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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02


背过柴的月儿,能把干硬的山柴一捆一捆的捆顺捆好,这软溜溜的草还能捆不好。月儿捆好一个草捆子,用手拽着荆条腰子掂掂,捆的实实恰恰的,就是担起走个十里八里也开不了捆,份量也比篓里的草重。月儿又捆好一捆,这第二个草捆比第一个还大还结实。月儿把荆条铺开要捆第三个草捆时,巧红尖着嗓子把还在弯腰割草的吴根才叫住:“社长,社长够咧,捆子都快打不住咧。”
吴根才这才停下镰,展直腰,走过来。草捆子真的是打不住了,月儿想把吴根才割倒的草全都打进最后的草捆子里去,荆条就显得短,弯过来接续不上。吴根才过来抽拽几下也还是接续不上。月儿扶着垒起的草堆撒不开手,吴根才就对旁边的巧红说:“去,到坡上再割一把荆条过来。”巧红提起镰就快快地向坡上跑去。这里就剩下月儿和吴根才,他们两个人中间只隔着一道没有捆住的青草堆,吴根才粗重的鼻息都喷吐到月儿脸上,他火辣辣的眼神更让月儿避不开。月儿扶着草堆撒不开手,她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了。吴根才就这样近近地对着月儿的脸突然说:“真好看。”
月儿白粉粉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连那两枚晶莹剔透的耳垂都染上了樱桃般的红色。月儿低下头,颤颤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啥咧?”那一抹诡诡秘秘的让月儿不敢想象的笑又在吴根才大大阔阔的脸上浮现出来,“你说我看见啥咧?”吴根才挑逗着再追问一声。下面的话月儿就再不敢接,她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他说:真好看。这就不再只是说她的脸好看,这话里还包含着她的整个身体。月儿羞羞地低下头,再不敢往起抬。
巧红割回来一把荆条,过来递给吴根才,吴根才在草捆子上接续荆条的时候有意碰摸一下月儿的手。月儿像是让电打蝎蜇一样猛然间把手抽缩回来。不专神的巧红没有看出月儿为什么要那么猛然地往回抽手,就问:“咋咧?月儿姐。”
吴根才咧嘴一笑,打一声哈哈说:“让枣刺扎手咧。”
吴根才把草捆子捆好,就到近处的坡上砍回来三根山木棍子,给月儿和巧红一人一根,三个人各自用手里的棍子,一头挑着草篓子,一头挑着草捆子,咿儿呀呼儿地向沟口走去。
耀先在河滩里没有找见月儿和巧红,却让虎林给叫住。入社以后虎林最爱和耀先搭伙干活,耀先老实勤快吃亏便宜从来不说,和耀先在一起干活虎林尽沾光。耀先也爱往虎林跟前凑,虎林爱占便宜,但他心里并不歧视他。
割草和干别的农活不一样,割草是按斤记工,虎林沾不上耀先的光,但他就是想和耀先在一起。这么长的一个后晌,一个人钻在草滩里没个说话的伴儿也是难熬到天黑的。他看见耀先也是一个人,就摇着镰把和耀先打招呼说:“咋也是一个人?月儿呢?”
耀先就说:“月儿让你虎堆媳妇叫走咧。”
“噢,来来,过来,就在这割吧,这一块草也挺旺的。”两个人就离的不远割起草。耀先闷着头割一阵,见虎林割的草并不比自己多,就问:“虎林哥,你是咋割的呀,一天就能交回去一千斤草。”虎林嘿嘿笑笑,说:“长个心眼好好割吧。”两个人就又割草。
日头偏西,天快黑下来时,他俩把草收了,也是一人一篓一捆。两个人用山木棍子担挑上就顺着河渠往回走。山里人肩膀硬,无论是男的女的都能担挑。山上不同山下,山下一马平川能展开套能跑开车,山上九沟十坡,上上下下进进出出靠的全是一条扁担,肩膀上的功夫不硬不行。
耀先和虎林担着草从沟口里上来,村口坡道旁的两个大场子上晾晒的都是青草,到底是人多力量大,才几天的功夫,场上就割回来这么多草。一走到皂角树下,那青幽幽草的芳香就扑面而来。
保管员郭满屯怀里抱着一杆大秤和一根抬秤的山木棍子靠在皂角树上正打盹哩。十几天前烧起的大火,把两垛麦秸积烧光不说,那腾起的火焰把半个皂角树上的枝叶都给烧卷了,可怜的皂角树成了一棵阴阳树,一面绿叶葱葱,一面干枝累累,也不知道被火烧干烤卷的枝杈上还能不能再长出嫩绿的叶子,能不能再开出白白碎碎的小花。
靠在皂角树上打磕睡的郭满屯,听见有人上来,睁开眼一看是割草的人回来了,再扭脸看看偏西下去的日头,就懒洋洋地起来,开始先给耀先秤草。耀先一篓子外加一捆草,过了一百八十斤,不少,三六一十八,一晌就挣了六分工,比上一晌工多一倍还多。耀先年底评了八分,三八二十四,他上一晌工,才能挣二分四。割一晌草挣六分工不少。耀先把草篓和草捆担到草堆上倒的时候,听见郭满屯又报出一个数,听着他的耳朵就是一炸,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虎林一篓子草就过了一百三十八斤。这怎么可能呢,整整一个后晌他们都在一起,虎林的那个草篓子还没有他的这个草篓子大呢,怎么就能装的下那么多草。耀先心里疑惑地扭过头往回看,郭满屯正把秤勾子往虎林的草捆子上勾,虎林正把棍子往秤杆前头的牛筋提带里插。郭满屯挂好勾子两个人就抻着胳膊往起抬,耀先就看见虎林伸着脚踩住草捆子下面吊着的一截绳头,秤杆尾巴就高高地往起翘,保管就紧着往后挪秤砣系子。“噢,原来是这样,怪不的……”耀先心里嘀咕一下,赶紧把脸扭开,不敢再往这面看,但他脸上已经扑扑烘烘地烧起来,好像做鬼踩绳头的不是虎林,而是他自己一样。
虎林一担草足足过了三百斤,一个全劳力整整一天的工分,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把戏原来在这里呀。虎林把草也担倒到场上,对愣站在那里的耀先说:“回呀,还愣站在这干啥?”
耀先抹一把脸上羞急出来的汗,说:“你先回,我到滩里接月儿去。”耀先是不想再跟这样奸诈的人相跟了。耀先早就知道虎林是个小九九打的精,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但没想到他竟会用这样的办法来损害农业社集体的利益,这和偷儿能有什么两样。耀先心里虽有义愤,却不能把想法说出来,他是地主的儿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搬弄别人的是非。他只能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说起月儿,耀先这一阵还真的替月儿担心起来。日头眼看着就要压山了,人们都担挑着草篓草捆从沟口里上来了,就是不见月儿的影儿。这么长长的一后晌月儿和巧红能到那里去割草?耀先逆着人流向沟口里走去。
耀先看到虎林脚下的鬼把戏,心里就产生了义愤。但还有人玩的把戏比虎林更大,更让人发指。
吃过晌午饭,郭安屯镰也没磨,背上草篓子就出了窑门,正当午时的大日头火盘一样挂在头顶上。在这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地面都着了火似的直往上腾冒热气。郭安屯连镰都没磨,又是这么大热的天,他这么早出来肯定不是为了到河滩里去割草,他才不是一个勤快人,他要是这么早下到河滩去割草简直就成精了。他早早出来是为了避开彩兰,避开别人的眼睛。晌午间在河滩割草的时候,他碰见了马桂花。马桂花当下就给他传过一个眉眼,心有灵犀一点通,郭安屯当然明白马桂花眉目传情的意思,他们有一阵子没有在一起了。郭安屯也正想着哩,他点一下头,两个人就闪开了,因为彩兰就在旁边。郭安屯本来想的是天黑后再说,但撂下碗就有些憋耐不住,他炕上有女人,彩兰也爱弄那种事,但家花没有野花香,马桂花弄起那种事情比彩兰更嫽。于是他就找个借口对彩兰说:“真他娘的热,我先下去到河里洗个身子,你拾掇罢早早晚晚想啥时候下来就啥时候下来,反正我在河滩里。”
彩兰瞪眼看男人一下,没有吭声。男人们天一热都爱到河里洗身子,她没有理由拦挡他,也拦挡不住,就由他去了。
郭安屯出了场院张望着四下看看,到处都是一片白华华的日头,长长的坡道上还不见一个走动的人影。流火的七月,谁肯在这么热的日头底下晒。郭安屯出了场院见四下没人,一低头就急急地向偏坡上去了。
马桂花没想到郭安屯会连天晌午走进她的窑洞,她想他天黑后才会上来。郭安屯提早上来,让马桂花好一阵感动。寡妇女人对男人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两个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郭安屯有些放不开手脚,他怕让茅茅看见,茅茅现在毕竟也是七八岁的姑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她已能看出大人们的事情了,也能记住事情了。他和马桂花早就商量好,将来要让茅茅和他的老二土改结婚,让孩子看见这种事情,将来咋说呀。也就是因为这,近来他往偏坡上跑的就少了。
“怕啥呀,茅茅三天前就让她姑姑接走了,十天八天回不来。”马桂花看出郭安屯盼盼顾顾地放不开手脚,就笑吟吟地说出实情。
“真的。”没有了顾虑的郭安屯一下就张狂起来,甚至连窑门都不关就把马桂花扯脱了个精精光光,也不让马桂花上炕,亮出东西就要在炕下弄。马桂花忸忸怩怩地要去关窑门,郭安屯拉拉扯扯的就是不放手,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像少年人一样,脱光了衣裳在窑里追追逐逐地戏弄起来,马桂花还不时地发出一阵浪浪的叫声……
山里的窑洞真好,外面大暑大热,流火一样的烧人烤人,窑里却凉凉爽爽的很宜人,尤其适合干这种事。最后两个人还是闩插住窑门,到炕上舒舒展展地睡觉去了。
在凉凉爽爽的窑炕上郭安屯和马桂花放开手脚闹腾了大半晌。等他们睡够睡醒睡的没有了脾气下炕拉开窑门的时候,对面西山顶上已起了火烧云。“呀,日头都要压山了。”马桂花惊惊地叫一声。同时她也感到好笑,两个人滚在炕上一弄那事,天上的日头就跑的风快,一阵功夫就像抱窝下蛋的母鸡扑扑喽喽地卧到西边山顶上的火烧云里去了。要是在河滩里割草,它跑的比蔫蔫牛还慢,半天挪不动一步。“后晌的草还没割哩。”马桂花这时才想起后晌的草还没割回来,刚才赤条精光地睡在凉窑炕上和男人浪声浪气地弄那种事情,就一点也没想着后晌还要割草的事。
郭安屯提系起裤子,踢靸着两只开帮露底的烂鞋,也从窑里出来,看着快要压在西山顶上的红灯笼一样不再炽热的大红日头,也是咦一声,这一后晌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扭过脸对马桂花说:“罢了,再有几袋烟的功夫天就黑了,没有时间再割草了。你就在窑里,我下去想想办法。”
有郭安屯撑着,马桂花当然不怕,咋说他也是卧马沟说话算话的干部。郭安屯背起来时的空篓子就要往坡下去。马桂花急喊一声:“慢一下。”郭安屯扭回脸,马桂花已跑回窑里,他不知道马桂花还有啥事,就站在院里等着。稍稍一刻,马桂花手里捧着一双白底黑帮崭呱呱的新鞋跑出来,她原来给郭安屯做过一双鞋,因为那双鞋她还和彩兰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她再没心思给他做鞋了,不想再惹那个刁钻难缠的彩兰。但是,麦秸积着火那天,她看见别的男人都风快地跑到前头去了,而他因为靸着一双开帮裂底跟不上脚的烂鞋踢踢蹋蹋地前去不了,只是跟着一群女人跑,就又起了恻隐之心,他毕竟是和自己相好的男人,彩兰不嫌丢人,她还嫌丢人哩,彩兰不心疼,她还心疼哩。于是回到窑里就楦帮衲底又给他做了一双鞋,这几天茅茅正好不在,很快就做成了。马桂花手里捧着新鞋过来,没有把鞋递到他手上,而是圪蹴下直接往他脚上穿。
等马桂花抬起脸的时候,郭安屯真正地感动了,伸手在她软绵绵的脸上摸一把,由衷地说:“桂花,你真好。”
马桂花骚情地笑笑,说:“回去管住你那个会吃不会干的懒老婆,别让她拿着这鞋底子打到我脸上来。”
“她敢。”郭安屯咬着牙豪狠地说一声,背着空草篓子走了。
马桂花看着穿上她的新鞋走了的郭安屯,呆愣了好一阵,再看看他脱在眼前的这双破破烂烂的脏鞋,重重地叹息一声,把它捡起来扔到鸡窝后面的杂货堆里。
郭安屯脚上穿着马桂花做出来的新鞋回到自己的场院,彩兰割草还没回来,三个捣世鬼娃子也不知道又跑到啥地方疯去了。他放下脊背上的空篓子,再翘起腿看一下穿在脚上合合适适的新鞋,心想马桂花就是比彩兰手巧,做出来的鞋这么跟脚。彩兰不行,彩兰做出来的啥活也粗糙。看着脚上的新鞋,郭安屯就想这次再不能让彩兰闹,上次因为一双鞋两个女人吵闹的让全村人看笑话,这次彩兰要是再闹就狠狠地挫她。这就是郭安屯对付彩兰最有效的办法。
有了对付彩兰的办法,郭安屯就想起这一后晌没有割草,自己没有割,马桂花陪着睡觉,也没有割,别人不用想就能知道他们这一后晌是干啥去了。郭安屯心里有点慌,他抬起头就看见红灯笼一样的日头就要压到西边的山顶上了,这时候再出去割草肯定赶不上趟。那还是到下面场子上转一圈吧。郭安屯想着就背起手往下面去了。
日头压山了,在河滩里割了一后晌草的人们纷纷担挑着草篓子或是草捆子,从沟口里上来。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显的一片混乱,郭满屯被人们乱哄哄的喊叫吵的晕头转向,过秤记数手脚不停。收草的整个过程杂乱的没有一点章法。个别心奸的人乘机就要做一些手脚。郭安屯从坡道上下来,看了一阵,就看出这里面有名堂,就黑着脸冷声地叫道:“停下!”郭安屯不是社长,但是民兵队长,也算是村里的干部,平常又爱出头管事,他一叫停还真管用,场上混乱的人群就立马静下来,就都往他脸上看。郭安屯往前走两步,从他哥手里要过记数的本本,严声地说:“都不要乱,有人在乱中捣鬼哩。排起队,一个一个过秤。”
割草回来的人们听话地往一起拢拢排成一条长队,郭满屯开始依次一个一个地过秤,郭安屯则在旁边手里拿着本本记起数。本本上的名单日期都是郭满屯提前画好的,那边报一个数,他在本本上找见人名往上记一个数就是,他是村里的干部,又是保管的亲兄弟,谁还能不信他。过秤当然没有记数快,在郭满屯还没有报过来数的空档里,郭安屯悄悄地掀到自己那一页,在当日栏里给自己记下一个数,他没有敢给自己多记,记了一百二十八斤。这个数不算多,也不算少,恰到正好,一般男劳力担挑回来的草大都是百十多斤。又掏一个空他给马桂花名下也悄悄地记了九十斤,这样不仅有了工分,还把后晌的事给糊弄住了。
彩兰半后晌才到了河滩,下来后她满河滩里找不见自己的男人,问谁,谁都摇头说没看见,她就站在沟底歪着脸往偏坡上看,就在心里骂出一串恶心人的脏话。然后找一块草滩,独自割起草。因为她下来的迟,心里还憋着气,在日头快要压山别人都满载满担往回走的时候,她一篓子还没有割满。天快黑了,河滩里割草的人都往回走了,彩兰才坐在河渠上委委屈屈地哭了两眼泪,才背着半篓子草往回走。
彩兰背着半篓子草从沟口上来,皂角树下已没有交草过秤的人了。人们交完草都回家去了,还有几个闲人坐在场子边上谝闲,郭安屯也不在了,郭满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桑木杈在场上往一堆里挑草,他看见兄弟媳妇背着草篓子从沟口里上来,就赶紧扔下手的桑木杈,去给彩兰过秤。彩兰不急着过秤,却和大伯子说起话,她问:“哥,看见你兄弟割草回来咧没有?”
“回来咧,回来还帮着我收草记了一阵数。”郭满屯对自己的兄弟是满意的,要不是有这样一个当村干部的好兄弟,他怎么能干上社里的保管,当保管比当村干部还好,干部们一天三晌都在地里干活,保管是个半脱产,比如这割草吧,全村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顶着更红日头到河滩里割草,他就不用,他等在皂角树底下收收草就是了。
“你还记得他回来割了多少草?”彩兰再问,她是这样想的:如果郭安屯割回来的草不多,那他肯定是钻到哪个山沟草窝里和马桂花干那种事去了。
“我给你看看。”郭满屯掏出本本,指头在嘴上蘸点唾沫,一页页往开掀,掀到就咦地叫一声:“咦,还真不少,一百二十八斤,把一后晌的工分挣回来还有余头。”
彩兰就不再说话,把自己的草交了,回到窑里郭安屯正躺在炕上抽烟哩,彩兰一后晌在河滩里没有找见他的人影,心里很是燥火,本想发一发,想想还是忍了吧,发一通火,说不定还要遭一顿打,不值当。再说人家一后晌也割了一百多斤草。彩兰捋起袖子往锅灶跟前走,准备做饭,一抬脚在炕沿下踩住一个梆梆硬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崭新的鞋。彩兰刚咽下去的那口气,忽悠一下又从心底里翻腾上来,她把放在炕沿底下的新鞋捡起来狠狠地摔出门去,接着就破口叫骂起来。彩兰毕竟是女人,是女人就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和旁的女人好。
彩兰刚骂开口,郭安屯骨碌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把手里的竹杆烟袋“咔嚓”一声在砖眼墙上扳成两截,吼着声比彩兰的声音更响更亮地骂道:“反了你了。你要是再敢给老子闹出事来,非把你的狗腿打断不可。你一天好吃懒做不干活,成天让老子踢靸一双开梆烂底的破鞋,丢人不丢人。”
彩兰见男人把旱烟杆都扳断了,就禁了声,她要不禁声拳头就打到脸上了。
郭安屯赤脚下炕把彩兰摔出去的鞋捡回来穿上,见彩兰再不做声,就也把声放低些道:“七七七八八八,我给你说过多少回,马桂花是你的亲家母,你一天少给我丢人现眼。知道不知道,人家马桂花是看见麦秸积着火那天,我脚上踢靸两只不跟脚的烂鞋,才好心做了这双鞋。”
一提起麦秸积着火那天郭安屯踢靸着烂鞋跑不动,彩兰也“噗哧”一声笑了。彩兰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她把丢人当耍牌哩。麦秸积着火那天她也在地里,在往回跑的路上她看见自己男人抬不起脚的那个狼狈样,甚至比别的女人笑的还厉害。
“笑啥笑。”彩兰一笑,郭安屯扳严了的黑脸也就松开了,
对自己男人和马桂花的来往,彩兰实际上已经服了,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下,真真假假的里面还有一层亲家的关系,发一阵火消消气也就算了,闹腾起来真的不好看,万一以后真的成了亲家呢。再说自己手慢,老让男人穿一双破破烂烂的鞋也实实过意不去。男人穿她一双鞋也是应该的,也省的自己再熬灯费眼。于是彩兰就说:“穿她衲下的鞋行,但有一条,再不许和她弄那种事。”
郭安屯没想到彩兰今天会这么开通,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咧着嘴笑了,说:“知道,我能和亲家母干那种不能见人的事?快烧火做你的饭吧。”
彩兰无可奈何地拉响了风箱。
正在河滩割草的李丁民突然就木呆呆地愣往了,水仙以为他那里不舒服,就扔下手里的镰刀,跑过来问:“咋咧?那里难过的?”李丁民激灵一下,说:“咋也不咋。”两个人就又割草。
麦秸积着火,开始在河滩里割草,他们俩口子就没有分开过,天天晌晌都在一起,这是两个勤快人,他们每天交回来的草比一般人都多。他们的多是实实在在的多,不掺一点假的多。诚实农民的本色在这两个身上得了真正的体现。
李丁民割几下草,就又停下手。水仙扭过脸怪怪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李丁民干脆把手里的镰刀一撂,坐在草滩抽起旱烟,不是往常那样抽一袋两袋就紧着起来干活,而是一袋接一袋,一锅续一锅,没完没了地一直抽,眉头还拧着一个老大的疙瘩。撅起尻子一直在割草的水仙就不高兴了,她扭回脸高声说:“要是身上难过,就回窑里歇着去,要是不难过咱就紧着割草,烟又不顶饥不顶饱,一个劲地抽那干啥吗。”
“宁宁地。”李丁民似乎有些发火。他的性格轻易是不发火的,今天他这是咋啦吗?水仙也再不吭声,弯下腰割自己的草去了。李丁民正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这问题关系着卧马沟的家家户户,关系着卧马沟的将来。这个问题也是由麦秸积着火而引发着让他思考的。他在想,怎样才能把那群在村子里疯跑疯窜的孩子们管住,他想到了学校。卧马沟是个小村,原来家家都穷,别说是办不起学校,就是有了学校,也上不起学。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解放土改都快十年了,原来没吃没喝的卧马沟贫农早挺直腰杆吃饱饭了。现在是该办学校的时候了。卧马沟从古到今没有办过学校,连私塾都没有办过,除了原来的郭福海家,卧马沟几乎没有人上过学,满村里没有几个识字的人。正因为都不识字,农业社成立时选社长才不得不用碗里投黄豆的办法,这都成了外人笑话卧马沟的口实了。办起学校就把疯野的孩子们管束住了,更要紧的是孩子们就能学下文化。这一代人能用碗里投黄豆的办法选社长,下一代人也能用这办法?那不成了今古奇观更让人笑话。喜娃出去上了三年学,回来就能记工当会计。孩子们都上几年学,不是就都有出息了。要是早点办起学校,孩子们就不会钻在麦秸集旮旯里玩火,麦秸积也就不会着火。对,办一所学校,办一所卧马沟自己的学校。李丁民坐在草滩里连着抽了十几袋旱烟,最后就想出来个这事情。
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已经送出去上学了,他这样想是为了更多的孩子。这一晌他就没有割下多少草,惹的水仙老大的不高兴。李丁民自己却少有的兴奋,他把草篓子背上场,也不等保管过秤,推给水仙就往吴根才的上房院跑。连郭满屯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李丁民每晌割回来的草都是一担,这一晌咋只背回来一篓,还话都不说,扔下就跑的没影了。郭满屯就问水仙:“丁民今天咋咧,和往常不一样喀。”水仙噘着嘴也说不知道。
在上房院李丁民没有把话说完,吴根才就把两只大手响响地拍在一起,说:“好事情呀。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事哩,办起学校就把娃子们圈管住了,要紧的是娃子们就学下文化啦,就不会像咱们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好。把安屯叫下来,咱们三个先好好商量商量。”
吃过晚饭,三个村干部坐在官窑里正正经经地商量起卧马沟兴办学校的事情。这是大事,大善事,关系着卧马沟子孙万代的大善事。虽然已经解放土改这么些年,但中条山深处的卧马沟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们还没有学校,孩子们还像羊一样在村子里撒放着,谁要想读书识字就的到山外去,就的到远一些的大村子去。像卧马沟这样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子,那时候一般都还没有学校。山区的闭塞和落后不是短时间造成的,也不是短时间里能解决的。要解决这问题需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更需要付出相当长的时间。兴办学校造福后人,这样的事情还用商量,干起来就是了。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兴奋的闪起红光,他说:“现在就是和解放前,和土改前不一样,那时候咱们请不起先生,现在只要咱办学校,先生不用请,区委就给派来了,公办老师来咱只管一口饭,旁的咱啥也不用操心,公家啥都管。是这,明天就到区委去,有了这个想法,就紧着把事办成。”
坐在炕沿上的郭安屯翘起腿,看着才上脚两天的马桂花给做下的合脚新鞋,嘿嘿地笑了。夏收以后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到下马河区委开过会哩,现在又有机会了。好长时间以来,代表卧马沟出去开会办事的总是郭安屯。吴根才这个人不爱张扬,不爱跑闲腿,所以有个啥事他就把郭安屯打发去了。郭安屯张张扬扬的就好个这,卧马沟离下马河有二十里,这二十里河滩路对郭安屯来说根本就不算个啥,只是他在这二十里河滩上来回走的时候脚上常没有一双合脚的新鞋,这下好了,脚上才有了一双马桂花做下的新鞋,二十里路还不是抬腿的事情。脚上有了新鞋,再走进区委大院的时候,那些干部就再不会咧着嘴笑话他是济公师傅了。郭安屯心里喜滋滋想着明天进了区委大院先去找谁,是先找区委书记老周呢,还是先找韩同生……
吴根才点一袋旱烟,看看沉寂不语的李丁民,再看看满脸都是兴奋的郭安屯,说:“这是个大事,明天我和丁民到下马河跑一趟,安屯你就不用去了,你在家里招呼着社员们浇地割草。”
听吴根才一说这话,郭安屯瞪着眼,傻个毬咧。他想着咋也该他去,咋突然就又不让他去了,他心里有老大的不愿意,但却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不是正位上的神,关键时候就不管事咧。
李丁民还是惯常的样子,眯缝着细细的眼睛,慢咧咧地举着一杆旱烟吱吱地抽。郭安屯心里有了沉重的失落感。
第二天吃过早饭,郭安屯背着草篓从坡道上下来,坐在河渠上就不想再动,他心里疙疙瘩瘩地想不通,碰上这么大的事情,吴根才就把他往边里撂,把李丁民往头里推,真他妈的不够意思。郭安屯坐在河渠上闷闷地抽起烟,他今天虽然下来的早,却没有心思去割草。
郭安屯正坐在河渠上抽闷烟,吴根才和李丁民就从坡道上下来,两个人今天都换了衣裳,都穿的周周正正的,尤其是李丁民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像是出门相亲的新女婿。见两个人下来,郭安屯提起篓子想躲,但已经躲避不过了。吴根才粗粗的一嗓子喊住他:“嗨,这么早就下来了。”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强挤出笑,接上话说:“早啥呀,也是才下来,抽两袋烟再动镰。”“行,你在村里招呼着,我俩去走一趟。”“去吧,乘早起凉快。”
吴根才和李丁民沿着河渠向下马河去了。割草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从坡道上下来,人们下来谁也不像郭安屯那样先坐在河渠上抽几袋烟,都是急着往草滩里钻。割草和平常上工不一样,平常上工到了地边上说说站站无所谓,反正到天黑有人给记工。割草是按斤记工,割不下草就记不下工。人们下来谁都不肯耽误自己的时间,都提着磨快的镰刀急着往草旺的地方钻。郭安屯不急,他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不割一根草都能在保管的本本上记下一百二十八斤的数,他急啥。社员们一群群一串串都从他脸前走过去了,他还坐在河渠的石头上有紧没慢地抽旱烟。直到月儿和巧红下来,他才眼睛一亮从河渠上站起身。郭安屯已经观察注意好多天了,他发现月儿和巧红这两个卧马沟最年轻好看的女人,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吴根才进进出出地往前沟后沟里钻,他就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事情。年轻好看漂亮诱人的月儿为啥一见他就慌慌张张地躲老远,而跟在吴根才身后就像是块抹布甩不掉。土改斗争郭家的时候,吴根才和他郭安屯一样狠,这月儿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他觉得这里面有事情了。
月儿才不像是一块抹布似地沾在吴根才身上甩不掉,这几天是吴根才像抹布一样一直往月儿身上沾。在笸箩潭边无意中偷看了月儿和巧红的光身子后,吴根才肚子里像灌满了糖,灌满了蜜,灌满了陈酿美酒,让他甜,让他醉,让他迷,他就再舍不得离开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担起草从后沟往回走的路上,他就和两个年轻女人约定:明天还到后沟来割草。不等月儿答腔,巧红就响响地答应下来,巧红觉得能和社长在一起搭伙割草是一种不小的荣耀,再说社长又这么能干,一个人割倒的草就够他们三个人往回担。月儿的想法和巧红大不一样,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再三浮起的诡秘的笑,让月儿感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她敢肯定地说吴根才藏在笸箩潭边把她和巧红看了,他脸上跳动着的让人不可捉摸的笑就是明证,他把她们再往后沟里引,还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哩。月儿不能答应,月儿想:明天不但不跟着吴根才再到后沟里来,从今往后也再不跟着冒冒失失的巧红胡乱地跑了。明天还是跟上耀先正正经经地在前滩里割草,月儿知道自己和巧红不一样,巧红根红苗壮,贫农的女儿,贫农的媳妇,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人家也能扛的住。自己是个啥?地主的女儿,地主儿子的媳妇,就是芝麻大的事掉在自己头上,也能把自己砸倒。
巧红叽叽喳喳地应了声,没有听到月儿的应声,吴根才就知道月儿心里在想啥。在快到村口的河渠上,吴根才碰见迎面来接月儿的耀先,张口就说:“拴娃,明天你也不用割草了,明天你和虎堆搭伙去浇地,月儿和巧红正好搭伙割草。”
耀先从河渠上过来,看见月儿担着草和吴根才走在一起,心里先是一惊,到了跟前吴根才再这么一说,耀先心里就更虚了,但他不能违抗社长的命令,他只有受命服从。耀先回说一声“知道咧。”就从月儿肩上接过担子,跟在吴根才身后一声不响地往村里走。
被耀先替换下来的月儿落在后面帮巧红背了草篓子,她和巧红走在一起想提醒一下巧红,告诉她吴根才可能躲藏在石头后面看她们精光着身子洗澡来着,但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怕巧红冒冒失失地心里搁不住事,再嚷叫出去,就更不好收拾了。
回到崖口耀先也是几次想张嘴问问月儿后晌和巧红割草,咋就又和吴根才相跟到一起去了。最后他也是忍住没有问,他想有事没事月儿都会给他说,月儿从来不在他跟前藏掖话,往常两个人不在一起干活,回到崖口就总是要说一阵自己遇到的事情。但是月儿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们一后晌是在一起无话可说。迟迟等不见月儿说话,耀先瘦削的脸上泛起一层凝重的表情,就引着新生坐到杜梨树下吹起了唢呐。
今天后晌在后沟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对耀先说,不是月儿想向他隐瞒什么,月儿是不想再增加他精神上的负担,他心里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月儿也看出耀先脸上的期待和不安,但她就是不能说,说啥?说她和巧红在后沟笸箩潭里脱光了衣裳洗澡让吴根才看了,还是说吴根才约定了明天还让她们去后沟割草。干脆闷着啥也别说,反正对得起良心就行。
在杜梨树下吹一阵唢呐,天就黑严实了。停下唢呐,耀先拥着儿子在崖口上又坐一阵,再细细一想,觉得是自己不对。月儿跟上自己把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他还有啥不放心的,月儿又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有巧红做伴呢。即便是月儿真的有上点啥事他也能原谅和理解,自己能够给予月儿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二天一大早虎堆和巧红就一起到崖口上来了,虎堆扛着一把钢锨,他是来叫耀先一起去浇地的;  巧红背着草篓,她是来叫月儿去后沟割草的。
耀先心里不再有那么多疑虑,有巧红给月儿做伴,还想那么多干啥,就扛上钢锨跟着虎堆回水浇地去了。
耀先被另派了活,月儿只好还跟着巧红去割草。从坡道上下来,月儿就给巧红说不要跟着吴根才到后沟里去了。巧红睁着狸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问为啥?月儿说不出来为啥  。巧红就把背在肩上的草篓子撂在皂角树下,跑进上房院叫社长去了。就这样月儿和巧红一连好几天都跟着吴根才到后沟里去割草。也就是在这几天,月儿对吴根才有了新的不同以往的看法。吴根才再不让月儿感到害怕了,她觉得他不是一个坏心眼的人,他和郭安屯不一样。如果他是那样的人,那天他肯定就不会让她和巧红在笸箩潭边穿上衣裳,如果他是那样的人,这几天他就会在后沟里对她和巧红使出手段。他没有,这几天在后沟他除了用火辣辣的眼睛往她脸上看,再没有别的粗鲁过火的行为,甚至连一句调戏的脏话都没说过,顶多说几句逗乐的笑话。而他割起草又是那样的卖力气……
今天从坡道上下来,吴根才没有等在皂角树下,这几天月儿和巧红每次下来,那张阔阔大大的笑脸就在皂角树下等着了。冒失的巧红把草篓子往皂角树下一扔,说:“社长今天咋还没出来,我到上房院叫他去。”说着就风快地跑进去了。稍稍一刻巧红噘翘着嘴从上房院的大哨门里出来,嘟嘟囔囔地说:“社长今天到区里去了。”
一听说吴根才不在,月儿心里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也有了一股惆怅和失落。她淡淡地笑笑说:“社长不在,咱们也得割草呀。”月儿领着巧红走进沟口,月儿正想着吴根才不在她和巧红还要不要再到后沟里去,抬头就看见郭安屯在前面的河渠上站起来,月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地就有些零乱。月儿脚步一慢,巧红就跨到前面,就正好接住郭安屯的话。郭安屯的话是怪声怪调的。“哟,今天你俩咋没跟着社长一道下来呀。”不知深浅而又冒冒失失的巧红也不和月儿商量一下,张嘴就说:“社长到下马河区里开会去了,要不你跟着我们到后沟去吧,后沟里的草长的可旺了,密密匝匝的有一尺高。”“行呀。社长不在,今天我陪你们,走。”郭安屯丝毫没有推脱和迟疑,背起草篓子就往头里走。
巧红呀巧红,巧红给月儿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月儿不跟着走不行,跟着走也不行。不跟着走,她这样的身份郭安屯怪罪过来,她就受不了。跟着走,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人,是和吴根才不一样的人,是一个敢在女人跟前使坏的家伙,他欺负过她好多回了。
巧红没有月儿的经历,自然就没有月儿痛切的感受。巧红以为郭安屯也是村干部,也会像吴根才一样领着她们在后沟里好好地割草。
郭安屯垂涎月儿的美色已不是三天两天了,打第一次见了月儿的面,他就有了邪念。但是月儿不买他的账,一点机会也不给他,那年腊月二十九,他把月儿堵在崖口上的窑里,把月儿脱剥的赤条精光,满以为事情成。有了一回,就能有两回,有了两回,就能有无数回。能和这么美的女人睡上几回觉,也不枉当一回男人。都说赤光了身子的女人不知羞,可这个月儿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让扒光衣裳就猫儿兔儿似的爬卧在炕上不敢动了,就任由男人去搓揉,去弄。这个月儿被剥脱光反而踢腾的更厉害,竟然一家伙踢到他的裆里,当时他就以为裆里那根硬硬的东西让她给踢断了,那个疼呀真是没法儿说。从那以后郭安屯就恨起月儿,当然恨是恨,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和她睡上一觉的,这个月儿美的能让你忘了恨。郭安屯没想到这个月儿,这个地主的女儿,地主儿子的媳妇,竟还是个死守贞操的烈妇,她宁可受大罪,也不肯松腰带抹裤子,这个时候多少个地主的女人不是主动往村干部的炕上钻。松开腰带抹下裤子,不是吃亏,而是沾光,谁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和村干部好还能吃亏。可月儿就是不给他松腰带抹裤子,那好,自己愿意找罪受还不好办。身为民兵队长的郭安屯就用专政的手段对她和她的男人施行严厉的管制。不过话说回来,郭安屯并没有放弃要把月儿弄到手的努力,如果月儿能投怀送抱主动上门,他马上就会放松对他们的管制。
在往后沟走的路上,郭安屯说了许多明显挑逗的话。月儿像耳边风一样不去理会,倒是不知深浅冒冒失失的巧红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和郭安屯说个不停。这时候郭安屯把心思也就转到巧红身上。巧红虽没有月儿长的美,但比卧马沟别的女人长的都好,也是雪蛋儿一样的白,比月儿还要年轻几岁,女人年轻就是宝。如果能和巧红好上一回也值,郭安屯在往后沟走的路上改变了方向和目标,就只顾巧红,就把月儿放下了。
到后沟割起草,郭安屯就有意把巧红往边上引。月儿嫌碍眼有意往另一边躲。郭安屯虽然撩撩逗逗动手动脚的,但毕竟还是没有和巧红把那种事做出来,这里毕竟还有一个第三者——月儿,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是不能在人面上弄的。
在后沟割完这一晌草后,月儿就再没有到后沟去,任凭巧红怎样磨缠,她就是不去。她宁可在前沟河滩里割草,也不到后沟去,前沟河滩里的草是没有后沟的草旺,但前沟河滩里人多,人多鬼就少。
区委书记老周听吴根才和李丁民说要在卧马沟办学校,立即就表示赞同和支持。他给两个最基层来的干部一人倒了一茶缸开水,就坐下来认真地和他们说起这事,“好嘛。”老周赞赏地说:“你们能想到这事很好嘛。解放这么些年,卧马沟也该有一所学校了,兴学办校,是件有功德的大事,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我们这一辈人不识字,但绝不能让下一辈也不识字,我们闹革命为的是啥?翻身解放,也包括文化上的翻身解放。人人都有吃有穿有文化才是我们革命的目的。我很快和县里的教育部门联系一下,给你们卧马沟派一个好老师。”
受到区委书记的支持和表扬,吴根才心里美滋滋的。他咧着大嘴笑呵呵地接过区委书记的话说:“对头,你给我们卧马沟派一个好老师,派一个厉害老师,咱山里的娃子又皮实又捣,老师不厉害降不住他们。”
吴根才的话把老周也给逗笑了,他说:“要好老师听说过,要厉害老师,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卧马沟的娃子不是挺听话吗,我去过几次,不见有几个捣世的呀。”
吴根才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再看一眼沉寂不语的李丁民,说:“前几天,几个捣世鬼娃子钻在麦秸积旮旯里耍火,把社里的麦秸积给烧咧。”
老周猛然一惊。“什么?你们卧马沟的麦秸积着火了?孩子们出事没有?”“娃子们都好好的,只是把麦秸积烧了个精光。”吴根才说。老周焦虑地再问:“麦秸积着了火,你们农业社里的牲口吃啥呀?”吴根才也是一脸的忧愁,不过他还是把补救的办法,向老周书记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吴根才把卧马沟麦秸积着火的经过和动员全体社员割草补救的办法说完,老周书记沉吟片刻,说:“面对突发奇来的灾难,你们能积极主动地想办法克服,这很好。但是你们农业社里的牲畜不少,要接上明年的麦秸还有很长时间,牲口虽和人不一样,但也是长着一张嘴,它只有吃饱肚子才能帮人干活。如果后冬或是明年开春你们割回来的草接续不上咋办?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和其他同志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能从别的农业社给你们调一部分麦秸,不能因为牲口吃不上草料再把农业社的庄稼耽误了。”
吴根才和李丁民到区委跑了一趟,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把老师的问题解决了。老周书记答应等秋天开学给卧马沟派一个公办老师。第二,老周书记还决定协调一下,从别的农业社调一部分麦秸,支援卧马沟。老周书记说全区是一盘棋,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从区委回来,吴根才就着手准备学校的事情,不能等到秋天老周书记把老师派来了再准备。老师一来就要上课,没教室没课桌咋上课。为此开了一次群众会,把要办学校的事向大家交了底,决定教室就暂时设在官窑里,学生的课桌和坐椅由各家各户摊凑。
一听说卧马沟也要办学校,全村的人都咧着嘴笑了,几辈子人做梦都在想的事,终于要实现了。人们空前的高兴,空前的热情。当下把家里的桌椅腾出来就往官窑里送,家里有适龄上学儿童的把桌椅腾出来送来了,家里没有适龄上学儿童的也把桌椅送下来了。人们搬送下来的桌椅板凳参差不齐,有直背靠椅,有圈椅,有太师椅,更多的是杌子和条凳。桌子则都是摆在堂前的八仙供桌,或是吃饭的小桌。
卧马沟所有人家都喜气洋洋地往官窑里送桌子送椅子,唯独住在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没有往官窑里送。不是他们不想往下送,他们实在是没有。土改的时候他们两手空空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上了崖口又被严格管制着不许这不许那,他们手里没有钱,即是有钱也不许出村,也置办不回来东西。郭安屯把他们死死地限制在了崖口上。看着乡亲们喜气洋洋地背着桌椅板凳往官窑里送,耀先月儿在崖口上很是着急,他们实在是有手没拿的,窑里空空荡荡没有那两样东西,要是有他们会毫不吝啬毫不犹豫地送下去,新生毕竟也是要上学的,可是他们手里实在是没有。耀先跌着脚后悔起来,后悔早几年背柴卖篓还能往下马河跑的时候,没有买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如果那时候置办下,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耀先月儿最害怕的就是和大家随不上套,被凉凉地甩在一边。过去入不了互助组的寂寞和孤独,让他们不堪回想。
怎么办?耀先和月儿急的在崖口上团团乱转,却丝毫没有办法。已经六岁的新生倚靠在窑门上嘴里嗍着一根手指头,睁着一双精灵灵的大眼,静悄悄地看着焦虑中的爸爸妈妈。在压抑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起来的新生性格是内向的,小时候没有奶吃,吮嗍自己的手指头就成了总也改不掉的习惯。这习惯当然不好,即不雅观更不卫生。在焦虑和急躁中的耀先看见倚在门上的新生嘴里又吮嗍着手指头,就对着孩子发起火,这是他第一次对孩子发火,他走过去在新生的小手上重重地打一下,严声道:“给你说过多少回,嘴里不要嗍手指头,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新生挨了打,也挨了说,就垂下手低下头默默地流眼泪。性格内向的孩子都倔强,新生即是在外面受了欺负,也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很少哭出声来。
月儿过去把新生的头搂抱在怀里,嗔怨地看着耀先但没有说话。耀先在窑里烦躁地转着圈。月儿按抚了一阵儿子,想出一个主意,就试探地对耀先说:“要不咱们拿点钱送下去,也算是咱的心意,不然让别人误会了咋办。”
“往下送钱合适吗?”耀先满脸的疑虑,生怕把事情做错了。
“试试吧,咱总的有个表示,这是村里的大事,咱不能无动于衷。不然又要挨说了。”月儿上炕小心翼翼地把炕架上的桐木箱子端下来。他们的钱就在这里面锁着。月儿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裹了又裹的小布卷子,这布卷子里便是他们这些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当。一共是八十二块五毛钱。月儿颤着手掀开包在钱上的最后一层绢子,抖抖索索地从里面抽取出两张拾块钱的钞票,递到耀先手上。
耀先接过月儿递过来的二十块钱,手也有些抖动,却不肯收缩回去,他低低地说:“再给两张吧,太少了拿不出去。”
月儿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她真的舍不得,这八十二块五毛钱是她和耀先这些年起早贪黑流血流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攒下的,这每一张钱票都浸满了他们的汗水。月儿颤着手再从里面拈出两张拾块钱的票子。除过这两张,钱卷里再没有大票了,剩下的就都是零碎小票。
耀先手里有了整整四十块钱了,但他的手还不往回收缩,他再看看捏在月儿手里的一卷零钱小票,再看看自己手里轻漂漂的四张钱票,再说出来的话就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样在半空里颤颤地抖。“给个浑数吧。”耀先说着在月儿手里一把零碎票子里又挑捡了五张两圆钱的票子,把钱凑够五十块。耀先再在手上拿钱的时候,月儿眼里就流溢出心疼的泪珠。八十二块五毛钱一下就少了五十块,少了一大半,怎么能让人不心疼,这是他们上了崖口这么些年积攒下的全部积蓄。这些年他们在崖口上生活的多艰难呀。
耀先手里端着整整五十块钱出了窑门,到坡下的官窑里去了。
月儿满眼含泪把剩下的一把零碎票儿收卷起来,扭头看见新生定定地立在炕沿边,看她端在手里的小箱子。月儿心一软从箱子里摸出一块亮晶晶的冰糖,递到儿子手上。这冰糖还是几年前叫虎林从下马河集上捎回来的,这几年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她才舍得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往儿子手里放。炕架上的小木箱就成了新生向往的地方。可怜的孩子,二斤冰糖竟吃了整整一个童年,这样的童年,回忆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是甜?是苦?
耀先手里紧紧地捏着五十块钱,向官窑走去。在那个年代,五十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耀先和月儿在农业社里辛苦干上一年也挣不下这五十块钱,区里的一个干部,比如说韩同生,一个月也就是开二十八块钱的工资。那时候的五十块钱能办好多好多事情,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呀。
耀先手里捏着五十块钱走进官窑,看着快把官窑摆满的一堆高低不平,宽窄不等,新旧不一的桌椅板凳,心里忽悠又生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当木匠。
卧马沟全村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干木匠活,无论是谁家的凳子断了腿,桌子开了面,都得到外村去请人。如果学会木匠活就即能方便了自己也能帮助了别人。耀先进而想到:学会木匠,就做一批新桌椅,就像原来上学的三合镇学校教室里摆的桌椅一样,摆在这官窑里,让卧马沟的孩子们坐在上面舒舒展展地上课,那有多好呀。耀先把这个美好的想法悄悄地搁在心里,在没有把事情做出来之前,他一点都不敢张扬,即是做出来也不敢张扬,地主的儿子那里有张扬的资格呀。
吴根才李丁民,尤其是郭安屯坐在官窑的土炕上,用怪异的挑剔的带有明显不满的眼神,看着空手走进官窑里来的耀先。整整一天就没有人空手进来过,谁都是背着桌椅板凳进来的。耀先努力平抑住自己激荡起来的心情,向坐在土炕上的吴根才走过去,到了跟前他把捏在手里的钱展亮出来,真心诚意地说:“社长,我家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板凳。我拿下来五十块钱,等学校开学的时候买书,买本,买粉笔墨水啥的就够了。”
刚才几个人坐在官窑土炕上还在说这事呢,卧马沟家家户户都积极主动地把桌椅板凳送下来了,唯独还不见崖口上的耀先月儿下来。没想到他却一下交来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在当时能买回来好几套全新的桌椅,五十块钱放在他们谁手里都是沉甸甸的。
如果不是耀先亲口说出来学校开学还有那么多要买的东西,吴根才是不好收要他的钱的。开群众会的时候只说让大家捐桌椅板凳,没说捐钱。吴根才一天学也没上过,他不知道学校开学还德买书买本的破费钱。吴根才就很大方地接过耀先交上来的五十块钱,转手交给会计喜娃,并对喜娃说:“在账本本上给拴娃记上五十块钱。”完了再扭脸向耀先说:“你到底是上过几年学,能把问题想的这么周到。好咧,全村再没落下的人家了,这桌椅板凳估摸着也够了,拴娃又送下来五十块钱,这就啥也不缺了,就等着老周书记给咱们派老师来了。”
区委书记老周不仅给卧马沟派来了老师,还给卧马沟送来了牲口过冬吃的麦秸草。老周是个很注重实际的好干部,他心里惦记着的就是工作,当吴根才和李丁民来区委汇报说卧马沟的麦秸积让小孩子们玩火点了,他心里就一直想着卧马沟农业社几十头牲口过冬的草料问题,虽然吴根才他们采取措施动员社员割草,为今冬明春储备草料,但他就是放心不下。利用区委一次开会的机会,他做了工作,要求别的农业社发扬阶级友爱的风格,支援一下卧马沟,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的干部都积极响应区委书记的号召,回去就组织车马和人力,送来了足够卧马沟的几十头牲口过冬的草料。
幸亏有兄弟农业社的大力帮助,不然后冬卧马沟的牲口真的非断顿闹饥荒不可,卧马沟的社员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们割回来的草毕竟有数,一头大牲畜一天要嚼吃几十斤草料,他们槽头喂养着三十几头大牲畜,算一下账就能知道他们割回来的草够还是不够。
连着几天都有人来给卧马沟送麦秸草,皂角树下两边的大场子上堆满了兄弟村支援来的麦秸。皂角树也见证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阶级友爱的伟大情谊。每当送麦秸草的车马进了村,卧马沟的社员就争抢着把吆车来的兄弟往家里拽,就争抢着要管饭。
月儿在崖口上做好了两锅饭,耀先都没有把人请上来。凡是吆车送草来的都是邻近村里的人,邻村人都知道郭耀先是地主的儿子,谁肯到地主家去吃饭呀,现在是啥时候,反右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在全国进行着,谁愿意没雨揽天旱去沾那些人的边,不是没事找事吗。人都是现实的,更是利己的,谁都不愿意把自己往是非里搅。
耀先月儿一片诚心,崖口上却终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肯上来吃他们做好的饭,看着下面家家炊烟户户欢声,早就有过的那种酸楚与孤独重又浸漫在他们的心田。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社会的变化,他们的处境会慢慢地好起来,土改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还短吗?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用十年的时间还赎不清过去的罪孽?过去他们有过罪孽吗?天晓得。
耀先月儿再不敢贸然请送草来的同志到崖口上去吃饭,他们身上背负着另类的特殊标记,他们和送草来的同志不是一家亲的阶级弟兄,他们和送草来的同志之间横亘着一座人为的大山,一座如同喜马拉雅山一样高大的大山。登山队员用不长的三十天就能从号称是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上翻越过去,可是耀先月儿要想翻越横亘在他们脸前的这座人为的大山,却要耗费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天呀,唐僧到西天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恐怕也没有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哀……
耀先月儿不敢再请人到崖口上来吃饭,他们没有资格请人吃饭。他们只能不停地用桑木杈往起堆挑送来的麦秸草。
一阵脆生生的鞭响,马桥村的麦秸草也送来了。马桥村送草来的吆车把式不是旁人,是张小河。“小河哥。”正在场上挥着木杈堆积麦秸草的耀先月儿几乎同时喊着向吆车上来的小河跑去。
“吁——”张小河用长鞭指住拉梢的黑骡,拽着车辕里红马的缰绳,把满满一车麦秸草退到麦秸积跟前,把手里的鞭杆交给副手,就笑呵呵地迎上耀先月儿。他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小河平常就不爱多说话,见了面也只是搓着一双大手嘿嘿地笑。月儿激动的满眼是泪,她不能不激动,小河哥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小河哥来了,她就能像别人一样,在崖口上烧火管饭了,小河哥来了她也就有了做人的权利了。耀先瘦削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欢笑,他上去一把抓住小河的胳膊,像是怕被别人抢走一般,热切切地说:“小河哥,走,回家吃饭。”耀先直接把崖口喊成了家。是啊,在耀先心里张小河就是他的亲兄弟,只有亲兄弟之间才能用上“回家”这两个字。
“走,回家。”小河也用粗浑浑的嗓门响响地应一声回家。三个人就像是真的兄弟姐妹一样,搂抱着胳膊往崖口上去了。
新生还小,耀先月儿下去干活的时候就把他留在崖口上,让他看门。新生很听话,一般不怎么乱跑,即是有旁的孩子上来叫,他也不一定跟着下去玩,因为下去常受一些孩子的欺负,尤其是郭安屯的那几个儿子,他们都比新生大却常欺负他,让他学狗叫,学猪叫,学鸡叫,有时候还让新生爬在地上当马骑,新生要是不听,他们就打就骂。新生小小的就知道地主的儿子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新生平常宁可一个人在崖口上独自玩,也不下去找伙伴。
独个儿在崖口上摆料结石顶牛儿玩的新生看见爸爸妈妈领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生人走上崖口,就站起来偏着头定定地看,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好像还没有记得有人到他们崖口上的家里来过,也没有见爸爸妈妈这么喜欢过,新生长这么大没有走过亲戚,也没有亲戚到他们家来过,他很羡慕别的孩子有舅舅叔叔姑姑姨姨一大堆亲人。他曾问过妈妈,也问过爸爸:咱们家咋就从来也不走亲戚?爸爸妈妈就说:咱家没有亲戚,等你长大娶下媳妇咱家就有亲戚了。新生不知道这是为啥,后来也就不问了。
“新生,快过来,叫,叫伯伯。”月儿上了崖口把新生招呼过来,让孩子喊叫伯伯的时候她自己嘴里先绊了一下,一时她不知道该让新生叫小河啥。新生向前迎走两步,低声怯怯地喊一声:“伯伯。”这一声把小河喊的两眼湿津津的,新生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他相信耀先月儿待孩子一点也不会比自己差,但他还就是湿润了眼睛,长的瘦小单薄的新生让他感到心疼。在体质上新生要比他的哥哥姐姐弱的多,怎么能没有差别呢,他的哥哥姐姐是吮吸着母亲丰美甘甜的乳汁长大的,而新生却是喝着米汤汁长大的。小河过去在孩子软茸茸的头发上摸摸,嘴里却说不出话。
月儿悄悄地摸掉眼里流出来的泪水,对耀先说:“你领着新生和小河哥说话,我给咱做饭。小河哥咱晌午吃葱花烙饼。”月儿最拿手的就是葱花烙饼。
小河咧着厚厚的嘴唇笑着只说出一个字:行。小河总是这样,满满一肚子好心肠,就是说不出来。
月儿回到窑里捋胳膊挽袖子张罗起葱花饼。
耀先和小河一人拖拽着新生的一只胳膊走过去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说起话。杜梨树那纹理细密的支杆在晚秋阳光的照射下闪烁起一环金属般的光泽,满树浓密的绿叶像是被神仙点化了一般,每片叶尖上都有了一丝淡淡的金黄,绿叶就像镶了金丝一样好看,枝叶间夹裹着一丛丛杜梨也斑斑点点地快熟了。
在杜梨树下,小河把新生搂抱在自己宽厚的怀里,小河是个淳厚人,他抱着亲生儿子只是个看,并不说一句话。新生靠在小河宽厚温暖的怀里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伯伯与别的叔叔伯伯不一样,这个伯伯是这样的亲和友善,靠在他怀里就像靠在爸爸妈妈怀里一样踏实。事实上到目前为止除了爸爸妈妈外,还再没有人敞开胸这样亲和友善地在怀里抱过他哩,在新生幼小的心灵里所有的大人似乎都是冷着脸的,至少对他是冷着脸的。
“翠翠嫂和孩子们都好着哩吧?”耀先一只手逗弄着新生的一只小手,先问一声。
“好,都好着哩。”本来小河应该问出许多关心的话,但是他没有问,他用自己的眼睛把啥都看到了,他看出来崖口上的这一家三口是和睦的,像所有的农家一样,生活的不宽余,却很踏实。只是笼罩在崖口上的那层浓浓的阴影还在,啥时候灿烂的阳光能穿透这层浓厚的阴影,把崖口上这家人的生活照亮,就好了。虽然小河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山里农民,但他相信卧马沟的崖口上总有阳光灿烂的一天,好人怎么能得不到好报呢。
皂角树下的场子上又垛起一座房子一样高大的麦秸积,这时候区委书记老周给卧马沟派来的老师也挑着担子从沟口上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长的稀松精瘦,却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皇甫志高。
皇甫老师从教多年以严著称,文教局的刘嘉平局长听下马河区委书记老周说卧马沟的一群山猴娃子不好管,把农业社的麦秸积都点了,他就把在全县都出名厉害的皇甫老师给派上来了。皇甫老师担子挑来的除了被褥和书本外,还有两样让人料想不到的东西——一根三尺长的教鞭棍和一块三寸厚的打手板。这两样东西都是用上好的槐木料削楦出来的,皇甫老师无论走到哪个学校都要把这两样东西带上,这是他吃饭的家伙,过硬威严的老师手里没有两样这东西不行。
皇甫老师从沟口里上来,就被卧马沟热情的村民迎进官窑,不对,现在这孔窑就再不能叫官窑了,它已经被改成学校做教室了。村干部们再办公说事就挪到对面,过了坡道另一个场子上的窑里,那孔窑就成了官窑。皇甫老师被村民们热情地迎进教室,皇甫老师走进教室心里就有了喜,也有了忧。喜的是卧马沟准备的还算充分,高桌低板凳,排排溜溜地都摆好了。让他感到忧虑不畅快的是卧马沟村没有给他安置出一个单独居住的窑洞,这孔窑即是教室,又是他的寝室,学生们来了在里面上课,学生走了他在里面吃饭睡觉。这真让人感到别扭,感到不方便。可卧马沟就这么个条件,他只能适应这个环境。
皇甫老师走进卧马沟的当天就宣布开学,山里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多的讲究,虽是卧马沟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张学校,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几个村干部和皇甫老师简简单单地坐在一起说了一阵子话,就让各家把九岁以上的孩子送下来上学。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卧马沟村的大皂角树下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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