从中受到另外的启发,虎林就是有了另外想法的人。他虽还没有到官窑里去报余粮,但他知道这是抗不过去的事情。个人哪能抗的过国家,郭安屯就是把韩同生“不交粮就交地”的话亲自说到他脸上的。虎林害怕土改时分的土地再让收回去,但是他不甘心,觉得这样把粮食交出去太吃亏,他啥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一听说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把今年新打下的麦子又扬簸一遍,才往上交,他的眼睛忽闪几下,心里就有了想法。原来在粮市上做小桩粮食买卖,他动不动就要给好麦子里掺杂上一些次等的秕秕麦往出卖,出手的时候肥肥的红头大麦盖在上面,秕次的麦子压在底下,掺和着都就卖了。和缺粮户手捏手的小桩卖买都能掺假,和公家几十石上百石的大桩生意就更好掺假,这又不是在下马河粮市上跟睁圆眼的缺粮小户斗智,这是交给国家的,就国营粮站里的那两毛裢人?他们顾不过来。于是他到河滩担回来几担黄沙,这河滩里的黄沙和麦子的颜色差不多,几十石麦子上万斤,里面掺搅上几担黄沙谁也看不出来。他觉得只有这样,亏才吃的小一些。给大大的麦囤里掺搅了几担黄沙,虎林还不去官窑报数,他要等到最后,看究底最后会是个啥。
在别人才开始到官窑报数的时候,耀先和月儿倒一布袋一布袋往官窑里背送起余粮,十五石,折合两千两百五十斤,装在毛裢布袋里是整整的二十袋。耀先月儿用了整整一个晌午才把这二十布袋扬簸干净的麦子,从崖口上背送下来。整整齐齐二十布袋粮食在官窑里码成垛,装粮食的毛裢布袋一崭新的细棉布,每个毛裢布袋上都工工正正用毛笔写着:“卧马沟村,郭耀先记。”的字样,村名是横写,人名是竖写,周正而气派。来官窑报余粮的人看了都觉得稀罕。
来报余粮的吴换朝指着官窑里码放整齐,每条毛裢布袋上都写着“郭耀先记”的粮垛,提出一个问题,他说:“韩同志,咱的女人是个肉肉女人,织不出来那么多缝毛裢布袋的棉布,咱粮食有,可咱没有那么多装粮食的棉布毛裢,你说咋办?”
爬在桌子上忙着往一起加数的韩同生听吴换朝这么一说,抬起头抑止不住满脸的兴奋,说:“这好办,只要有粮食,别的啥也不用发愁。谁在门口喊一下,把郭安屯喊下来。”门口就有人扯开粗嗓子喊叫起来,正在坡道上领着民兵巡逻的郭安屯就应声提着长枪跑下来,等他呼哧哧喘着粗气跑进官窑,韩同生就把一张写好的纸条递过去,说:“安屯,你腿长,到下马河跑一趟,把这纸条给了粮站的许站长,让他马上把人和麻袋一起调过来。”
“行。”郭安屯拿了纸条就跑了。
今天是第三天,对工作的进度韩同生是相当满意的,第一天虽然有些冷场,让他有些担心,但现在看来啥问题也没有了,差不多的人家都把余粮数报上来了,而且和三个村干部估算的基本接近,完成任务是没有问题的。还有个别三两家没有报,吴根才和李丁民正在做工作,也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卧马沟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韩同生从心底里佩服起卧马沟的农民兄弟了。卧马沟是个小村,这次区里给卧马沟实际下的任务是六百石,不是八百石。八百石是他韩同生在路上拍着脑袋自己想出来的,韩同生下过乡,有一些基层工作的经验,他知道无论什么工作下来上面下达的任务一般都留有余地,而下面却往往又蕴藏着很大的潜力。这次粮食统购统销是全国统一的大行动,全国所有的乡村在同一时间里都进驻了工作队,马沟区委所有的干部都包点到村下乡去了,人手不够,又从县里和专署抽调来十几位干部,才一村一人铺摊开。正是因为这是一次大行动,韩同生才要好好地表现表现。在马沟区委他算是最年轻的干部,过去老周没当区委书记时他们的关系不算好,中间多少有过一些疙瘩。现在老周是区委书记,他就只有好好表现,用最优异的成绩证明自己。所以他主动要求到卧马沟来,卧马沟是个小村,村里的基本情况不复杂,他和几个村干部也熟悉,卧马沟的群众也都是基本群众,只有一户地主,这样的村子好开展工作。事实证明韩同生的选择是对的,他私自把区里下给卧马沟的任务从六百石提高到八百石,卧马沟的村干部又给他估出个八百八十石,他就要往八百八十石上去努力,超额的部分越大,他的成绩也就越大,工作中出了好成绩,对将来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天黑前郭安屯从下马河回来,他不是空手回来的,他和粮站派来的两个工作人员雇了一辆胶轮轱辘车拉着几百条麻袋回来了。把麻袋刚从车上卸下来,韩同生就指着官窑里那一垛码放整齐的,每条毛裢布袋上都清清晰晰写着:“卧马沟村,郭耀先记”的二十毛裢粮食对郭安屯说:“安屯,叫人把这毛裢布袋解开,让粮站的两位同志验收一下,然后把毛裢腾出来,把麦子倒进麻袋里。”韩同生的用意是明显的,他不想让地主儿子的名字那么惹眼地一直立在官窑里,今天到官窑报余粮的人来来往往没有断过,无论是谁进了官窑都会惊惊讶讶地叫一声:呀,地主的儿子都把余粮交下来了,交这么多。韩同生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把地主的儿子摆在第一位,贫下中农往哪里摆。把麦子验收了装进统一的麻袋,人们就再看不见写了地主儿子名字的毛裢布袋了,也就再不会那样惊惊讶讶地喊叫了。这两天韩同生抬头低头随时都能看到码放在官窑里的二十袋粮食,看到这粮食和毛裢布袋上写着的名字他心里就有一些想法,刚开始还不一定,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官窑里报数,随着小本本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他所要求的数量时,心里的想法就更多,就更觉得写了地主儿子名字的粮食布袋堆放在官窑里碍眼,他甚至觉得这是地主儿子故意卖弄的花招手段。
郭安屯一下就明白了韩同生的意思,他招手叫过两个人把装在毛裢布袋里的麦子往麻袋里倒腾,粮站的一个工作人员从解开口的毛裢里抓起一把麦子,由衷地说:“这真是一等一的好麦,粒饱颗满成色好,是今年的新麦,扬簸的真干净,没有一点点杂质,好麦好麦。”听了验粮的工作人员这样的话,韩同生和郭安屯就像听到女人洗锅时,勺子刮到锅底的“哧哧”声一样碜牙刺耳的浑身难受。崭新的棉布毛裢里没有粮食了,软塌塌地被胡乱地扔在地上,郭安屯把脏黑的大脚随意地踩踏地上面。
天渐渐黑下来了,官窑里亮起灯光,韩同生和吴根才、郭安屯凑在灯下核对记在本本上的数字,“总数够不够?还有没有漏报的人家。”手里举着灯盏的郭安屯热烈地问。“我查对查对。”韩同生也是热热烈烈地回答。
李丁民没有凑到跟前去参加他们的讨论,他坐在旁边的麻袋摞子上,点着烟袋抽起旱烟。他嘴里含着旱烟袋,扭脸看见后窑地上乱乱地摊扔着一片空毛裢布袋,有的还让郭安屯踩在脚下,他过去捡起一条看见上面写着的耀先的名字,就说:“安屯,人家那毛裢布袋都是崭新的,用完了给人家拾掇起来,咋就乱扔乱踩呀。”郭安屯没有吭声,只是把踩在脚下的一条毛裢布袋踢过。李丁民窝看郭安屯一眼,把散乱扔满一地的毛裢布袋一条条捡拾起来,叠放在一起。
韩同生也没有理会李丁民,他看一阵记在小本本上的数字,再噼噼叭叭地拨拉一阵算盘,对围在跟前的吴根才和郭安屯说:“差不多快凑够数了,户数还缺一户,我看缺下的是谁家。”韩同生又在灯下翻看起手上的本本。
“偏坡上的马桂花报了没有?”吴根才问。不等韩同生回话,郭安屯就急着说:“报了,报了八石,不算少。一个寡妇家能报八石不少。”旁边的李丁民冷冷地说:“别查了,虎林没报。”“对,是吴虎林没报。”韩同生正好也查对出来。他再把本本合住时脸上的表情就严肃起来,他扳脸冷声地问:“这个吴虎林想干啥?去,你们把他叫来,我和他谈。”
吴根才和郭安屯相跟着一起走进虎林家的场院,虎林的老爹老娘正在柿树下抹泪呢。“万泉叔,虎林呢?”吴根才先问一句。
虎林他爹万泉老汉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立在脸面前的两位村干部,哀哀地说:“虎林娃吃过晌午饭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别把娃给逼出啥事来呀。”老汉说着就哀咳咳地嚎哭起来。
虎林吃完晌午饭就躲藏起来了,他没有躲到别处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才舍不得离开他的粮食呢,他让媳妇引菊瞒哄着家里人,把他悄悄地锁进存放粮食的偏窑里。引菊怕他一个人钻在偏窑里想不开再出点事,就不依他。虎林许下一大堆保证,引菊才把他锁进去。
虎林都往大麦囤里掺搅进几担河沙,知道是抗不住的,但他还是想再抗一抗,万一呢。
宽敞幽深的偏窑里堆放着好几个大大的麦囤,每个麦囤里都溢溢满满地盛满了黄澄澄的麦子,有上百石,好几万斤。堆满麦子的整个窑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往常不管身上有多困乏,只要一走进偏窑,看着这一囤囤金灿灿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麦子,他身上的困乏就没有了,心里敞敞亮亮的流溢出来的就是喜悦,就是满足。偏窑里满当当的粮食真让虎林感到踏实,但是今天让媳妇反锁进来后,他再没了喜悦,再没了满足,更感不到踏实。他抱着脑袋圪蹴在高高大大的麦囤底下,第一次呜呜地哭了,后悔没有及时地把这些粮食出手换成土地,换成骡马,换成……
韩同生坐在官窑里左等右等,等不见吴根才郭安屯把吴虎林传叫下来,他就有些沉不住气。虎林是卧马沟存有余粮的第一大户,他一家能顶别的好几家,现在别的家都来报了余粮,独独剩下他一户,剩下最大的一户。韩同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放任自流,只要把他的余粮收缴上来才能更多地超额完成任务,才有可能成为区里的第一。韩同生参加工作这么些年还没有当过第一呢。“走,真没有道理了,才土改翻身几天,就把共产党给忘了,就不知道自己是咋的有了余粮的。走,我就不信搬不动这块黑石头。”韩同生气冲冲地叫上李丁民也上了坡道,他已经想好了,三天里头干部们七七八八把好话都说遍了,他不听,不听就来硬的。让郭安屯带上民兵把他绑下来,看他还敢不敢抗粮,他就不信在小小的卧马沟里还有共产党管不下的人。
韩同生带着一肚子难平的火气,走进虎林家的场院,却找不到发泄怒火的人,他不能对着坐在柿树下哭天抹泪的老人发火,土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家是儿子虎林当家;他也不能冲着虎林的女人发火,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也不能冲着虎林的弟弟虎堆发火,基干民兵虎堆同志在官窑里早就把啥话都对他说了,虎堆说如果他哥不痛痛快快地把余粮卖给国家,他就和他分家另过。韩同生上来在虎林的院子里找不到发火的对像,一肚子的怒火没地方可出,他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他把虎林媳妇叫过来扳着脸严声问:“你家虎林到底干啥去了?”
要是旁的女人恐怕尻子一松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引菊是虎林的女人,早就让虎林排练出来了,她虽然心里也是很惊慌害怕的,但还是咬着牙没有松口,她说:“虎林心疼粮食,一个人蹴到坡上哭去咧,兴许一阵就回来咧。”
虎林不在,韩同生本来不想再说硬话,但引菊的这句话,把他压住的火气又给逗上来,他叉着腰当着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威威武武地说起大话,也是给引菊和虎林亮耳朵。“哭啥?交粮爱国,爱国光荣,他哭啥。回来你告诉他躲是躲不过的,他要再不下去,我就让民兵上来,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你们也是土改翻身的贫农,大道理小道理我在会上早就讲透了,和大家伙一样报了数,把余粮交售给国家,啥事也没有,不然没有好结果,不信你就让他试火试火。”说完他扭过身走了。
这时候从崖口上传响起悠扬的唢呐声,今天在崖口上响起的唢呐与往日不同,随风从崖口上飘飞下来的唢呐少了往日的低惋忧伤,里面有了让人亢奋乐观的明快节律。
第二天在吴根才李丁民的再三劝说下,虎林才到官窑里找韩同生报了数。
上面规定要用一个月的时候完成的任务,韩同生在卧马沟用了十天的时间就超额完成了。美中不足的是全村只有郭安屯一家没有缴售余粮,这让韩同生生心里很不是滋味,郭安屯是党员是村干部,手里却没有余粮,开始他还不相信。和郭安屯吴根才分别单独谈过话了解清楚后,他上纲上线把郭安屯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批评有什么用,没有就是没有,批评也没用。
在这次统购粮食的运动中虽然没有收到郭安屯的余粮,但韩同生还是获得全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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