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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02


彩兰扭过脸看见马桂花一脸气定神安的蔑视表情,心里的妒火更旺地烧窜起来。尽管郭安屯支着拳头警告过她,尽管郭安屯也低声下气地劝慰过她,说马桂花将来是她的亲家母。但女人天生的妒性使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真想扑上去把马桂花腿旮旯的柳树叶一样的两片片肉撕扯烂,让她再也不能用那东西勾引男人。彩兰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通脏狠的气话,就把脸别过去,在这种场合里,她也只能是憋着一肚子气在心里骂骂而已,别的办法没有。
在彩兰和马桂花瞪眼逗气的这段时间里,韩同生洋洋洒洒的动员讲话也就接近尾声。他把挽起袖子的胳膊在半空里来回舞动着,大声说:“卧马沟的贫下中农们,现在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们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金光大道,农业生产合作社就是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是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
韩同生慷慨激昂的话音没落,坐在桌子中间的郭安屯就激动地站起来,黑黝黝的脸上涨起一片红色,他满嗓子吼道:“是共产党领导的土改让我们这些贫农翻身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毛主席的恩情深,我们不能忘了党的恩情,不能忘了毛主席的恩情,我们要跟着党走。我第一个报名入社,带着土改时分给我的十几亩河滩里的水浇好地,带着我的大黄牛,扛着犁耙第一个入社。”
轰轰烈烈的郭安屯把话说完坐下,坐在桌子边上的吴根才举起一只手,沉沉闷闷地说:“我也报名入社。”吴根才说完,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李丁民也举起一只手说:“我也入社。”
卧马沟的三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这样都表明了态度。场子上却暂时沉默住了,郭安屯不是大家要效仿的榜样,他把心思不放在庄稼上,去年给国家交售余粮的时候,他连一石麦子都拿不出来,老实做庄稼的人们谁会效仿他呀。但是吴根才和李丁民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呀,区里的韩同生把啥道理也讲了,吴根才和李丁民也都举了手,下面的群众也就只好往起举手。
“慢点慢点,一家一家报名。”趴在桌子上记写名字的韩同生一时竟忙不过来。由于工作做的到位,由于村干部的带头,两个互助组里的人基本上都报了名。原来没有入互助组的七八户里也有两户报了名。剩下的几家单干户心不瓷实地想再等等看看,再观望观望。
单干户的代表人物吴虎林是坚决不入农业社的,交售余粮的时候他都那么难。现在要把土地和骡马交出去,这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把土地和骡马交出去,就是把发家致富的希望交出去了,就是把命交出去了。他河滩里的地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河滩里的水浇地,都是沾共产党的光在土改当中分下的,他的地却有一部分是这几年掏粮食买下的。他的骡马也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的骡马或是牛驴也都是土改时分下的,而他的黄牛、青骡和一部分土地一样,也是这几年辛辛苦苦破了命地死干,用粮食换回来的。让他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交出去,他不干,坚决不干,不管是交给各人还是交给集体他都坚决不干,不干就是不干,谁说也是白搭。
另外几家条件好的单干户,就在看虎林的榜样,如果虎林顶住了不入社,他们也就一起跟上不入。
“还有谁报名入社?”一阵紧张过去后,场子上又冷静下来,再没有人报名,韩同生就再没有可往本本上记写的必要。他抬起头扫视着整个会场,他期望所有卧马沟的贫下中农都能积级涌跃地报名入社。本本上才写下二十户,还缺不少哩。
“我,我也报名入社。”虎林的弟弟虎堆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并且还从人群里站起来。“哗——”场子上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哄笑。谁都知道虎堆不是一家之主,不是一家之主,就没有资格代表一家人举手。在人们的哄笑中虎堆楞楞地站着,他现在已是一条二十岁的庄稼汉子,他不想再窝屈在哥哥的羽翼下,去受人们的冷嘲热讽,他受够了,他要和村里的年轻人团伙到一起去,再不愿跟着父兄单干了。虎堆面对人群里响起的嘲笑直个撅撅地说:“我要分家,分了家我就说话算数了,就能入社了。”“我支持你分家。”韩同生立即响响亮亮地在会场上当着全卧马沟人的面表了态。
卧马沟的热闹中心一下就从官窑前的场子上转移到虎林有柿树的场院里。虎林的老爹老妈在柿树底下哭天抹泪劝说不下大儿子,也劝说不下小儿子。两个媳妇也在场院里有良心没良心地争争吵吵地骂起架。一个扭着一股劲往好日子里奔的合睦家庭,一个让四十里马沟羡慕了好几年的富裕起来的家庭,倾刻之间就要土崩瓦解了。
心尖上让亲兄弟猛猛戳了一刀的虎林从正窑里出来,朝两个歪脖子斗嘴的女人走过去,顺手就在自己的媳妇脸上响响地掴了一个大耳巴。引菊挨了男人的打就禁了声,虎堆过门时间不长的媳妇巧红垂下脸也回了自己的偏窑。虎林站在院子里吼叫着把兄弟虎堆从偏窑里喊出来。牺牺惶惶的老爹老妈以为兄弟两个要干仗,就赶紧往跟前跑。虎林当着抹泪的两个老人,冷冷地对虎堆说:“兄弟,你长本事咧,你当着全村人的面往你哥,往你老爹老妈的胸口上戳刀子。好呀,你成人咧,娶过媳妇咧,不需要这个哥咧,也不需要爹娘老子咧。好,有种。你不是要分家吗?咱分,你先说说这家里啥是你的,啥是你置下的。”虎堆干瞪着眼说不出话,虎林作为当哥的说出来的这话确实让虎堆不好接。虎林见兄弟接不上他的话,就趁势再把话往紧里扎:“河滩里的地有你一份,你带走,场院里的这孔偏窑你住着,就算是你的。其别的啥都不是你的!”
“为啥?”虎堆拧着粗脖子不服气了。诺大一份家业,难道他就这二亩地一孔窑?
“你说为啥?”虎林也狠着眼反问一句。
虎堆开始说自己的理由:“我十二三上就跟着你和爹在地里干庄稼活,七八年我就挣下个这?”
虎林朝偏窑呶一下嘴说:“你窑里的那个人是天上的鸟,是飞到你窑里去的?她就是你这几年挣下的家业。”
虎堆脖子拧的更厉害了,他气的叫起来:“这不公道。”
虎林就接着说:“啥叫公道?你嫂子过门的时候花了不到三石粮食。你那个人过门花了我整整三十石粮食,这就叫公道?”
虎堆根本说不过虎林,但他并不放弃,他说:“你说了不算,咱请中间人来说话,请村干部当说话人。”
“你就是把天王老子请来,家也是这个分法。”虎林说完就气冲冲地回窑里去了。老爹老妈哭天抹泪在院里劝说起小儿子,劝说他不要分家,这个家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呀。小儿子却不听。
清官难断家务事。吴根才被请上来七七七八八八说了半夜,也没有说下个溜溜套套。农村里弟兄们分家,有时候比世界上两个敌对国家打仗闹的还要厉害。好多亲亲的弟兄为了一点家业打的头破血流,虎林兄弟两个还没有动手算是好的。
连着好几天,有柿树的这个场院吵吵嚷嚷的就没有清畔过。兄弟俩争,先后俩吵,老俩口哭,日月真的是过不成了。柿树院里的热闹惹得好事的邻居都过来看,连四周围墙上都趴满了人。吴根才又上来几次进行调解劝说,但兄弟俩一个比一个犟,他谁也说不下,虎林把的紧,死活不肯给兄弟多分一点家业;虎堆不肯干身出门,非要牵牛牵骡搬箱子抬柜子,弄走一些家业不可。真的就和交恶的两国有了争端一样,兄弟俩之间的争吵慢慢就由口角演变成了拳脚。也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手,说不清是谁先打的谁。反正兄弟俩在柿树下动起了拳脚。这下可就真热闹了,两个男人在场院里地动山摇地挥抡起拳头,两个女人坐在各自的窑门口,助威一样地乱卷着舌头胡骂,两个老人瘫坐在柿树下捶胸捣足一点办法也没有。
虎林三十出头,正值壮年,他想用拳头,用武力把闹独立,要分家的弟弟镇压下去,或是赶出家门;二十岁的虎堆年轻气盛,他也想用拳头讨回公道,讨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一份家业。‘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识字的庄稼汉不知道老先人的这条古训,为一点不值钱的烂家业大打出手干起仗来。其他人可就有好戏看了,不是吗,在那个年代山沟沟里三年五年不演一场戏,于是人们就把弟兄们分家打架,先后们争业吵架当成戏看。在虎林家有柿树的场院里上演的这出戏,真的比正月十五下马河大十字上演的戏还好看。这里的招招势势都是实的,没有一点点虚假的过门。打是真打,骂是真骂,哭也是真哭。人们站在窑垴上看,人们趴在院墙上看,人们躲在栅栏门后看。就是没有一个人进到场院里来拉劝拉劝,人们一来是真想看一场不掏钱的好热闹;二来兄弟俩只动拳头不拿家伙,这就出不了太大的乱子;三来虎林平时过于精明,什么便宜都想占,人缘不甚好。所以人们也想看看他的热闹,让他也美美地吃上一回亏,丢上一回人。
是闻讯赶来的吴根才把公鸡斗架一样的虎林兄弟拉开的。兄弟俩是两败俱伤,都是鼻青眼肿腮帮子出血,都是满脸花。但他们之间的问题却没有让拳头解决了,虎堆歪着脖子不服气,回到窑里,让媳妇巧红端盆净水洗一把脸上的血污,就青着眼,肿着腮走出场院。他觉得吴根才偏心眼向着他哥,他要下去找找郭安屯,让郭安屯帮帮忙。郭安屯是民兵队长,虎堆是基干民兵,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人,能说到一起。
鼻青脸肿的虎堆走进郭安屯的场院,把彩兰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刚才坡上还有过一场好戏,要是知道她早上去看热闹去了。彩兰更是一个好看热闹的人。“好兄弟,你这是咋咧?”彩兰惊乍地问。虎堆就哽着声委屈地说:“让我哥打的。”“你哥为啥要打你?”“还不是为了分家的事。”两个人问问答答弄清楚虎堆是来找郭安屯评理的,彩兰就不大高兴了。她不是因为虎堆来找评理而不高兴,她这两天因为马桂花的那双鞋正和男人闹别扭哩。彩兰已经煮着吃了两天油饼了。她的这个毛病总也改不了,一和男人搁气,就要日蹋家业地狠狠海吃一顿。“谁知道他又疯死到哪个臭女人炕上去了。”彩兰不知好歹地在虎堆面前骂了自己男人一句。彩兰不是个聪明女人,聪明女人不是她这样,聪明女人不会往自己男人脸上抹灰抹土。
郭安屯现在可是顾不得到寡妇炕上去发疯了,这两天他正在为农业合作社的事情忙着哩。开过动员大会,卧马沟的农业合作社就算是成立了。这两天不断有人把藏压在箱子底下的地契翻找出来往官窑里送,不断有人把骡马牛驴牵下来往官窑里送,不断有人扛着犁耙播耧往官窑里送。郭安屯帮着韩同生在官窑里料理着这些事情,忙乱的简直转不开身。写在麻纸上的地契收了有半抽屉,犁耙农具在官窑门外的场子上堆成山,最缠手的是牵送下来的骡马牛驴,这些张口货,得有人管有人喂还要有地方圈。后来吴根才主动承担起这项任务,把自己后院里的几孔闲窑腾出来,把大家牵送下来的已属农业社集体的骡马牛驴一起赶进去,暂时喂养起来。
虎堆乌青着眼从坡道上下来,把郭安屯从官窑里叫出来,两个人圪蹴在皂角树下嘀咕起来。对精于算计一心只想自己发家的吴虎林,郭安屯一直就有看法,今天自己手下的基干民兵被打成这样,他就更有了气,就仗义直言地带着几分愤慨说:“这家伙真叫个心狠手毒,对自己的亲兄弟也下的了这么狠的手。”他没有看见虎林现在的模样,其实虎堆给他哥脸上留下的伤痕要更多一些。
“队长,你说现在啥弄吧。”虎堆不想和外人讨论他们哥儿们之间的是是非非,他只想要一个能把家分开,能公公道道把家分开的办法。兄弟们已经动了手,就再不能在一口锅里抡勺子了。
郭安屯闯闯荡荡这么多年,当然要比年轻的虎堆有经验。他稍一沉思,就说出一个真的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这还不好办,你把那头大犍牛牵下来入社,看他能把你啥了,大犍牛是土改时分的,入社再收回来理所当然。不能再在一个场院里住,就搬出来住。回头我给中原说一声,他场院边上有两孔闲窑,腾出来你和巧红先住进去。等几天叫几个人帮忙洗一片崖面,打两孔新窑,不就是一个家吗。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真是的。”
“行。”也正在气头上的年轻人得了民兵队长的支持和撑腰,就决计照样去干。当天后晌虎堆就把媳妇巧红悄悄地安排进李中原场院边上腾让出来的空窑里,然后就如此这般地准备行事了。
虎林是有防备的,虎林从来就不是一马虎人。虎堆一提出分家他就把所有窑门上的锁换了个遍,他决心连一件小沫零碎也不让那个没有了良心的兄弟拿走。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精明过人的虎林把啥问题都周周全全地想到了,把满院子六七孔窑门上的锁都换了,独独没有想到郭安屯会教给虎堆一个半夜牵牛的办法。牛圈窑上的栅栏门从来没有上过锁,现在也没有上锁,虎林想兄弟会搬箱子抢柜子,没有想到他会半夜偷偷地把牛牵走。
天还不明,虎林就睡不着觉了,勤快人觉少。虎林从来就没有一觉睡到大天明过,农忙的时候他早早地爬起来往地里跑,农闲的时候他也要早早起来,去窑圈里照看照看,去给黄牛青骡和草驴添一槽料。现在是农闲时节,地还没有开冻,越是这时候越要把牲口招呼的好一些。哎,虎林摸着黑从炕上坐起来,往头上穿套衣裳的时候碰到了脸,就觉得一阵阵的疼,这是昨天兄弟的拳头在脸上留下的伤。想起这事,他深深地哀叹一声:没良心呀,他觉得他那个兄弟真的没有良心,他们的爹是卧马沟最老实的人,一辈子受人欺负,土改前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两孔土寒窑。土改后他开始掌持家业,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们的家就成了卧马沟屈指可数的让多少人羡慕的富裕人家,就是在四十里马沟无论谁说起卧马沟的吴虎林都往起翘大拇指。为了不落兄弟的埋怨,他花最大的价钱,给他说娶回来一个水水秀秀,人人都说好看的俊媳妇。谁可想他却是一个黑心烂肺的东西,把硬硬的拳头支到亲哥的脸上来了。真是个没良心。虎林舍不得点灯费油,摸着黑穿戴好衣裳,再摸着黑走出窑门去窑圈里给黄牛青骡添草加料。在路过兄弟虎堆住着的偏窑门口时,不由人地抬起胳膊朝着黑洞洞的窗口恨恨地戳指两指头,心里还恶恶地骂一声:没良心的懒汉,一天就知道往死里睡,分了家喝西北风去吧。完了踢踢踏踏踩着黎明前浓厚的黑暗向场院角里的窑圈走去。
虎林拉开窑圈的栅栏门,划火点着挂在椽头上的马灯的同时就失声地尖叫起来,他槽头的大犍牛不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遭了窃贼。过去村里也发生过这样半夜牛让贼人牵走的事情。
听到虎林的失声尖叫,虎林的爹娘和媳妇连裤子都提穿不起,就都急着从窑里跑出来。“咋,咋咧?出啥事咧?”虎林他爹万泉老汉的后音明显地有些颤。
“牛,牛让人牵走咧。”虎林日急慌忙地说。虎林家的大犍牛是全卧马沟最壮的牲口,犍牛在虎林家的地位几乎和人差不多,牛丢了就和人丢了差不多。虎林和他爹他娘他媳妇在院子里慌慌乱乱地吵叫起来,虎堆的偏窑却宁宁静静的不见一丝响动,窗纸上黑洞洞的更没有亮起灯光。虎林的心忽悠一下就转过来了,他朝虎堆的偏窑奔去,掀开虎堆门上的棉布门帘,摸到的却是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头。毫无疑问,牛是让虎堆牵走了。虎林把嘴里的牙咬的咯叭咯叭响,他恨死那个没良心的在暗里下刀子的兄弟了,他真要是把大犍牛牵下去入了农业社可就把事情弄大了。他得赶紧去找他的大犍牛,去找他那没良心的弟弟虎堆。可是这黑灯瞎火的天不明,去那找呀。他不知道天这么黑,虎堆会把他媳妇和大犍牛一起藏到哪里去。虎林尽量控制住慌乱和愤怒,静静地想想。然后安抚住老人,自己披一件棉袄摸黑向坡道下的官窑走去,他断定他那没良心的兄弟一定是在官窑里。
闪过皂角树见官窑里黑麻糊糊的窗口上没有亮出灯光,虎林不敢贸然去敲官窑的门,他害怕工作队的韩同生在里面。于是他就圪蹴在皂角树下等,他相信肯定在这里能把虎堆等出来。只有见到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才能说事情。
东方的山岭上慢慢泛起白色,黎明前罩在卧马沟的那团浓厚的黑暗渐渐地散开,天明了。耀先挥着扫帚从坡道上哗哗啦啦地从坡道上扫下来,扫到了皂角树下看见头上挂着一层白霜的虎林,耀先先被吓一大跳,他惊乍地却又是低声地问:“虎林哥,你咋咧?”
“咋也不咋。”虎林抹一下头上的白霜,硬硬地回一声。
看着虎林满脸都是恼怒的样子,又是在官窑门口的皂角树下,耀先不敢再多嘴问话,就挥动的扫帚轻轻地扫过去。
把东山顶上的日头等的一杆子高了,虎林也没把虎堆等出来,官窑里进进出出的已经有了好多人,但里面没有他要找的虎堆的影儿。
从坡道上下来到河里担水的人们,看见脸上挂花有伤的虎林怔怔愣愣地站在皂角树下,都觉得怪怪的。就有人猜测说:“虎林拗着不入社,是不是让工作队叫下来,在皂角树下罚站哩,看着他那样多牺惶呀。”
在皂角树下等不见虎堆,虎林心里就又有了想法,他知道各家入社牵下来的骡马牲口,暂时都圈在吴根才后院的几孔窑里。他想等吴根才一会到河里担水的空隙进到上房院的后院去看看,看看他的大犍牛在不在里面。真是天随人愿,虎林心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吴根才就担挑着两个大水桶从上房院的哨门楼里出来,到河里担水去了。吴根才的身影刚闪下沟口,虎林跳起身就往上房院跑去。大大咧咧的改改正要到后院抱柴禾烧火做饭,见虎林进来就和他搭说着话一起进了后院。在往后院走的两步路上没心眼的改改还专意说起夜黑间半夜虎堆牵着大犍牛往后院送的经过。虎林知道改改是个不操心的女人,就打着马糊眼说:“这个虎堆,家里没有商量好就往下牵,等商量好把青骡和草驴一起牵送下来。入社吗还能是牵一个留两个。”不操心的憨改改傻傻地笑笑,抱起一扑柴禾到前院去了。虎林本来只是想悄悄地窜溜进来看看他的大犍牛到底在不在这里,真的让他动手往回牵,他当下还没有这个胆量。但是改改的麻痹大意使他有了信心。他心想:全卧马沟人都知道他们兄弟打架把家还没有分开,虎堆是把牛偷下来入社的,就不能算数,这牛说到天边地角也是他吴虎林的。改改抱着柴禾一走,虎林窜进窑圈,牵出他的大犍牛顺着边门就走。
虎林的老爹老妈在柿树下心焦地等不上儿子回来,两个老人把虎林媳妇喊叫出来,正商量着要下去呢。虎林倒大摇大摆地把大犍牛牵回来了,一家人又有了笑脸。
吴根才到河里担了几担水,改改也把饭做好。吃完饭,他就往后院里去了,现在后院窑圈里圈着二三十头牛马,都是刚入社的社员牵送下来的,他不能不操心。吴根才进了后院窑圈先端起草筛子往槽口里倒两筛子草料,然后抱着手立在槽头看起这些在槽口里争吃草料的牲口。吴根才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庄稼人对土地、对牲口就有着特殊的情感。他能把这满满一圈里的牲口分辩的清清楚楚,那头牛是谁家的,那匹马是谁家的。他对卧马沟的牲口就和对卧马沟的人一样了解,除了自己的红骡,他最看上眼的就是吴虎林的大犍牛,他最看不上眼的是郭安屯的那头老社牛,别说是接犊下仔,瘦得东倒西歪的恐怕连犁耙都拉不动了。好好的一头牛让他给喂成啥咧,除了一身长毛,不见一点膘。看看人家虎林的大犍牛,浑身上下像浇了油一样,油光锃亮。吴根才心里想着用眼就在窑圈的牲口堆里找虎林像浇了油一样浑身上下油光锃亮的大犍牛,找了两转没有找见,他以为牛卧圈了,就踩站在槽口上往窑圈后使劲看,窑圈后空空的没有卧圈的牲口。他睁大眼在牲口群里再看一遍,还是没有那条大犍牛,嘴里就不由地嘀咕出声来:“咦,真是日怪了,夜黑间虎堆明明和安屯把大犍牛牵送下来了,咋就不见影儿呢。”吴根才宽宽大大的脑门上就浸出一片汗。他从槽口上跳下来,跑到前院问改改:“有人到后院去过?”
改改手里捏着抹布正在洗碗,她抬起头眨眨眼似乎还想了想,却问出一个“咋?”“有没有人到后院去过?”吴根才有些急火。“有人去过。”“谁?”“你担水出去,虎林进来到后院转了一圈。”“他和你说些啥?”吴根才追问。改改再想想说:“他说虎堆没有和他商量好就把大犍牛牵送下来了,他还说等回头商量好了把青骡和草驴一块往下送哩。”“你咋说?”“我啥也没说。”“那他就把大犍牛牵走了?”“这我就不晓得的了,我没看见他把牛牵走。”“憨女人。”吴根才骂一声,就赶快往官窑里去了。
听吴根才汇报说虎林把虎堆牵来入社的大犍牛又给偷牵走了,韩同生和郭安屯就来火了。这还了得,这是直接和农业社做对,是在搞破坏。韩同生一掌狠狠地击在桌面上,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把守旧的一心只想着自己发家致富的吴虎林好好地整治整治。去年后冬统购粮食的时候,他就腻腻歪歪软拖硬磨不配合,而且还往粮食里掺沙子,真是可恶到了极点。虎林往粮食里掺沙子的事,是后来到了粮站才发现的,因为几百麻袋粮食都混到一起,不好说是谁家的粮食里掺了沙子,但有人反映说:统购粮食期间有人看见虎林从河滩里往回担过沙子。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加之当时任务太重,把掺沙子的事就放下了。韩同生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收缴上来的粮食里让不法分子掺了沙子,他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去深究。过去的怨结还没有解开,今天他倒又跳出来了,竟然把农业社集体的牛偷走。韩同生下的定义是“偷”而不是吴根才说的牵。不管是偷还是牵,这只是一根引线,虎林既是不来“偷”牛,韩同生也正在想着降服他的办法,因为在他的带头鼓动下还有好几家人手硬,畜力强的单干户不肯入社,而且这些人还明明白白地说出话来:只要吴虎林不入社,他们就不入社。吴虎林简直就成了右倾自发势力的中坚代表了。下来专门搞合作化的韩同生怎么能允许这种势力和社会主义的农业社对台唱戏。他把手在桌子上狠狠地一拍,就威武果断地下了命令:“郭安屯,带几个民兵上去把那个搞破坏的家伙绑下来,新账老账一起算。三番五次的就他一个人在卧马沟里捣乱,带头不入互助组的是他,往粮食里掺沙子的是他,带头不入农业社的还是他,这且不说,现在他反过头来倒偷走了农业社的大犍牛,这还了得,他简直就是茅后头的臭石头,又硬又臭,就以为没人敢扳他的毛了。去,把他给我绑下来,把偷走的牛也牵下来。我就不信扳不倒他,要是不服,就把土改分给他的土地和所有东西统统没收回来,看他还敢不敢和社会主义做对。真是没有王法了,把他给我绑下来。”韩同生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郭安屯也早就想动手了,小小的卧马沟三十二户人家,现在竟然就有七八户跟着吴虎林吵吵嚷嚷的不肯入社,这叫他这个未来的社长都觉得脸上无光。韩同生一发话,他立即带着几个基干民兵背着长枪,手里提着麻绳窜出官窑到有柿树的场院里绑人去了。
把心爱的大犍牛牵回来,虎林就再不管他那个没良心的兄弟了,是死是活由着他去,管不着了。只要有大犍牛在,大犍牛比兄弟亲,起码大犍牛不会吵闹着要和他分家,大犍牛也不会往他脸上抡拳头,人还不如畜牲。虎林再骂一句和他闹着分家争业的兄弟,就把牵回来的大犍牛送进窑圈,给槽口里加足草添足料,看着大犍牛卷着舌头嚼吃起来,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
虎林从窑圈里出来,回身就给窑圈门上加了一把锁,把家里最大的那把铁锁头加锁在窑圈的栅栏门上,他不能让操了二心的兄弟再偷偷摸摸地把大犍牛牵走。就是大天白日,他也要把窑圈门锁上。锁好窑圈门,把钥匙牢牢地拴在裤腰里,虎林这才洗手坐在正窑里的小炕桌边端起饭碗。
虎林没有把一碗稀米汤吸溜完,郭安屯就带着民兵背着长枪,提着麻绳,横着膀子闯到跟前。虎林虽有心计,有发家的本事,但他却没有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和阵势,几杆长枪一进门就逼指到脸上,虎林吓得脸白腿抖嘴上说不出话,端在手上的碗里没有喝完的米汤就泼洒出去。“咋……”虎林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王法。
“咋?”郭安屯幽默地反问一句,才威风凛凛地说:“韩同生下命令了,要把你绑了,要把你的大犍牛,青骡和草驴一起牵下去,要把土改分给你的土地和浮财统统没收回去。叫你不入社,叫你带头闹事,叫你敢偷农业社的大犍牛。绑起来。”
虎林这下可就真的慌神了,就心松腿软站不稳身子了。鹰扬虎视的民兵可不管他能不能站稳身子,队长一下命令,民兵就把一根粗粗的麻绳搭在虎林的脖子上。看见男人被民兵用粗麻绳紧紧地捆绑住,引菊咕咚一声就跪倒在郭安屯的脚下,哭叫着哀求起来:“好安屯哥哩,你把人放了,我们入社,我们全家一起入社还不行呀。安屯哥求你了。”
郭安屯把黑脸扳的硬硬的,摆一下头,对民兵说:“带走。”爬跪在地上的引菊抓扯住虎林的裤脚口,叫喊起来:“你是死人呀,快给安屯哥下一句软话,说呀,就说咱也入社,快说呀。”
挨了绳子,被捆绑住两条胳膊的虎林早吓晕了头,听了媳妇的话,才哀哀地对郭安屯说:“入,入社。我们入社还不行呀。”
“下去给韩同生说吧,带走。”郭安屯根本不理会已经服了软的虎林说出来的这些话,指挥着民兵把反绑了胳膊的虎林从正窑里推搡出去,同时上来的民兵把虎林上了锁的窑圈门砸开,把圈在里面的大犍牛、青骡和那条小草驴一直牵出来。“走!都弄下去。”郭安屯再响响地喊一声,民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虎林,牵着大犍牛青骡小草驴浩浩荡荡地向坡道下的官窑去了。后面留下一串不绝于耳的哭叫声。
吴虎林被绑事件在卧马沟引起极大的震动,尤其是对那七八户看着虎林的样儿不肯报名入社的单干户,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都怕民兵突然上来把他们也捆绑着像牵骡马一样牵下去。他们不愿意入社,看的是虎林的样子,如果虎林顶住了,他们也就跟着顶住了,现在虎林让五花大绑地弄下去了,他们就慌乱起来,生怕也落了虎林的下场。不等民兵和干部上来,也不等韩同生最后怎样处置虎林,就纷纷揣上地契,牵着骡马赶紧到官窑报名入社来了。韩同生歪打正着,绑了吴虎林一绳子,却把不愿入社的几家单干户震慑住了,纷纷下来报名入社。
在卧马沟的合作化进程中出现了牵牛绑人事件,这在四十里马沟,在整个禹县都引起不小的震动,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上面三令五申合作化入社是自觉自愿的,不是强迫的;是逐步实现的,不是一刀切的。农民入社是靠党的政策来引导的,怎么能强迫,怎么能用绳子往农业社里绑人,把人能绑进去,把心能绑进去吗?为了妥善处理卧马沟的牵牛绑人事件,为了消除这一事件在群众中间引起的恐慌和混乱,区委书记老周背着铺盖卷来到卧马沟,住进大皂角树下的官窑。
经过两次座谈,老周决定再开一次群众大会,以便更好地宣传贯彻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宣传合作化的意义,消弥因牵牛绑人事件在群众中引起的混乱。
苍老浑厚的钟声又在卧马沟的上空震响起来。卧马沟所有人家,除崖口上耀先一家没被允许入社外,其他家户都自觉或是不自觉地报名入了社,自觉也罢,不自觉也罢,反正已经都把地契牛马和大件农具送到官窑里去了,他们也就都是农业社里的人了。
钟声响了,以往钟声响起,人们还是比较疲蹋的。但是现在就不敢疲蹋了,现在人们已经把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牛马交给了农业社,农业社的钟声响起就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关心农业社就是关心自己。人们向皂角树下涌来。
被绑了一绳,在惊吓中被迫入了社的虎林眼睛红红的肿肿的,但他也提着一个小板凳跟在人群的最后下来开会来了。
虎林和卧马沟所有的农民一样,老实胆小又没有见识,稀里糊涂地挨了一绳子,稀里糊涂地入了农业社,把土地、犍牛、青骡和小草驴一起交到官窑里去了。支撑着他往好日子里奔的那根神经也就断了。一个刚刚强强的汉子一下就倒了,像女人似的窝在炕上哭起牺惶。他想不通呀,自己这几年千辛万苦破了命地干,到头来却闹了一个这样的下场,好日子没有过上,反到挨了绳子,被绑着入了农业社,真真丢人。下面的钟声响起后虎林本来是不想到皂角树下去开会的,肚子里的气还满满地窝着没有消退。是他的女人引菊把他叫下炕来的,引菊说的话不多,却很有用,她立在炕沿边,对迟迟为为不肯下炕开会的男人说:“地交了,牛牵了,十八个响头都磕了,不要因为最后一个揖让黑脸贼再把民兵领上来。”一提起黑脸贼郭安屯,虎林就心有余悸地浑身一颤,他真的怕再平白无故地挨上一绳子,再丢人现眼地败上一回兴。虎林哀哀叹叹地从炕上溜下来,提起一个小板凳跟着媳妇下去了。
这是二月里的一个艳阳天,红亮亮的日头把场子上照得暖洋洋的。开过正月,这日头就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在暖洋洋的场子上坐满了男人女人,长长的坡道上再不见有人影下来。摆在皂角树下的那张桌子旁也没有了韩同生的身影,区委书记老周一来就让他回区里去了。区委书记老周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就偏过脸问旁边的吴根才:“咋不见哪谁下来呀?”
“你说的是谁呀?”吴根才马上反应不过来老周问的是谁。
老周提示道:“是叫拴娃?还是叫耀先?”
“噢,你是说地主的儿子呀。”吴根才看一下挨着老周坐在中间的郭安屯,就解释说:“韩同生说社会主义的农业社不收地主。”
“尽瞎说,去,派人把他叫下来。”老周的话有些硬。吴根才没有再做声,只是扭脸看郭安屯。郭安屯脸上烧烧的,他明白吴根才看过来的眼光里是啥意思。老周也跟着吴根才往郭安屯脸上看,郭安屯就坐不住了,他不好再指派别人,就说:“我去叫。”
韩同生在卧马沟闹出牵牛绑人事件后,区委书记老周一来就把韩同生撤回去了,没有韩同生在后面撑腰鼓劲,郭安屯的张扬劲头也就小了一些。在别人跟前他豪狠张扬的劲头是小了一些,但是在耀先月儿面前他的这股劲头一点都没有小。从坡道下往崖口上走的这一道儿上他心里就憋足了火,狗地主的儿子还让老子上来请,他妈的!
再听到下面的钟声,崖口上的耀先月儿的心又慌乱起来,这几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崖口上,啥也不敢说,哪也不敢去。但村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还是知道的,牵牛绑人事件在他们心里引起的震动更大,这就让他们更加谨慎小心,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成天钻在崖口上的窑里,不敢出门,生怕惹出是非。但他们内心里是真的想入社,他们真的想和大家水乳交融地在一起。被排斥被孤立的这种生活他们实在是过够了。耀先甚至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让他们入社,就是绑上十绳子他也愿意。挨绳子受绑对耀先来说都是一种殊荣,但他是地主的儿子,连被绑进农业社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卧马沟人人都知道社会主义的农业社不收地主,他们入不了社,就要被长期地孤立在崖口上,这多么可怕呀。
钟声响起,耀先月儿在崖口上无所适从,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上次响钟开会他们让民兵队长恶狠狠地赶回来,现在钟声又响了,他们心里好难过。月儿下意识地换上了那身干净好看的细洋布红衣裳,耀先也往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跑了好几回,但最后他们还是不敢贸然地下去,他们怕再让民兵队长恶恶地撵回来。
一阵咚咚地脚步声,像是踩在心口上一样让耀先月儿紧张的喘不过气。新生看见爸爸妈妈紧张,他也害怕起来,睁着恐惧的眼睛直往妈妈怀里钻。“咣当”一声,窑门似乎是被踢开的,破门而入的郭安屯罗汉金刚一样立在面前,让耀先月儿更感到惊慌万状。“为啥不下去开会,坐在崖口上等人拿轿子……”没等郭安屯恶恶躁躁地把话吼完,耀先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月儿就往窑门外走,匆忙的都顾不上锁门。他们把郭安屯扔在后面,一路小跑地就下去了。
人到齐了,老周开始讲起话,他也是先讲一阵农业生产合作化的意义,讲一阵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接着话题一转说起具体事情:“前几天在咱卧马沟发生了牵牛绑人事件,这是错误的,是不应该发生的。为此区委严肃地批评了韩同生同志,怎么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对待我们的农民兄弟。组织上一再强调:要在自觉自愿的原则下,逐步引导农民过渡到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来。自觉自愿,是入社的前提条件,逐步引导是手段。怎么能用绳子绑人呢?用强迫的手段,用绳子绑,能绑出一个社会主义?根本不能。虎林兄弟,在这里我代表区委,也代表韩同生同志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道歉。如果你真的还想不通,可以把你的牛再牵回去,继续单干,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来入社,我们啥时候都欢迎……”
虎林听着区委书记这一席暖心暖肺的话,坐在人群里呜呜地哭起来。他的哭也是含有许多层意思的:有对老周的感激,有对韩同生郭安屯的痛恨,更心疼的还是他的土地和犍牛。老周虽然开诚布公地说了这样的话,但他怎么还能再把已经入了社的土地和大犍牛再牵要回去呢,他不能。
老周说过虎林的事情后,转过头再说起耀先月儿的事情:“卧马沟总共才有三十二户人家,现在三十一户都报名入社了,还有一户没有报。不是人家不报,而是我们的一些同志不许人家报名入社,因为人家是地主的儿子,说社会主义的农业社不要地主。这也是错误的,早在四八年整党纠偏的时候,党的主要领导同志就提出:我们要消灭的是剥削制度,是地主阶级。而不是地主本人。我们应该把地主富农看做是国家的劳动力。从而加以保存和改造,使他们最终成为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对地主本人我们都有改造的责任,为什么就不能接纳地主的儿子入农业社,入社也是为了让他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如果我们连这样一点的肚量和魄力都没有,连地主的儿子都没有信心改造好,那我们还有什么本事搞社会主义建设。”
被郭安屯一声吼下来的耀先月儿是怀着万分恐惧的心情来开会的,但是听着老周的这一席话,他们心里的恐惧慢慢就被热辣辣的感激代替了。听着老周书记的话,他们俩眼里都盈满了泪花,他们被真正地感动了,在老周书记眼里他们也是国家的劳动力,是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是可以报名入社的,入了社他们也就和大家一样了,都是农业社社员。入了社就再不是孤孤零零的两个人了。
在区委书记老周的直接过问下,耀先月儿终于也入了社。虎林也没有敢牵着犍牛退出社去,挨了一绳子被绑进农业社的虎林也四下打听过了,这又是一场运动,是合作化运动,是在全国展开的大运动。这样的运动他能抗的住?谁都抗不住。
卧马沟的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时候才算正式成立起来。在区委书记老周的主持下,大家举行了卧马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选举,选举卧马沟农业社的社长和副社长。这是一次风格别具的选举,后来这种形式的选举在四十里马沟风行一时。什么样的一种形式呢,说起来恐怕有些人不信,但却是真实的事情。因为卧马沟的男女选民们绝大部分没文化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又能在选票上填写别人的名字。针对这种实际情况,区委书记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碗里投黄豆。
先把候选人选出来。经过充分广泛的讨论村民们同意现在的三个村干部当候选人,从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中选出卧马沟农业社的正副社长,他们三人中间必有一人要落选。老周取来三个粗瓷碗,在桌子上依次摆开,再三再四地给不识字的选民说清楚:第一个碗代表的是吴根才,第二个碗代表的是郭安屯,第三个碗代表的是李丁民。然后给每个选民手里发两颗黄豆,去往碗里投,想选谁就往谁的碗里投。谁能说这不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选举开始了。人们排成长队,依次往桌子跟前走,到了跟前把捏在手里的黄豆滴滴溜溜地投到代表不同人的粗瓷碗里,不要小看这一粒黄豆,它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它代表着神圣的民主。卧马沟的农民虽然都不识字,但是他们有了自由选举的权力,他们就要把真正公道正派的人选出来。黄豆丢在碗里发出来的那种滴滴溜溜的声音清清脆脆的挺好听。老周一个人站在桌旁,算是主持公正的监督员。等所有的人依次从桌子边走过,都把捏在手里的黄豆投放到不同的碗里后,老周邀一个老者上来一颗一颗认真地把三个碗里的黄豆数一遍。最后当场宣布吴根才当选为卧马沟农业社社长,李丁民当选为副社长,郭安屯碗里落下的黄豆最少,稀稀落落的只有几颗。一向爱张扬的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像是沾了灰土一样,满脸都是灰败。相反一向被郭安屯管制的不许乱说乱动的耀先月儿却意外地获得了一次权力,当他们从老周书记手里接过那两粒代表神圣权力的黄豆时,心怦怦跳动的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他们第一次有了和大家一样的权力,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权力。他们无比珍惜这次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把手里的两粒来之不易的黄豆投到郭安屯的碗里。在手里接到豆子时月儿看着旁边的大皂角树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话,在她心里这棵高大古老的皂角树就是一棵神树,她对着她的皂角神悄悄地说:“皂角神呀,今天千万不要把郭安屯选上。”和月儿一样耀先也在心里祈祷着不要让郭安屯选上。
选举结果出来,耀先和月儿神秘地对视一笑,两个人心里第一次有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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