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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月儿真的是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一后冬她都没有从炕上起来。直到第二年换季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她才从崖口上颤颤地走下来。等在皂角树下准备往地里去的人们看着走下来的月儿,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下来的人还是月儿吗?原来那个白白粉粉俊俏迷人的月儿咋就变成这副模样:脸失血残白的像一张粉联纸,没有一点点红润的颜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灰白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再没有了那两池春波荡漾清澈无比的湖水;柔顺的发际里也有了几根显眼的白丝;身上更是瘦骨嶙峋地没了往日光彩照人的神韵。
短短的一个冬天,在月儿身上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好像她熬过的不是一个冬天,而是十个寒冷萧杀的冬天。真的,月儿一下衰老了许多,她憔悴的容貌和恍惚的神态和她三十岁的实际年龄显得很不般配。女人三十一朵花,现在她正应该是花期正旺正艳正熠熠生辉大放光彩的时候呀,可是她为什么却像是要枯萎了一样?
月儿的变化让吴根才和郭安屯也感到吃惊,一个那么美妙好看的女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成这样,真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他俩也和众人一样,愣愣地盯住月儿看。
“哎呀,月儿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人群里的巧红第一个叫出声来,现在的巧红也是大大的变了模样,变的丑的不能看了。巧红怀上孩子了,肚子挺的老高老高,像是一个将军,雪蛋儿一样白嫩的脸上涂了锅底黑似的起了一片麻麻点点的妊娠斑,脚肿的像蛤蟆脊背一样从鞋里翻涌出来。月儿刚病下的时候,巧红上崖口看过两次,后来自己有了身孕,行走不方便,就再没上去。
看着蠢笨的巧红,月儿嘴角上扯起一丝淡幽幽的微笑,没有说话,就把脸低垂下去,她发现皂角树下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的脸看,她脸皮薄的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注视。
“好了好了。都往地里走吧。”吴根才喊一声,社员们开始背起锄头往河滩地里走。现在刚开春,地里的大宗活就是个锄麦,除了锄麦别的农活暂时还没有。
吴根才站在皂角树下没动,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后冬月儿竟会憔悴成这样,他原以为月儿在水磨房受了郭安屯的惊吓,羞的没脸从崖口上下来,歇上几天就没事咧。谁知她竟真的害了病,害了一场大病,月儿毕竟给过他那么多美好的夜晚,他心疼了。他不忍心让大病初愈的月儿再经受过重的劳累。不管她是地主的女儿,还是地主儿子的媳妇,从人道主义出发也应该给她一些照顾。吴根才把扛起锄头的月儿和笨熊一样的巧红一起叫住,大肚子巧红和瘦弱的月儿一样也需要队里的照顾。他说:“月儿你和巧红就不用到河滩锄地去了,我给你俩另派个活。”他把两个女人引到旁边的库房,把保管员郭满屯也叫过来说:“你在库房里找点零碎活让她们俩个干。”
郭满屯背着锄本来也是要到地里去锄麦的,他眨吧着眼,使劲想想,也想不出库房现在有什么可让她们干的零碎活,就回吴根才的话,说:“队长,库房现在没她们可干的活儿呀。”
“死脑筋,把麻袋翻腾出来在场上晒晒不是活?就是这,让她俩在场上晒几天麻袋,回头再说干别的。”吴根才说完这话,笑着朝月儿脸上看看,背起锄走了。月儿惨白的脸上就露出一片感激。在郭满屯拿钥匙开库房门的时候,巧红挪动着笨笨的身体,把嘴对到月儿耳朵跟前嘻嘻笑着说:“今天我可是沾的你的光。”月儿朝巧红满是褐斑的脸上狠狠窝看一眼,跟着保管员进了库房。
郭满屯是个老实人,和他的弟弟郭安屯大不一样,简直就不像是一对亲兄弟。郭满屯把队里的一根针一条线都当一回事,把啥都收拾的井井有条,从不乱扔乱撂一样东西。
库房里的麻袋捆的整整齐齐,码摞在高处,根本受不了潮。郭满屯知道现在还不到晾晒麻袋的时候,队长是为了照顾这两个身子不方便的女人,才让她们晾晒麻袋的,那就晾晒吧。他把高处的麻袋搬下来几捆,扔到场上对两个女人说:“今天就先晾晒这几捆,你们摊开晾晒吧,后晌下工回来我收就是了。”说完锁上库房门扛起锄也到地里锄麦去了。
社员们对吴根才的安排普遍没有意见,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月儿虽然出身不好,但她也是一个善良诚实的好女人,才害了一场大病,理应受到队里的照顾。只有个别人少数人心里不瓷实,比如郭安屯,他就觉得吴根才是出于私心,因为月儿和他有那种关系,他才照顾她的。郭安屯对水磨房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本来想把月儿弄到官窑里好好地审上一回,让她老老实实地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出来,但是吴根才很快就把话捎过来,同意了儿女们的婚事,还说啥也不说了。这样他就再不能过问那事。吴根才把那么大的一份家业,那么好看的大女儿都给了他的儿子了,他还有啥说不过去的事情。现在看着吴根才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虽然不好受,但嘴上却说不出来个啥。说啥哩?人家是队长,又是自己的儿女亲家。
心里不瓷实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耀先。
耀先担心的是月儿再受到纠缠,再让叫到水磨房里去。原来她就是白天一被派了好活,天一黑就得到水磨房去。他不知道月儿在水磨房遭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磨难,但是从月儿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后冬,他想象的出来水磨房是多么的阴森可怕,一个好好的人到水磨房去了几次,就被折磨的病了一后冬。那是一个鬼地方呀,月儿可是再不能往那种地方去了,再去她可就没命了,她那里还能再经受的起他们虎狼般的折磨。
耀先害怕月儿一干轻松活,就得到水磨房去的规律,在今天再得到验证。如果真还是那样,他就只有豁出自己了。耀先第一次下定了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月儿的决心,在这之前他连这样的决心都不敢有,更别说是有这样的行动了。
决心和行动之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几捆麻袋也就是百十来条,月儿和巧红没用多长时间,也没用多大力气,就把这些麻袋平平展展地全摊晒在场子上。把麻袋摊晒开,这剩下的三晌时间就啥也不用干,就只有坐在日头暖里像麻袋一样让日头晒了。真的,在炕上窝了一后冬,月儿现在需要好好晒晒日头,大肚子巧红也是一样。晒日头就和吃饭一样,对人体是个补充,尤其是对月儿这样久病初愈的人和对巧红这样大腹便便的孕妇,更是有利无害。阳光雨露滋润万物,当然也滋润人。男人因阳光雨露的滋润而健壮,女人因阳光雨露的滋润而美丽。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在身上脸上痒痒的,像是绵绵软软的手在身上脸上轻柔柔地拂试,让人舒坦的感到迷醉。
把麻袋摊晒开,月儿和巧红也在场子边的斜坡上躺下。巧红想拽过来两条麻袋铺到两个人身下,月儿说算了,斜坡上嫩草软茸茸的比麻袋还好。在暖融融的红日头里,在嫩绿的细草丛中躺下,月儿和巧红心里都明白这是队长吴根才在有意照顾她们。她们俩就用眼睛说:吴根才是个有心有意的好男人。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巧红就不平衡起来,就嫉妒起月儿,后悔当初自己咋就没有跟吴根才好,却和郭安屯好上了。现在巧红更是一百个相信月儿和吴根才肯定也和她和郭安屯一样是有那种关系的。巧红怀孕以后就和郭安屯再没来往过,所以水磨房里的事她还不知道。昨天她还挺撅着大肚子跟着大帮社员锄地呢,今天是沾了月儿的光。看,人家吴根才对月儿多好呀,头天上工就安排这样的好活儿,郭安屯要是能有吴根才的一半就好了。
巧红怀上孩子身子笨了,脸丑了,狸猫一样的花眼转动起来也像笨重的身子一样涩涩的不灵活了。她看着月儿因晒了日头而变得有些红润起来的脸蛋嘻嘻笑着有了几分酸意,说:“月儿,你害的是啥病呀?咋就害了一后冬,你害病这一后冬,他上去看过你没有?”
躺在日头暖里的月儿,本来想和巧红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贴心贴肺的话,在所有的女伴中也只有巧红和她走动的亲近,没想她张嘴却问出这样没意思的话,月儿真不想再理她。转念再一想巧红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心没肺的张开嘴就是男人,就是那种事情。月儿第一次有了逗弄巧红的心思,她侧转过脸看着巧红起了一片妊娠斑变得难看了的脸,眨眨眼就说:“巧红,这里也再没有旁人,咱俩都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谁也不许藏掖。你先说,你说完我就说。”只有在巧红跟前月儿才能表现出这么一点自信和幽默。
巧红可是找下倾述的对象了,她早就有这样的欲望。巧红肚子里连一颗芝麻都搁不下,她一直苦于没个合适的人来和她拉扯这样的话题,那么多事情搁在肚子里都快把她憋死了。这下好了,月儿肯和她对着脸说那种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咚咚心跳的事情了。巧红有倾述的愿望,更有倾听的欲望,月儿长的那么好那么美,她的事情说出来肯定更那个。巧红挺一挺大肚子,倚着斜坡半坐着,像是干那种事情一样,满脸兴奋地说:“拉勾,人家说过了,你就得说,不许反翻。”巧红伸翘出小指头要月儿和她拉勾。
月儿把玲珑俏丽的小指头伸出去和她拉了勾。
巧红就开口没遮没挡地讲说起她和郭安屯的那档子烂事。
人和人的羞耻观是不一样的,巧红就不觉得和别的男人胡乱搞是羞耻的事情,她还觉得这是美颠颠的本事呢。她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嘟嘟噜噜地说出来。
要是没有发生过水磨房的事情,月儿听了巧红这些话肯定会羞臊的面红耳赤,或许还会感到口干舌燥胸憋气闷。现在她已经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后冬害的那场病,使她从那个不能自拔的烂泥潭里超脱出来,觉醒过来,把那梦一样无聊的事情一起丢扔到去年的冬天里了。月儿根本没有心思听巧红的这些乱七八糟,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让巧红听,她只是想逗弄逗弄巧红。把自己的羞处亮出来让人看,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让人听,这样的女人天底下恐怕只有巧红一个。
巧红呢呢喃喃地把两片子嘴说热了,把她和郭安屯之间的经经过过前前后后像是摆功劳似的全都说出来,听的月儿直恶心。巧红最后竟把一只有些虚肿的白手拍在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上说:“也不知道肚子里的这棵南瓜是他们谁种下的籽,管他呢,只要生出来就是我的儿子。”
巧红把她长长的故事说完,就开始缠着让月儿说她的事。月儿正看着巧红的大肚子发呆呢,她想不到巧红会憨傻到这般程度,都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月儿快说你的事呀,傻瞪着眼看啥哩?”巧红催起月儿。
月儿嘻嘻一笑就说:“我和耀先是四七年冬天婚的结,后来就生下新生,再后来新生就上学,再后来我就害了这场病,现在病好了,就和你躺在这场子边的斜坡草里晒日头。”
巧红知道上当了,就抡起拳头要捶月儿。月儿身子一滚躲开了,现在巧红的身子像笨狗熊似的不灵泛,她就坐那里气鼓鼓地说:“谁听你这些死盐没味的寡淡话,咱们拉勾上吊说好的,说你和吴根才的事情。”
“你才和吴根才有事情呢。”月儿变了声,也变了脸。她说啥也不能让没心没肺多嘴多舌的巧红把自己的话套走。
巧红看见月儿变了脸,就疑疑惑惑地问:“你和吴根才真的没有那种事情?”
“没有没有就没有。”月儿连说三遍,胆气不硬的月儿为啥敢对巧红说出这么硬的话来?她就不怕郭安屯把水磨房里的事透说给巧红,他们早就有了那种关系,月儿也怕,那天在水磨房被郭安屯用手电照住后,月儿五内俱焚羞耻的想到过死。回到崖口看到可怜牺惶的耀先和新生,她就又没有了死的决心,她不忍心让至亲至爱的已经经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屈辱的亲人再遭受一次失妻丧母的沉痛打击,那对他们父子才是最最残酷的。月儿病在炕上想了许多,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和亲人们在一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月儿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也会像常人一样受到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
后来耀先回来说吴根才和郭安屯结成亲家了,月儿一颗久悬不定的心才算沉落下来,她猜想这一定是吴根才为平息水磨房的事情,不的已做出的决定。郭安屯和吴根才结成儿女亲家,他的臭嘴就让封堵住了,他就不能四处张扬地去宣说这件事情。他也不可能给巧红说,给巧红说就等于是给满世界上的人都说了。他就对不起亲家翁了。月儿分析的对,所以她敢在巧红面前连声说出没有来。
“没有就没有,你没好气发火干啥?”巧红不高兴地反说一句,两个人隔开老远滚躺在斜坡上嫩绿的细草中晒起日头,再不说话。
月儿扭脸看见旁边的皂角树,惊乍的一下坐起来。那年麦秸积着火把皂角树半边的叶子烤卷,从那以后皂角树似乎一直没有缓过劲来,枝叶再不像原来那么繁茂,每年春天开出来的花儿再也不像原来那样旺旺稠稠的一树,可是今年开的更为稀少,那碎小的淡淡的白花在并不繁茂的绿叶中间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朵,和原先大不一样。别人可能谁都不留心在意这棵矗立在村口上的皂角树,但是月儿对这棵老皂角树却敬神一样地崇拜。
把皂角树当神一样的崇拜,是因为耀先给她说过:春上皂角花开的越旺,年景就越好。庄稼人谁不盼个好年景。月儿根据耀先的话细心在意地观察好多年了,那话真的很灵验。土改结束的那几年,一到春天皂角树上就开出稠稠旺旺的一树细细密密的小白花,那几年的年景就真是好,夏收秋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满车满载地往家里搬粮食,那几年谁家都是瓮溢囤满的。就连南疙瘩上的几亩旱地打下的粮食他们一家都吃不了。可是后来皂角花一年没有一年开的旺,年景就一年没有一年好。这种情况是从卖余粮那年开始的,进入公社化这两年更是如此,南疙瘩上的那几亩旱地别说是种回茬,连一料麦子都收不回来几颗,现在干脆就成了生产队的一片搁荒地。
月儿能不感到惊乍,能不对皂角树感到崇拜?月儿看着皂角树上那稀稀落落的几朵残淡碎细的小白花,深深地忧虑起来,为今年的收成和生活熬煎起来。生产队里的收成不好,打不下多少粮食,社员群众的日子就不好过。这几年按人头就没有分下多少粮食。月儿是一个家庭主妇,她知道粮食的金贵,巧媳妇难做无米炊,缺粮断顿的日子最让做饭的女人感到害怕。
月儿看着皂角树上没有开旺的小白花儿默默地祈祷起来,她祈求皂角神再多开出一些花来,祈求皂角神保佑着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不要让辛苦劳累一年的可怜庄稼人饿了肚子。
善良的月儿总有一个美好的心愿,既是她自己还在苦难的深渊里挣扎着,她依旧为别人祈祷着安宁和幸福。受到月儿祝福的人们呀,难道你们不应该也为月儿祈祷,也为月儿祝福吗?
吴根才伸展一下腰身,抬眼向西边的天际张望,在遥远的西方天际红火盘一样的大日头正悠悠地往一堆火烧云里坠去。
河滩麦地里弓腰弯背,锄一天地的社员看见队长在向西边张望,就知道下工的时候该到了,一天三晌终于熬到头了。日头都倦倦地毫无生气地坠落到火烧云里去了,人还能不感到倦困和疲乏。
吴根才一只手扶住红亮亮的枣木锄把,一只手抹下包裹在头上的羊肚白手巾,擦抹一把脸上的灰土和汗水,扯开嗓子,朗朗地吼一声:“下工。”
早在吴根才举头向西边张望的时候,一些社员就把锄头扛起来了,他一嗓子吼出下工,几个社员早跳出地垄上了地埝了,其中就有虎林。在这方面虎林一向表现的积极出众,下工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一马当先走在头里,上工往地里走的时候,他又总是拖拖吊吊地落在最后。
下工的人群在河滩里的小道上拧成一股绳,一股向前游动的疙疙瘩瘩的黑绳索。走在最前头的虎林扭头往后看一下,就又说出一句顺口溜:“下工是八路军攻城哩,上工是吊死鬼寻绳哩。”
虎林的顺口溜惹的人群里起了一串骂,一串女人的骂。女人们都急着要回家烧火做饭,她们拥拥挤挤的往前走,听了虎林的话她们当然不高兴,她们没有争当英雄八路的野心,更没有要当吊死鬼的心思,所以她们就骂出一串挨炮子挨刺刀的狠话。
入社后虎林把人活倒了,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那谁还把他当人看,连最不利练的女人都敢当面讥讥讽讽地骂他几句挨炮子。虎林挨了女人们的一串骂,并不觉得就是受了一顿羞辱,他横扛着锄头,故意松松散散地走在只有一尺宽的田间小道上,就是不给后面急着想回家烧火做饭的女人们让路,让她们急,让她们骂。
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耀先横扛着锄把,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走在最后。无论什么时候下工,他总是落在最后,他从来不争前抢后地挤着往头里去。他没有和人争前抢后争高比低的资格,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下中农去争高论低。十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卑微低贱地活着,不和人争,不和人吵,逆来顺受哑巴一样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今天他心里更多了一份焦虑,一份熬煎。是为月儿而焦虑,为月儿而熬煎。这种焦虑和熬煎其实早就充斥在他心里了,在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差点被这种焦虑和熬煎折磨垮了。月儿最后一次从水磨房回来,在崖口上病倒,在整整一冬天里,这种焦虑和熬煎才淡了一些。可是今天它又像魔鬼幽灵一样徘徊在耀先的心里。今天是月儿久病初愈走下崖口上工出勤的第一天,月儿是在水磨房被他们折磨病的。月儿在水磨房究竟受到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和摧残,耀先心忌的不能张口去问月儿;月儿也讳莫如深地没有开口给他说。但是耀先闭上眼睛能想象出月儿在水磨房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折磨,在耀先心里那矗立在河岔上的水磨房就是人间地狱,就是一道鬼门关。多少次他想放一把火,把这座人间地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烧毁,但他只是有这样的心思,却根本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只有在梦里看着这地狱一样的水磨房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中化成灰烬,睁开眼的时候还又是残酷的现实。
今天是月儿大病初愈的第一天,月儿从崖口上下来,在皂角树下刚刚站定,吴根才就给她派了一件轻松省力的好活。耀先的心就是在那一刻又高高提悬起来的,在去年那个噩梦一般的秋天里,就是这样,只要白天月儿被派了好活,天一黑她就得到水磨房去一趟。这就和数学里的计算公式一样准确。去年秋天每当吴根才在皂角树下点叫着月儿的名字,给她派轻巧活儿时耀先就痛苦地闭一阵眼睛,就把那并不粗硬的拳头牢牢捏紧。今天他伴着月儿从坡道上下来,在皂角树下他就注意到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又牢牢地盯在月儿脸上,耀先自然而然就想到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想到那个和数学公式一样准确的规律,想到河岔上的水磨房。当时耀先就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着吴根才不要给月儿另派一件轻巧省力气的好活,祈祷着月儿不要再被叫进水磨房。
耀先在心里苦哀哀地祈求,没有发生一点点效力。神仙和皇帝偏袒的从来就不是受苦受难的人。就在耀先苦哀哀地向苍天祈祷的时候,吴根才还是叫住月儿,另给她派了好活,把她和巧红留在场上晾晒麻袋。耀先那颗苦难的心像是要炸开一样,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起来。整整一天他狂跳起来的心就再没有平静下来,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忍气吞声蒙羞受辱熬过来了,难道他还能再往下熬吗?他能让月儿再到水磨房去遭受折磨吗?不!耀先攥捏着锄把在河滩地里想了整整一天,时而坚决地要豁出命去,时而又气馁迷茫的一无所措。一天三晌他都没有把主意拿定。真是一个可怜人,被人骑在头上,尿到脸上了,他却不能不敢反抗。没有反抗的胆量和勇气,也就没有了反抗的手段。地主的儿子是被专政管制的对象,他那里还敢反抗。就是把嘴里的槽牙全都咬碎咬烂,也不能表现出不满,对党员干部的不满,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反革命。一个地主儿子的身份已经山一样压的他十多年喘不过气,抬不起头,难道还想再戴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他背负的起吗?耀先整整一天除了捏着锄把儿咬牙切齿地恨,就是拿不出主意来。
在下工往回走的这一股人流里,耀先虽走在最后,抬头还是看见吴根才那颗硕大的脑袋。吴根才真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他走在这一溜人群里总是那样的气宇轩昂,比所有的人几乎都要高出半头。现在这颗高出别人半头的脑袋,就是耀先无比仇恨的对象。对呀,只要一锄过去把这颗硕大的脑袋像西瓜一样打烂,充斥在心里的痛苦和羞辱也就随之飘散了。耀先想着把眼睛一闭,依呀呀叫着把横背在身上的锄头高高举起,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向前冲去,向那颗高出人群的硕大的脑袋冲去,到了跟前就不管不顾地一家伙狠狠地砸下去,那颗硕大的脑袋就真的像西瓜开瓢一样,飞溅出一片红瓤……
听到后面一声怪响,扛着锄头往回走的这一串人纷纷扭过头往后看,人们看见落在最后面的郭耀先把好端端的锄头砸在道边上的一颗硕大如牛的石头上,“咣当”一声他手里铁质的锄头砸在石头上就断裂成两截。
耀先举起的锄头砸下去的不是吴根才的脑袋,而是道边上的大石头。他是在幻觉中把道边的大石头当成了吴根才的大脑袋的。当铁质的锄头在石头上断裂成两截,当前面的人纷纷扭过脖子往后看的时候,耀先才窘红着脸醒觉过来,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扭过脖子往后看的人们看见这样一幅情形,嘻嘻哈哈说一串风凉话,就自顾自地又都往前去了。只有吴根才稍稍停顿下来,宽厚的脸上露出一片关切,问:“咋咧?拴娃。”
耀先弯腰捡拾起掉在地上的半个锄头片子,面对吴根才关切的询问,窘着脸说不出话。
吴根才见耀先的脸色难看的厉害,就不再多问,扭过身走了。去年秋天和月儿有了那种关系后吴根才见了耀先心里总有些愧疚的歉意,月儿说的对:耀先也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是人就有尊严。虽然他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也是人。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吴根才对耀先就宽容了许多,甚至还给了他一些关照。比如说去年年底再评工分的时候,他就仗仗义义地替耀先说了几句话。耀先一天再挣下的工分就不是原来的八分,而是和所有的大男人们一样是十分,是正正经经的全劳力。一天多得二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多挣七十二个工,对一个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山里农民来说,七十二个工可不是一个随便说说的小数目。吴根才觉得他还是对的起月儿和耀先的,月儿和他好了一回,没有白好。
在场上轻轻松松晾晒麻袋的月儿回来已经把饭做好了,饭菜简单的还和往常一样,还是稀米汤馏馍,麻椒韭花,再没有别的炒菜,这已是山里人的好饭食了。有的人家晚上连这一顿稀米汤都舍不得烧,啃几口干馍,喝一瓢凉水倒是常有的事。
月儿把米汤烧好,把馍馏热,把装了油烧麻椒和韭花的小碟儿摆放在小饭桌上,就等着耀先下工,新生放学回来吃饭。
一后冬月儿窝在窑里没出门,其实她并没有害多大的病,她只是受了羞辱和惊吓,怕羞怕丑没脸再出去见人。她还以为这件丑事会像秋天里的风一样,不消一刻就刮遍卧马沟全村,刮遍整个四十里马沟。那是多丢人的事情呀。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时间同样也能使人淡忘了羞辱。长长的的后冬过去后,今天月儿挺着腰杆走下崖口,她准备承受人们的讥讽和耻笑,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出来讥讽她耻笑她,甚至连一只翻瞪的白眼都没有。下去就被派了一件轻轻松松的好活。她知道这是吴根才在有意照顾自己,一起晾晒麻袋的还有巧红。月儿生怕没心没肺的巧红说出一些难听的话,因为巧红和郭安屯有那种关系,郭安屯不可能给别人说,但不可能不给巧红说,在他们干那种事的时候,说说别人的这种事是最好的佐料。然而,巧红并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早小喇叭一样地满世界说开了。连巧红都不知道这事,可见吴根才把事情处理的多严密。通过和巧红的对话,月儿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她就把头抬起来,同时也感激起吴根才。这种事往往都是男人夸了口,女人丢了丑。但吴根才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夸口,不顾女人丢丑的人。他为她把事情遮掩起来了,为遮掩这件丑事他竟不计后果地把大女儿许配给了郭安屯的大儿子,他是为了她的脸面和名誉才这样做的,这样良苦的用心真让月儿感动。
月儿知道水磨房的事情让吴根才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她就没有必要躲躲闪闪的地不敢见人。有了这样的思想,月儿的心就豁朗了,从头到脚也觉得清爽了。又躺在场子边上的斜坡上晒了半天日头,就觉得春天的阳光同样也能温暖了自己的心身。回到崖口上的月儿和昨天就不一样,昨天她病病歪歪地躲在崖口上还不敢见人,今天因为思想上的大包袱甩掉了,她又像以往一样有了精神。
屁股后面背吊着碎花书包的新生比在河滩锄地的耀先回来的早。新生是蹦跳着一路跑回崖口的。往日新生不是这样,在压抑的环境里长大的新生,性格是很内向的,平时上学放学在路上走也总是轻轻悄悄的,见了人有时候连头都不敢往起抬,生怕别人随口骂出一句:地主的儿子。新生虽小,但他已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了,每当他听到这句话时,他幼小的心灵就在颤嗦中抽缩成紧紧的一团。新生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句话的恶毒。平日里总也是和爸爸妈妈一样小心谨慎的新生今天所以放开胆蹦跳着跑回来,是因为期中考试他考了个双百第一。皇甫老师在讲台上郑郑重重地说了:这次期中考试是全联校统一命题统一阅卷。结果卧马沟小学一年级的郭新生考了个全公社第一,是五个年级里唯一一个双百。这样新生一放学就蹦跳着跑上崖口。
新生是很内向,但没有泯灭的童心依然活泼。正在窑里的月儿听得窑门外响起一串欢欢的脚步,她就起身迎出去,在晚霞夕照的灿烂里,月儿看见欢欢势势跑上来的是儿子,就把温暖的双臂张开,迎接住小鸟归巢一样的儿子。
“妈。”新生倚偎在母亲温暖的怀中,扬起脸,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无限的喜悦,说:“妈,我们考试了,我考了个第一,皇甫老师说还是全公社的第一。”
月儿看着怀里儿子清秀瘦弱的脸庞,此时此刻在这张可爱的小脸蛋上撒满了幸福和欢乐。月儿一阵心动,眼里却汩汩地滚落出一串湿热热的泪水,这是控制不住的喜泪。多少年来崖口上有过让人舒心畅意的喜事吗?没有,从来没有过。今天儿子终于喜鹊般地把好事带上崖口,月儿把未来生活的全部就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现在能在全公社考个双百第一,将来就有可能考进北京的大学堂,那时候就没有人再敢随随便便地叫他:地主的儿子了。
月儿搂着新生立在崖口上沐着一片红艳艳的晚霞,憧憬着未来。红灯笼一样的日头没有在月儿脸前冉冉升起,却是缓缓地坠落下去。天上没有了红日头,西边天际的几朵红鲜的晚霞昙花一现地失去了美丽颜色,月儿心头一颤,她憧憬的美丽未来难道也会像眼前的天际一样,倾刻间就沉入到黑暗里去吗?月儿不敢再往深里乱想,揽住儿子的肩膀回到窑里。
天麻麻黑了,耀先一手提着锄把儿,另一只手上拿着在石头上砸断的锄头片子,郁郁闷闷地走上崖口。整整一天他的心一直深陷在郁闷、烦躁和焦虑的黑暗里,越是快到天黑,越是不能自拔。他的思想已经扭转不过弯来,他想着再等上一会功夫,等天全黑下来,他心爱的月儿,他美丽的月儿就又要到下面的水磨房里去了,这个规律已在去年秋天得到多次验证。面对又要发生的事情,他想不出办法,拿不定主意。做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住,还算是一个男人吗?耀先真想奋起一搏,但是他真没有那样的胆量。十多年的被管制,早使他激荡在胸的那一腔热血冷却下去,早使他变得麻木,早使他没有了人的尊严。
耀先在渐渐黑沉下来的暮色中疲疲遢遢地走上崖口,他把手里砸坏的锄头片子和锄头把儿扔进偏窑,月儿才从正窑里出来,因为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看见耀先扔进偏窑里去的锄头是坏的,也没有看清耀先瘦削的脸上罩着一层舒展不开的黑雾,迎上去笑吟吟地说:“赶紧吃饭吧,米汤都快凉了。”月儿心情好起来了,她的身态也是轻盈的,说出来的话柔柔媚媚的。然而心里拧着疙瘩的耀先却误解了月儿,他以为在崖口上窝憋了一后冬的月儿今天一反常态,早早地把饭做好,是紧着想到下面的水磨房去。耀先肚子里窝憋着的那个疙瘩像充了气的猪尿泡肿胀的更大了。但是月儿毕竟是他最亲最亲的亲人,他心里有气却不好撒放出来。其实耀先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月儿不在他脸前的时候,他总是要胡思乱想出许多事情,月儿要是立在他脸前,他就又只能想起月儿的好。现在美丽善良的月儿就端端地立在面前,从是心里有再大的火气,也不能拿出来发在月儿脸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月儿还有谁是他的亲人?他怎么能忍心去伤害她呢。耀先木着脸没有和月儿说话,就进了正窑。
月儿迎走出来本是想和耀先说几句话,起码要把新生考了个全公社第一的喜事告诉给他,但是到了跟前看到耀先瘦削的脸上罩满了一层浓厚的黑雾,心头一沉就禁了声。月儿猜想:耀先总是又在地里受了什么人的欺负了。遭受别人无端的欺负对他们来说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月儿知道这些年耀先被整治的没有了一点胆量,常窝一肚子火回到崖口上来。月儿轻悠悠地哀叹一声,返身也进了正窑。
窑炕眼墙上的灯盏已摇摇曳曳地点亮,灯盏下的新生看见爸爸回来喜庆地扬起脸想要说话,却瞅见爸爸脸色出奇地难看,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起来的新生很懂事。他早就懂得了爸爸妈妈心里的苦,懂得了时世的艰难和生活的不易。新生看见爸爸脸色不好,扬起手却没敢喊出声来,再慢慢地把扬起来的手收放下去。新生手里捏着的正是那两张得了双百的试卷。
心里没有一点头绪的耀先真的没有注意到儿子欣喜的举动和表情,现在他那有心思去关注儿子呀,月儿的事情早搅的他乱了方寸。耀先走进窑门看见小饭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就沉着脸走过去,连手脸都没洗就捏起一个馏热的黑馍。
跟进来的月儿本想催促着让耀先擦洗一下,在地里干一天活,怎么能不擦洗一下就伸手端饭。月儿虽然遭受了不少磨难,但她从小养下的爱干净的习惯没有变。可是眼下她看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清幽幽的净水,再不能说话,因为耀先已经用那只脏污的黑手捏起盘里的黑面馍。在崖口上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年,共同熬过了那么多艰辛与苦难,月儿能真切地体验到憋屈在耀先心里的苦闷有多大。月儿款款地把一碗腾冒着热气的的米汤端放在耀先跟前。耀先慢腾腾地嚼吃着嘴里干涩的黑面馍,连脸都没有抬起。温顺的月儿不知道耀先心里现在究竟想的是啥,她只以为他是又受了谁的欺负,心里苦的难受。就一句不说地陪坐下来,细悠悠地咂喝着米汤,慢慢地嚼吃着黑面馍,都不让筷子在碗沿上碰出响声。
这顿饭是崖口上有史以来最难吃的一顿饭。
干了一天重活,耀先只吃了半个黑面馍,就坐到杜梨树下吹唢呐去了。那低惋忧伤的唢呐随着黑沉沉的夜暮向崖口下的村落飘去,这忧伤悲切的曲子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吹了,去年后冬月儿窝在窑里,他在杜梨树下吹奏的多是一些与乖戾的命运抗挣的硬曲子,他甚至吹了鲍狄埃的《国际歌》吹了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让月儿不屈不饶地站立起来,是为了唤起月儿与苦难抗争的决心。现在月儿站起来了,却又要遭受到那样的磨难和蹂躏。这怎么能让他不感到悲愤和忧伤。地主的儿子的身份使他面对羞辱,面对欺凌只能空怀悲愤,只能坐在这黑沉沉的崖口上吹奏出自己心里的忧伤和苦闷,除此而外他还能再有什么样的办法?
窑里的月儿知道耀先只有用那把唢呐才能发泄出心里的苦闷和委屈,他吹上几曲忧伤悲凉的曲子心境就能慢慢地平复下来。月儿没有去想别的更多的原因,她把窑里拾掇干净,在炕上摇纺起棉花。
新生则就着昏昏暗暗的小灯盏做起作业。
耀先嘟嘟哒哒地吹了一气,心境无论如何还是静不下来,心里一再想着他的月儿,他美丽温柔的月儿又要到下面的水磨房去了,又要去遭受别人虎狼般的奸淫了,一想到这事他就心乱如麻地连唢呐都吹走了调。一气之下耀先愤愤地从杜梨树下站起来,走进偏窑拿起锋利的斧子,就像下工的时候举起锄头砸向道边的石头一样,耀先握住无比锋利的宽刃斧子并没有找谁去拼命,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豁出去不要命的人,他抡着斧子在偏窑里噼噼叭叭地干起木匠活。
地主的儿子就是和人不一样,别人是用鸦片来麻醉自己,而他却是用劳动,用超常的劳动使自己疲劳,使自己在疲劳中忘掉苦难,忘掉羞辱。多么可怜的人呀。
月儿盘腿坐在炕上嗡嗡响地摇着纺车,她已经把好几根软绒绒的白棉花捻子拉纺成长长的细线缠绕到铁杵上去了,铁杵上的线穗茭白一样浑圆起来了。
新生做完作业已在炕角的被窝里睡熟了。
崖口上那低惋凄凉的唢呐早就被偏窑里噼噼叭叭响起的利斧劈木的声音取代。月儿心里惦着耀先,他下工回来冷着脸一句话没说,吃的饭又是那样的少,撂下碗就去吹唢呐,就去偏窑里噼噼叭叭地干木匠活。月儿今天心情好,本来想今黑夜和耀先搂抱在一起好好睡一觉,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脱光了衣裳搂抱着在一起睡了。原来他们每天黑夜都是脱的精光光的搂抱着睡在一个被筒里,耀先虽然不能勃起,他们不能做更深一步的交欢,但是他们能这样相亲相爱地拥抱在一起就都感到满足了。他们不敢对生活和命运有更多的要求和奢望。后来他们就再不在一条被子里睡了,甚至连衣裳有时候都不脱就背着脸睡下了,这种情况是有了水磨房的事情后发生的,去年一后冬月儿再没到下面的水磨房去,但是他们也再没有脱光衣裳像原来那样搂抱厮摸着睡在一个被筒里。水磨房的事情像一道铁幕横亘在那里,把他们暂时地分隔开了。尽管他们的心还是贴在一起的,是从来也没有分开过的,但他们的身体确实分开了这么一段时间。
经过一后冬的休养,月儿想把她美好的身体再送回到耀先的怀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应该属于耀先。可是今天也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又受了谁的欺负。不管怎么样,月儿决定今天回到他的怀抱里去,用自己美好温暖的身体,用自己忠贞不渝的爱,驱散他心里的冷雾。月儿停下手,把纺棉花车收起,下炕向偏窑走去。
耀先在偏窑里抡着锋利的斧子削砍着一截粗壮浑圆的木料,他并不知道要把这一截大木料削砍成什么,他的心思不在这截大木料上,他的心思全在月儿身上,全在数学公式一样准确的那条万恶的规律上。他想着现在月儿正在往水磨房走的路上,或是已经在水磨房里正面对着咧开大嘴的吴根才,正面对着捏着手电乱照的郭安屯……
“吱扭”一声,偏窑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耀先举起的斧头就再砍劈不下去,他愣愣怔怔的扭回脸看着倚门站着的月儿,转瞬之间他又想起去年秋天的那些情形。去年秋天月儿每次要到下面的水磨房去的时候总是这样软软地倚在门上,把脸垂下低低地像蚊鸣似地说:我下去了。耀先举着斧头等着那句话,如果月儿真再说出那样的话,耀先一定会疯狂起来,说不定会把手里的宽刃斧子向月儿身上砍去,因为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再也经受不住那样的羞辱了。人毕竟是有尊严的,地主的儿子也有做人的尊严。耀先等待着,他胸腔里滚动着的雷霆等待着爆发,他胸腔里涌动着的岩浆等待着喷发,这是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力量,一旦喷涌爆发出来,将会焚毁眼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月儿没有像去年秋天那样把脸低低地垂下,她端举着脸,那俏丽的脸上充满了温暖的柔情。月儿轻盈地向前移走几步,摘下耀先手里举着不肯放下的宽刃斧子,然后轻柔柔地说:“干一天活了,咱也早点歇吧。”
耀先激灵的浑身一颤,他马上不能从那个恶意的幻想中回醒过来。的确,整整一天他都深陷在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恶意幻想中不能自拔。
“咱回正窑里洗刷洗刷,睡吧。”月儿再细柔柔地说一声,同时伸出双手就搀扶住耀先的一条胳膊。
耀先终于回过神来,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你不下去了?不到那地方去了?”
月儿先是一惊,当她看到耀先满脸的凄惨就明白他郁郁闷闷一句话不说的缘由了,原来他心里憋屈着的是这事。月儿张开双臂把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身的耀先的脑袋紧紧地搂抱住,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话来:“那地方再也不会去了,那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听月儿说出这样的话,耀先竟把脸深埋在月儿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人蒙羞受辱到了这种程度,再哭不出来那才叫不正常呢。眼泪虽然洗刷不掉蒙受的羞辱,洗刷不掉遭受的苦难。但眼泪是慰藉心灵创伤的软药。许多人,在许多时候只能用哀哀的哭泣,只能用长流不断的泪水向苍天诉说自己的不幸,别的办法他们没有。耀先月儿就是这样的一对可怜人,面对自己蒙受的苦难和羞辱,除了哭泣流泪便再没有办法。
耀先和月儿在偏窑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这哭虽然改变不了他们苦难的命运,洗刷不掉他们遭受的羞辱,但是这哭让他们的心贴靠的更紧,只要心还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他们就能相濡以沫地走过这段艰难坎坷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
哭过之后,他们回到正窑,睡到平实暖和的炕上,睡到绵软的被窝里,像原来一样他们脱光了衣裳相拥相抱着睡在一起。被窝是月儿亲手纺织出来的粗布用米汁浆洗过后缝制出来的,晾晒的很透,散发着干爽的阳光的气息。月儿的身体丝绸一样柔软滑腻,耀先用自己碳火一样的身体拥住她。耀先的身体虽然像碳火一样燃烧起来,但他下面那根男人的东西依旧不能勃起,使他依旧不能进入。不过这已经够了,能把月儿美好的身体拥在怀里,就是天大的享受,在这苦难的日子里他还能再有什么要求呢。月儿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靠在耀先并不宽厚却非常温暖可靠的怀里,她知道他不能,她就把他的手放在自己丰挺的乳上,让它在那里任意厮摸,和耀先一样,有了这种厮摸她也就感到满足了。就这样他们拥抱着,在这种美好的拥抱中他们忘记了白天的辛劳和过去的屈苦;在这种美好的拥抱中他们共同进入到一个美丽无比的世界,一个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博爱平等自由的世界,一个天堂般的世界。
后来他们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并排躺着看着窗纸上那一抹微微的天光,说起话。那个虚幻的并不存在的天堂般的世界使他们没有了睡意。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从幻想的天堂坠入到地下的现实中来了。
月儿说:“今天新生在学校考了个全公社第一,两个一百分。”
耀先没有吭声,月儿只是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都颤动一下,月儿知道耀先在儿子身上寄托着更加厚重的希望,只是轻易不说出来。因为一说起新生,他就会不由地想起小河哥,想起大沟河水库工地上那惨烈的一幕,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浓浓的难过。月儿呢喃着改了话题,说起早上在场里晾晒麻袋时看见皂角树上稀稀疏疏只开出那么几朵细碎的小白花。
对矗立村头的那棵参天巨大的老皂角树,耀先也是很在心在意的。那棵皂角树在他心中同样占据着一块重要的地方,对这样一棵能预知庄稼收成的老树,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月儿说过之后,耀先就深沉地哀叹一声,说:“人们造下孽咧,把好端端的庄稼,好端端的地,还有好端端的时间都糟蹋咧,这是天在报应呀。”多少年来耀先第一次说出这样狠毒的话,这样狠毒的话他也只敢在自己的窑里,对自己的女人说。换个场合,换个时间,换个其他人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自从让韩同生大张旗鼓地收走余粮,耀先偏窑里糊了黄泥的荆条麦囤里就再没有盛放过粮食。和崖口上的情况一样,卧马沟家家户户的麦囤都是从那个时候闲下来成了窑里一件碍眼占地的废物。余粮被收走后紧接着就展开了合作化运动,再后来合作化就更深一步地过渡到人民公社,土地成了集体的,打下的粮食也是集体的,是国家的。一亩地打五百斤和打一百斤都是一样,分到社员头上都是一样多的口粮,那点口粮不值得往麦囤里存放,放进去连麦囤的底子都盖不严实。那点口粮家家户户几乎都不够吃,熬不到开春三月,十家就有九家要闹饥荒。真是和原来没法儿比。土改结束,单干的那几年,谁家不是满满当当地存着几囤黄澄澄金亮亮的麦子呀,那悠虚雪白的馄饨馍一年四季吃不完。可是现在别说是雪白的馄饨馍,连黑面馍都不敢敞开肚子吃,敞开了吃,三个月就把灶吃塌伙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同样的人,同样的地,同样的天年,怎么就连自己的肚子都填喂不饱了?
这就是耀先说的:造下孽了,招报应了。
单干那两年谁不是把地里的庄稼当炕上的女人一样精心在意地侍弄,谁不是把一门心思和一身力气全用在庄稼地里呀。入了农业社,尤其是进了人民公社,又有谁把地里的庄稼当成是自己炕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人把心思和力气用在队里集体的庄稼上?出勤不出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不是在地里熬混工分呀。虎林就是一例活生生的典型。单干的时候虎林什么样?入社集体后虎林什么样?单干时虎林威威武武的,谁的庄稼都没有他的好;入社后虎林奸滑的就和棉花叶上的油汗虫一样,谁拿他都没办法。虎林是这样,谁又不是这样?干好了是个啥?干不好又是个啥?还都不是一个样。
厚重的黄土地不是好唬弄的,你不在土地上精耕细作,不在土地上洒汗出力,土地就不会给你奉献出粮食。粮食,在入社集体后再一次显示出它的金贵,再一次显示出它的威力。
耀先月儿每年分下的口粮也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月儿细细法法捏紧了过日子,每年春上他们也要闹饥荒挨饿。要知道他们每年分的口粮在斤数上虽和大家一样,但在质量上却大不一样。他们分回来的麦子有近一半是扇车风口前的秕秕颗,这样的麦子磨不出多少头餐白面,只能磨出比别人多的多的黑面和麩皮。这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不分秕秕麦,不吃黑面馍,难道要让贫下中农去分秕秕麦,让贫下中农去吃黑面馍,那世道不是又回到旧社会解放前了吗?
好在月儿心细手巧会过日子,在崖口上她把一家三口的饭食调理的很顺溜。在别人开春三月接不上顿叫饥叫饿地到下马河大十字上籴粮食的时候,崖口上的一家人却从来没有断过顿。
耀先把月儿搂在怀里,用手细细地抚摸着她水缎子一样光滑柔腻的脊背,忧心忡忡地说:“我也看见了,今年皂角树上是没有开出一树旺旺的花来,只零零星星开出几朵。看来又是一个难熬的苦年景。在河滩地里也能看出来,往年这个时候地里的麦苗儿早绿油油地窜长起来了,可今天锄地我就看见满河滩地里的麦苗儿都是黄不信信的和韭菜芽子一样细,连地面都盖不严,黄土疙瘩还一片一片地裸露着,这样的麦子根本长不旺,即是熬到端午麦子熟了,恐怕也打不下多少。唉,往后大家的日子咋过呀?”
和白天月儿在皂角树下的祈祷一样,耀先睡在炕上也在为卧马沟的乡亲们发起愁来,他最后再说一句:“但愿以后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耀先的这个愿望即包含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企盼,同样也包含着对卧马沟全体乡亲的祝愿。这企盼,这祝愿都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善良的人,总有着一个善良的心愿。
耀先月儿善良美好的愿望,没有能够成为现实。因为这是一九六零年,在这个年份里多少个美好的愿望都被无情地碾碎了。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两个可怕的词,这八个可怕的字,过去常被用来形容旧社会的悲惨和可恨。可是用这两个词八个字来概括六零年的现实并不算过份。
肆虐中华大地的这场灾难,这场饥荒,并没有放过深藏在中条山腹地里的卧马沟。
小小的卧马沟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历次运动都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上演,今天这场天灾和人祸共同酿成的灾难,同样光顾了卧马沟。
当饥饿像风一样袭进卧马沟的时候,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还有他们的儿子,所经受的苦难较之其他人就要大的多,这是可想而知的。
面对这巨大而又持久的饥馑灾荒,耀先月儿只能像崖口上的那棵杜梨树一样硬硬地挺起腰身。
崖口上的杜梨树忍受着狂暴山风常年不断的吹刮,它瘦削嫩细的枝条在猛烈山风长时间的吹刮下,曲扭着向一边倒去,但是它碗口一样粗壮的主杆依然挺拔,它朝天向上的树性没有被狂暴的山风所扭曲。善良本分的耀先和月儿就像这棵不向狂暴山风屈服的杜梨树一样,他们承受了那么多那么久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和屈辱,但是他们万物之灵的人性并没有可悲地向下沉沦,那份善良依旧牢牢地盘居在他们心中。
饥荒是跟着六零年的脚步慢慢到来并持续下去的。
春荒,对卧马沟的大多数人家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生产队每年只给每个人分三二百斤口粮,这点口粮对一个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背着日头干庄稼活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太少了。单干入社前各家各户积攒下的那一点粮食早像撒胡椒面似的零零散散地贴补进去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到现在谁家瓮里都是空的,谁家都再没有了余粮,都眼巴巴地等着地里的麦儿黄玉茭熟哩。
四月头上的清明刚过,离六月头上的芒种还有整整两个月六十天,中条山上的麦子到了芒种才开镰,节期不到麦子不熟呀。地里的麦苗儿还没有拔节秀穗,有的人家就揭不开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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