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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农业社成立起来后棘手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几孔新窑,把农业社的牲畜收拢起来。大家入社把各家的骡马都牵送下来,吴根才后院的窑圈里圈不下那么多骡马牛驴,就分开散养在好几家的窑圈里,这不行。没有统一的窑圈和专人喂养,牲畜就会出问题。眼看就要开冻了,一开冻春耕就要开始。拉犁拽耙的春耕全靠骡马,这时候不把骡马喂养好,春耕咋弄。还有那些大件的犁呀耙呀的交上来没地方存放,就都堆放在场子上,风耗日晒的也不是办法。于是吴根才李丁民两位社长一商量,决定在官窑这片场子对面再开一片场子,再洗一片崖面出来,然后打几孔窑,用来当库房,当喂养牲畜的窑圈。
说干就干,吴根才把挂在皂角树上的老铁钟“当当当”地敲响。入社后,这钟声不仅仅只是召集开会时才响上一回。现在它是一天响三回。上一晌工,它就要响一回。一天上三晌工,它自然就要敲三回。入社后生产方式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是单干,各家安排各家的庄稼活,个人想咋干就咋干,想干不想干全由个人。现在入社了集体了就由不得个人了,就要由社长统一安排农活,每天上工有人统一记工分,记不下工分,年底就分不下粮食,分不下钱,不管是啥年头没粮没钱,人就没法活。所以人们把工分都看得挺重,只要一听到上工的钟响了,就都跑下来领工。当然是社长给大家伙派工。
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都聚到皂角树下,吴根才就开始一拨一拨地派工。现在还不到农忙季节,一路活好派,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活分派下去了:“男人们背镢头担篓下来打窑,女人们背锄到河滩锄麦。”男女社员们就纷纷地干自己的活去了。
平出场子,洗出崖面,开挖窑门之前吴根才从上房院背出来一张方桌,在上面插了黑香,点上红蜡,摆了四样供品,然后就带着所有开窑的男劳力一起跪拜下去。对山上的山民来说开挖窑舍是一件很隆重的大事,就和山下的农民起房盖厦立柱上梁一样的重要。开挖窑门之前祭神拜地是万万不能少的,这不是迷信,这是风俗。迷信不可信,风俗却不可省略掉。不信说个例子,早几年上马坡一户人家打窑,在开挖窑门之前没有安照老先人定下的风俗行事,没有插香点蜡摆放供品,没有心悦诚服地祭神拜地,结果窑深进去不到一丈,就冒顶蹋窑咧,打窑进去的五个人一个也没有出来。这样的事例卧马沟随便谁都能说出来一串。所以吗,在开挖窑门之前这个祭神拜地的仪式不能少。给农业社集体开窑,这个仪式就更不能少,因为这关乎的不再是一家一户的兴衰安危,这关乎着的可是卧马沟全村人的安与危,兴与衰,吴根才做为一社之长更是不能马虎。
耀先夹裹在人堆里也深深地跪拜下去,爬跪在地的耀先就怦怦地心跳起来,后悔自己不懂乡里风俗,在崖口上挖偏窑时不但没有祭神拜地,而且还让月儿帮着一起在里面提镢抓锨开窑挖土,真是好险呀。原来开窑还忌讳女人,幸亏在崖口上没有出事,不然也就成了人们要举的例子了。
带着人们跪拜过之后,吴根才展起腰对着洗净的崖面猛喊一声:开窑!就是这样,祭拜完神仙土地之后,就要把人的豪气拿出来,这也是有讲究的。随着吴根才的高声吼叫,人们向洗净的崖面跑过去,每人先用手里的家伙在划好的窑门线里戳一下,算是向神仙土地打了招呼。接下来就正式开窑。吴根才把二十来个精壮的劳力分拨开,分成三组,每组七八个人。他自己带一组,李丁民带一组,李中原带一组,这样即不窝工,又有比赛的劲头。
耀先和虎林分在李丁民组里。挖窑,这是一项十分苦重的活计,开一孔窑有几百上千方的土要靠肩上的担子往外担,是很要下一番力气的。挖窑其实也有一个轻巧活,就是抡镢放土的活是个轻巧活。一个人抡镢供得上十个人担土,但那也是个技术活,拱顶收边,一般人掌握不好。耀先有这项技术,他独自一人在崖口上开挖过一孔窑,窑顶的圆拱他收砍的很漂亮,两边均匀对称像是上过模子一样,后窑的山墙就更不用说。但提镢放土的活轮不上他,那是李丁民的活,他只配担土。虎林也是开窑的把式,但因为入社时的表现让人们对他有了看法,他本人入社前后也是判若两人,完全变了样。入社前单干,他是一等一的庄稼好手,入社后他却成了挑肥捡瘦偷奸耍滑的一个人,放土的镢把子肯定交不到他手上。
李丁民在窑门上放下来第一批土,耀先立马上去就往篓子里装。入社后无论什么活,耀先总是抢着干,从不躲不避,身上只有十分力,却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力来。耀先送完一担土过来,虎林的第一担土还没有担起来。耀先担上第二担土,虎林担上第一担土,两个人一起向场子边的沟口走去,在这短短的十几丈远的道儿上,虎林就给耀先说了一大串话,他当然是压着嗓门低低的说的,这话也只能说给耀先听,他溜着眼悄声说:“拴娃,悠着点。又不是给自己干,省着点力气。你瞅瞅别人,谁筐篓里的土都没有你筐篓里的土装得满。”真的,不看别人,只看一下他俩担子里的土,耀先就吃了一惊,自己先后两个筐篓里都满满的再装不下一锨土,而虎林筐篓里却浅浅的只装了半筐土,再扭脸看一下旁人,虽没有虎林那么少,却绝都没有自己这样多。
倒完土,二次回到窑门口,耀先没有听虎林好心善意的劝告,也没有学别人的样子,他还是把自己的两个筐篓装的满满当当的,这样担在肩上虽然沉,但心里感到实在。力气是个啥,歇一阵,就又来了,用不完。耀先宁可自己苦些累些,也不让旁人说自己的闲话,他知道自己是个啥身份,他和人家虎林不能比,他受不了别人的话,同样一句话放在虎林身上不是个事,一但放到他身上就成了问题。
整整一晌午,耀先都没有停下肩上的担子,就是在吴根才吆喝着歇息抽烟,所在的人都搁下担子,坐在沟口的树荫下相互借着火点起旱烟的时候,他也没有停下来,还是一担一担地往沟口里担土。因为他不抽烟,别人歇下是为了过过烟瘾,他歇下就尴尴尬尬的手里没抓的,还不及慢慢地担土呢。李丁民劝了几句也没有劝下,就由着他去了。人们也都习惯了。虎林滚躺在阳坡日头暖的草地上,看着水洗过一样蓝蓝的天空,嘴里却说起嘲讽耀先的怪话:“真有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真真憨。”
月儿背着锄领着新生到了河滩麦地,抬脸第一眼看到却是站在女人堆里的黑脸郭安屯。月儿吓了一跳,入社后领着女人们干活的一直是副社长李丁民,今天怎么就换了人了,怎么偏偏就换成个他。月儿不知道在卧马沟李丁民是最好的开窑把式,今天农业社要新开几孔窑,吴根才就把李丁民叫过去开窑去了,就把郭安屯打发过来。一群女人干活,总得有一个领头的人,碗里投黄豆郭安屯虽没有选上社长副社长,但他还是民兵队长,又是党员,也还算是村干部,吴根才把他派过来领工了。
女人们在地脚头站成一堆,还没有开始干活锄地,河渠上还不断有人背着锄往过走。一入社就和原来单干时不一样了,单干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到了地里闷下头二话不说就往地垄里钻,自己的庄稼,自己的地,自己不钻靠谁哩。入社就不一样了,地是集体的地,庄稼是集体的庄稼,打下粮食也是集体的,到了自己跟前能有多少。活是大家干,馍是大家吃,人不到齐,谁也不肯多干。先来的等,后来的靠,站在地脚头半晌开不了工。要是李丁民领工早把这一群女人赶到麦垄里去了。郭安屯不急,他想和女人们逗嘴说几句笑话,看见月儿从河渠上过来,他的心就动了一下,那年腊月二十九在崖口上虽没有得了手,却也把月儿脱剥了个赤条精光,在炕上揉搓了一阵。雪蛋儿一样精光的月儿滚在炕上的那个燎劲,至今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想象出来,尤其是她那个地方,真的和别的女人长的不一样。他有过几个女人,几个女人那里都是一团杂杂乱乱的黑毛,月儿那里却……从那以后,他只要一见到月儿,就不由地想起那扣人心弦撩人心火的一幕。也是从那以后他见了月儿,是即恨又爱,爱月儿的美艳,恨月儿的固执。他觉得月儿是一个有福不享,专找罪受的想不开的憨女人,像她这样身份背景的女人,只要肯把裤子抹下来,受的罪就少多了。可她不肯……郭安屯这样想的时候月儿就走近了,别的女人不管长的好看不好看,走到跟前都扬起一张笑脸让他看,唯独这个月儿越是到了跟前越是把脸藏躲的紧。郭安屯抬起眼却看不到月儿花一样艳丽的白脸蛋,心里极大的不畅快,就找起了月儿的麻烦,他指着跟在月儿身后的新生冷着脸说:“咱是来上工锄地来咧,还是看娃来咧,要是看娃回家看去。”
月儿白净的脸上挨了巴掌一样感到一阵阵的烧烫,她偷眼朝女人堆里看一下,差不多有一大半女人身边是引着孩子的,有的女人还引的不止一个。改改身边也引着她的小女儿杏花,那时候没有好的节育办法,也没有节育的观念,谁家的女人不是一个挨一个的往出生呀。山里娃皮实听话,引下来往地脚头一撂就都耍去了,用不上大人们多操心,大人们在庄稼地里该咋干就咋干。李丁民领工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拿孩子说过事,郭安屯头一回领工就挑出一个毛病,把带孩子的女人都说的灰头土脸的。这时候彩兰引着她的小儿子互助也从河渠上过来,大大咧咧的改改就没深没浅地说:“看,你媳妇不是也把娃引来了吗,你也就不要唬着脸说人咧,都还不是个这。”
郭安屯气恼恼地翻瞪了改改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啦好啦,开始干活锄地,半晌时间都让磨蹭过去了。”
女人们把引来的娃子们在地脚头安顿好,就都提着锄进了麦垄。改改特意把小女儿杏花领到月儿的新生跟前,对月儿说:“月儿,咱这两娃能耍到一起,把他俩搁一堆。”
月儿很感激改改刚才说的话堵了郭安屯的嘴,不然不知道他还要再说出些啥。月儿朝改改笑笑,就让新生牵往小杏花的手,再细心地叮嘱说:“新生和杏花妹妹在地脚头好好地耍,不敢淘气。”两个还不甚晓事的孩子就听话地牵起手朝地脚头的一堆细茸茸的青草里跑去,别的一群大一些的孩子就在干河滩里摆起石头城。
这是一片三十亩的麦地,二十几个女人一字儿排开,一人一耧,一耧三垄。女人们一边锄着地,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话。现在是雨水过去,惊蛰未到,地里的麦子还没有起身,这时候麦子好锄,要是等麦子拔节长起来,锄就不好下去了。那时候麦地里再长了草就只有用手去拔。
月儿一心一意锄着地,她不说一句闲话,也不用心去听旁人说下的闲话,她的心思全在麦垄里,生怕不小心锄刃儿伤了麦苗,生怕锄过的地里再留下杂草。月儿跟着耀先种庄稼单干了好几年,现在也是一把做庄稼的好手,只要不是太费力气的农活,她都能拿得起。她锄过去的地细密透实,一锄挨着一锄,即伤不着麦苗,也留不下杂草。一字儿排开的二十多个女人,谁都没有月儿锄的精细。
因为女人都爱说闲话,闲话说的热烈了就忘了手里的锄头片子了,别人往前走一步,说闲话的女人也跟着往前走,这就有了埋锄漏锄,或是还有不小心把麦苗锄断的。
郭安屯往前锄了一截,就搁下锄头,扭过身横斜着往过走,在女人们锄过的麦地里检查起来。他是领工的干部,有这样的责任,更有这样的权力。其实他回过身来是为了专门挑月儿的毛病的,这是他第一次领着女人们干活,第一次一群女人当中就他一个男人,这就让他有了想象的余地和空间,想啥哩?月儿那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早就在他的麦垄里活泼泼地跳动开了,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不一阵就在他眼前变化成赤条精光的一团,就变成没有杂乱黑毛的那个隐蔽诱人的所在……他就觉得口干舌躁,就觉得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勃勃地硬起来。实际上月儿离他老远,中间隔着十几个女人,但是他憋耐不往了,他想过去和月儿说上几句话,再探探她的底。也许就会有个好事情出现,当年也不是一次就把马桂花弄上手的。
郭安屯横斜着在女人们锄过的麦地里往过走,在还没有挑到月儿跟前时,先吼吼叫叫地挑了两个别的女人,一个是虎林的媳妇引菊,一个是吴换朝的女人好燕。他把两个女人叫回来,指着麦垄里的埋锄漏锄和留在垄里没有锄倒的杂草,把两个女人狠劲地批说一通。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再不敢说话闲了。郭安屯用这两个女人给自己打了个掩护,就一步一步向月儿锄过的麦垄走来。
在别人锄过去的麦垄里或多或少能找出几处毛病,但是要想在月儿锄过的麦垄里挑出毛病就不那么容易。郭安屯顺着月儿锄的麦垄往前走,走了好长一截也没有从中挑捡出什么毛病,他干了半辈子庄稼活还没有看见谁能把地锄的这么精细,但他过来不是表扬她的,他是专门过来挑毛病的。郭安屯吼叫起来了,他根本在月儿锄过的麦垄里没有找到毛病,但他还是扳着黑脸吼叫起来,他凭借的不是公理,不是道德良心,他是借用手里的一点权力在有意刁难月儿。
郭安屯开始在女人的尻子后头查找起问题,月儿的心就高高地提悬起来,尽管对自己锄过的地有十二个放心,但她还是感到害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个黑脸家伙是领工的干部,还不是说啥就是啥。今天走进地头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一串淫邪的目光,月儿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当郭安屯喊叫着批说过那两个女人,走到她的麦垄里后,月儿心慌腿软的几乎就站不住了。“这是哪个锄过的地?有这样锄地的吗?过来。”果然郭安屯在后面吼叫起来。月儿脸上桃花一样的粉色风吹似的一下就没有了,月儿的脸变的乍白乍白,失了血一样。“这是谁锄的?过来,过来看看自己锄过的地。”郭安屯又恶声地吼叫一声,月儿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回头向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走去。月儿走的有些东倒西歪,好一阵走不过去。郭安屯圪蹴在麦垄里看着连路都走不直的月儿,偷偷地在心里笑了。
月儿往过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荒芜。但是到了郭安屯跟前,看着自己精心锄过的麦垄细细密密松松软软没有一根杂草,就恢复了理智,就警惕起来。郭安屯圪蹴在麦垄里用手示意让过来的月儿也蹴下,月儿直挺着柔弱的身子,没有动,这一阵她已经不害怕了,自己没有做下错事理不亏,为什么要害怕,那年腊月二十九自己一个人都把他斗败了,现在麦地有这么多姐妹,还怕他不成。见月儿不肯往下蹴,郭安屯只好也站起来,他抬眼看一下前面那一排溜锄地的女人,离这里老远,在这里说些啥她们根本不会听到,于是他就讪讪地笑起来,那常让月儿感到阴森恐怖的黑脸上竟也有了一层巴结讨好的意思,他悄声地又是大言不惭地说:“月儿,我知道,你这几年日子过的不顺当,吃了不少苦。你要是肯跟我好,保证不让你再受苦,保证再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你。”
“做你的梦去吧。”月儿竟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真不容易,不知道她一下从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勇气。月儿说完扭转身就走了。
被凉凉地晾在麦垄里的郭安屯呸了一声,接着还狠狠地骂出声:“不识抬举的狗地主,咱走着瞧,总有你说软话的一天。”
真是人多力量大,耀先在崖口上打一孔偏窑磨蹭了差不多两年,而农业社在新场子上开几孔新窑只用了二十几天,真是不能比。新窑开出来,把已属于农业社集体的三十多头牲畜立即就赶进去。三十多头牲畜占了三孔窑,长腿的骡马占一孔,慢腿的黄牛占一孔,剩下的一孔毛驴占了。牲畜赶进窑圈,就得派进去饲养员,三十多头牲畜得有人喂养。在选派饲养员的问题上还费了一番争执,钻在窑圈里伺弄牲口,当然要比一天三晌钻在庄稼地里背日头轻巧舒服。钻在窑圈里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伏天不热,冬天不冷;在庄稼地里就不是这样的滋味,担呀挑呀锄呀,再红的日头,再冷的天也得在地里干;在窑圈里当饲养员做的是长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工,不管刮风下雨逢年过节,天天都有工分;在地里干活就不是这样,一旦有天雨打扰就记不下工分。现在是农业社,人人都是靠工分吃饭,靠工分养家,大家都把工分看的很重。所以人人都睁圆眼珠子盯着饲养员这个位置。对个人来讲饲养员是个好差事,但对农业社集体来说就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小事。初创时期的农业社有啥?除了外面的一片土地,就是这窑圈里的一群骡马。这窑里的三十多头骡马牛驴是卧马沟农业社集体的全部家当,全卧马沟三十几户近二百口人就指望它们干活哩,就指望它们吃饭哩。家家户户都喂养过牲口,人人都知道喂养牲口是个良心活,牲口不会说话,饥了饱了它都不会说。郭安屯入社牵来的黄牛咋就瘦成一把干柴了,虎林的大犍牛咋就浇了油似的浑身油光光的直闪亮,不是有一句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就是这道理,虎林不管是伏夏寒冬,夜夜都要起来给犍牛添三次草料;郭安屯就没有这个耐心,有时候他滚在偏坡马桂花的炕上整夜整夜的不回家,连家里的媳妇都顾不下,那还能顾的上窑圈里的牛马。所以说农业社集体一定要选派一个老实可靠认真负责的人来当饲养员。
郭安屯想让他哥郭满屯当饲养员,他说他哥身体不好,身上常害病,干不了地里的庄稼活。显然他的理由不能让人接受,身体不好就熬不了夜,熬不了夜咋能伺弄得了牲口,骡马吃的就是夜草;李丁民想让虎林当饲养员,理由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虎林是个好庄稼把式,他把自己的大犍牛喂养的那么肥壮,到地里套犁拉耙一个顶几个。但是,入社后虎林的表现实在让人不放心,现在的虎林和原来单干时的虎林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现在的虎林偷奸耍滑到了让人不能忍受的程度,怎么敢把农业社的全部家当交给这种人;吴根才看中的却是耀先,他觉得耀先才是一个老实勤快的人,担起担子就不知道歇了,筐篓里每次都装的骨堆冒尖,嘴上还没有多少话,见谁都是一张真诚的笑脸,但是他地主儿子的身份也不能让人放心,怎么能把农业社集体的整个家当交到地主儿子的手上,万一出个啥事谁承担得起。
三个主要干部争争吵吵说不到一起,最后定下个吴换朝。吴换朝就吴换朝吧,吴换朝在卧马沟从来就是个引不起争议的中性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是个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的人。把农业社的骡马交给他,大家都放心。
为了照顾常年害病的郭满屯,也是为了给郭安屯一点面子,吴根才让郭满屯当了保管员。保管是可以半脱产的,并且还有相当的权力,郭安屯当然心里是高兴满意的。
耀先心里也是十二分的高兴,入社时间不长,自己就受到乡亲们广泛一致的认可,尤其是在选饲养员的时候自己的名字还让社长亲口说出来,虽然最后并没有当上饲养员,这也足以让他高兴一阵子了。自己是被管制教育的地主的儿子,社长却还想着要把农业社的几十头牲口交到自己手上,这就是对自己的信任和鼓励。地主的儿子能和贫下中农融到一起被贫下中农所接纳,他已经感到万分满足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耀先决心要用更加诚实的劳动来换取贫下中农的承认。
新窑打好,把牲口赶进去,把饲养员保管员的事情定下来,紧张繁忙的春耕就开始了。
在扎犁开耕之前,地里要施一遍粪肥,往地里担送窑圈里出出来的粪肥,可能就是全年最苦重的活计。卧马沟地处中条山深处,到处都是沟沟坎坎,出门就是坡,没有车辆,就是有也派不上用场,村里村外根本就没有平平展展的车道,有的尽是弯弯曲曲的山道。村里的人尿马粪要往地里送,全靠一条扁担。
上工的钟声响过,男人们一条扁担两个筐篓开始往地里担圈粪。耀先是个实诚人,他的两个筐篓比别人的大,装粪的时候装的又满,一干起来他就不知道歇脚了。别人来来回回地在树荫下歇歇担,抽一锅旱烟,或是躲进窑里喝口水,说一阵闲话,反正一天三晌熬到天黑记下工分就算数,中间能歇就歇,给集体干,又不是给自己干,不值得那么破命。虎林背过人劝说过耀先好几回,他们之间毕竟是有过不少交往,不然虎林才不会悄悄地劝他呢,旁人为啥不劝,交情不到麻。耀先不敢听虎林的劝告,他们的身份不一样,处世的方法也就不一样。耀先一心想让大家说好,一心想让大家接纳,真的是破了命地干。他一天担到地里去的粪肥都快比虎林多一半了,而虎林却要比耀先壮实的多,力气也大的多。
干一天苦重的活,回到崖口上耀先就身乏体倦的再抬不起步。月儿也是干了一天农活,两个人回到崖口上的窑里又忙乎起晚饭,月儿淘米洗菜,耀先就坐在锅灶旮旯的草片子上拉响风箱,新生依在爸爸怀里也帮着往锅灶门里添柴禾。在拉风箱烧火的时候耀先困乏的打起盹。月儿心疼了,在地里干活时她就听好多女人说耀先干起活就不要命了,月儿掀开桐木锅盖,一边往里面下米,一边轻轻软软地劝耀先说:“干活的时候悠着点,咱不比别人少干就行了,别给自己累出来病,伤了身体。”
月儿的关心体贴,让耀先又振奋起来,他把磕磕碰碰总想往一起粘合的眼皮努力睁开,看着月儿生动美丽的脸庞,高兴地说:“月儿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天社里挑选饲养员的时候,社长还想让我当饲养员来着。”
看着耀先疲倦的脸上有了欣喜的笑容,月儿心里也高兴。耀先削瘦的脸上能现出这样的笑容真是不容易,这是从心底里流溢出来的笑。于是月儿也抿住红润的嘴唇莞莞尔尔地笑了,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耀先看着月儿生动妩媚的笑脸,仿佛喝了那酒窝里的两杯美酒真的迷醉了。就连三岁大点的新生都指着妈妈嘴角上显露出来的两个深酒窝嘻嘻笑着说:“妈妈脸上的酒窝真好看。”
一家人在这种祥和安宁的气氛里端起饭碗,他们的饭食一如往常地简单:一碗稀稀的米汤,两个二面馍,一碟儿只撒了盐沫的萝卜小菜,就是这些。他们一家人却吃的挺香,挺有味道。不同处境的人,对幸福就有不同的理解。被排斥在崖口上孤独地生活过几年的耀先月儿,对现在这样的生活就感到很满足,感到很幸福。
端起饭碗后,月儿却说出一个让人忧虑的话题。月儿自己觉得很重要,不能不说。她说的是皂角树。皂角树在月儿心里早就是皂角神了,她每次从皂角树下走过,都要悄悄地在心里对它说上一句话。今天从皂角树下走过,月儿发现树上细碎的小白花开了,但是开的不如往年那么旺,往年皂角花一开就是细细密密的一树,离好远就能闻到幽淡清雅的香气,但是今年皂角花开的一点也不密,稀稀疏疏的很有些残淡,更没有了幽淡清雅的香气。皂角花开得旺,庄稼收成就好,皂角花开得不旺,庄稼的收成就不好。这是耀先亲口对她说过的,他还说这是爹说过的。现在皂角花没有开旺,月儿就不能不感到忧虑。月儿低低地对耀先说:“皂角树上的花开了。”
“是吗?”耀先往地里担粪,一天要在皂角树下过几十个来回,但他没有在意,皂角树上的花是不是开了。
“皂角花开的不旺。”月儿秀丽的脸上有一层杞人忧天的焦虑。
“噢。”耀先抬起头看着月儿脸上泛起的忧虑,想起自己原来对她说过的有关皂角树的那些传说,耀先就低沉沉地说:“明天上工我再好好看看,说不定是还没有到时间,皂角花还没有开旺吧。”
月儿说:“不是时间没到,就是没有开旺。”
耀先就不再说话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月儿想和耀先亲热一下,尽管耀先被惊吓倒的支撑着生命和灵魂的大柱再没有起来过,他们再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房事,但月儿还是想得到他的拥抱和抚摸。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月儿偶尔也能达到那种似梦如幻的美妙感受。月儿洗净身子爬上炕,耀先却呼呼地拉着微微的鼾声睡着了。在没有了灯光的黑暗的炕上,月儿第一次侧转着身子睡不着觉,她听着耀先轻轻拉响的鼾声,心里就想起白天在河滩麦地里发生过的事情,郭安屯那张可憎的黑脸就不停地在眼前晃,她努力控制住情绪,不去想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去想皂角树上开起的小白花。这同样更让她难以入睡,皂角花开得不旺,庄稼的收成就不好,庄稼收成不好来年的日子就不好过……
麦收了,月儿担心睡不着觉的那个问题还真的出现了。农业社收的第一季夏粮很不理想,虽说不上就是灾年,但决不是一个丰年。
从碾第一场麦子开始,耀先和月儿就被派进场。场上碾麦这种活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的是勤快。耀先月儿是大家公认的勤快人,就一起被吴根才派到场上来了。
碾场是很辛苦的,天不明就要起来摊场,在日头最红最热的正当午,大田里干活的人能在窑里纳凉歇晌,场上碾麦的人却正是干活的时候。
七月流火,这是诗经上说的话。在七月流火的大晌午歇在凉窑里都要出一身汗,站在灼人的红日头下,举着三股杈去翻挑厚厚的麦秸,握着推板满场推起碌碡碾出来的麦子,还不把人身上的油晒出来。把麦秸挑走,把麦粒推拢起来,接下来就得紧着扇场,等踩着扇车把推起出来的麦堆扇扬干净,头顶上那颗更红的毒日头也就垂到西边的山背后去了。整整一天场上碾麦的人就没有片刻的闲暇时间,丢下耙子拿扫帚,紧赶紧天就黑了,中间甚至连解手尿尿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割倒麦,人们都躲闪着不愿到场上去,碾场的活熬人呀。耀先月儿不挑捡,更不躲闪,社长派给啥活就干啥活,只要不受排斥歧视就行。不受歧视,不受排斥,苦点累点他们心里高兴。
第一场麦碾出来,本应往下马河粮站送,去缴爱国粮,先国家后个人已是当时很时髦的一句口号。但是卧马沟碾出来的第一场麦没有当做报喜的公粮立即缴到粮站去。而是做为口粮给社员们分了,不分不行,因为卧马沟好些人家陈粮接不上新粮,好些人家揭不开锅,就眼巴巴的等着这第一场麦子呢。土改以后还没有听说过谁家急等着场上正碾的麦子磨面蒸馍哩,前两年谁家麦囤里没有几石余粮,去年统购粮食的时候韩同生为争全区第一,一下就从卧马沟征缴走八百八十石粮食,八百八十石呀。小小的卧马沟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一次就征缴上去那么多粮食,真的是把好些人家麦囤里的粮食挖完了,当时不缴不行,后来韩同生和郭安屯带领着民兵挨家逐户地搜查,结果就出现了现在这种缺粮断顿的情况。
吴根才李丁民和郭安屯三个人圪蹴在扇车下,面对着刚刚扇扬出来的第一堆新麦,思思谋谋地商量了好一阵吴根才才拍了板:“好吧,就当口粮先分吧,咱不能眼看着群众饿肚子,饿肚子不好受呀,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吴根才刚一表态,郭安屯就张张扬扬地叫喊起来:“都赶紧回家取毛裢布袋,马上分麦。”
场子上的人们像要过年一样欢呼起来,眨眼的功夫,人们就全把毛裢布袋取下来。保管员郭满屯却迟迟地把那杆大秤从库房里取不过来,站在麦堆旁手里握起大木掀的郭安屯都等的有些燥火,嫌他病蔫蔫的哥不利练,半天把一杆秤取不过来。
郭满屯把杆秤背过来,装麦的大木掀早就攥在郭安屯手上,他扫一眼手里提着毛裢布袋围着麦堆站下一圈的人群,最后把目光意外地落在单薄的月儿身上。暑热的天气,月儿又在场上忙忙碌碌地碾一天场,很是出了几身汗,那单裤单衫浸透了汗,尽是云云朵朵的泛起碱圈的汗渍,头发也有些蓬乱,上面还沾挂着几根细碎的麦秸草,其实在场上碾麦的人都是这样的,干这么脏累的活,谁半路上还顾得回家换一件衣裳,连洗脸的功夫都没有。但月儿的脸蛋依旧是俊俊的俏俏的,似乎还要比往日更生动,更诱人。郭安屯贼溜溜的眼睛扫一下月儿,在他那黑黝黝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狞笑,他抡起大木掀,对边上的人说:“都靠后站。”然后扭脸对着月儿,说:“过来,先给你分。”
听了郭安屯这话,场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愣。月儿更是不敢相信,她手里提着粗布毛裢,身不由己地还往后退缩一步,这怎么可能,农业社碾出来的第一场新麦怎么能首先分给自己,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自己还能不知道。月儿往后退的时候,还直摇头,表示她不能不敢接受这“第一”的殊荣。
“过来,听见没有,先给你分。”郭安屯用命令的口气再喊一声。旁边也就有人催月儿说:“快张开毛裢口袋过去吧,不管是谁总得有人先开头。”
月儿抬起脸寻找她的耀先,耀先一脸茫然地就站在她身边,他也是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拿着大木掀催着让月儿第一个分麦的人是社长吴根才或是副社长李丁民,他都会真诚地谦让过去,让别的贫下中农先分,但说话拿木掀的是民兵队长郭安屯,他就不敢多说谦让的话。
“你,咋回事?”郭安屯的黑脸上有了一层明显的怒气。月儿不得已提着粗布毛裢往前起几步。“过这边来。”郭安屯围着麦堆转半圈,就把木掀插进麦堆的前堆里。他这么一插,围在周围的一圈人就松松快快地吐出一口气,就都明白这是咋回事咧。
扇车扇出来的麦堆,前堆与后堆的麦粒大不一样。麦堆前的麦粒大多是秕秕颗,不然就不会随风吹到前堆去,后堆上的麦粒却个个都是浑圆饱满沉甸甸的红头大麦。这就是区别,娘生九子不一般。从扇车上扇扬出来的一堆浑浑圆圆的麦堆,前堆和后堆是不一样的,前堆尽是秕秕颗瘦麦,后堆才是红头肥麦,两种麦子在水磨上一磨,好坏就更分明了。前堆糠秕瘦麦磨出来的麸皮就多,后堆红头肥麦磨出来的头餐面就多。要是郭安屯把大木掀插进后堆的红头肥麦里,再三地招呼月儿第一个过去装麦,那么人们就会很费心思地去猜想这里面存在着的问题。但他是把大木掀插在前堆的糠秕瘦麦里,人们就都松松快快地吐出一口气。有人先把秕秕颗分走,到了自己跟前肯定就尽是些饱饱满满的红头大肥麦。秕秕颗不分给地主的儿子,分给谁呀?人在具体的利益面前都是自私的,没有谁能例外。
耀先月儿一点也不憨,他们当然也知道前堆的秕秕麦多,磨不出多少头餐白面,但是他们不能拒绝民兵队长的一片“好意”,他们更没有挑肥捡瘦的权力。月儿把粗布毛裢口袋圆圆地张开,让郭安屯用大木掀哗哗啦啦地铲起前堆的秕秕麦往里装灌。从这第一场麦开始,直到最后人民公社解散种起责任田,在那长长的二十多年里,他们一直享受着这种“第一”的特殊待遇。他们从来没有反抗过,连一个不都没有说过,他们不能说,不敢说。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还会遭受更大的磨难。面对这种极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耀先月儿把分给自己的两毛裢秕秕麦扛起后,郭安屯就从侧堆里给人装起麦。从侧堆里装麦,大家都没有意见。等到马桂花在麦堆前张开毛裢口袋时,郭安屯把大木掀一下就插进后堆的红头肥麦里,人群里出现了几声低低的嘀咕,更多的只是耻笑。他们之间偷鸡摸狗的关系早就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对这号人也只能一笑了之。
分下麦的当天,架在河叉上的水磨就吱吱扭扭地欢叫起来。第一个把新麦子倒进磨盘的是郭安屯的女人彩兰。早在地里的麦子才开始泛黄的时候,彩兰就提着毛裢布袋满村里借起粮食,没办法,她养了三个能吃饭的秃头小子,男人也是一个大饭食,更要命的是他们俩口子时常爱闹架,一闹起架,彩兰没别的办法,就是知道搭锅燎灶海海地吃他一顿,只有吃了,她心里的火气和怨恨才能消了。这样他们的粮食哪里够吃,闹饥荒对彩兰来说还只是刚刚开始,后面的饥荒还长着哩。
夏收结束后,郭安屯代表卧马沟又出去开了两天会,和往常一样,会本来应由社长去开,吴根才不想跑路,嫌热嫌麻烦,就又让郭安屯去了。郭安屯还就是爱出去开会,出去开会多好,即能不掏钱吃上会议饭,还能认识好多干事的干部,不用出勤干活,工分还一个不少,多好呀。一听说让去开会,他就乐乐颠颠地去了。
在下马河区委院子里开了一天会,剩下的一天是由区里的干部领着,到山下各村各镇去参观。去农业合作社搞的好的村镇去参观,听听人家的经验,看看人家的庄稼,交流学习取长补短,是一件好事。参观到山下郭牛村的时候,郭安屯就发现了一个大可借鉴的经验:那就是对地主分子的严格管制。身为民兵队长的郭安屯对别的事情和问题不上心,唯独对这个问题很敏感。
郭牛村是山下平川里好几千人的大村,村里有几家大地主,土改刚结束的时候,郭牛村发生过几家地主串联,火烧农会干部麦场的恶性事故。参加起事的几个地主当时就被逮捕法办了,也有三几个地主没有参加那起事件,前车之鉴不能不防,于是郭牛村对还在村里的几个地主分子就进行极严格的管制和改造。在管制改造的措施里其中一条是:担尿。不管谁家的茅厕满了,都由地主去担,担倒到农业社指定的地块里。这是带有明显歧视性和羞辱性的,是对地主分子的惩罚。郭安屯觉得这一着在卧马沟能用。
也该着耀先倒霉,该着他受罪。郭安屯从下马河开会回来,走进他的场院,就觉得的肚胀屎憋,就赶紧往场院拐角旮旯里的茅厕里跑。山里家家的茅厕都是一个样:挖一个土坑,埋一个敞口瓮,从河滩搬捡回两块平一点的石头当踩石往边上一放,这就是一个解手方便的土茅子。郭安屯跑进茅厕往踩石上一站就抹下裤子,一根粗粗的屎厥子就从黑尻眼里拉出来,“咕咚”一声粗屎厥子就掉进敞开大口的茅瓮里。也就是随着这一声“咕咚”,郭安屯撅起的光尻蛋子上让掉进茅瓮里的屎厥子溅起的屎花尿点沾满了,那蛹动的白生生的蛆条,也差点随着屎花尿点一起溅到他的光尻蛋上去。郭安屯觉得尻蛋上一片冰凉,就知道是溅上茅子里的脏东西了,他扭回脸看一下朝天敞口的大茅瓮,里面的屎尿溢溢满满的都要往外流了。蛹动着的蛆条爬上来一片。唉,入社前地是自己的,把茅厕里满了的粪尿担出去肥自己的地,长自己的庄稼,心里还有点劲。入社后连地带庄稼都是集体的,他就懒的再不想干这又脏又臭的活儿,所以茅坑就满了,茅坑满了掉进去一根粗屎厥子,就要溅上来一些脏东西,这也是自然法则,等同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郭安屯撅起的光尻蛋子上溅了一片脏东西,但他手里却没有可以擦拭的纸片之类的东西。那时候的山里人到土茅子里解手方便谁用过手纸呀,都还不是随地捡拾起一块瓦渣片子土块块之类的完了事一刮,就提起裤子了。不是山里人不用手纸,而是没有那种东西。尻眼上的一点脏东西,用瓦渣片或是土块块一擦一抹能了事,但尻蛋子上溅起的一大片粘粘湿湿的脏东西拿啥擦抹呀?郭安屯恼怒地转着脸在茅厕拐角旮旯四下看看,除了一片带着尖尖长尾巴蛹动着的蛆条,再没有一件可以抓扯擦用的软东西,他不能把那一尻蛋子脏东西包到裤子里去,于是他伸手从土墙上扳下一块土块块,搁在手里揉碎,然后在尻蛋子上胡乱地擦抹几下,再背过手在上面拍打几下,就算是把问题解决了。
郭安屯提起裤子,在踩石上狠狠地跺几下脚,把爬到鞋梆子上的几根蛆条跺掉,这才气哼哼地从茅厕里走出来。这就更促使他要把郭牛村的经验快快地往卧马沟搬用,不能再让脏东西溅到自己的光尻蛋子上,他不能天天用一把土面面擦抹尻子。
上工的钟声响过好一阵,人们才疲疲蹋蹋地从坡道上往下走。天气太热,地里也没有多紧要的农活,麦收了秋种了,要等到收秋种麦还有两个多月。人们在农业社干了半年也都皮实了,连吴根才敲完钟都不在皂角树下等,他都要再回到上房院去歇一会。
住在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和人们不一样,只要上工的钟声一响,他们就紧着往坡道下走,他们能在皂角树下等别人,却不能让人们在皂角树下等他们。
下面的钟声响了,月儿把新生哄劝着留在崖口上,就和耀先一起往坡道下走去。新生就叫四岁半快五岁了,一个人能留在崖口上玩耍了。耀先和月儿到了皂角树下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一个人,他俩就倚着皂角树坐下等大伙。官窑的门敞着,里面有人说话,是郭安屯的声音。那么里面就应该还有人,不然郭安屯不会一个人在里面费唾沫,谁还在官窑里呢?耀先没有费心思去猜,也没必要去费这心思。他抬起头向上看皂角树,皂角树上的枝叶很茂密,羽翼一样的叶子绿葱葱的遮往好大一块天,枝杆上长出的针刺也是绿葱葱的还很嫩,还扎不痛人,因为春上皂角花开的不旺,枝叶间垂挂着的皂角就显的很稀疏,不如往年。往年这个时候那嫩嫩的绿皂角早在枝梢上滴滴噜噜地吊满了。看着树梢枝头稀疏的皂角,耀先又想起爹说过的话:皂角花开的旺,庄稼的收成就好。今年的皂角花开的不旺,收成确实不好,起码夏粮就不好,交过公粮,留过种子后一个人平均只分了三百斤口粮。三百斤和十石二十石简直就不能做比较,入社前人们说粮食都是多少多少石地论石,入社后人们就说开斤了。以石论粮的时代从此结束。夏粮一个人只分了三百斤,单靠这三百斤夏粮肯定接续不上明年,那就看秋粮了。秋粮要是一个人再能分上三二百斤,这一年就不会有啥问题,起码闹不出饥荒。
耀先盼望着明年皂角树上的花能开的旺旺的,就像以往那样。月儿坐在皂角树下利用这点有限的时间哧哧啦啦地纳起鞋底,入社后月儿有空闲的时间也不多了,一天三晌全都在庄稼地里挣工分,缝衣纳底纺棉织布的时间就少多了,再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人们零零散散地从坡道上下来,聚在皂角树下等着社长派工。其实今天没有必要都聚在这里等派工,因为不论是男劳力还是女劳力前晌的工都没有干完,吃完晌午饭钟声一响到地里接着前晌的活干就是了。但大家在皂角树下领工习惯了,每次钟响上工都自觉不自觉地要在这里等一阵。在皂角树下多等一阵,到了地里就能少干一阵,有些精滑的人就是这样算账的,反正是给集体干,又不是给自己干,给自己干谁还要等着让人指派。
社员们差不多都聚在皂角树下了,却还不见几个干部的影子。有人就问:“咋还不见几个头儿们出来?”早来的人就说:“坐在官窑里说事情哩。”
三个村干部就是正坐在官窑里说事情。吴根才和李丁民在听开了两天会回来的郭安屯传达会议精神。郭安屯七五搭八成胡乱说过一阵后,就把郭牛村对地主的严格管制的事说出来,其实这根本不是这次区委会议的内容,但他就是当成会议精神传达起来。
郭安屯把郭牛村的经验讲完后,说出要让耀先也像郭牛村被管制的地主一样往地里担尿,吴根才和李丁民就哑哑地不说话了,他俩觉得那样做不好,怎么能强迫着人去干那样的脏活?可是郭牛村已经这样作了,区委又把各村的干部领去参观学习,也就是要让各村也照着样儿做,他俩就说不出话来了。吴根才最后还是为难地说:“是这,安屯,你是民兵队长,这种事本来就是归你管,又是你去开的会。这事就由你在皂角树下当场宣布吧。”
“行,我说就我说。”郭安屯马上就接了话,他有啥抹不开面子的,难道堂堂一个民兵队长还怕一个地主的儿子,笑话。郭安屯不但不怕,不但没有一点难为情,相反他最爱干的就是这种事。
三个人从官窑出来,走到皂角树下郭安屯就站在显眼的位置上,他对着等着上工的社员很威武地说:“现在宣布一件事情。”然后就用严厉中带有狞笑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起耀先月儿。
耀先和月儿下来的最早,别人都还没来时他俩紧挨着坐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别的社员都从坡道上下来,他们就站起来,把树下的荫凉让给别人去坐。这时他俩就站在人群里,郭安屯投射过来的严厉的眼神和黑黝黝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阴阴的坏笑,耀先和月儿就猜想到他这是又要拿他们说事了。入社以来耀先月儿没有做过一件有背良心的事情,他们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如何把集体的事情干好,心里连一点不满的情绪都不敢有,麦收分口粮的时受到那样的亏待,他们都默默地忍受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咱和别人不一样,分点秕秕颗就分点秕秕颗吧,反正总是有人分的。他们忍受住了。
现在他们不知道郭安屯又会拿他们说些什么事,但是他们知道无论他说出来的是啥,肯定不会是好事,好事挨不上他们,他嘴里也说不出来好事。耀先月儿怦怦心跳地等待着他把话说出来。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阴的坏笑,然后就大声地宣布:“根据区里这次开会的精神,村里决定从今天开始,地主的儿子郭耀先每天上工往地里去的时候都要担一担尿。从今往后咱卧马沟各家各户的茅厕满了就都由他去担,并且还只能是捎带着担,不记工分,更不能因为担茅就耽误了正常上工。”
郭安屯把村里的决定一宣布,皂角树下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在耀先月儿的脸上,耀先和月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一阵阵地发烧发烫。这明摆就是欺负人,可他们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和权力,他们是地主的儿子,是被管制的另类,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从这一天耀先担起茅桶,一担就是长长的二十几年,谁经受过这么长时间的屈辱和磨难?除了卧马沟的耀先月儿还有人吗?
一夜呼啸的寒风带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年的辛勤劳累终于在这场白皑皑的大雪里结束了。实际上还没有结束,至少对耀先月儿来说还没有结束。下了一场厚雪,别人都躺在窑里的火炕上睡回笼觉呢,而耀先月儿却不得不早早起来把全村的巷道上的厚雪扫开,和每年每次下雪一样,他们把所有的巷道都扫通,一直扫到大家担水的河边,一直扫到水磨房。腊月里了快要过年了,家家都在水磨房排队等着磨面蒸过年吃的白馍哩。
把全村的巷道扫开,红亮亮的日头就在东边的大岭上露出脸儿了。回到崖口上,月儿扔掉手里的扫帚,就要烧火做饭。耀先懒洋洋地说:“歇一会吧,下这么厚的雪,又不用上工,早点吃晚点吃都一样。”说着他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迹,脱掉鞋又上了炕。炕上的一摊被窝还乱乱地摊着,新生也还钻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月儿听耀先这么说,就把窑门关住,也上了炕。两个人又一起钻进还没有叠起的摊在炕上的被窝里,好久他们没有在日头出来的大天白日里在一起躺过了。今天因为下雪有了闲暇,他俩和衣相拥着躺进了被窝。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相拥着。在崖口上一同度过的这些岁月给他们留下的是太多的心酸和苦涩,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现在正是年头岁尾,老天爷又降了一场厚雪,把他们堵在炕上,让他们静静地思考过去和将来。过去的苦难不能言,将来的甜蜜不敢想,这就是他们相拥而不能相诉的原因。
钟声响了,钟声在下雪天响起,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下雪天进不了地能有啥活可干?而且在这个下雪天里响起的钟声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急骤,更长久,更执着。
对钟声,耀先和月儿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下面的钟声一响,他俩就急急地跳下炕,月儿还有些埋怨耀先,说:“看,上工的钟又响了吧,我说吃上点饭吧,你说歇一阵,这下好了,空着肚子咋到地里干活。”耀先说:“不会是干啥活吧,下这么厚的雪,进不了地,不会是上工干活,或许是开啥会吧。”
耀先猜说对了,钟声落下后,郭安屯就站在皂角树下扯起高嗓子向坡道上吆喝起来:“开会啦,开会啦。全体社员都到官窑里开会啦。”喊完拽住钟绳又是一阵猛敲。
入社一年来听上工的钟声都听的有些疲蹋麻木的人们是听到郭安屯高声的喊叫,才相互探问着埋怨着从坡道上下来,“一年四季钟就没停过,下雪天也不让人安安稳稳地在窑里歇。”“到年根了,又开啥会呀?”进了官窑人们才知道是评工分的会,这可是个重要会,这个会关系着每家每户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人们辛辛苦苦在农业社里干了一年,到年底能分多少钱,能吃多少粮,就在这个会上定。它比场上分口粮还重要。谁都不敢马虎,谁都不肯缺席。一阵阵功夫,凡是参加过农业社劳动的社员全都齐齐地挤进官窑。
吴根才简简略略地说几句开场白,就开始评工分。根据记工表上的名单,一个一个往下评。记工员拿着记工表,念到谁,谁就先出去回避,然后大家就开始评议,每个人都有发言权。真是不简单,中条山上的卧马沟这么早就建立起一套包括回避在内的制度。
记工员是喜娃,是李丁生的儿子,李丁民的大侄子。土改后喜娃到下马河上了三年初小,毕业回来正赶上卧马沟成立农业社,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社里的记工员,同时还兼任社里的会计。
有了文化,也就有了出息,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喜娃拿起记工表念出的第一个人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吴根才。吴根才笑模呵呵地站起来说:“我出去,大家伙好好评议,社长也和大家一样,该评多少就是多少,不许看人情脸面,要看的是平常的劳动表现。”
吴根才在人群里绊绊搭搭地还没有走出官窑门,和喜娃并排坐在桌子前的郭安屯就张张扬扬地说:“社长当然是全劳力,当然是十分,大家说中不中?”“中!”官窑里响起一片应声。没有走出窑门的吴根才厚道地朝大家笑笑说:“还没走出窑门咋就评完咧,这可不行呀,应该出了窑门再评。”坐满官窑的社员里响起嗡嗡的一片笑。
“李丁民。”记工员喜娃真得像那么一回事,用还有一些嫩音的声音止住官窑里杂杂乱乱的噪声,念出他二叔的名字。还是和刚才一样,李丁民没有走出窑门,没有回避开。郭安屯就又说出一个全劳力,十分。官窑里的社员群众当然还是一片响应。这两个人即是不当社长副社长也是梆梆硬的全劳力,对这两个人谁也没得说。
喜娃侧过脸,看着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的郭安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安屯叔,挨上你咧。”喜娃的意思是让他也按照初始大家定下的规则,出去回避一下。刚才社长副社长都站起身出去回避了,尽管他们没有避开,那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
郭安屯却稳若泰山似地坐着没动,他觉得对他们三个村干部来说就用不着回避,评工分主要评的是社员,是群众,干部自然都是十分工,自然都是全劳力。不是全劳力能当村干部?笑话。郭安屯不但坐着不动,还替自己说了话:“十分,十分。我们三个村干部就不用走这个形式了。喜娃往下念。”
官窑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变化,刚才响应风从的声音沉寂下去了。郭安屯虽然肯定能评上十分,能评上全劳力。但他的这种行为让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了疙瘩,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喜娃扬起脸看坐到桌子对面的吴根才,喜娃只是一个小记工员,他没有决断的权力,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他只能瞪着眼等社长的决定。吴根才嘴里含着一杆旱烟,大大阔阔的脸盘上有一丝不以为然的笑,他嘴里衔着烟袋锅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十分,全劳力。接着往下评。”喜娃就再往下念。下来无论是再念到谁,谁就得出去到雪地里站一阵,直到另一个人出去,他才能回官窑。
评工分实际上是一件复杂而又让人难为情的事情,评人长说人短,这不是一般人愿意干的事情,大家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愿意当着满满一窑人说别人的不是,就是当事人回避出去,也不愿意说,他本人是回避出去了,但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家人,都还在官窑里坐着,谁舍得开面子呀。幸亏官窑里有个郭安屯,这个人性格张扬,爱开会爱说话爱显示自己,也敢说话。吴根才顺水推舟啥事也就把他往前面推,好话坏话由他说,好人恶人也就由他去做。评工分的会上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还真是不行,好好主义评不出工分来。喜娃每念出一个人名,郭安屯就先指指划划地说出一串好或是不好的话来,他就成了这次评工分会议的当然主事人。
评工分有三条大线,只要不出大线,就算是没有出问题。十分算一个工,男劳力绝大多数都能评上十分,十分也就算是全劳力,只有极个别的男劳力评不到十分,评不到十分也能评个九分半;女劳力一般都评在七至八分间;还有一部分半大的小社员,他们就根据实际年龄的大小评个三分五分的。这就是三条大线。
“吴虎林。”喜娃照着记工表上的顺序念出吴虎林的名字。虎林从人堆里站起来,一脸嘻笑讨好地向满窑里的社员看看,最后再把讨好的目光落到主事的郭安屯脸上,然后才走出官窑。郭安屯当然明白虎林回头一望的意思,因为入社时绑的那一绳子,郭安屯和吴虎林之间结下了不小的积怨。郭安屯性格张扬,但他头脑并不简单,谁都知道为侍下一个人就是一条路,得罪下一个人就是一堵墙。郭安屯不愿意自己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他也寻找着机会想把自己身边的道儿拓宽。虎林起身走出官窑,郭安屯就没有马上说话,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想解开系在他和虎林之间的那个死疙瘩,但虎林入社后的表现又是有目共睹的。郭安屯把目光投到桌子对面吴根才的脸上,这下他想让吴根才说话了。
吴根才是卧马沟农业社社长,他对虎林入社后的表现也是有看法的,虎林入社前是那样的勤奋吃苦,入社后一下就变得奸滑起来,有时真让人看不过眼。吴根才是不想给虎林评个满分十分的,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不引人注目地给了郭安屯一个手势,向郭安屯勾了勾食指。郭安屯有些不大相信,粮市上捏手论价的行当他懂,六捏捏,七撮撮,八搁叉,九勾斗。吴根才勾起食指就是让他给虎林评个九分,郭安屯乍乍唬唬这么一阵子,还没有给哪个男劳力评过九分,最差的他也给说出个九分五。吴根才把旱烟锅在桌子腿上响响地磕磕,又向郭安屯勾一下食指。郭安屯心里明白了,也就有了决心,本来他还想借此机会缓和一下和虎林间的紧张关系,吴根才给过来暗示,他也就再没什么顾忌了。他扬起黑脸威武地看一下挤在官窑里却鸦雀无声的社员,然后豪狠地说:“吴虎林入社前的确是一个没弹嫌的好庄稼把式,但入社后他可就不是没弹嫌的好社员了。挑挑捡捡的还常说些怪怪话,九分,我说给他评九分,大家说同意不同意?”
官窑里没有一丝应声,却林木般举起一片胳膊。吴根才和李丁民也顺应潮流地举起手。满窑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往起举胳膊,虎林的媳妇引菊当然不举手,虎林的兄弟虎堆也没有举胳膊,虽然他们哥俩因为入社分家干过仗,但砸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同胞亲兄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给虎林评九分,低于大线是全体社员的选择,农业社不是养奸懒人的地方。
吴根才阔大的脸盘上挂着一丝儿关切,也有一点不大好意思,对虎林的媳妇引菊说:“回头给虎林好好说说,把身上的毛病改改,大家伙明年给他评个高分。”然后再对喜娃说:“再往下念人名。”
终于念到耀先了。“郭耀先。”耀先就在窑门口上圪蹴着,听喜娃一念出自己的名字,扭身就出了官窑。外面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耀先远远地站到皂角树底下去,他不像别人,别人从官窑里回避出来,都不走远,都立在窑门口上竖着耳朵监听官窑里人们对自己的议论,那有啥意思呀。耀先心里坦坦荡荡的就像这洁白无瑕的雪野一样纯洁,入社的这一年他没有误过一次工,更没有混过一晌工,天天晌晌他都在尽心尽力地干。一年来不敢说他比村干部操的心多,但敢说他比村干部出的力不小。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换取人们的信任,每天扫街担茅是份外的活,份内的活他从来没有比别人少干过,不仅干的多,而且还干的好。耀先相信自己真心诚意地付出了劳动,终能得到自己希望的结果。还是那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耀先相信社员群众会给自己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耀先走出官窑,郭安屯那双不安生的眼睛就在人堆里寻找起月儿。只要一有机会,郭安屯就在心里想怎么才能让这个俊俊俏俏的女人服贴,怎样才能把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搞到手上。各种各样的手段,硬的软的他都试过,都不奏效。他想在这样的场合用目光再挑逗挑逗她。
坐在人群里的月儿看见郭安屯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过来,就赶紧把脸深深地低垂下,不去迎对郭安屯投射过来的带有挑逗的目光,也不听别人乱糟糟的议论,一心只盼望着人们能给她的耀先一个公正的评价。这个世界上只有月儿一个人知道,为了得到别人的公正客观的评价,这一年来她的耀先付出了多么大的艰辛,不为别的,他只是想得到人们能说出一句好话,只要有一句好话就把心窝暖住了。
因为看不到月儿那张漂亮迷人的白脸蛋,月儿低垂下了头,只留给他一个黑发光溜的后脑勺,郭安屯心里就有了火气,他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关口上,她会举起白粉粉的俊脸蛋,看着他,向他乞求,向他讨饶,可是她却给了他一个黑溜溜的后脑勺。郭安屯说话了,他的话里就有了狠劲:“郭耀先,地主的儿子,我说给他评八分。”“嗡。”官窑里随着郭安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炸了窝似的混乱起来。在这片炸了窝似的混乱声中,月儿扬起脸,在她那秀气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泪水,她是在用含泪的眼睛乞求着人们说上一句公道话。郭安屯没有机会再去欣赏月儿扬起来的美好的脸蛋,她俊俏的脸颊上挂上一串委屈的泪水,就更有了一番美丽,但是郭安屯顾不上了,他得应对人们纷纷提出的质问。月儿不应该流泪,月儿应该感到高兴,这满窑里乱成一片的吵声和刚才林木一样举起的胳膊大不一样,事实上人们都在为她讨公道。连吴根才都坐不稳地叫了一声:安屯。当然他的话也被淹没在乱成一片的声浪里了。
郭安屯站起来严严地扳住黑脸,吼叫道:“嚷啥嚷?”嗡嗡乱乱的声浪像是哗哗流淌着的河水一下被堵在河渠里一样,没有了声息。郭安屯反口就说出一个谁也不能推翻的理由:“你们知不知道郭牛村是咋的处理这类事情的,区委组织我们专门到郭牛村参观学习过。郭牛村的地主分子李佐杰被管制着一天必须给农业社干三晌活,半个工分也不许记,一年到头只给他分一点口粮。对地主的管制和改造是国家的法令,地主的儿子在我们卧马沟一天评八分,不错了。”
官窑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再没有人吵嚷说话,还有啥说的?在国家法令面前谁也无话可说。社员群众说不出话来,吴根才和李丁民两位社长也无话可说了,如果不是郭安屯一下把调子定的那么高,吴根才和李丁民原本是要为郭耀先说上几句公道话的,这一年来郭耀先在农业社里破了命地干活,人人也都是看见的,给他评十分不算过。可是郭安屯一下把话给扎死了,他们也只好做罢,谁让他是地主的儿子,在这样公众的场合为地主的儿子说话毕竟有些不合时宜。
“下一个,喜娃往下念呀。”官窑里再没人说话,郭安屯就让记工员喜娃再往下念人名。喜娃把评出来的八分结果先记在耀先名下,就念出月儿的名字。耀先月儿他们俩口子的名字在记工表上是挨在一起的。
月儿从人群里站起来,清秀的脸上还挂着两行委屈的泪水,垂着头悄没声息地走出官窑。立在皂角树下的耀先看见月儿满脸直流的泪水,就知道事情是个怎么样的结果了,他把过来的月儿揽在怀里,两个人默默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自然界的雪能融,冰会化,春天会来。可是笼罩在他们心头的这个漫漫冬日何时才能结束?他们多么渴望阳光明媚的春天能早一点来到他们的生活里呀。
最后月儿的工分评了个六分,别的男人女人都在规定的大线内,只有他们远远地低于大线。这样他们俩口子比别人俩口子一天就要少挣四分工,十天就少四个工,一个月少十二个工,一年下来就要比别人少一百五十个工。而在这一百五十天里他们一点也不比别人干的活儿少。
这一年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对别人是皆大欢喜的句号,对耀先月儿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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