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转过年春夏之交,沟底河滩地里的麦苗刚刚吐穗扬花。到下马河区委开一天会的郭安屯带回来一条重大消息:三天后,下马河人民公社就要宣布成立。
郭安屯是一路小跑着回来,把这重大的消息直接送到正在地垄里干活的吴根才耳朵里,送到全体社员耳朵里的。郭安屯现在还是个民兵队长,这次还是顶替社长吴根才到区委开的会,所以回来他就得赶紧汇报。
正在地里干活的吴根才和李丁民圪蹴在地脚头的土埝上,听郭安屯扇扇呼呼地把事情说一遍。成立人民公社是眼下全国农村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山下各区已经敲锣打鼓陆续换上了人民公社的牌子。听说四月初八三合镇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时候最热闹,不仅把县长书记请到了,还请了地区的王秀兰剧团唱了两天戏。下马河区委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请不动县长书记,也请不动绛州城里的王秀兰剧团。但是下马河区委决定利用这次机会也好好热闹热闹,搞一个隆重的庆典,起码要跟上全国的形势。一日千里的大跃进运动已在全国掀起,四十里马沟不能闻风不动。为此,区委要求:在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那一天,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全部停工一天,各村的社员不分男女,只要能走动,就全到下马河来参加庆典,各村还务必献出一个节目,以表示对人民公社成立的敬贺。
开多大的会都行,把社员们领去就行,可是要出一个节目,就把卧马沟的三个干部难倒在河滩里了。卧马沟是一个鸡蛋壳篓一样的小村,满共不到二百人。全村连识字的人都没有,那里有弹拉吹唱出节目的人才。咋办呢?往年正月十五下马河大十字上闹红火,卧马沟人只有看的份,没有闹的本事,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吗。吴根才嘬着牙花,瞪圆眼睛愣愣地看着把难题带回来的郭安屯,闷闷地问:“不出节目不行?”
郭安屯也愁恼着黑脸回答说:“不行,区委分管这项工作的是韩同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临散会的时候韩同生还再三再四地对各村的头头们说:必须带一个节目来,还说,这是政治任务。”
“啥话一到他嘴里就成‘经’了。”一向不怎么说话的李丁民突然说出一句冷话。韩同生来卧马沟下过几回乡,办过几件事,卧马沟的人对他都是了解的,所以李丁民才这么冷冷地说一句。
三个人沉沉寂寂地闷了一阵,谁心里也想不出办法。卧马沟里的这一群人在河滩地里做庄稼行,要让他们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拿腔做势地演节目,那是万万不行的,那就等于是让他们上天,他们那里有上天的本事。十个人里头九个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说他们能干啥。吴根才把卧马沟的人捋码一遍突然想起耀先,想起每天下黑崖口上嘟嘟哒哒响起的唢呐声,于是就狠着声说:“是这,到时候让耀先拿上他的破唢呐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去吹,反正他也爱吹个这,咱卧马沟的节目就让他出。”
“这恐怕不行吧,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每天在崖口上吹出来的都是死人调,当节目出,恐怕不行。”郭安屯张嘴就说出两条不同意的理由。
吴根才有些不高兴,他翻瞪着大眼看着郭安屯说:“他不行,谁行?你说咱卧马沟还有谁行?还有谁有本事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说去跳去吹去唱?没有吧,这不就对了。再不要张嘴闭嘴就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也是人,这么些年大家还看不出来,崖口上的那两个人本本分分的比一些人不差,起码比虎林强。”郭安屯无言以对,再不吭声。吴根才接着说:“他能吹了死人调,就也能吹了结婚喜庆的喜欢调,不信叫过来问问。”
郭安屯就在地脚头的土埝上站起来,锄地的社员在地那头歇下一片,入了农业社后人们就养成一个这习惯,只要领工的干部有事往地边上一圪蹴,社员们就也跟着歇手停活。郭安屯不高兴地看看在地那边歇成一片的社员,高着嗓子猛猛地喊:“郭耀先郭耀先,你过来。”坐在人堆里的耀先立马就吓白了脸,在地这边并不是他带头歇下的,他是跟着大家最后歇下的,他赶紧拿起锄把。地那边的郭安屯就又吼起来:“谁让你拿锄来,把锄撂下,过来。”郭安屯一叫从来就没有过好事,耀先不知道刚开会回来的郭安屯又要在他身上找啥事,他心里感到极度的紧张害怕,却又不敢不过去,就战战兢兢地抖动着腿肚子,磕磕绊绊地向干部们走去。
也在人堆里坐着的月儿的心就提悬起来了,当众受辱,在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月儿就是不愿意看到她的耀先受辱受欺负的场面。月儿满脸委屈满脸羞红低垂下头,却不往地拿眼睛往那边溜看。
耀先惶惶恐恐地来到三个干部跟前,李丁民让他蹴下说话,但他不敢蹴,就哆哆嗦嗦地站着等着干部训斥。蹴在地上的郭安屯抬仰起脖子看着猥猥琐琐一脸紧张惶恐的耀先,觉得脖根子酸,就不耐烦地说:“叫你蹴你就蹴,站在那像一根橛似的,蹴下。”挨了骂的耀先慌慌地赶紧往下蹴,蹴的时候也是躲着郭安屯远远的,他蹴在了吴根才和李丁民之间。
手里捏着旱烟袋的吴根才,把阔阔大大的脸扭过来,脸上没有一点郭安屯那样的恶意,他问:“拴娃,你每天下黑在崖口上嘟嘟哒哒地吹的都是些啥呀,能不能说上名堂来?”
耀先紧张的心更是抽缩成一团,他根本揣摸不透吴根才问这话的意思是啥,他想到别处去了,因为他心情常常感到压抑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心里常有舒展不开的难过,所以每每举起唢呐的时候一曲低惋哀泣悲伤绝望的曲调就在卧马沟的上空低低地盘旋,这就是郭安屯说的死人调。耀先以为自己每天在崖口上吹的这些悲悲哀哀的合不上时代节拍的曲子惹恼了村干部,就慌慌乱乱地说:“我以后再不在崖口上吹那东西了。”
郭安屯吹胡子瞪眼起来:“问啥说啥,别往一边扯。”
耀先更感到害怕,两只手都不由人地哆嗦起来,他不知道究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吭吭哧哧地再不知道该说啥。
李丁民看出耀先心里的顾虑,他就把话往透里说:“是这,拴娃,你也不要慌张,四月二十九,也就是大后天,下马河人民公社要成立,到时候各村都得出一个节目,刚才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咱卧马沟的节目就由你出,四月二十九你到下马河大十字上代表咱卧马沟吹一通唢呐。”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耀先紧张的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松驰下来。“这……”耀先想说一句推辞的话,他这两下子怎么能拿到人前去,怎么能到大十字上去吹,他根本就没有拜师学过艺,在崖口上吹着都常走调,解解自己的郁闷心烦可以。吴根才没有让他把这些说出来,他一扬手打断耀先正要往外说的话,说:“这可是一次长脸的好事,四月二十九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两三万人,全涌在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听你嘟嘟哒哒地吹唢呐,多风光呀,不要这呀那呀的,到时候吹就是了。”这么大的面子,耀先那里敢再推辞,那里舍得推辞,村干部把自己当人看,抬举着自己去大十字上风光,这可是破天慌十年里的第一次。怎么能推辞呢,就是有再大的难处,也要把这事应承下来。“行。”耀先没有细细地考虑就答应下来。
吴根才咧嘴一笑说:“到时候你可别给咱卧马沟丢了人,还有,这是喜庆的事,你得吹喜庆的曲调,不许吹出死人调。”
“当然,我给咱吹一段四季欢歌。”耀先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轻松欢乐的笑容。这笑容来的真不容易。四季欢歌是新媳妇入洞房时乐人们常吹的曲子,这曲子轻盈明快舒展奔放,充满了喜庆的韵味。
“行,就吹四季欢歌。”吴根才最后拍了板。三个村干部站起来要接着领着社员锄地。但耀先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痴痴迷迷地看着吴根才,满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咋?你还有事?”吴根才扭头看见耀先脸上的表情,就问一声。
耀先偷眼看一下旁边的郭安屯,吞吞吐吐地说:“到时候能不能让月儿也去?”这对耀先来说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被管制以来,他和月儿再没有离开过卧马沟,再没有去过下马河,这是一次机会,他能去,那么月儿呢?
吴根才爽快地说:“去,能去。多少年就这么一回,去看看热闹有啥不行的。”吴根才满口答应,就把郭安屯的嘴给堵了。如果吴根才稍稍迟疑迟疑,郭安屯就会严厉地说出不。随着时间的往后推移,吴根才和郭安屯在对待耀先月儿的问题上有了分歧,吴根才对耀先月儿开始宽容了,而郭安屯变的更加严厉了。
听了吴根才满口的允诺,耀先高兴的差点跳起来,这么些年来他和月儿被限制被禁锢在崖口上,哪也不许去,他们的自由被仅仅局限在小小的卧马沟里,连到下马河赶集的权力和自由都没有,有这么一次机会,就是获得了一次解放。
耀先转过脸的时候,这边的月儿高高提悬起的心就随着一阵轻风悠悠地飘落下来,她清楚地看见耀先瘦削的脸上泛起一层兴奋的红光,因为有了这层红光他瘦削的脸庞就显得格外生动。月儿不知道村干部把耀先叫过去说了些啥,但她敢肯定,他们这回说的是好话,不然耀先脸上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耀先过来心情激动地看月儿一眼,月儿也给了他一个会心会意的甜笑。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他们用别人不能理解的语言相互传递了心声,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
下工回到崖口,耀先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给月儿听。他把话还没有说完,月儿就高兴地跳起来,在耀先瘦削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对炕上的儿子说:“新儿,快把炕洞窑窝里的唢呐取出来,让你爸爸好好练习练习,练好了带着咱们一起去下马河赶集看热闹。”
耀先从月儿手上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已有些破旧的唢呐,坐到杜梨树下吹练并不熟悉的四季欢歌去了。月儿没有让新生跟过去,怕孩子跟过去打扰了他。平常耀先到杜梨树下吹唢呐总是让新生跟着。月儿把新生揽在怀里,让孩子跟着自己烧火做饭,她一边烧着火,一边给儿子讲起三天后下马河大十字上的热闹。新生出生的第一天被送上崖口,就再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不知道卧马沟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听妈妈这么一说,他幼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一种强烈而美好的期待,期待着三天后跟上要去吹唢呐的爸爸,到那个被妈妈描绘成天堂一样的地方好好看看。
耀先坐在杜梨树下,对着遥远西天的那一抹红彤彤的晚霞举起唢呐。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起来,后悔二叔健在的时候没有认认真真地跟二叔学上两手,现在该用了却吹不准调子。唉,那时候那有心情学唢呐呀,只是二叔不在了,为了纪念二叔,他才把唢呐接过来,才勉强能呜呜咽咽地吹响。这些年虽然几乎每天傍晚黄昏都要在崖口上吹一阵子,但那都是些什么曲子呀,他反复吹奏的也就是三两首低惋凄凉让人听着就伤心落泪的哀乐般的曲子,别的好曲子他不会吹,或是不能完整地吹奏下去。他没有拜过师,也没有一个可交流的对象,只是在独自的摸索中学会了几段并不完整的曲子。四季欢歌今天还是第一次吹,本来这是一曲舒展轻盈明快活泼的曲子,他却吹的支离破碎乱不成章。
月儿把饭做好,也不敢马上搅扰,她把饭热在锅里,怀里搂抱着新生静静悄悄地坐在门槛上,听耀先乱不成章的吹奏。月儿知道这不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崖口上直抒心意的简单发泄。三天后他要代表卧马沟站在下马河宽敞的大十字上,面对两三万人吹奏这曲四季欢歌。月儿期待着耀先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机会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宝贵了。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没有得到过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
耀先差不多吹了一个时辰近两个小时,才算摸准了节律,吹出来的曲子才让人听着不再感到杂杂乱乱的刺耳难听。月儿这才悄悄地过去喊他吃饭。耀先把吃饭的事情都给忘了,他揉摸着有些酸肿的腮帮子问月儿:“你听这四季欢歌的曲子咋样?”
清澈的月光照在月儿美丽的脸上,在她美丽的脸上漾起一片生动的微笑,她鼓励着说:“挺好听的,再练上两天,就更好听了。”
“对,再好好练上两天,咱不能丢了人,不能给卧马沟丢了人。”耀先鼓足了勇气,要为卧马沟,也要为自己争光。
果然两天后耀先就能把四季欢歌的曲子很流畅地吹奏出来了。明天就是下马河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日子,明天他就要站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对着成千上万的人吹唢呐。耀先对着一牙弯月和满天星斗作了最后一次演练,本来他还想再吹几遍,是月儿把他叫回窑里来的。明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月儿要让四十里马沟的人们看到的耀先是个周正清爽精神抖擞的干练人。她在窑里烧了一锅热水,把耀先叫回来,让他好好洗洗,明天就没时间了。月儿自己已经洗过了,她柔软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上身穿着耀先一件宽宽大大的大褂,下身裸着,不过有大褂遮着,下面只露出两条雪白秀丽的长腿。耀先回到窑里看看摆在地上的一大盆冒着温温热气的热水,再看看月儿浴后柔媚的模样,就觉得有些羞愧。月儿多美呀,自己却不行,那个可恶的夜晚,那群可恶的人。耀先不能看到月儿娇美如仙的裸体,一看到月儿美丽的裸体,他就会不由地想起惊倒大柱,失去所有,逃上崖口的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可恶的夜晚。那个夜晚是他幸福的开始,也是他幸福的结束。那个夜晚他刚和美丽的月儿交合在一起,只享受了短暂一刻的幸福,就陷入了长久无边的痛苦当中。从那一天起,他腰里的那根男人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勃起过,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幸福,月儿也是一样……
耀先带着愧疚,带着不情愿脱掉衣裳坐到大木盆里。月儿过来帮他撩洗,当她的手碰触到他腰间那团硬不起来的东西时也深长地叹息一声。月儿也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更是一个痴情重义的女人,一个天底下少有的好女人。可她却得不到女人应该得到的需求,唉,只能说苍天无眼,只能说世道不公。
虽然耀先不能,但月儿并不嫌弃。他们在无边的苦难中相濡以沫地厮守着,厮守着……
第二天钟声响过,全村人倾剿出动都要到下马河去看热闹。学校也接到联校通知,全体师生都去参加下马河人民公社成立的庆典。卧马沟几乎就成了一座空村。何止是卧马沟成了空村,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今天村村都是空的。马沟河滩里这时候流淌着的不再是哗啦啦响动的清澈河水,而是黑压压朝前涌动的搅起滚滚尘土的人群。四十里马沟就这么一条河滩道,三十二村的人都是通过这条道往下马河方向涌的。
耀先月儿引着新生从坡道上下来也就汇到人流里。月儿长的实在是太美了,太出众了,所有走过来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回头往她身上往她脸上看。月儿长的美,长的出众,再一打扮就更美更出众。其实月儿今天并没有刻意精心地打扮自己,她只是昨天晚上用捣碎的皂角洗了头,再坐在木盆里洗了洗身子,早晨起来换了件新衣裳。描眉画眼擦脂抹粉她根本没那条件。但月儿就是与众不同,山里的女人一结婚就在头上绾起楼疙瘩,就是城里人说的发髻。月儿没有在头上绾楼疙瘩,她嫁过来一直就是齐肩短发。山里的女人生下第一个孩子,就不再穿红艳鲜亮的衣裳了,月儿今天穿出来的就是一件鲜鲜亮亮的碎花花红衣裳。还有山里女人不管冬夏四季都在裤脚口上打条腿带,把裤腿像灯笼一样扎起。月儿从来不打腿带,她就让裤脚口自自然然地垂地敞着。再不一样的就是月儿白粉俊俏的脸蛋,她的白,她的美,在中条山上是很难找出第二来的。月儿今天还特意把二叔临终前留给她的那枚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镯戴在白皙盈弱的胳膊腕上。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谁见了不心头一动。
月儿同时把耀先和新生也打扮的周周正正精精神神的,一家三口从坡道上下来,就成了人流里的一道美丽风景。
常年待在崖口上的新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来没有见爸爸妈妈这么高兴过。真的比过年还要好,一下来,新生就撒开手在河滩里欢欢势势地奔跑起来,不放心的月儿跟在后面紧追,这就更惹的满河滩的人都往她身上看。新生朝前跑一阵,就在人群里碰上他最要好的小伙伴杏花。
吴根才一直拽着小女儿杏花的手,不让她撒开乱跑,怕跑丢了。新生跑过来就喊一声杏花。吴根才低头见是月儿的儿子,就问:“咋就你一个人,你家大人呢?来来,别乱跑,和杏花拉住手,小心跑丢了。”吴根才把话刚说完,抬脸就看见月儿到了跟前。月儿今天实在是太美了,美的让他一下就想起笸箩潭边的那番美景。如果不是改改就在身边,如果这河滩里没有这一串急匆匆往前行走的人流,吴根才真的就忍俊不禁地要干出傻事了,多美的人儿呀。他忍住了,这是一朵稀世少有美丽无比的鲜花,这么好看的花儿是不能随意往下采摘的,强行随意地采摘,那盛开的鲜美花瓣就有可能凋零,有可能枯萎。那就再不会看到脸前这张纯情烂漫美好无比的笑脸了。吴根才是个大粗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正直的好人,他宁可想入非非地站在旁边赏花,也不贸然地伸手去摘花。他不忍心用自己这双粗糙的手,去摧残揉躏这朵举世罕见美丽无比的鲜花,他想让这张生动美丽的笑脸常在他脸前飘动。
吴根才的好心肠得到了报偿,月儿到了跟前抿住樱桃般的红唇就冲他甜甜地一笑,还低柔柔地问:“改改嫂,社长你们下来的早。”
吴根才心里荡漾起一片春潮,他清楚地看到河滩道上那么多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都羡慕这个美好的女人只向他一个人抿嘴儿甜笑。吴根才故意朗朗爽爽亮开嗓门说:“不早,不是也才走到这吗。拴娃呢,咋不见拴娃?”吴根才并不回避改改,说话时就把火辣辣的眼光直直地盯在月儿脸上。
大大咧咧的改改才不想那么多事情呢,她一把拽住月儿柔软细腻的手,直楞楞地说:“哟,月儿今天越发的好看咧,真的就和上轿的新媳妇一样。”
月儿羞羞地低垂下头,回答的却是吴根才问起的话:“拴娃在后面哩。”月儿是从后沟割草的时候起再不害怕吴根才的,即是他这双火辣辣的大眼盯在她脸上看的时间再长,她也再不会像原先那样感到恐慌害怕,原来她真的是不敢让他盯着脸看的。月儿心理上的这种变化就是从笸箩潭边开始的,她已经清楚地知道那天他躲藏在笸箩潭边的连山大石头后面,把她和巧红看了个够。这话是后来他们再在后沟割草时,他偷偷悄悄地告诉她的。那时月儿就想:一个这么粗壮虎势的男人,让两个小女人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在眼前晃荡那么半天,竟然没有跳出来使坏,足见这不是一个坏男人。自己裸露着光身子,他都没有跳出来欺负,那平时让他多往脸上看几眼又有什么呀。
吴根才依旧把火辣辣的眼睛盯在月儿白粉俏丽的脸上,说:“拴娃吹的那个什么来着?”月儿赶紧说:“四季欢歌。”“对对对,四季欢歌,吹的好,夜黑间我坐在哨门楼下听了半夜,好听。一会儿到了大十字上保准能撂响。”
听吴根才这样夸赞自己的男人,月儿醉心地笑了,她那白粉俊俏的脸蛋挂满笑就真的像是一朵盛开的美丽鲜花。这是月儿第一次听社长当面夸她的耀先,她当然会醉心醉意地欢笑起来。
吴根才和改改把月儿夹在中间,说说笑笑地随着河滩道上涌动着的人流朝前走,一时间就把两个孩子给忘了,吴根才本来是拽着小女儿杏花的小手,但见了月儿他就把手松开了,到现在还没有想起来,只顾和月儿说话。
耀先手里提着虽精心地擦拭过,却还是显得有些破旧的唢呐从后面赶上来。平常身上总是穿着一身旧衣裳,让人看惯看顺了眼的耀先,今天突然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衣裳,反到让人觉得他更呆板了,更和月儿不般配了。耀先从后面赶上来,看见月儿和吴根才走在一起,先是心里一惊,转眼看见旁边还跟着改改,才稍稍松口气。他上前笑着和吴根才和改改打声招呼。吴根才看见赶上来的耀先身上穿了新衣裳,反而显得呆板起来,就想说一句玩笑话。他还没有开口,耀先发现儿子并不在月儿跟前,就急声地问:“新生呢?咋不见新生和你在一起?”
月儿还有吴根才和改改都是一惊,这一阵子他们光顾说话把两个孩子给忘了。“快找找,别丢了。”吴根才说着快快地朝前走了。月儿侧脸看一下满脸都是不高兴的耀先,也赶紧到前面找孩子去了。大大咧咧的肉性子改改从来就没有急火过,只是那次麦秸积着火急火过一次,还是让郭安屯给激起火来的,除过那次改改再没上过火。见吴根才和月儿前后跑着找去了,她就对耀先说:“丢不了,都那么大了还能丢的了。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河滩跑十几里路走亲戚哩。”
改改一说话耀先就不好意思也到前面去了,他陪着改改说起话。从改改嘴里他知道新生是和她家的杏花牵着手往前走了的,心里也就踏实一些。改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先夸说了月儿一阵,说耀先有福气,摊上一个好女人,人样长的好,心眼也好。接着就转过话题说起牵着手走了的两个孩子:“哎,你看见没有,你家新生和我家杏花这一对小人真像是天生的一对,一见面就把手牵住,牵住手就不想再放开。”
耀先心头一热,他从改改的话里听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中条山上有订娃娃亲的习俗,孩子们一到八九岁十岁,大人们就开始张罗着给娃们说媳妇订女婿,闪过茬口就找不下合适的对象了。地主的成份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耀先月儿的身上,也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使他们这么多年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如果能给儿子说上一个好媳妇,说上一个贫农的女儿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是能把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说下,那他和月儿也就算是把苦熬到头了。耀先想用话探探改改,他也知道改改是个心宽肚子里不搁事的人。
不等耀先用话试探,改改就说出一串让耀先心凉的话:“要不是上马坡的三娃在我们杏花脖子上套了银锁,我真的愿意把杏花许给你家新生,我是看上新生了,也是看上你和月儿这两个大人了。只是可惜人家三娃提前把婚给订走了。”
耀先抬头朝天吹出一口无奈的长气,他曾在什么时候听谁说过这事,他还不大相信。现在听改改这么一说,他就只有仰天长叹。
吴根才和月儿没费啥事就在前面找见新生和杏花,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大人一样走在路上,另一只手都还杂杂乱乱地握着一把路边采下的花花草草,从后面看去像是一对兄妹,像是一对情侣。吴根才和月儿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地一愣……
人们顺着河滩道潮水般地涌进下马河立时就把宽宽的街道阻塞的水泄不通,密匝匝的人浪挤来涌去把集上所有的摊位都挤进小巷胡洞里去了。今天人们来下马河可不是为了赶集,今天人们是来参加下马河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盛大庆典的,是为了看不掏钱的热闹的。街上虽然拥挤不堪,但街中心的大十字上却清理出一片挺大的空场,这场子就是闹红火热闹的舞台。过一会各村的节目就要在这片场子上轮番上演。
下马河人民公社的驻地就是大十字上原来财主贾家的大院,那高大的砖门楼上已贴上红红的对子,上联是: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下联是:农林牧副渔全面经营。横批是:政社合一。这副看似简单的对联,把人民公社深厚的内涵一下就明白无误地昭示出来。公社对面用山木椽条和芦苇草席临时搭起一个主席台,主席台上方赫然一副大标语,上面写着几个万岁: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
吴根才领着改改月儿耀先还有两个孩子来到大十字上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一片沸腾。吴根才选一块便利的地方,把改改月儿和两个孩子一起拽上去,耀先也正要往上挤的时候,架在木头杆子上的扩音喇叭哇哇地响起来:“各村参加演出的人员,各村参加演出节目的人员,赶快到南街粮站门口集合,庆祝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吴根才就向还想往上挤的耀先摇摇手说:“拴娃听,喇叭里叫你们演节目的人到粮站门口集合哩,你赶紧去吧。”
月儿怀里抱着新生,身子紧贴着吴根才站着也说:“你快去吧,我们就在这看节目,就在这等你。”
耀先看看挤在人群里都贴到吴根才身上去的月儿,极不情愿地抽身走了。如果改改现在不在月儿身边,他是断然不能抽身走的,他放心不下月儿。
耀先刚走,一阵噼噼叭叭的鞭炮就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炸响起来。鞭炮一响,看热闹的人就更加疯狂地拥挤起来,在一浪一浪的拥挤中柔弱的月儿抱着新生就有些吃不消,膀大腰圆的改改抱着杏花就能抵抗的住。吴根才见月儿东倒西歪随着人群一个劲地晃,就说:“月儿,来,把新生给我。”吴根才在从月儿手里接孩子的同时侧转身体,让月儿站到他脸前,他们俩这可就前胸贴后背紧挨紧挤地站在一起了。吴根才啥时候想过还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和月儿贴靠着身子紧挨紧地站在一起。为了和月儿能贴靠的更紧一些,吴根才一扬手,把怀里的新生送到肩膀上,这样柔弱俏小的月儿就和抱在他宽大的怀里一样,他就感觉到下面裆里的那根东西硬勃勃地顶起来了,顶到月儿的后尻蛋子上了。实在是太挤了,四周围全是紧挨紧靠的人,连回转身体的一点空隙都没有,月儿就感觉不到后尻蛋子上还顶着一根那东西。吴根才种马一样张动着鼻翼,把一股股粗重的鼻息喷吐在月儿白嫩柔腻的脖项里。在这躁热的人堆里,月儿同样感觉不到脖子后面的这一股粗重的喘息。
鞭炮声停下后,一群人从公社大门里鱼贯而出,走过腾留出来的空场,登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这都是些什么人,吴根才一个也没有看清,连里面是不是有公社书记老周他都没有注意。事实上吴根才就没有朝场子上看,他把所有的心思全都集中到像是抱在怀里的月儿身上了,他觉得从月儿微微敞开的脖领里不断地有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升起,惹的他总想打喷嚏,他那里还顾的上去看场子上都过去了些谁。倒是挨肩站着的改改扛一下他的膀子,惊乍地说:“快看,三娃也在那一串人里呢。”吴根才这才向已经走上主席台的一串人望去,走上主席台的这一串人中他认识一半,另有一半不认识,他不认识的大都是县上来的嘉宾。他的亲家三娃就是也在上面,下马河的支书王永民也在上面。下马河和上马坡是四十里马沟两个上千人的大村子,它们的村支书理应坐上主席台。
区委书记老周自然过渡为公社书记。老周宣布大会开始,由县里来的一位领导做了即兴讲话,接着又有两个人做了简短的讲话,老周就宣布庆祝公社成立的文艺演出开始。演出一开始四周密匝匝的人群又是一阵拥挤。在这次拥挤中吴根才顶在月儿尻蛋上的那根粗硬的东西蓬蓬勃勃地蹦跳几下,就软塌下去,他实在憋耐不住了,他跑马了。吴根才把一脬粘稠的液体喷射到自己的裤裆里了……
热热闹闹的文艺演出就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前腾出来的一片空场上开始了。所谓的文艺演出不外乎是跑旱船,踩高跷,舞龙,耍狮,威风锣鼓,喜庆秧歌。一村一个方队,到主席台前的场子上敲打吹唱蹦跳上一阵,就过去了,就完了,就挨下一个村了。大村小村差不多都有方队,都有红红绿绿的服装行头,都有锣鼓道具。虽然节目大同小异,全是一种自娱自乐,谈不上什么艺术,但山里人就是爱看。要不是成立人民公社,这样的节目他们一年也不定能看得上一回,山里人最起码的物质生活都得不到满足和保障,文化生活就更不要说。平常只要有一个人出来给他们说唱上两嗓子,他们就很知足很知足了。你看这大十字上上万颗脑袋随着场子上的几个人来回的扭动,他们看的多带劲,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竟能引起一片哗哗的欢笑。
一个村子的方队在“铿、铿、起铿起”的收尾锣鼓中结束走下场。挂在木杆上的扩音喇叭里喊叫起卧马沟的村名,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韩同生把嘴对在包裹了红绸的话筒上在喊话,这次庆典大会他分管的就是协调指挥各村的文艺演出。韩同生对着话筒轻轻地一喊,架在杆子上的扩音喇叭就轰轰嗡嗡地一阵高响。“卧马沟卧马沟,卧马沟的表演队上场了,卧马沟卧马沟,卧马沟的表演该上场了。”韩同生连着在高音喇叭里喊了几遍,卧马沟的表演就是上不了场,眼看着就晾台了,大十字上上万颗脑袋泼浪鼓一样摇来晃去的等着看卧马沟村的节目哩,可卧马沟的节目就是迟迟上不了场。
再说耀先,耀先提着他那把破旧的唢呐到了南街粮站门口,就大大地后悔起来,那有一个人出节目的?别的村出的都是集体节目,这样大的场面,一个人能出去吗?耀先看着别的村多则几十人,少也有十几人的演出队伍,他担心犹豫起来,就想找吴根才商量一下。他从南街往外挤了几步,就不敢再挤了,人实在是太多,挤出去恐怕就再挤不进来了。别的村已经开始上节目了,他就赶紧再往南街粮站门口挤,心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吧,不把村里的事耽误了就行。他刚转过身架在高杆子上的扩音喇叭就喊叫起卧马沟,等挤到出口上,高音喇叭里已喊叫卧马沟好几遍了。耀先再顾不上想其他,举起唢呐就往大十字上上。因为来来回回地挤了一阵子,心慌气喘再加上紧张害怕,耀先举起唢呐一上场就吹走了调。唉,这么多年他一直处在压抑与屈辱之中,绝望的自卑早就深深地烙刻在心里,在人前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那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的阵势。看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和主席台上那一排威严的脸庞,他一下就魂飞魄散地惊慌起来,惊慌的手指直颤,小腿肚子直抖。手指颤就按不准音孔,小腿肚子抖就走不稳步。耀先就这样走的东倒西歪,吹的漏音跑调地上了场。
扩音大喇叭里的连声喊叫,把大十字上等着看节目的人们的情绪高高地调起来,人们都热切地期望着能看到一场更精彩,更热闹的好节目。没想到卧马沟却出来一个这样木木呆呆的人,走的东倒西歪,吹的漏音跑调,简直就是一个小丑。“哇——”“轰——”大十字上暴发出山洪一样的哄笑和嘘声,在这山洪一样的哄笑和嘘声中,耀先更加六神无主,甚至都吹不响嘴里的唢呐了。人们根本从那断断续续的吱呜声中听不出他吹的到底是个啥,四季欢歌所包含着的那些美好的内容:欢悦、喜庆、轻盈、明快,他根本没有给表达出来,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和嘘声里,耀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场来的,也不知道把那曲四季欢歌吹奏完了没有。
被吴根才紧紧拥着挤在人群里的月儿,看着走上场却是这样一番表现的耀先,心里也是很难受的。但她并不埋怨他,他在崖口上是能把四季欢歌顺顺畅畅地吹奏出来的,他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是心里紧张的缘故。要是自己上去还不如他呢。
也就是在耀先走上场的这一刻,吴根才才算是把注意力从月儿身上移开,移到场子上的耀先身上。耀先的表现真让吴根才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韩同生。坐在主席台上的韩同生没想到卧马沟给他出了一台这样丢人现眼的节目,竟让地主的儿子举着一把破唢呐招摇过市地在这万人集会的场子上浪了一回。韩同生决定回头要查查这件事情的来胧去脉,他妈的地主的儿子竟敢在这样的场合出洋相。
耀先不是成心要出洋相,但他真的是给卧马沟丢了人。
尽管在这么大的场面上没有把唢呐吹好,闹出了笑话,但热闹过后月儿还是满心情愿地陪着耀先,领着新生在集市上游逛起来。月儿一点也不感到丢人,她的耀先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汉,他本来就不是台面上能说能唱的那种人。当然她也期望着耀先能在众人面前有个好的表现,他尽力了,却没有表现好,这不怨他,他本来就没有这才能,没有这本事。
大十字上的热闹是在吃晌午饭的时候结束的。热闹一结束各种摊位就都从小巷里移挪出来,摆得正街大十字上满满当当的。耀先月儿领着新生坐在凉粉摊前就着自己带来的馍,吃了一碗凉粉,就算是吃过了晌午饭。凉粉是下马河集上最最便宜的吃食,才五分钱一碗,别的啥也比凉粉贵,他们舍不得花钱。
吴根才和改改是在吃饭的时候和他们分开手的,吴根才本来想把月儿叫上一块到国营饭店里香香火火地吃一碗肉丝炒面,月儿今天让他这么开心,他决定自己掏钱。但是耀先过来了,耀先没有把节目演好,心里很难过,再难过他也不能让月儿跟着吴根才去下馆子。月儿也执意不肯,于是两家人就在大十字上分开,吴根才引着改改和杏花进了国营饭店,吃肉丝炒面去了。耀先领着月儿和新生就在街边的凉粉摊上坐下。
多少年了,耀先月儿被管制着不许来下马河来赶集,这里变化的他们都快不认识了。他们决定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在集市上好好逛逛,尽量置办一些必需的东西,自己置办下,就不用虎林来来回回地捎了,虎林每给捎一回都要从中抽取脚钱,他给他们买回来的啥都比别人贵,可是他们在农业社挣下的又是最少的,他们的生活有多艰难就可以想象到了。耀先早就有了学木匠的心思,整个卧马沟没有一个人会做木匠活,谁家的门窗桌椅坏了都没有人会修。耀先就想学会这门手艺,好为大家做点有益的事。耀先最大的愿望是学会木匠手艺,为官窑里上学的孩子做一套整齐的课桌和配套的座椅。善解人意的月儿一点也没有拂逆耀先的意思,她理解他,支持他。要学木匠,首先就要有一套木匠的家伙,要置办一套木匠的家伙,是需要不少钱的。他们吃五分钱一碗的凉粉,就是为了省钱,就是为了置办那些东西。
吃完凉粉,他们就走店串铺地在街上寻买起干木匠活的斧子锯子锛子刨子一类的东西。现在的下马河街市已和原来大不一样,原来林林总总经营各色货物的私营店铺早就关门歇业了,取而代之的是几间挂着国营招牌的供销合作社。合作社里没有这一类的东西,耀先月儿领着新生从街头转到街尾都没有买下一件,耀先纳闷起来,原来街上明明是有这样的店铺的,现在咋就不见了。耀先就去问一个上了些岁数的长者。
老人木着脸不解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咱马沟里的人?你不知道公私合营?私人的店铺三年前就不让开了。”耀先心里美好的想法又一次落空,他失望地看着和原来大不一样的街市摇摇头,原来集市上吆吆喝喝地卖啥的都有,现在就只有卖小吃的摊子了。
新生更是第一次跟着爸爸妈妈来下马河大十字上赶集,他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新生也真听话,他瞪眼看着满街摆下的各色小吃小炒和小杂耍,却不说要。月儿心里过意不去,就俯下脸问儿子:“新儿,你想要个啥?”新生眨动着水葡萄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摇着头说:“不知道。”唉,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个五彩缤纷的大世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知道自己该要啥。月儿把新生在怀里搂一下,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潮水。
耀先看见娘儿俩那副牺惶可怜的样子,心里也酸酸的,他就把新生领到卖棉花糖的摊位跟前,再掏五分钱,给儿子买了一棒沾在小棍棍上蓬蓬松松的棉花糖。
新生接过沾挑在短棍上虚绒绒爆开的棉花糖,用舌尖轻轻地舔一下,尝到那甜滋滋的味道,就再舍不得吃。他把这一疙瘩蓬蓬松松的棉花糖一直举回到卧马沟的崖口上。这就是新生绝无仅有地一次跟着爸爸妈妈赶过的一次集。全家人在这次集上总共才花了两毛钱。
一碗凉粉,一棒棉花糖和早前的二斤冰糖,一起成了新生永远的童年回忆。这回忆里是甜蜜美好?还是心酸苦涩?只有新生自己知道。
人民公社宣告成立后,下面各村原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也随之改换了名称,农业社就叫成了生产队。大村子叫生产大队,卧马沟是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子,就叫卧马沟生产队。生产队里的干部设置也与农业社稍有不同,农业社只设正副社长,生产队除了正副队长外,就多了一名政治队长。顾名思义,政治队长管的不是生产,而是政治。乡村生产队里的政治是啥?还不是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管制,在某种情况下政治队长的权限大于生产队长。毫无疑问,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非郭安屯莫属。吴根才李丁民还是正副队长。郭安屯终于扬眉吐气熬到正经位置上了,再到公社开会他也就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再不像原来老是冒名顶替尴尴尬尬地直不起腰。
伴随着人民公社的成立,大跃进的狂飙也在全国上下迅猛异常地劲吹起来。工业放卫星,农业打火箭,处处一片红,这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为了不辜负这伟大的激情燃烧的时代,县里决定开工修建大沟河水库。誓师动员大会开过之后,全县十三个公社抽调出来的三千多名精壮劳力编成战斗队,扛着猎猎飞舞的红旗,唱着雄壮的革命歌曲,浩浩荡荡地开进大沟河。
大沟河也是中条山上的一条河槽,离马沟这条河槽有二十里远,在赵村公社的地界里。早在三二十年前,中条山上有个算卦的叫“歪嘴阴阳”的先生就给当地的百姓说过:不要把房子盖到河槽里,也不要摊大本在河槽里垒埝开地,这里早晚要有一场泣神泣鬼的大响动。不幸真让那个“歪嘴阴阳”给说中了,大沟河天翻地覆的大响动真的就在这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开始了。
下马河公社也从所辖的三十二个村子里抽调出二百人的战斗队去参加大沟河水库会战。带队的正是韩同生,人民公社成立后,韩同生终于由一名普通干部晋升为公社副主任。这次他主动请缨要求带队参加大沟河水库大会战。
卧马沟是全公社规模最小,人口最少的生产队,公社给了卧马沟两个指标。卧马沟派出的两个人是:基干民兵吴虎堆,另一个却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派这两个人去修大沟河水库,也是经过干部们一番讨论的。
任务是郭安屯从公社领受回来的,在往回走的路上,他就想好要把他手下的基干民兵虎堆派出去。为什么会想到虎堆呢,因为他看上虎堆的媳妇巧红了。他打巧红的主意已有一段时间,具体说就是那次在后沟割草,他开始有了这种心思。原来他一直想搞到手的是月儿,他费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时间,也使了不少手段,就是把月儿搞不到手。没想到那次到后沟割草,却和巧红搭上了话,再细细地一瞅看,巧红也是有模有样的一个女人,也是雪蛋儿一样又白又俏,虽然是比月儿逊色,但却比月儿年轻。女人年轻就是宝,更让他情骚心痒的是巧红耐撩逗,你逗弄上她一句,她就能跟上两句,再粗糙的话她都能听,最多只是红红脸,翘翘嘴。郭安屯就断定只要功夫下到,就能把巧红弄到手,他试探过,背过人他在巧红软软的尻蛋子上抓摸过两把,她躲躲闪闪地还直冲他抿着嘴儿笑哩。
郭安屯想对巧红下手,但一直没有恰当的时机,这次能把她的男人打发到大沟河去修水库,机会就来了。郭安屯从公社往回走的路上就把这事想好了。
回到村里三个队长一通气,就把虎堆定下来了。这些年卧马沟的人养下一个打死不离窝的习惯,往外派一次工很让队长们做难,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窑里的那张热炕,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炕上的女人。定下虎堆还短一个,公社下的任务是两个。再派谁呢?
“把地主的儿子派出去。”还是郭安屯说话表的态。吴根才和李丁民同时扬起脸盯着郭安屯的黑脸看,他们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平常你把他管制的不许这,不许那,不许出村,不许赶集。这下把他派到二十里外的大沟河去修水库你就放心了?郭安屯就说起理由:“韩同生主任在会上讲:这次修大沟河水库各村可以抽调两种人参加,一种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这是我们依靠的中坚力量。另一类就是需要劳动改造的被管制的地富反坏右等五类分子,让他们在大生产运动中得到更好的改造。”
政治队长把调子一下提升到政治的高度,管生产的正副队长也就无话可说。政治是灵魂,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是伟大领袖的教导。吴根才细细地一想,觉得把郭耀先派出去修水库也对。吴根才肚子里其实也存有一些想法,他期待着能有一个比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看热闹更好更便利的机会,那次他让月儿紧紧地贴靠在自己身上,就和搂在怀里一样,但那毕竟不是真的,他想实打实地来上那么一次真的,那样的感觉肯定美的不能说。于是他也跟着表态说:“行,就让耀先和虎堆两个人去修水库。安屯这也算是政治上的事,你是政治队长,这两个人就你去通知吧。”
郭安屯没有马上应声,想想才说:“我能去说,不过这事是咱们商量定下的,咱们的话都要说一致,不能我在前面说了,人家后面一找,你们又把话变了。咱的牙口咬紧,都不能变。”他是害怕虎堆不肯去修水库,回头找他们俩,他们改了口,那他的小算盘就又失算了。
“那是自然,定下啥就是啥,那能随意改动。”吴根才和李丁民同意了他的要求。
后晌下工,天将黑的时候,郭安屯走进虎堆的场院。
入社的时候虎堆虎林兄弟俩打闹着把家分开后,虎堆就在坡上另平出一块场子,打出两孔窑,小俩口和和美美地在新窑新院里过起新生活。两个年轻人在自己的窑院里不再受管束,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自由自在,除了农业社上工的钟声对他们有束缚外,旁的都不在话下。只要回到自己的窑里他们就欢情没够,能忘了吃忘了喝,但忘不了干那种事。谁都有过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过狂浪的几年。巧红婚后才品尝到男人的美好,一经品尝到这种能让人迷醉,能让人飘飞,能让人成仙的美好,她便疯狂起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花狐子一样脱的赤条精光的往虎堆身下钻,去急不可待地享受那种美好。
虎堆年轻性大也是见火就烧,原来在父兄的管束下总觉得伸展不开,现在有了自己独立的家,有了自己漂亮好看的女人,他便像脱开缰绳的野马狂奔起来。野马在草原上狂奔,他却在巧红白白软软光光溜溜的肚皮上疯狂。虎堆每次和巧红交合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由衷地感谢他的哥哥虎林。他们兄弟虽然因为分家争业拳脚相加把对方打的鼻青脸肿,但是他还是要感谢他的哥哥。因为正是哥哥给他张罗着娶回这个浑身白软的像雪蛋儿一样好看的俊俏媳妇。
当姑娘的时候,巧红就是四十里马沟人见人爱的俏女子,许多人家都想把她聘说给自己的子弟。只因为她有一个财迷吝啬的爹,他给女儿开出来的彩礼大的惊人,把上门提亲说媒的人都赶跑了。
虎林年轻的时候家寒娶回来一个丑媳妇,心里一直窝憋着一个舒展不开的大疙瘩。土改后,家境逐渐地好起来,他不愿让兄弟也像自己一样,心里窝憋上一个舒展不开的大疙瘩,娶媳妇过日子,是男人一辈子的大事情。娶回一个好看的女人,男人舒心一辈子;娶回一个难看的丑女人,男人窝心一辈子。于是他咬着牙,花大价钱给兄弟说回来这个雪蛋儿一样浑身又白又软的俊媳妇。
虎堆和巧红这一对年轻人和父母兄嫂分家搬出来另过,在自己新打的窑院里,在自己的火炕上肆无忌惮地疯起来。疯狂的在两年的时间里巧红就小产了两次,但他们依旧如故,把那不能当吃当喝的事情当成正经事,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就往一起粘。
今天也是一样,下工回来先不紧着烧火做饭,倒先搂抱着滚在炕上亲起嘴,两个人厮厮摸摸着还要再往深里去,这时场院里响起郭安屯宏宏亮亮的喊声。滚在炕上的两个年轻人赶紧跳下炕,把身上揉乱的衣裳抻拽展,拉开窑门把政治队长迎进来。
郭安屯跨进窑门,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烧起的阵阵红晕,就想象出他们正在窑里干啥事,就问:“下工回来咋不紧着烧火做饭?”
巧红噘翘起红殷湿润的嘴唇,笑吟吟地说:“急啥呀,两个人的饭还不好做,一黑夜长着哩,还怕吃不上一口饭。”
虎堆抓挠着头上粗密的黑发,嘿嘿笑着把郭安屯迎让到炕上。现在郭安屯不仅是政治队长同时还兼任着民兵队长,虎堆是基干民兵,对上门来的队长自然就挺客气。郭安屯瞅着巧红白白的脸蛋儿,却对虎堆说:“虎堆,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虎堆爽气地道:“有啥事直管说,我啥时候给你含糊过。”虎堆以为郭安屯来是有啥私事求他帮忙的,他知道郭安屯这几年日子过的不松快,不是缺粮就是缺钱,手里常是紧巴巴的。
“好,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畅快人。”郭安屯一抬尻子从炕沿上站起来,就把村里决定派他去大沟河修水库的事说出来。
虎堆一下就怔楞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事。他抬眼看一下立在对脸的巧红,这一阵天就麻麻黑了,他看不清巧红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不管巧红脸上是什么表情,他都不想离开她去修水库。虎堆就迟迟为为地说:“这事不好说,要不,让别人去吧。”
郭安屯让巧红把灯盏点着,然后板着黑脸从几个方面劝说起来,他先把大跃进修水库的意义说一遍,把公社和县上的要求说一遍,这才把话转说到卧马沟,转说到虎堆头上。他说:“这是别人抢都抢不到手的好差事,是出去经风雨见世面长知识的好机会,别人想去还不给他这个机会哩。为啥让你去?这是有原因的,你出身好,年轻,是基干民兵,平常表现积极,是培养对象。你想,我们几个都比你大十好几岁,再过上几年,我们不把卧马沟交给你交给谁呀。乘现在这个机会出去锻炼锻练,争取在三两年的时间里把组织问题解决了,将来卧马沟的这杆旗就靠你往起扛了。另外队里还决定一天给你记十二分,一天多挣二分,五天就多挣一个工,这也是一笔能算过来的好账。你想,这么好的事情我能让别人去,你跟上我当基干民兵跑前跑后这么些年,我能不想着你。”郭安屯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他对虎堆的了解也算是透彻的,年轻人有上进心,同时他和他哥虎林一样也是很有经济头脑的,于是他就投其所好,把两个大大的诱饵摆放到虎堆的脸前,一个是政治上的前途,一个是经济上的利益。一个是虚的,一个是实的。一个是遥远的,一个是现成的。
这两样东西虎堆都想拥有,权力和金钱对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具有极强的诱惑,对中条山深处卧马沟里年轻的农民吴虎堆同样有着巨大的诱惑。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一种感觉,同时也掌握住别人的命运就是另一种感觉了,能掌握住别人的命运,就能更好地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卧马沟是个小村子,但是卧马沟的生产队长实际上就掌握着卧马沟全体人的命运,生产队长说出来的话在卧马沟就是最高指示……在摇摇曳曳的灯影里虎堆看着对面的巧红,隐隐地有些心动,他想一天多挣俩分工,更想在不久的将来能当上队长。
巧红也有些心动,她总以为郭安屯的女人彩兰每天上工领到的总是轻轻松松不甚出力气的好活,就是因为她男人是政治队长。巧红憧憬着将来自己也能像现在的彩兰一样,天天都能让队长派上轻省不出力的好活。
有心计的郭安屯从虎堆脸上看出他心里的变化,人脸上的表情实际就是心里灵光的折射,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脸上就会有什么样的表情,除非他淡泊的真成了神仙。就是神仙也追逐功利。郭安屯适时地再说:“虎堆,就是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好事情,反正我认为是好事情。你自己掂量掂量,去还是不去,痛快给我个回话。我好也有个安排,不能把正经事耽搁了。”
虎堆不再犹豫了,他一甩头响响地说:“我去。”
“这就对咧。”郭安屯在虎堆墩实的肩膀上拍一掌,高兴地咧开嘴笑了。“啥时候动身?”虎堆问。郭安屯回答说:“不急,明天给你一天假,在家里歇歇,准备准备,工分照记。后天领上郭耀先一起去公社报到。”
“什么?和他一起去,和地主的儿子一起去修水库?”一听说是和耀先一起去,虎堆心里马上就起了疑虑,对郭安屯刚才给他描绘出来的那么一片光明美好的前景产生了怀疑,刚下定的决心也动摇起来。即然是好事,为啥还要让地主的儿子去,难道地主的儿子也是将来要提拔重用的对象?这不能让人信服呀。
郭安屯就又解释出一层意思:“你不要想的那么多,你和他不一样。你去是为了经受锻炼加快成才;他去是为了接受进一步的劳动改造。这也是公社的意思,你去了就知道,我还能哄骗你。”
虎堆最后还是疑疑惑惑地听从了郭安屯的安排,不服从也是不可能的,郭安屯毕竟是手握实权的政治队长,他说出来的话在卧马沟也算是最高指示。
郭安屯临出门对巧红说:“明天你也不用上工,就在家里好好陪虎堆,工分我给你记。”说完走出虎堆的场院上崖口通知耀先去了。
在崖口上郭安屯根本就没有费口舌,冷冷的两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耀先月儿根本不敢多问一句为什么,他们没有反问的权力,只能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说:是。他们享受不上虎堆巧红那样的待遇,他们明天还得照常去上工,即是到了水库工地耀先也不能像虎堆那样一天挣十二分,他照样还是一天八分工。郭安屯一走,崖口上就响起哀哀如泣的唢呐声,好长时间耀先在崖口上没有吹过这种低惋忧伤的曲子了。从人民公社成立的前三天一直到夜黑间,在这长长的日子里,崖口上每天响起的都是舒展轻盈洋溢着喜庆气息的四季欢歌,这支曲子虽然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没有响响亮亮舒舒展展地吹完,但是在卧马沟的崖口上,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完臻起来。经过一天辛勤劳动的卧马沟农民们,这些天就是在这充满了喜庆和欢快的唢呐声中甜甜地进到梦乡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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