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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苍桑的岁月像是行走在山道上的牛车,走的艰辛而执着。牛车上到山顶可能就进了家园,而艰辛的岁月却还遥远的没有尽头。
又进入了伏天。收完麦子,河滩地里回茬种上秋庄稼后,农活就不紧了。半年辛苦半年闲,老天爷也还算是公道的,它不让农民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汗滴八瓣地在庄稼地里辛劳,该歇的时候也让农民们歇。入社前单干的时候一进了伏天,一般人就都不怎么往庄稼地里钻了,地里这时候也没啥活,最多就是锄锄草,浇浇水,没啥活大多数人就都在凉窑里歇着避暑呢。但是进入农业社以后就不行了,上面要求农业社每天必须上工,社长们就想办法天天往地里派工。
今天吴根才和李丁民一商量就把男女社员一起都派进棉花地。乘现在棉枝担儿上还没有坐下棉花疙瘩,紧着把棉花地再锄一遍,等上几天棉枝担儿上坐下棉花疙瘩,锄把儿就进不去了,进去锄把儿一摇就把棉花疙瘩打掉了。
几十个男女社员背着锄一起进了棉花地,这是一块平平展展的大地块,开春的时候吴根才一狠心,把这块地全种了棉花。棉花是农业社的支柱,一年把棉花种好了,年底评下工分才能分下红,只靠缴公粮拿回来的几个钱社员们的工分上不去。棉花是经济作物,种一亩棉花就是种比一亩麦子的效益好。其实农业社也是一个家,一个大家。社长就是这个大家的家长,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作为一个社长,计划安排不好农业社一年的生产,社员们的生活必定就要受到影响。吴根才的安排基本上是合理的,是让社员满意的。
一群人到了地里,就一字儿排开干起来。男女社员有一阵没有在一起干过活了,今天拢到一起气氛就像这伏里的天气一样很热。不是有一句话叫:男女混杂干活不乏,就是这。男人和女人交插着往地垄里一站,再有人浑浑素素地说上几圪节段子,就都把身上的热、心里的烦给忘个毬咧。
郭晋平家境不好,心境却很好,肚子里的花花哨哨的事情不少,都是原来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扛活时学下的,现在他就把这些年轻时学下的东西从肚子里倒腾出来。进了地垄郭晋平就咧着没牙的嘴说开了,他说的是前后院的故事,他把女人下面尿尿的地方说成是前院,屙屎的地方说成是后院,还有题目:叫憨女婿找院。这是个很花哨的段子,能让在场的男人听的跑了马,能让在场的女人听的湿了滩。
月儿今天正好还和这个年纪老老的却爱说黄段子的男人挨靠的挺近,听他才说了几句,月儿白粉的脸颊上就飞起一片红晕。月儿低下头挥舞着锄把快快地锄到前面去了,她不能听这样的黄段子,听了就觉得口干舌燥胸闷,就觉得浑身难受。月儿往前面去了,郭晋平的声音就越大了,好像他专门就是想让月儿听。好在周围四匝都是结过婚的男人女人,谁都不忌讳这,都还觉得新奇有趣,都想听。
虎堆的新媳妇巧红和月儿隔着一垄地,她就没有像月儿那样脸红心跳地快快地摇着锄把儿往前面去,巧红还有意慢慢锄着地跟在郭晋平身后听他细细地说,多有意思呀,还有那么憨的男人,挺着东西找不见院门。巧红听着的时候还偷偷地抿住嘴笑,还联想到自己和女婿做那种事的经经过过……
一垄地锄到头,大家都坐在地边河渠上的树荫里歇息。几个年轻男人听了那么一节长长的花哨段子,到了河渠边就觉得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勃勃地憋胀的不行,转过脸就想找地方方便,有人往前只走几步,就叉开腿掏出东西哗哗地撒尿。巧红跟在郭晋平身后,听着花花哨哨的故事锄过来,也觉得下面漫了滩似的难受,再看看那些背过脸就掏出东西哗哗尿尿的男人,就更觉得紧了。她就起身邀上月儿去方便。自从巧红嫁到卧马沟来,月儿就算有了一个说话的伴儿,巧红见月儿清清爽爽的总爱往她身边凑,她根本不在乎月儿是什么身份。月儿并不觉得紧,但磨不开面子,就起来跟着巧红往河渠边上走。
俗话说:男人尿尿转过脸,女人尿尿跑多远。月儿和巧红走出去好远,刚想要在地埝根蹴下,河渠上的几个平常爱逗笑的年轻人就齐声喊:“见啦见啦,看见白尻蛋子啦,也看见那两片柳树叶子啦。”把月儿和巧红怪的提起裤子再往前走,又走一截,刚要往下圪蹴,这边就又见啦见啦尻蛋子柳树叶子地喊上了。月儿是卧马沟最好看的女人,巧红是卧马沟最年轻的新媳妇,人样儿长的也不错,男人们当然想逗弄年轻好看的女人。
耀先和虎堆坐在河渠边的树荫里,看着被人们撩逗的走了老远还是不敢蹴下尿尿的媳妇,也觉得好笑,也跟着喊叫:见啦见啦。
月儿索性拽着巧红钻进对面坡上的山林,这下男人们看不见了,也就不喊叫了。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进了山林抹下裤子就尿。巧红脸蛋儿长的好看,但她肚子里不大够数,她跟在郭晋平身后听了一节黄段子,自己下面漫了滩似地湿了一片,她就想知道月儿那地方是不是也漫了滩,她抹下裤子的同时就低歪着脑袋使劲往月儿那地方看,一看,就呀地叫了一声,“呀,月儿姐,你那地方咋是那样呀?”巧红觉得月儿那地方与别人的不一样,别的女人那里都是一团乌黑,而月儿那里却白白光光没一丝杂杂乱乱的黑毛。月儿尿完就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并用嗔怨的目光止住巧红不知深浅的惊咋。月儿当然不低头去看抹下裤子正蹴在地上叉开腿“哗哗”尿尿的巧红,她抬起头往天上看,因为站在高处,她抬起头就看见对面山坡上翻卷起一团黑浓浓的烟雾。第一眼月儿以为是卷山云过来了,但再一细看,那不是卷山云,而是黑烟。这是那里来的这么大的一片黑烟呀?山坡对面就是他们的卧马沟村,村里咋会起来这么大的黑烟?月儿心头一紧,就叫巧红:“巧红,你快看,那是啥?”
巧红见月儿脸上有些失惊的样子,就一边往起提裤子,一边朝月儿说的方向看。她也就看见对面山坡上翻卷滚动着的浓密的黑烟。“呀,是村子里着火了。”巧红的第一反应比月儿准确。两个钻进坡上山林里尿尿的女人就失声尖叫着往外跑。
歇在地边河渠上的人们猛然听见她们在林子里的喊叫,都吓一跳,以为那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在林子里让坏人强暴了,或是碰上毒蛇猛兽了。不由分说,河渠上就站起一片人,并且还有人带头要向她们喊叫的向方跑。虎堆和耀先当理所当然也要往那里跑,因为失声喊叫着的女人是他们的媳妇。人们在河渠上往前没跑几步,月儿和巧红就疯了似地尖叫着从山林里跑出来,后面没有追出坏人,也没有追出野兽。河渠上往过跑的男人就往了脚,一时闹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啥要这样声嘶力竭地尖声惊叫。
从山林里跑出来的月儿巧红朝这边嘶叫奔跑着,一边抬起胳膊往山坡背后的村子方向指着高喊道:“快看快看……”河渠上的人们听清她们的喊叫后就扭过头往回看,因为人们站在低处的河滩里,村子又在坡弯背后,风向也不对。站在这里暂时还看不见坡那面浓浓翻滚起的黑烟。
“瞎喊叫啥哩,把人喊的慌慌的,还以为你们是咋咧?”吴根才站在河渠上拄着锄把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喘着气跑过来的月儿嚷一声,他根本没有注意巧红,端着眼只看月儿。他觉得一路跑过来的月儿更让人耐看,她脸儿涨的通红,柔软的头发飘逸着,整个苗条柔美的身体就像是在空中飘荡起来一样。后面的巧红虽也年轻好看,但和月儿一比就逊色多了。吴根才本来还想逗弄逗弄疯跑过来的月儿两句。月儿却抢先说:“社长,快看,村里着火了,我和巧红立在坡上看见村里起来一片黑烟。”“真的,我们立在坡上就是看见了。”不用听巧红的补充说明,吴根才也信了,月儿从来没有主动给他上过话,今天她能急成这个样子,就肯定是村子里出了事情。吴根才转过脸时,李丁民已指使着虎堆上树,他指着河渠边一棵一揽粗的大榆树对虎堆说:“虎堆,快爬到树上瞅看一下村里究底是咋啦?”
虎堆猴子一样蹭地就上了树。
郭安屯躺在树下毛茸茸的细草丛中,嘴里含着一根长长的狗疙瘩草,斜眼看着立在吴根才脸前,把手抚在胸前吁吁喘不上来气的月儿,不以为然也说:“卧马沟能着了火?笑话。卧马沟一面坡上都是土窑,土窑能着了火?哼。”
这是一棵树杆通直的大树,虎堆爬到五六丈高的地方就叫起来,他也真的看见对面山坡顶上顺风卷起的滚滚浓烟。“就是村里着火了,黑滚滚的浓烟都漫过坡了。”爬在树上的虎堆刚喊完。“当当当,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就从村子那边传响过来。
“不好,赶快回村。”吴根才喊一声,撒开腿就往村里跑。村里的钟声都急急促促地响起来了,谁还再犹豫。人们哗啦一下全向村里跑,村里的男女劳力几乎全都在这块棉花地里,这一阵子村子里可能只有饲养员吴换朝一个人,余下的便是一群孩子和几个行走不便的老人。人们在往回跑的路上就想村里啥东西能着起大火?郭安屯刚才躺在大榆树下说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卧马沟家家户户都是土窑。土窑是着不起大火的,土窑着不起火,那房子呢?吴根才土改分下的五间大上房除了后檐墙剩下的全是木料,全是干干透透的红花松,房子里还存放着一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好棺材,生漆和油一样也是见火就着的。许多人在往回跑的路上心里想的都是吴根才的大上房着火了,跑在最前头的吴根才也是这样想的,让吴根才心焦的不是五间大上房,也不是存放在上房套间里的那副好棺材,他担心的是睡在套间炕上的三个宝贝女儿。打钟上工的时候他和改改扛着锄头一起出来,改改特意还在上房门上加了一把锁,把三个女儿都反锁在上房里,让她们就在宽宽敞敞的上房里玩,不让她们出去招惹郭安屯的那几个浑小子。吴根才后悔呀,真要是他的五间上房着了火,他可就啥也没有了。
郭安屯脚上拖拉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跑不快,落在最后和一群女人跑在一起。在所有的人里是郭安屯第一个想到是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着火了,在虎堆往树上爬的时候,他躺在细茸茸的草里信口说一句:土窑着不了火的话,说完心里就忽悠想到了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闹土改的时候他和吴根才是铁哥们,后来慢慢就有些分心疏远,尤其是合作化以来,他们俩都快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郭安屯一直以为合作化时自己没有当上社长副社长是吴根才在区委周书记跟前上了他的眼药,才弄出个碗里投黄豆的闹剧,使他跌到李丁民后面。现在他对吴根才真的有些嫉妒有些怨恨,当然他也只是在心里有嫉妒有怨恨,表面上两个人还是挺好的,外人谁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都还把他们当成是铁杆哥们看,该出去开会吴根才还让他去,村里社里的大事小事,他说了也都还能算数。但他心里就是有些不平衡,本来卧马沟农业社的社长韩同生答应是要让他来当的,可是后来……唉,不想啦,顾不上再想啦,他和改改跑到一起了。改改的尻蛋子真大,一撅一摆的跑不快,就是让这个肥肥大大的尻蛋子给拖拽住了。
改改心宽性子肉,跑不动,干脆就停下来不跑了。郭安屯拖拉着一双不跟脚的烂鞋,跑到改改跟前冷不丁地说:“还不快跑,是你家上房着火咧。”
改改跑的有些喘不过气,但还是狠狠地回了他一句:“不敢说是你家窑里着火了。”改改以为郭安屯是在和她斗嘴说笑哩。郭安屯却侧过脸正而八经地说:“谁家的土窑能着起火来,要着火,只有房子能着。看,烟冒的有多厉害,不正是从村口上冒起来的。”跑到这里,就能看清滚滚翻腾起来的浓烟了,这黑云一样翻滚着的浓烟还真的是从皂角树的村口升腾起来的,村口有啥?不就是有五间木架结构的大上房吗。改改性子再肉听了这话,看了这景,心里就真的急了。心一急,腿就稀软的再迈不动步,就“哇”地一声哭叫起来。改改一哭,跑在男人们后面的一串女人就都知道是改改家的五间大上房着火了,就都围靠过来劝改改。改改抹一把满脸上的鼻涕、眼泪和热烘烘的汗水,哇哇哭叫的更厉害,她往前迈不动步,却在原地蹦起脚,哇哇叫着说:“三个娃,三个娃都还在上房里锁着哩。”改改这么一说,把旁边围过来的女人都说慌了,那是三个喜人好看的女娃子呀……
跑在最前面的吴根才真的和疯了一样,他把命都破出去了,从沟口里没命地跑上来,他就看见五间大上房的房脊还巍巍耸立在半空。他的五间大上房安然无恙。和郭安屯说的不一样,那滚滚翻卷起来的浓烟不是从上房里冒出来的。吴根才紧揪起来的心缓了一下,他再往前猛跑两步,就看清这浓浓的黑烟原来是从场上的两垛麦秸积上冒起来的,是农业社的麦秸积着火了,这也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两垛麦秸积是农业社三十几头牲畜整整一年的料草,一把火烧了,牲口们吃啥?牲口没吃的春耕秋种靠啥?可是跑到场上来的吴根才干眼看着麦秸积上汹汹烧起的大火,垂下手没有了办法。这么大的火势,人根本到了不跟前。
随后跑上来的耀先挥舞着手里的锄头就要往火里冲,就要扑火救草。“拴娃!”紧跟在后面的李丁民一嗓子喊住耀先。这火根本是不能救的。麦秸积着火拿啥也救不下,啥办法都是徒劳的,救火只能造成更大的损失和伤亡。
人们陆陆续续从沟口里跑上来,却都远远地站在皂角树背后瞪着眼干看,看着火势肆无忌惮地在麦秸积上汹汹燃烧。现在的火势更旺了,两垛像房子一样高大的麦秸积此刻就成了两个巨大的火球,烧灼的人们根本不能靠近。连皂角树巨大的树冠靠向火势的一面的绿叶子都让烤的屈卷起来。
火势越烧越大,麦秸积上已没有了翻滚的黑烟,上下左右通通都是烈烈的火焰。大热的伏天,谁受的了这么旺的火烤。从沟口里涌上来的人们不由地都向后退,束手无策的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垛麦秸噼噼叭叭响着被烧成灰烬。
“咋回事,咋回事。谁放的火?”拖拉着两只烂鞋最后从沟口里跑上来的郭安屯先瞥一眼安然无恙的上房院,紧接着就问出一句这样的话。是呀,好好的麦秸积咋就能着了火?人们的眼珠子转转溜溜的都想找出答案。
“是谁敲的钟?”吴根才大声地问一声。
饲养员吴换朝木呆呆地从皂角树下站起来,说:“是我敲的钟,我从窑圈里出来两个麦秸积上就有了火,我就赶紧敲钟叫人。”
这时候郭安屯就站到吴换朝前,严声问:“看没看见是什么人放的火?看没看见谁在麦秸积跟前转悠过?”
吴换朝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社员们上工走了地,我从坡道上下来的时候,好像是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几个孩子。”
吴根才的眼睛突然像玲当一样睁大,他有些失声失语地说:“快快,快看看各家的娃们,可别让娃们出了事。”他的话一下提醒了人们,平常大人们一打钟就都到地里去了,把孩子们撒放在村里由着他们玩,由着他们耍,刚才吴换朝又说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一群孩子,大人们的心都慌乱起来,谁家没有孩子呀。吴根才的话一出口,人们就乱纷纷地散开顺着坡道往自己家里跑,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家。
这时候改改也从沟口里上来了,她上来看见着火的不是自己的五间大上房,而是农业社的麦秸积,她软了的身子一下就硬起来,同时就响响地骂一句:“挨炮子的安屯,把人吓一惊,挨刺刀的。”骂完她就赶紧往上房院里跑。
改改跑进哨门,开了上房门上的锁,看见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坐在套间炕上手里举着线绳正勾勾挑挑地撑交哩。改改扑上去把小女儿杏花一把揽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大女儿梨花已经闪过十岁,她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咋了?”
改改是为刚才一道上的惊吓而哭,女儿一问,她又呵呵地笑了,她依次在三个女儿光溜溜的头发上摸一把,说:“妈想你们哩。”
李丁民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春喜,整十岁了,去年他把大儿子送到山下他舅家,让春喜上学去了。剩下的两个儿子,天喜和来喜还小,还不能自理生活,就在村里撒着。李丁民和水仙前后脚跑回自己的场院,几孔窑门都圆圆地敞着,却不见两个儿子。李丁民俩口子一下就急出一脸汗。
和李丁民水仙一样脸上急出汗来的还有郭安屯俩口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和李丁民的三个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他的大儿子解放也十岁了,但他没有让儿子去上学,就在村里撒着。现在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在自己的场院,郭安屯心慌的不得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的大儿子现在就是村里的娃娃头,他说不和谁玩,一群孩子就都不敢和谁玩。这个当了娃娃头的儿子可是没有少给他惹事,今天打破了这个头,明天撕破了那个的脸,村里人常领着被欺负了的孩子找到门上来告状。现在这家伙不在场院也不在窑里,他把两个弟弟引到哪去了?下面场上的麦秸积着了那么大的火,郭安屯不能不心急。“解放,解放……”彩兰站在场院门前的坡道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叫起来,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喊叫让人听着都有些毛骨悚然。
彩兰站在坡道上一喊,郭晋平的女人凤莲也在坡上一声挨一声地喊叫开了,她家的大奎二奎也不见了。接着偏坡上的马桂花也声嘶力竭地叫起她的茅茅……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耀先月儿回到崖口他们的新生也没了踪影,月儿一急就哭起来,她不敢喊,耀先也不让她喊。耀先不相信他们的新生会和那些人的孩子在一起,郭安屯的三个儿子那个都比新生大,平常他们一见了新生,就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叫着欺负新生,吓的新生总不和他们在一起玩。最能和新生玩到一起的是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新生决不会和郭安屯的儿子们在一起。耀先吩咐月儿不要喊叫,先在崖口上找找,新生听话,不会跑远。然后他自己就从坡道上下来,重又来到场子边上的皂角树下。麦秸积上的火已经没那么旺了,原来像房子一样高大的两垛儿麦秸积在烟火里慢慢地萎缩下去,满坡上都是此起彼伏的喊叫孩子的声音,场子边上还站着许多人,改改和吴根才也在。耀先不敢过去问吴根才,他悄悄地磨蹭到改改身边,低低地问:“改改嫂,你家杏花在不在家?”
改改眨眨眼亮开嗓子说:“在呀,杏花在家里和她的两个姐姐撑交哩。咋?你家新生不在家?”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都往耀先脸上看,耀先尴尬地向改改点点头,没有说话。改改就再说:“那就赶快找,别真的出了啥事。”
耀先回过头再往坡道上走,长长的坡道上高一声低一声尽是女人喊叫孩子的声音,而且只有喊声,没有应声。全卧马沟的人心都慌了,这十好几个孩子能跑到哪去,难道他们钻在麦秸积旮旯里……人们不能不往那个坏地方想。小孩子玩火被烧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别的地方找不到孩子,人们就又向这里聚来。有的女人因为找不见孩子,已经呜呜哇哇地哭开了。这真不是个小事。麦秸积上的火还在噼噼叭叭烧着,虽没有刚才那样的凶猛,但还冒着红火,人还是到不了跟前。李丁民的两个儿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还有月儿的儿子,村里十好几个孩子一下都找不见了,吴根才不能不急,他把饲养员吴换朝喊过来再祥细地问:“你真的看见麦秸积旮旯里有娃子?”吴换朝惶惶地点点头,竟说不出话。郭安屯在旁边抹一下脸上流淌不断的汗水怔怔地听着。吴根才再问:“你看见有几个?”
吴换朝看一下周遭四匝一圈惶神神的眼睛,战战兢兢地把话说拢不到一起:“有,有,有一群,有十好几个。”
“你看见都是谁家的娃子?”吴根才逼住再问。
吴换朝的腿肚子嗖嗖地抖动起来,颤颤地说不成话:“有,有有安屯家的解放,还有还有一堆,我也没看清都是谁,就进窑圈给牲口添草拌料去咧。”满场子上就再没话了。
平常孩子们就爱钻在麦秸积旮旯里耍,谁又能想到麦秸积会着火。郭安屯哭丧着脸踢蹋着两只不跟脚的烂鞋,在皂角树下直转圈。改改真想上去当面给他两句风凉话,谁让他在回来的路上给她说那话来着。但改改终于还是没有说,在这样的场合,再憨的人也不能说憨话。
麦秸积上的火还在烧着,别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见那十几个孩子。卧马沟所有人的心都像沉到冰水里一样,一阵阵的打冷战。吴根才决定冒险到火里闯一次,他的三个女儿虽然安安全全地待在上房院里,但别人的心情他能理解。谁都不希望出现那种事情,钻进火里看了,就有了排除的可能。吴根才跑回上房院抱出一条厚棉被,让虎堆和吴换朝从坡道那边的窑圈里担过一担水,浇湿棉被。吴根才往身上一裹,就要往火里冲,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全卧马沟的人都聚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社长裹了棉被要往火里冲,人们宁声静气地等待着,希望他不要在火堆里发现悲惨的事情。这一刻身上裹了棉被的吴根才真的就成了卧马沟的英雄。
吴根才裹好浇湿了的棉被跃过场子,就要接近还旺旺地燃烧着的麦秸积时。崖口上突然传来了喊声,是月儿的声音,月儿的声音风铃一样悦耳:“哎,找见了,孩子们都找见了,他们都在崖口上面哩。”人们抬头向崖口上望去,就看见那棵刺杜梨边站着月儿秀挺的身影,就看见月儿身边齐刷刷站着一排孩子。“哇呀呀。”皂角树下的人们疯狂地欢呼起来,并一起向崖口上奔去。吴根才从火堆旁退回来,把披裹在身上的湿被子一撂,尾随着人群也向崖口上奔去。
月儿是在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窑垴上的南圪瘩上有孩子嘤嘤弱弱的哭声。耀先和月儿跑回崖口发现他们的新生也不在窑里,月儿马上就急哭了,耀先不让她哭,不让她喊,只让她在四周围好好地找,他自己也到坡道下找去了。月儿在窑里窑外满崖口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新生的影儿,她就心急如焚地坐在窑门口上悄悄地流泪。谁说新生不是她的亲生的?新生就是她心尖上的肉。别的母亲养一个儿子多轻松呀,孩子哭了闹了撩起袄襟,把胸前的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孩子就不哭不闹了,那个哺乳期的母亲胸前没有两砣子旺旺的奶水呀。月儿没有,月儿是比亲娘还要亲的母亲,但她没有奶水,她只有熬出来的稠米汤汁,可怜的新生长这么大没有吮吸过一口甘甜的母乳,他是用米汤一口一口喂养大的,除了一颗亮晶晶的冰糖,新生再没有吃过一点别的副食,平常连菜都很少吃,他纯粹就是喝米汤吃馍长起来的。在可怜而又可爱的新生身上寄托着月儿无限的期望和梦想,同样也寄托着耀先无限的期望和梦想。新生虽然还小,但已经很听话也很懂事,如果有一个大孩子欺负了他,下次再见了面,他就远远地躲开人家,从不给大人惹事。大人吩咐过的话,他就不会忘。看着下面一阵阵翻滚上来的浓烟,月儿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新生有时候也和几个小伙伴跑下去钻在麦秸积旮旯里玩。天呀,真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可让月儿咋活呀,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儿子的指望太大了,儿子就是她未来生活里的太阳,没有了儿子她也就没有了一切……
伤心的月儿坐在崖口上光哭也不是办法,再说,现在还不能断定孩子们就真的出了那种事情,那么多孩子怎么能一下子都出了事。月儿抹掉挂在脸上的泪站在崖口上往四下张望,希望猛然间她的新生像兔子一样跳到脸前来。
崖口离下面老远,听不见下面场子上沸沸扬扬的人声,也听不到麦秸积着火的噼叭声。相对别的地方而言,崖口上很静。月儿站在静静的崖口上似乎听到有一丝儿小孩子们嫩嫩的说话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儿小孩子低低的抽泣声。月儿屏住声息,静下心,再细细地听。这一下就听的更真切了,就是小孩子嫩嫩弱弱的说话声,这声音是从南圪瘩后面飘飞过来的。月儿急步跑上南圪瘩,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清晰。月儿循着声找过去,在南圪瘩背后山凹里的松树林里看见了挤在一起的孩子,里面就有她的新生。孩子们看见有大人过来,起身想跑,让月儿一嗓子喊住。毕竟是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也就是才十岁。月儿没有张口问,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相互推萎着说:“不是我。”“不是我。”月儿笑着哄劝着孩子们说:“知道,不是你们点的火,火早灭了。走,咱们回家吃饭去。”一群孩子就跟在月儿身后,从弯弯延延的小道上翻过南圪瘩回到崖口上。月儿就站在刺杜梨树下扬起手臂向下面万分焦急的人们喊:“哎,找见了……”
人们跑上崖口,看见自己的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高兴,一阵阵的气。惊魂未定的女人们搂抱住自己的心肝宝贝,脸上直落泪。气极未消的男人们直想在捣世儿子脸上抡耳巴。
吴根才上来稍稍晚了几步,他上来先对大人们说:“都不要乱。先看看缺不缺孩子。”找见孩子的家长都说不缺。“好,不缺就好。”吴根才把十几个孩子又拢到一起,扭脸再对大人们说:“虽然都是小孩子,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就是,就是。大人们都应声咐和。吴根才就在孩子们面前蹴下,和和善善地问:“伯伯问你们,你们是不是看见场上的麦秸集着火了,就跑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说:是。吴根才再诱哄着问:“你们看没看见是谁点的火?”“不是我,”“不是我。”还是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为自己推脱,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来回看着人。吴根才问不出结果,就把新生拽到跟前哄着问:“新生,你给伯伯说,这是咋回事?”新生常和他的小女儿杏花在一起玩耍,也是因为月儿的缘故,他有点喜欢新生。
月儿也赶紧蹴下拽着儿子的一只手,说:“新儿,你给伯伯说,下面的麦秸积是咋着的火。”
新生六岁了,会说来回话了。他就说:“我不知道。我一个人正在崖口上耍,他们一杆子跑上来,就把我也拽到后坡上去了。”
“噢,是个这。”吴根才放开手里的新生,就直楞地看着和自己对脸儿蹴在一起的月儿,他们从来还没有挨的这么近过。月儿赶紧站起来,避到一旁。吴根才就过去再蹴到唯一的女娃茅茅跟前,他的话还没有问出来,茅茅就哇的哭起来。后来就是茅茅把事情说清楚的:洋火是茅茅从家里带出来的,但火不是她点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解放点的,孩子们也不是成心要点社里的麦秸积。他们根本不懂得火能把麦秸积烧着,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就在麦秸积下点了一堆火,等火着起来他们就害怕了,就一窝蜂似的跑上崖口,顺带着把在崖口上独独玩耍的新生也叫进后坡。就是个这。
郭安屯气极败坏地踢拉着跟不上脚的一双烂鞋,在崖口上追着解放就打。吴根才李丁民还有旁边的人把他拦挡住,说:“算了,麦秸积都着完了,打娃子又有个啥用。”
孩子们没出事,让人们都大大地松一口气,但麦秸积烧完了,农业社窑里的三十几头牲畜吃啥呀,那两垛子和房子一样高大的麦秸积,是牲口整整一年的草料,现在烧了,没了,乍办?没有找到孩子的时候,人们操心的都是孩子,孩子一个不少地找回来了,人们就开始为窑圈里的牛马们揪起心。在新麦草没有下来之前拿啥喂它们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是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那几十张大嘴吃啥呀?
天早就黑透了。麦秸积上旺旺的明火在天黑前就渐渐地熄灭了,房子一样高大的两垛麦秸积被烧成一堆黑黑的灰烬。一阵晚风吹来,在那黑灰堆里还能闪出一片红红的暗火。皂角树下圪蹴着一片黑黑的人群,因为麦秸积着火的缘故,人群里没有一个点火抽烟的,人们的心情就和烧缩成一堆的黑灰一样,抽缩的紧紧的。人群里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一声挨一声深长的叹息。农业社遭受了损失,实际上就是卧马沟全体社员遭受了损失。社员们的小家就包括在农业社这个大家里。
崖口上今晚没有响起唢呐。耀先怀里抱着新生和月儿并排坐在黑霭霭的崖口上,他们的心情和皂角树下人们的心情是一样样的。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不能再吹唢呐,即便是低沉忧伤的曲子也不能吹。这点理智耀先还是有的。月儿揽住耀先的一条胳膊,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细细地叹息一声,低哀哀地说:“那么多牲口吃啥呀?”耀先没有接声,只是默默地往崖口下看,下面黑咕隆洞的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没有一点灯火,没有一丝声息,即是阵阵晚风吹来也把那深厚的黑暗吹不透。“回窑里歇吧,明天还上工哩。”耀先抱起在怀里睡着的新生回窑里去了。月儿也跟着进了窑。
“回吧,都回窑歇着吧,明天还上工哩。”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里,皂角树下的吴根才也说了句这样的话。崖口上的耀先是说给月儿的,皂角树下的吴根才却是说给所有人的。皂角树下坐下的一片人开始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迈着疲疲蹋蹋的脚步慢慢地散了。已经是个这了,就是在皂角树下圪蹴到天明,烧了的麦秸积也不会重新立起来。吴根才说话让社员们散了回窑歇去,但他却圪蹴在那里没有动窝,李丁民和郭安屯也没有动窝。等坡道上的脚步声沉寂下来,卧马沟的三个干部开始商商量量地说起话,问题是明摆着的,几十头牲口吃啥?“是这。”吴根才先开口说:“从明天开始,集中劳力割草,这个夏天和秋天社员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割草,割回来就晒在场上。估摸着攒上两季草,能熬过后冬,开了春就好说咧。”这是唯一的办法。吴根才一说,李丁民和郭安屯自然同意。
李丁民补充道:“咱得定个具体的办法,不然你割多了他割少了的不好说。”吴根才沉思一下就说:“对,是要定出个具体的办法,是这,三十斤草算一个分工,一个全劳力一天要割回来三百斤草,少了不行,多了不限。不管是谁一律按斤记工,谁割的草多,谁就挣的工分多。”
第二天,把办法一公布,全村的男女社员就都背上草篓子在河滩抢着割起草。割草和上工有着本质的不同,上工,一天三晌,只要把时间熬到头,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挣一样的工分。割草,人们就有了劲头,谁割的多,谁就挣的多,谁还嫌自己挣的工多,挣的工分多年底分红时钱才多呀,人们都想往多里挣。
开始割起草,就不用再统一上工,不统一上工,挂在大皂角树上的那口铁钟就不用再敲。不敲钟,人们比敲钟的时候还要积极。过去钟响好一阵了人们迟迟为为的还下不了地出不了工,现在天不明河滩里的人就跑乱了,就是晌午饭食该吃饭了,河滩里还有人撅着尻子不肯出来,有些人干脆把饭就送进河滩,把磨镰石也带进河滩。肚子饿了在河滩草地里吃,镰不快了,在河滩草地里磨。真是不一样,一个精壮的劳力最多竟背回来上千斤湿嫩嫩的青草。人的潜力就是大,一个按斤记酬的办法,就调动起了这么大的积极性,人们仿佛又回到单干的时候,都破了命地猛干。办法对了头,群众有干头,还是体制问题呀。科学的,好的体制,就是能把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充分有效地调动起来,反之则只能挫伤和损害人民群众的积极性,挫伤损害了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实际上也就是损害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最典型也是最突出的是虎林,在农业社上工的时候他一天三晌吊儿浪当的没有一点精神朝气,一说割草是按斤记工,他就发了疯似的钻在河滩草地里不肯出来,就是他一天给保管员交回来一千斤湿嫩嫩的青草。人们重又看到单干时的那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的人了。
在河滩那旺旺的草地里,基本上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一家一户占一块草滩,弓下身噌噌地割,到晌了,或是天黑了,统一收到篓子里往回背,往场上交,让保管员过秤。
当然,也有一家人分开,各割各的。郭安屯就一直没有和自己的女人彩兰合伙在一起割草。他背着草篓总是躲着彩兰,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耀先月儿俩口子像多数人家一样,没有分开,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间有个照应,在一起也放心方便。耀先月儿每天割回来的草不是最多的,但算是多的。他们一天割回来的草比过去两天挣的工分多。按斤记酬,这样的政策好,对所有的人都是公平合理的。
这天吃过晌午饭,耀先正在磨石上磨镰,虎堆媳妇巧红背着草篓手里提着磨快的叶子镰上了崖口。这个巧红嫁到卧马沟就和月儿粘到一起,旁的女人她都看不上眼,独独月儿让她感到顺眼。巧红自己长的白净好看,就常爱笑话那些长的不好看的女人。她嫁进卧马沟见了月儿,她的心就服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有比自己长的好看的女人。巧红不仅被月儿的美所折服,更被月儿内心的善良所吸引,两个人年龄又差不了多少,于是她们就成了要好的伴儿,在农业社地里干活的时候两个人常挨在一起。月儿当然也愿意和巧红在一起,月儿愿意和所有的女人在一起,可是别的女人都没有巧红这样真心实意地待她,别的女人都把她看成是地主的儿媳妇,都把她看成是另类,都和她没有深交深往。
“月儿姐。”巧红上来先甜甜地叫一声。月儿赶紧扭过脸和她说话。一问才知道巧红是要和月儿搭伴去河滩里割草,巧红的女婿虎堆被临时抽回浇地去了。牲口吃草重要,但大田里的几百亩秋庄稼也的有人照料,不能顾了这头丢了那头。进入伏天有一段日子没有下雨了,地里的玉茭杆上的宽叶子都旱的打扭了。天旱,秋庄稼得浇水。社里就抽几个人去引水浇地,其中就有虎堆。
虎堆被抽去浇地,巧红割草就没了伴。一个男人可以背着草篓子满山满沟地去踅转着割草,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就不能,山山沟沟树树草草的一个女人怎么敢往里钻。女人在山凹林木里让坏人糟蹋欺负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虎堆不放心,就让巧红上来和月儿搭伴。
耀先笑笑把镰刀片子在磨石上长长地拉一下,说:“行,咱们三个搭伙做伴到河滩里去割草。”
巧红把红润润的小嘴儿一撅,说:“谁和你们这些臭男人搭伙,我只和月儿姐搭伙。”巧红上来叫月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山里人洗洗刷刷不方便,现在正是大热的伏里天,身上汗津津的尽是难闻的味儿,男人们可以脱光身子在村口上的河渠里肆意地洗,女人谁敢。男人不怕羞,女人谁敢当众亮出自己的白身子。巧红年轻媳妇爱个干净,她想拉着月儿做伴,到后沟去,后沟不仅草旺,后沟还有一潭清清澈澈的好水。巧红嫁过来的头一个伏天虎堆把她引到后沟的笸箩潭好好地洗过一回,那个美呀真是没法儿说。后来她再没去过。巧红现在来叫月儿就是想和她一块到笸箩潭去洗洗身子,当然也是为了割草,后沟里的草很旺,洗完身子上来凉凉爽爽地割草也有劲。
耀先听出巧红话里的意思,她是不想让他跟着她们一起去割草,他心想她们两个做伴去割草就不大可能会出事,大天白日的那有那么多坏人,既是有坏心眼的人也不敢对两个女人下手。于是他就答应让她们自己搭伴出去割草,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地吩咐一声:“不要跑的太远,就在村边上的河滩里割。”
巧红翘起红润润的小嘴再说一句:“操你自己的心吧,吩咐一句,再吩咐一句,好像没有你我们就割不回来草似的。”说完拉上月儿就要走。
现在是正当午时,耀先看着悬在当空的更红日头,他真是舍不得让月儿去晒这么毒的大日头。就说:“这阵子正热哩,稍稍在窑里歇一会,等日头往西偏偏再下去。”
巧红需要的就是这大红大热的毒日头,要是日头往西一偏,精光着身子下到笸箩潭里就感到凉了。巧红拉着月儿不顾耀先的劝阻,还是往崖口下去了。
巧红把月儿连拉带拽地引走后,耀先把新生安置好,背上草篓也往崖口下走,他想追上月儿她们,即是不在一起割草,离的近一点也好照应呀。但坡道上早没了月儿巧红的影儿。下到河滩里,耀先寻寻觅觅地还是看不到她们,心里惆惆怅怅地觉得不踏实,就胡乱找一片草弯下腰。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拿着镰割草,村口河渠边的草滩就像园子里的韭菜被割了好几刀了,人们都渐渐地往远处走。但月儿没想到巧红会把她一直引进后沟,这里离村的确有点远,就是割下草也不好往回背。但这里的草真是长的旺,没膝高的嫩草绿葱葱的一沟。月儿把背在肩上的草篓子往草丛里一扔,抹一把脸上密匝匝的热汗,解开脖子底下的两粒扣子,抡起镰刀就要动手。
巧红身上的单衫子早让汗水溻透,这么热的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能不出几身汗。巧红回头看着也让汗水溻透衣衫的月儿说:“月儿姐,咱不急着割草,这么旺这么肥的草还怕割不满咱的篓子,多热呀,月儿姐咱洗一下,洗一下再割草。”
月儿觉得巧红说的有道理,就手里提着镰向沟底中间潺潺流淌着的河边走。巧红叫往月儿,说:“月儿姐,走,再往前走几步,前面有个笸箩潭,里面的水可清凉了。”月儿就跟着巧红往前走,到了笸箩潭边看着那一潭瓦蓝瓦蓝的清水,月儿也是一阵惊喜,她是第一次到后沟来,想不到在这闭塞的后沟还有这么一处神仙们游玩的好地方,这里山石叠嶂,树茂草丰,潭清泉静。月儿也曾听耀先轻描淡写地说起过这个笸箩潭,没想到这里竟是这般的美妙,真是美的叫人神旷心怡。
“月儿姐,下潭里洗洗身子。”月儿美好的心景,让巧红的话搅了一下,她扭头看时,巧红已把身上汗水溻透的洋布衫子套着头扯拽掉,整个上身全裸出来,胸前活闪着两只白鸽子一样勃勃欲飞的奶子。月儿惊慌起来,叫一声:“巧红……”就红着脸赶紧往四下张望。她生怕这时候有个人从什么地方闪冒出来。巧红没有任何顾忌地把脱到手里的单衫子往边上的石头上一撂,手插在腰里就往下抹裤子,“巧红,不敢。”月儿想阻止住巧红,这里毕竟是荒山野坡,万一出上个事情,回去咋向人交待。巧红已经把单裤片子抹下,赤条精光一丝不挂地站在月儿脸前。巧红脸蛋儿长的好,身上也雪蛋儿一样白。巧红在月儿面前晃着白花花的光身子,嘻嘻笑着说:“月儿姐,你也快脱衣裳吧,这潭里的水可好了,不用怕,这后沟离村老远,没人会来。这么热的天,洗洗身子可带劲了。”说完就在潭边的石头上蹦跳着扑进笸箩潭。
月儿口干舌燥浑身都在冒汗,心也快快地跳动起来,她看着清澈的潭水里漂浮着的巧红那雪白的身体,心里一阵涌动。巧红这时在水里怂恿鼓动起来:“月儿姐你也快下来吧,水里可美啦,不会有人来的。月儿姐,你这个人啥都好,就一样,胆小。怕啥呀,咱都是结过婚的女人,还有啥怕的,来上一个野男人更好,弄那事还不美呀。”巧红在水里说着还撂胳膊踢腿弄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和一波波清漪微涌的水浪。
月儿看着潭水里像鱼儿一样自由舒展来回徜徉的巧红,再紧张地向四周张望一下,除了巧红在潭水里踢起的一串哗哗的水响,别的地方一片寂静,一片天籁般的寂静。天上的日头耀眼的红,山林里连一丝儿微风都没有,别说是人影,连一只鸟儿的影子都没有。只有更红日头,没有风的山沟里是很闷热的。月儿脸上身上都是热汗,心里也热辣辣地有了一团燥热的火。
“月儿姐,你就快下来吧,水里可好哩,再不下来,一会可就真的有人来了。”巧红在水里美人鱼似地翻滚着,并一再催着让月儿也快些下去。站在潭边石头上的月儿回头向沟口看一眼,长长的沟道上只有几枝晃动的树叶,“巧红,潭里的水深吗?”月儿终于有些动心。她想:有这么一阵迟疑的工夫,也该从水里上来了。“一点也不深,你看,才这么深。”巧红挺着身在水里站起来,胸前的两个奶子出水芙蓉似地忽忽闪闪地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月儿真有些热的耐不往了,清幽幽凉爽爽的潭水也实在是诱人,在加上巧红在水里再三地引逗,月儿就慢慢地解开衣衫,慢慢地脱掉裤子,啊,那两只翘挺的奶子,那苗条的腰身,那修长匀称的双腿,那圆润微撅的尻蛋子……月儿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让巧红感到有些嫉妒,人家这都是咋长的,身上丝丝毫毫没有一点多的,也没有一点少的,该挺的地方挺,该收的地方收,通体雪一样的白亮,连那地方也没一丝杂乱的黑毛,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巧红眼盯着脱光了衣裳的月儿,眼盯着月儿那个地方,叫起来:“月儿姐,你身上真美,简直比十八岁的大姑娘还美,根本就不像是嫁了人的女人,更不像是奶喂过孩子的女人。看,你那地方好美呀。”
在巧红说这些话的时候,月儿扑进水中,一阵清凉爽润美不胜言的感觉就浸遍了全身……
月儿和巧红这两个卧马沟里最漂亮好看的女人,在凉爽的笸箩潭里美滋滋地泡了一阵,把身上的燥热、困乏和污垢一起洗掉。两个女人带着满心的舒畅和一身的清爽,光光溜溜地从潭水里上来,在日头底下两个白白亮亮的女人比冬天里的白雪还要耀眼。巧红胆大光着身子翘起脚往沟口看一阵,低下头对月儿说:“看,没人吧。就这样,就这样光光地晒一阵日头更美。”巧红说着就平展展地在一块平面大石头上仰面朝天八字大开地躺下。潭水毕竟有些凉,在里面泡这么久,上来晒晒日头就是舒服。现在的日头已不在正顶头上了,开始偏西的日头也不再是火辣辣的烧人,照在身上痒痒的让人感到舒坦极了。
月儿抱住前胸,夹着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翘起脚也往沟口看一下,长长的沟道上真的没有人影,又有巧红展展地张开身体躺在那里做榜样,月儿就也胆大的赤裸着全身在潭边的光石头上坐下,在水里泡洗的时间有点长,碧幽幽的潭水还真有点凉,上来晒一阵太阳当然好……
今天有一个人可是大大地饱了眼福了,这个人就是吴根才。
吴根才比月儿巧红更早一步进了后沟。他也是背着草篓子来割草的。进了后沟,他没有马上就埋下头去割草,也没有跳进笸箩潭去洗身子。他心里掂记着后沟的漆树,就先上了漆树坡。他今年不打算割漆,社里的麦秸积让小孩子耍火给点了,他没有心情也顾不上再割漆。顾不上割漆来看看总行吧。他在漆树坡上转了转,弄的满脸满身都是热津津的湿汗,他就向笸箩潭走来,他想在潭水里凉凉快快地洗洗身子,然后再开镰割草。吴根才刚下到潭边,就听见沟道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探头一看,见摇摇晃晃在日头底下走来的是月儿和巧红,他想和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逗逗乐,就日急慌忙地闪躲到潭边的一块连山石后,他没想到一过来巧红就脱的赤条精光地下了水,他就再不能喊,再不能叫,只有躲藏在大石头后的草丛里看,一看就看傻了。啊呀呀,这真叫个美,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没有这样在大天白日里这么长时间地给他亮过光身子。尤其是月儿慢慢悠悠地脱光衣裳后,他差点控制不住地一下跳出去。土改那天夜里,在昏昏暗暗的小油灯下,他领着人闯进她的新房曾看见过一次她的光身子,那是不能和现在比的。那次看到的只是白软的一团,只是一个女人的轮廓。而现在亮在他面前的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女人。真是嫽人呀。吴根才按捺不住几次想从连山石后扑出去,把这个已经光溜溜亮在眼前的女人扑到身下去。
对月儿的渴望和幻想,在吴根才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第一次见到她,在昏昏暗暗的小油灯下见到她白白的光身子的那一天,他就幻想着有一天要把这个漂亮好看的女人平平展展地在身下压上一回,那这一辈子才叫不冤枉……
在整个偷看的过程中,吴根才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在月儿光美的身体上,在他眼里巧红不能和月儿比,巧红只是月儿的一个陪衬。最让他惊羡的是月儿那地方白白净净的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看看巧红那里是个啥样儿,黑糊麻麻的一团杂乱;月儿那里光溜白净,一下就让人看到了那微微开启的桃花水母般红润润湿嫩嫩的羞处……吴根才想再好好地对比着看看两个女人的不同之处,可是抱着前胸的月儿款款地晒了一阵太阳,就急急忙忙地披穿上衣裳,并且还催促着让巧红也快些穿衣裳。巧红八叉大开展展地躺在平板板的石头上不动,懒懒地说:“再晒一会日头,睡在这平板板的石头上多好呀。”巧红不肯起来,不肯穿衣裳。已经穿好衣的月儿就吓唬她:“呀,沟口里过来人咧。”赤光着身子的巧红骨碌一下就翻身坐起,她没有扬脸往沟口看,只看一下月儿红润白净的脸上漾起的一片笑,就知道沟口没有过来人,是月儿逗她呢,她就又要往下躺。月儿就正正经经地说:“巧红别憨了,快穿上衣裳,真要是过来一个野男人就不好办了。咱们还割草哩。”巧红这才开始往身上披穿衣裳。
巧红穿好衣裳,两个好看的年轻女人清清爽爽地提起镰,背上草篓下沟底割草去了。躲藏在连山大石头后面的吴根才翻动一下身体,靠在石头上悠深地出起长气。月儿和巧红今天的运气不错,她们碰上的是吴根才,要是换个别的什么男人,比如说是郭安屯之类的,她们不让糟蹋上三回五回是不会利利索索从笸箩潭边走出来的。吴根才算是一个正派人,虽然心里也常有些不干净的想法,但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动过手脚。对月儿也是这样,他除了用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时常盯着月儿的脸看外,还没有过过火出格的行为。而在内心深处,他对月儿的想法是很多很多的。
吴根才在连山大石头背后的荫凉里,在一堆软茸茸的细草里歇喘了好一阵,才从连山大石头后面种马一样地跃起,手里提着明亮亮的叶子镰向沟里两个撅起尻子割草的女人走去。“呀,原来是你们俩个呀,啥时候来的?割不少了吗。”快到月儿她们跟前时,吴根才亮开嗓门朗朗地说一声。
突然在身边响起的声音把月儿巧红都吓一跳。“呀,吓死人咧。咋是你呀?”应声的当然是巧红,巧红仰起红润润的脸蛋,嗔怨着的时候就送给吴根才一个生动妩媚的笑。月儿把染了一点绿草汁的左手捂在胸口,紧张的快喘不上气来,白粉粉的脸上飞起一片羞涩的红晕,她发现了一个不容小视的问题:吴根才是从后沟过出来的,是从笸箩潭那边过来的,而不是从沟口外面进来的,后沟里就这一条窄窄的道儿,弯延到笸箩潭边就没路了,他怎么会从后沟里出来,难道……月儿脸红心跳起来,她想到了那种可能,那种让人窥看的可能,当时自己可是一丝不挂亮在太阳底下的呀。月儿闪动着疑惑的眼睛再往沟里的笸箩潭看看,脸上羞赧的红晕就更厚了,她忍不住低怯怯地问:“你是从后沟笸箩潭边过来的?”
“是呀。”吴根才没有防备月儿会这样问,平常她见了他连头都不敢往起抬。因为没有防备,他出口就说出一句大大的实话。
月儿快喘不上气来了,他肯定把她们给看了。月儿低下脸去看巧红,巧红这时候一尻子坐在草里,仰起妩媚的脸直冲吴根才笑,不知道她是在想啥。月儿脸红心跳羞羞涩涩的不好再开口,但她还是想问个究底明白,就壮着胆再低低地问:“社长,你是啥时候来后沟的?”
吴根才这下就有了防备,他当然不能暴露了自己躲藏在石头后面偷看女人洗身子的事情,他诡秘地一笑,打着哈哈说:“噢,我早就来咧,我到坡上看漆树去了,滚在漆树坡上睡了一小觉,睁开眼就瞅见你们在沟里割草。就赶紧下来咧。”说着他就把话头转开反问:“你们咋也摸到后沟里来了?”
巧红接上话说:“后沟里的草旺,我们就来了。”
看着巧红翘翘撅撅的红润润的小嘴,吴根才就想起刚才她八叉大开露出来的那两片柳树叶一样的东西,他再诡诡秘秘地一笑,对着月儿干干练练地说:“来,咱们三个人搭伙,我给咱割,你俩就只管往草篓里装草就是啦。”说完就在密匝匝的草丛里挥起镰刀。吴根才真是一个庄稼好把式,那厚厚密密的茅草在他的镰刀下就像风吹一样,一片一片地倒下。巧红才啥也不想哩,她提起草篓子,只顾往自己篓子里装草。月儿木愣愣地站着,脸上依旧挂着退不走的红晕,她还在想他把她们看了的事情,吴根才脸上一再浮起的诡秘的笑更让月儿揪心,她后悔不该跟上冒失鬼一样的巧红脱光了衣裳往笸箩潭里跳,让这个男人看见多不好呀,这个男人眼里常有一股让她不敢看的邪火,她害怕他眼里的那股邪火啥时候冒出来把她给焚烧了。
“月儿姐,你呆愣在那想啥呀,还不紧着往篓子里装草。看,社长都割倒一大片咧。”  巧红把自己的草篓装满了,扭头见月儿还木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喊一声。
巧红喊醒月儿,也把吴根才喊的直起腰,他直起腰扭过头就往月儿脸上看。月儿又看见他脸上那一抹诡秘的笑,她就觉得自己还是光着身子一般,不敢让他看,忙低下脸过去装草。
三个草篓子都瓷瓷实实地装满了,吴根才还钻在没膝高的密草里挥着镰,他身后还有一片割倒的绿草。月儿看看巧红,意思是让巧红说话。巧红就喊:“社长,满了,三个草篓都装满了。”吴根才弯着腰连头都没有往起抬,说:“再装,装瓷实,篓子里装不下,就割一把荆条过来,打三个草捆,咱们回去一人担上它一担,不能枉跑这么远。天黑还早哩。”
早些年背过柴的月儿懂的荆条,过去的柴捆子都是拿荆条捆的。月儿就到坡上割回来一把长长软软的荆条,和巧红打起草捆子。巧红没有干过这种活,看着月儿麻麻利利的劲儿不由地咂起舌,她想不到长的和仙女一样好看的月儿拿起啥来都能行,就夸赞说:“月儿姐,你真能干,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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