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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02


晌午下工回到崖口,月儿也为晌午饭发起愁,盛面的小瓦瓮里还剩下几掬面,不够蒸一锅馍了,这点面得悠着吃,吃完咋办呢?离新麦子下来还早着哩。大瓮里倒是还有满满一瓮近二百斤陈麦,可这大瓮里的麦不能轻易动,在饥馑灾荒的年景里,有那么一瓮粮食,就能保住一家人的命。民以食为天,灾荒年里粮食比啥都金贵。
回到窑里掀开锅盖,月儿皱起细细的长眉,看着一锅清亮亮的凉水,不知道该做一顿什么饭。真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月儿舍不得小瓦瓮里的那一点面。
耀先臂弯里挎着一个小竹篮随后也回到崖口,看见月儿愣愣地站在锅台边上就知道她正在为晌午饭熬煎,就说:“回来的正好,在路上我还怕你把小瓦瓮里的那点面舀出来和了呢,我紧着往回跑。小瓦瓮里的那点面咱细水长流慢慢地用,现在谁家不是挖地菜捋树叶回来拌着面对付着过呀,熬几天,熬到麦熟,就好了。你看,我给咱摘回来这么多嫩绿嫩绿的地菜。这晌午饭咱就喝地菜汤。”
月儿脸上飘浮起一层凄惨的笑,她没想到耀先还能找回来这么多鲜嫩的地菜,本来她也是有机会挖拽回一些地菜的。
这几天男女社员不在一块地里干活,政治队郭安屯领着女社员在上河滩点种豆子;队长吴根才领着男社员在下河滩打磨棉花地。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严严地罩着一层冷漠,中间歇工的时候他甚至不让女社员们跑串着去挖野菜。只要是郭安屯领工,月儿就轻易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乱跑乱动。别的女人不凛他这一套,现在都啥时候了,灾荒困难的嘴都快吊起来了,谁还受他的管制。受他的管制下工回到家就没饭吃了。中间歇工的时候,女人们一窝蜂似地跑了,全都跑进北坡的苜蓿地拽苜蓿去了。苜蓿是最好的饲料草,中条山上村村寨寨每年都留种几亩或十几亩苜蓿,给牲口做饲料草。清明时节长上来的头茬嫩苜蓿人吃了也是很有营养的。往年即便没有灾荒饥馑,人们也总是要偷偷摸摸溜进苜蓿地捋拽上半笼儿回去蒸苜蓿菜疙瘩调剂着吃。现在赶上这么大的灾荒饥馑,人们就不再把苜蓿只当成是调剂胃口的东西了,好多人家就是靠苜蓿菜裹腹度饥荒,靠它来给生命提供热能和动力。苜蓿虽是专门给牲口留种的饲料草,但也算是生产队里的一料庄稼。每年清明这个时节,队长总是要三令五申地对社员们说:“不许到地里拽苜蓿,谁拽逮住了就扣谁的工分。”纪律是严明的,每年这个时节也总是要处罚一两个人。月儿身份特殊和别人不一样,她从来不敢往苜蓿地里走,怕招惹下是非,即是在现在的饥馑灾荒里,在别的女人都一窝蜂似地涌进苜蓿地里的时候,她依旧没有这份胆量,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去肆无忌惮地在苜蓿地里疯狂地揪拽。她却老老实实地歇在地埝边上不敢动。
郭安屯也歇在地埝边上没有动,他擦打着火镰石,点着烟锅里的旱烟,喷吐着浓浓的烟雾悠闲自得地抽起旱烟,但他那不安生的眼睛却飘飘乎乎地一直在月儿脸上扫。对月儿,他的贼心一直就没有死,他总想着有一天要把月儿卷压到身子底下去。月儿对他的诱惑不仅在白粉妩媚的脸上,更在她天仙般美妙的身子上。他曾三次看到过月儿全裸的光光美美的白身子:一次是在土改的那天晚上;一次是那年腊月二十九在崖口上;再一次就是在水磨房里。多美妙的女人呀,每次看了都让他魂飞魄散浮想联翩。一看到月儿他就嫉恨起吴根才,这么一个如仙美丽的女人,竟然服服贴贴地跟着吴根才往水磨房里钻;把他却一脚从炕上蹬踢下去。他不服呀,要不是吴根才成了他的亲家,他早把水磨房里的事情给她捅出去了。要不是吴根才成了他的亲家,也许他也早把这个好女人的活做了。
郭安屯心里不服,还一直在打月儿的主意,还一直寻找着下手的机会。郭安屯吸吸溜溜抽咂着旱烟,坐在离月儿不远的地方,拿眼不断地扫视着月儿,他想如果此时此刻月儿也上北坡地里去拽苜蓿也许就是一次机会,可她却坐在这里不动。郭安屯心神不宁地向北坡上的苜蓿地张望起来。
坐在地埝边上的月儿早就注意到郭安屯不安生的眼睛了,在月儿心里郭安屯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人,她和耀先遭受的这些苦难和羞辱都和这个恶人分不开。她恨他,也怕他。月儿从来不敢单独一个人面对这个可恨又可怕的人,今天地埝边上要不是还歇着一个改改和引菊,月儿早远远地躲开了。
改改是个肉性子不操心的人,即是在这饥馑灾荒的非常时期她还是不操心,凡是她想到的吴根才早就做出来了,用不上她操心。现在家家户户都缺粮断顿的揭不开锅,那些在锅台上蒸馍做饭的女人为一日三餐愁的要死,有一点空闲时间就去找野菜拽苜蓿,去找下锅能吃的东西,而改改却气定神安还像往常一样坐在地埝边上有紧没慢地衲鞋底。
引菊是虎林的女人,是一个长相不好的女人。引菊长相不好,可命好,她嫁给了一个有本事会过日月的男人。虎林在生产队里偷奸耍滑没个正经样,但回到自己场院就成了会过日月的好男人。原来存攒下的粮食,现在他还有,就锁在偏窑拐洞里的麦囤里,黄澄澄金灿灿的有好几百斤。这年头麦子比金子贵,麦子能救命,金子不能吃。藏在偏窑拐洞里的几百斤麦子连他老爹老娘都不知道,引菊当然知道。家有粮心不慌,偏窑拐洞里藏攒着几百斤麦子,引菊当然没有必要跟着那群女人到苜蓿地里凑热闹,弄不好还要让队长们逮住罚工分。引菊坐在地埝边上和改改一样,也是穿针引线哧哧溜溜地衲着鞋底。
月儿就坐在改改和引菊中间。只要郭安屯在场,月儿就往人堆里挤,她时刻提防着不给他留下一点可乘之机。月儿现在虽然也心急火燎不知晌午这顿饭该拿啥下锅,北坡上的苜蓿地别人能去,她是绝对不能去的,别人拽一点队里的苜蓿不算个啥,但要在她身上就是个大事情。郭安屯虎视眈眈地跟在身边就是在寻找机会哩。月儿不能往苜蓿地里去,到别的地里挖野菜没个伴,她也不能去。她要是单崩儿一个人去挖找野菜,郭安屯肯定会幽灵一样跟着,月儿不愿意给自己惹事,她也惹不起事。她宁可坐在这里饿一顿肚子,也不能去招惹一场是非,遭受一顿欺负。
郭安屯坐在地埝边上抽了几袋旱烟,等不见月儿动。月儿既不上北坡拽苜蓿,也不到别的地块去挖野菜,只是沉沉地坐在改改和引菊中间缝帮衲底。在这里坐下去,除了能多瞅上她两眼,别的机会一点也不会有。郭安屯由不得就烦躁起来,他把烟包儿往烟袋杆上一卷,黑恼着脸从地埝边站起来,向北坡上的苜蓿地走去,他要把窝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向那群偷拽苜蓿的女人们发啦。
郭安屯气哼哼地上了北坡,一二十个女人正弯腰弓背疯狂地揪拽新芽嫩绿的苜蓿。这还了得,生产队的一料庄稼,就这样让她们作践了,她们把苜蓿当菜吃了,生产队的牛儿马儿们吃啥?她们饿了找队长找干部乱哇哇地吵叫,牛儿马儿们饿了可是不会找人叫的。这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组织。郭安屯狠狠地想着就满嗓子恶恶地吼骂起来:“是谁叫你们来拽苜蓿的,都给我站住,一个人扣十分工,真的成了荒草野坡没人管了,人也都变成牲口会吃草咧。都给我站住。”
听见政治队长的吼叫,拽苜蓿菜的一群女人像是树上的鸟儿一样轰地一下散了。虽是饥饿困难时期,但苜蓿毕竟是集体的,郭安屯毕竟还是政治队长,女人们还是怕他的。
女人们四散着往苜蓿地外跑的时候竟紧张慌乱的有好几个人磕绊着栽倒。郭安屯只是站在地边上吼骂,并没有甩开膀子去追撵。假如这四散跑开的女人里有月儿,那他肯定会鹰犬一样凶猛地穷追过去,直到逮住为止。可惜月儿坐在地埝边上根本就没到北坡上来。看着四散逃窜的女人,郭安屯心里感到的却是一丝儿缺憾。
吴根才和郭安屯不一样。吴根才领着一二十个男社员在下河滩平整打磨棉花地,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清明前后也是播种棉花的季节,把土地打磨好,过两天就该下种棉花了。吴根才领着社员干半晌活,抬头看看山梁上的红日头,喊一声:“歇一会。”然后就扔下手里的锨把,提起放在地脚头的草篓子也往北坡上去了。好些人也学着样,提起草篓子跟着去了。人们都是心照不宣的,北坡上有那么一大片才露出新芽的嫩苜蓿,现在正又是饥荒困难时期,苜蓿就是最好的粮食替代物。
吴根才是卧马沟的一把手队长,同时也是肉性子改改的男人,是三个伶伶俐俐女儿的父亲,在这困难时期他不忍心让女儿们挨饥受饿,同样他也不想让卧马沟的任何一个人饿了肚子。该糊涂时就糊涂,他“糊糊涂涂”地就把一群人引进了苜蓿地,只要卧马沟的人们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场困难,比啥都重要,这就是吴根才的思想。
上工来时耀先的锨把儿上也挑着一个草篓子,带着草篓子上工早成了人们的习惯,利用工间歇息的空当割一把草,或拾一把柴。山里农民居家过日子,离不开这些柴柴草草。尤其是现在这困难时期。歇下后耀先也提起草篓子,但他没有随合合打罗罗跟着队长他们一群人往北坡上去,尽管有吴根才领头,但他还是没有跟上去,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耀先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地主的儿子怎么能随随便便跟着别人跑。地主儿子的身份不许他说错一句话,更不许他干错一件事。说错话干错事,在别人来讲也许只是鸡毛一样轻微锁碎的小事,但在他可就是天一样大山一样重的大事情。这早就被验证过了,即是在现在这样困难灾荒的时候,他也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北坡上的苜蓿是好东西,但北坡上的苜蓿不是荒坡上的野草。是生产队犁耕后专门给牛马种下的饲料草,是公家集体的东西。只要是公家集体的东西,他就不能去沾去摸。
“拴娃,走呀。你还磨蹭个啥。”虎林跟着人群往前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回头喊一声耀先。耀先默默的摇摇头,回绝了虎林的一片好意。虎林再嘟囔一句:“啥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完就追撵着人们往北坡上的苜蓿地里去了。
耀先没有随着人群到北坡上去拽苜蓿,他提挎着草篓子独自一个人走进旁边的一块麦地,在麦地里捡挖起地菜。地菜虽不如苜蓿,但地菜也是让人爱吃的一种野菜,往年就是不闹饥荒,人们也常要挖一些回去蒸菜疙瘩吃,拌上一点面熬菜汤也挺好喝。
麦地里的涩巴地菜还真不少,密密麻麻的都快连成片了。耀先圪蹴下去,用叶子镰挑割起来。割着割着他就为麦地里糊满了地菜担忧起来,地菜在这个时候虽然能充饥顶一点用,但它毕竟是一种野草呀。地里应该旺旺的长起一片庄稼麦苗,而不该是这么一片密麻麻的野地菜。不管是什么草糊在麦地里就要和麦苗儿争肥夺水,那点肥那点水被杂草夺,麦苗儿就吸收不到了。过去单干的时候,谁家麦地里糊长过这么密麻麻的野地菜呀?为啥到了集体地里这草就能疯长起来?记的前不久这块麦地才锄过呀,这野地菜咋就又疯长起来了,难道社员们锄地真的就像给日本人支差——唬弄哩?
耀先感到好一阵迷茫,在迷茫中他沉思起来: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地,几乎还是同样的天年,为啥打下的粮食就不够吃了?为啥就会有这么大的困难饥荒?耀先看着麦地里密麻麻地一片野地菜,心里似乎明白过来了。厚道的土地,实际上和人一样,谁要是汗滴八瓣日夜辛劳地在土地上精耕细作,土地就会给谁优厚的回报,土地惩罚的是那些无所用心不肯出力的懒汉。那么队里的社员都是懒汉?耀先再不敢往深里想了……
耀先割满一篓子地菜,到河渠边上淘洗干净,还不见那一群人从北坡上下来。“等他们下来这一晌恐怕也就到头了,这块棉花地啥时候才能打磨好,种上哩?”耀先又想起一个根本不该由他操心的事情。
因为吴根才虎林他们在北坡上耽误的时间有些长,所以下河滩的男社员就比上河滩的女社员下工下的晚一点。耀先在下工往回走的路上就有些担心,怕月儿等不及他把淘洗好的地菜拿回去就把小瓦瓮里的一点面全和了,那可不是一天一顿能吃的,那是他们一家三口十天八天的口粮呀,在这种时候不精打细算可是不行的,不精打细算就挨不过这场饥荒。
还好,先回到崖口的月儿没有莽撞行事,没有把小瓦瓮里的那点宝贵的面粉舀出来。月儿总是这样让耀先感到十二分的满意。
月儿接过耀先递过来的已经在河水里淘洗干净的嫩绿的地菜,凄惨地一笑,晌午饭就只有用这篓子地菜做了。
“搅拌上两把面,烧一锅地菜汤吧。”耀先说。
这种地菜汤,他们已经连着喝了好几天了。月儿不忍心让耀先新生爷俩天天顿顿都喝这种汤汤水水不顶饥饱的地菜汤,耀先身体本来就瘦弱,每天还干那么苦重的农活,吃不饱肚子,他能顶的住?还有儿子更是从小没有吃过一口奶,全是喝稀米汤长大的,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月儿实在是不想让这爷俩再受了亏欠,至于自己,她连想都没想。月儿想往菜汤里多拌两把面,想把地菜汤烧的稠一些,喝下去能顶饱耐饥一些。
“月儿。”耀先拿起薄薄的小瓦瓮盖,把敞开的瓦瓮重又盖上,不让月儿再伸手从里面往外抓面。他理解此时此刻月儿的心情,但他更了解眼前的这场灾荒有多大,这场灾荒不仅只袭扰了他们一家,不仅只袭扰了卧马沟一个村子。它袭扰的是整个国家呀。耀先是地主的儿子,被管制着不许乱说乱动,对卧马沟以外的事情知道的很少,但是他从别人嘴里还是听说了这场灾荒是巨大而又持久的,听说外面都饿死人了,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人。面对这样的灾荒,他敢松懈,万一那天接不上顿咋办?他们可是连逃荒要饭的权力都没有呀。
耀先尽量用坦然的口气慢咧咧地对月儿说:“少拌点面,拌上两把就行咧。瓦瓮里的这点面咱省着悠悠地吃。”
月儿抬起脸,用含泪的充满忧虑的眼睛看着耀先,没有让他把话再说下去,月儿怎么能不知道眼前的这场灾荒会有多大。月儿往锅里只撒了两把面。
两把面却烧了满满一锅汤,要不是把耀先割拽回来的一篓子地菜全倒进去,这一锅汤就和一锅水差不了多少。有这么多地菜,这锅汤才有了一些捞头,一筷子下去起码能挑起几根绿绿的地菜。
月儿把汤烧好,新生也放学回来了,一家三口围坐在小饭桌边端起老瓷碗喝起地菜汤。新生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看着儿子饥饿的样子,月儿心头一软,两只眼窝里就滴滴溜溜地眶满了泪。儿子已经十岁了,可是他的个头一直没有长起来,和同龄大的孩子比就要比别人低的多。可怜的孩子,他从小没吃过一口奶,又在一个这样压抑的环境里长大,现在偏偏又赶上灾荒困难。月儿强忍着没有让憋在眼眶里滴溜溜转的泪水滚落出来,她一扭身站起来,摘下挂在椽头上的馍笼,馍笼里并没有浑圆饱满的蒸馍,只有几片瘦瘦的干馍片。这几片干馍是前些日子一家人硬省下来的,耀先月儿还约定不到万不的己的时候不动这几片干馍。现在月儿忍不住了,她不能眼看着儿子这样一碗又一碗地往肚子里灌稀汤,喝这样的稀汤怎么能壮实起来呢。月儿做梦都盼望着儿子能壮壮实实地长成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只有那样才不受人欺负。月儿哗哗啦啦地从馍笼里抓出一把干馍片,一撒手把干馍片全放在儿子面前的桌面上,硬着声说:“新儿,少喝一碗汤,吃几片干馍,上学的时候肚子就不呼呼噜噜地响了。”
新生端着碗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新生虽然只有十岁,长的也瘦小瘦小的,但他要比同龄的孩子懂事的多,他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父母的不易。崖口上的苦难,他是和父母一起熬过来的,扣压在父母头上的那顶大帽子同样也扣压在他的头上。苦难使孩子懂事早,孝亲习礼温席让梨这些传统的美德,新生早早就懂了。在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吃这一把干馍片呢,即是要吃,也该父亲母亲吃,他们辛苦操劳忍辱负重才是不容易呀。新生把碗放下,伸手把摊在自己脸前的干馍片向父亲推去,一边推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让爸爸吃,爸爸一天三晌在地里干活,我坐在教室里肚子不饿。”
月儿重在小饭桌边坐下,把新生推让过去的干馍片又推回来,轻柔柔地声调里带着一丝儿嗔怨说:“你爸人老骨头硬,能顶的住,你细嫩嫩的和树上的嫩芽子一样,正在长身体,将来你爸还指望着你养活哩。来把这几片干馍吃了。”
新生眨动着薄薄的眼皮伸手挡住母亲重又推过来的一把干馍片,大人一样地说:“让爸爸吃,爸爸是咱们家的顶梁柱。”
端着老瓷碗吸吸溜溜喝地菜汤的耀先看着贤惠的媳妇和懂事的儿子,心里暖融融地涌起一股让人舒畅的欣慰,如同饱饱地吃了一顿好饭,让他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的。妻贤子孝,不正是一个美满幸福家庭的象征吗。在这非常困难的时期,一个家庭不正需要这样吗。说实话,要在往常这一把干馍片算个啥呀,可现在是困难时期,白面馍干也是贵贱物。谁知道这饥馑灾荒啥时候才能到了头,万一拉蔓下去,那难熬的日子就还在后头哩。这干馍片最好还是留着,等真正到了紧要三关的时候拿出来能解决更大的问题。于是他也参加到推让的行例里。
老人常说:十个馍三个人争,不够吃,一个馍三个人让,吃不了。一把干馍片在小桌上推来让去的都舍不得吃。
就在一家人在小饭桌上推让着一把干馍片的时候,一个瘦瘦的人影走进他们的窑门。一家人惊愕地扭过脸,才看清走进来的是郭晋平。有人能上崖口走进他们的窑门,这让耀先月儿感到惊奇和同时也有些激动。他们俩把端在手里的老瓷碗放下,急急地起身,满脸带笑同时说出一句话:“晋平哥,先喝上一碗饭。”月儿嘴上说话的时候就站在锅台边操起一只老瓷碗,另一只手拿起架在锅沿上的木勺,就在冒着热气的敞口锅里哗哗地舀起一碗地菜汤。
郭晋平颤微微地向前挪走两步,面对真诚热情的耀先月儿,面对月儿双手奉举过来的这碗腾冒着热气拌了面的热乎乎绿油油的地菜汤,竟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郭晋平比两年前更显得老了,头发快白完了,嘴里的牙掉的没剩下几粒,腰也弯屈的更厉害。这样的人再碰上这样的饥馑灾荒,就更显得可怜牺惶。
看着耀先月儿这两张热切真诚的笑脸,看着月儿双手奉送在脸前的这一大碗滚热的地菜汤,再偷眼看一下堆在小饭桌上的那一把白生生干酥酥的白馍片,郭晋平就觉得自己这下可是找对地方找对人了。他一路从坡道下上来,进了好几家场院,好几孔窑门,看到的都是冷脸,听到的都是冷话。是啊,在这饥馑困难的时候,赶上吃饭的时间,谁家都不欢迎上门讨借粮食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五服自家还是二家旁人,都不受人欢迎。现在是啥时候,自己一家老小的嘴都顾不住,那还顾的下旁人。就是队长干部也没有给他好脸色,可是在崖口上,他却真实地看到了灿烂的笑脸和一碗腾冒着热气的拌了面的也还算是稠糊糊的地菜汤。郭晋平颤颤地伸出一双粗糙干瘦的如同老树根节一样的手,接了月儿端送到脸前的热乎乎的地菜汤,往炕沿下一蹴,把干裂的嘴唇对到碗沿上就呼呼地吞喝起来。
这那是一碗清清淡淡的地菜汤呀,对郭晋平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碗琼浆玉液,就是一碗香喷喷的西餐大菜,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喝过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郭晋平一家已经缺粮断顿好多天了。郭晋平孩子多累数大,年年都是缺粮户。赶上这灾荒困难,他的日月就更难过,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背着毛裢布袋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籴一点粮食,或是在门前门后邻里乡亲那里借凑一点,或是找队长,找干部哭哭牺惶要点救济。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全国困难时期,人人自顾不暇,家家叫苦连天,下马河大十字上那里还再有一个出手粮食的人,卧马沟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苦苦地往下熬呀。这看不见头的灾荒谁知道要持续到啥时候,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郭晋平家断顿好几天,这几天他和他的女人求爷爷告奶奶,东家借西家借,借遍了全村也没有借下几颗粮食,一群孩子在窑里饿的哇哇乱叫。今天女人倒是挖回来一把地菜,他也从北坡地里偷拽回半篓子嫩苜蓿芽子,但是家里再没有一星半点面,这野菜苜蓿不拌上一点面是熬煮不成饭的。一急之下,郭晋平走出窑门,但是他站在坡道上看着躺在日头底下死气沉沉的村子迷迷茫茫地不知该去找谁。现在正是晌午做饭的时候,满村里却不听风箱响,不见炊烟起。家家都难呀,老实人佝偻着腰立在坡道上做难了好半天,才想起郭安屯。全村三十几家他都借遍了,唯独还没有上过郭安屯的家门。说起来他和郭安屯还是刚出五服的自家兄弟呢,老人们在世的时候两家人还在一个坟堆上烧纸上坟呢,再说安屯现在又是政治队长,是村干部,总会比别人多一些办法。郭晋平这样想着就向他刚出了五服的兄弟,政治队长郭安屯的场院走去。
郭晋平佝偻着腰身萎萎缩缩战战兢兢地走进郭安屯的场院。这时郭安屯一家已经吃罢午饭撂下碗了,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蹦跳着从郭晋平身边穿过,出门到下面的学校上学去了。两个小儿子也欢欢势势地在宽敞的院子里玩耍起来,郭安屯的女人彩兰端着一盆洗锅泔水从窑里出来,差点泼了郭晋平一身。“哟,是他大爹呀。”郭晋平单崩儿兄弟一个,但他在郭姓门里却排行老大,所以彩兰才这样称叫他。彩兰脸上的水色挺好,滋滋润润的没有一点饥饿的菜色。
郭晋平不敢往彩兰滋润的脸上多看,他知道这是一个厉害难缠的女人。他唯唯诺诺地唉叹一声,就问:“安屯兄弟在窑里吗?”
不等彩兰应声答话,郭安屯浑浑亮亮的声音就从窑门里传飞出来:“在哩,谁呀?”刚吃完饭撂下碗的郭安屯倚靠在炕上的被卷上抽吸着旱烟,他已经听出外面说话的是郭晋平,但他还是这样拿着腔儿问一声。对郭姓门里的这个老哥,他一向就瞧看不起。
“是我,安屯你在哩。”郭晋平赶紧应着声往窑里走。
郭安屯懒懒地倚在被卷上没动,只是浓浓地吐出一口烟,猜想着郭晋平上门来是要说啥事。两个人虽是郭姓门里的兄弟,但平常来往的不多。郭安屯嫌郭晋平窝囊没本事;郭晋平嫌郭安屯张张扬扬的太过份。今天郭晋平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上了他的门。
郭晋平进了窑门朝半倚在炕上抽吸着旱烟的郭安屯点点头,就紧着扭脸往摆放在后窑里的饭桌上看,他想知道政治队长一家人吃的是啥饭,为啥这么早这么快就能吃完,旁人家这时候都还在为掀开锅没米下而熬煎哩。
摆放在后窑里的饭桌上已被彩兰扣上一个大大的荆条编成的罩子,罩子底下究竟扣盖着的是什么样的饭食,郭晋平无从知道,但从这窑里欢势蹦跳出去的四个孩子身上,从彩兰红红亮亮滋滋润润的脸上,郭晋平能想象出来那荆条罩子下扣盖着的肯定不是地菜苜蓿榆树叶子之类的东西,肯定是有虚虚软软的大白馍……
郭晋平扭脸转脖子痴痴迷迷地直往后窑里用荆条罩盖住的饭桌上看,让郭安屯警觉起来,同时暗暗庆幸自己一家早早地把晌午饭吃罢咧,要是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上端着碗吃饭,郭晋平进来那可就不好看了。郭安屯把烟袋锅里还没有燃尽的烟丝叭叭响地磕在炕围眼墙上,他是在有意想把郭晋平的注意力从后窑吸引过来。
叭叭两声脆响,果然把郭晋平迷迷瞪瞪的视线从后窑里扯拽过来,“你是有啥事吧?”见郭晋平把脸扭转过来,郭安屯就这样淡淡地问一声。问话的时候他用的是“你”,而不是“哥”,本来他应该称叫郭晋平一声哥的,但是他没有,他已经不习惯叫他哥了。
郭晋平扭过脸,又听见政治队长这样问,就拙拙纳纳地说出来意,说话时两只粗糙干硬的像是老树根节一样的手不住地来回扭弄着,还弄出几声难听的叭叭的骨节脱臼的响声。他说:“安屯兄弟,我也实在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下气说话,你知道咱的日月,断顿缺粮好几天了,我找你就是想……”
郭晋平的话音在半空中都虚悠悠地打着颤,就是这打着颤底气不足的话,彩兰都没有让他说完。“啊呀呀,他大爹,你就不要张这个嘴了,你兄弟也和你一模似样,也缺粮断顿掀不开锅咧。”彩兰的话真的就像是一把刀子,把郭晋平的话在半空里拦腰斩断了。
郭晋平木呆呆地看着倚靠在炕上一直没有动弹的郭安屯,在他迟滞呆板的眼里分明还有一丝儿企盼,因为炕上这个人毕竟是他才出了五服的自家兄弟,毕竟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在这样的时候不找他找谁呀?
郭安屯欠欠身往烟锅里再装剜一锅烟丝,黑黝黝的脸上这才呈现出一片为难的表情,他敲打着火镰石,先把染了硝脂的引火棉花捻子点着,再把冒烟的硝脂棉花按到烟锅上,深吸一口,就嘬吸着牙花子说:“难呀,现在是困难时期,谁家的日月都不好过,我这屋里你也知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这窑里就有四个半大的小子呀。”
彩兰拿起一把笤帚哗哗扫起地,扫地实际上就是赶客人走,这谁都知道。窑里的脚地是没铺砖的土地,彩兰没好气地舞动着笤帚,窑里就腾漫起密麻麻的一片尘土。正在抽烟说话的郭安屯被满窑里弥散飞扬的尘土呛的喘不上气,就抡起旱烟锅在炕围眼墙上重重地敲几下,然后咬着牙横眉瞪眼地骂一声:“没眼色的东西,看不见有人在窑里说话。”彩兰叭地一声把手里的笤帚重重地扔在郭晋平脚下,扭身走出窑门。
郭安屯和彩兰演了一出双簧戏,郭晋平只好往出走人,他是来借粮借米的,不是来看人家两口子甩脸吵嘴的。郭晋平虽然是个没本事的窝囊人,但他也是个知趣的人。给人舍脸下气地开一回口多难呀,不但没有借下一口粮,还倒弄了个不好看。郭晋平转过身要往窑门外走时,郭安屯变过脸色缓着声说“你没到皂角树下的上房院去找找根才?”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说这样的话,吴根才现在和他已是儿女亲家,他不是有意要把缠手难办的事往亲家身上推。
转过身就要走出窑门的郭晋平微微顿一下,瘦瘦的肩膀头抖了两抖,没有说出话来。谁说他没有去找过吴根才,那年春荒他不往皂角树下的上房院里跑几回,今年更是跑的没了趟数,真的,郭晋平自己都记不起来今年闹起饥荒后他往上房院里跑了多少回了。只是记得每次出来都没有空过手。吴根才和改改是一对好人,但人家也是一家人过日子,上房院终究不是舍站。他是个人羞臊得再不好意思往那里去了,怎么能没完没了地去找吴根才伸手呢?就是在前两天他亲眼看见吴根才一家人端起的碗里也全是绿绿的苜蓿菜,几乎连一点面都没拌,他的三个水灵灵的女儿,现在也是一脸的憔黄菜色,这分明就是饿的呀。
郭安屯见郭晋平瘦削的肩膀头抖了抖,却没有说出话来,就再说:“要不,你去找找虎林,虎林那家伙偏窑里有好几个拐洞,门锁的紧紧的,谁也不让进,估计他偏窑拐洞里肯定还藏攒着不少粮食。你去找他吧,虎林小算盘打的紧,你许上他一点利,他就可能会调置些粮食给你。出利就出利吧,赶上这个时候了,先熬过饥荒再说。”郭安屯说这席话的时候郭晋平已走出他的窑门,他不需要他的提醒,虎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不用别人提醒。虎林是个吝啬的铁公鸡,奸滑的周扒皮,是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这些年郭晋平可是没有少找虎林借凑过粮食,现在他都不敢再找他借了。别人是借粮,虎林是在放粮。他放出去的钱粮比旧社会的财主放的利息还高,三年的利息比本大,郭晋平是背不起这样的高利息呀。不过话再说回来,现在即是他能背得起,虎林也不定再肯借给他了,怕他还不回本,讨不回利。
郭安屯虽然袖着手在看郭晋平的笑话,但他最后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先熬过饥荒再说。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在这饥荒中饿死吧。在万般无奈的时候,郭晋平只好再向虎林的场院走去。
圪蹴在柿树底下正抱着一只粗瓷海碗往嘴里刨饭的虎林,抬头看见郭晋平驼腰弓背低缩着脑袋一脸愁苦地走进他的场院,就赶紧从柿树下站起来,也顾不上和已经进了院门的郭晋平招呼一声,扭身先往窑里跑。兵荒不露财,饥荒不露粮,这是老先人千百年留传下来的古训。虎林急急地往窑里跑就是害怕郭晋平看见他端在碗里的稠稠的面条饭,这年月除了讨米借粮,谁还会到他的院子里来,尤其是这个把日月过烂过倒灶了的郭晋平。虎林回到窑里把端在手上的饭碗往和面盆里一扣,返身再往窑门外走,他要把已经走进场院的郭晋平拦挡在窑门外,他是把自己手上的饭碗藏扣在和面盆里了,但他媳妇他儿子还有他的老爹老妈还正在窑里端着碗吃饭哩,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但在旁人都掀开锅没米下,都靠挖野菜拽苜蓿捋树叶熬度饥荒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还能端起一碗稠糊糊的面条饭实在让人嫉妒,实在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羡慕在这时候绝对不是好事。虎林抹一把额头上因为刚才喝热腾腾的稠面饭而冒出来的一层湿晶晶的汗水,把郭晋平正好就拦挡在窑门口上。“呀,是晋平哥,来来,咱哥俩坐到柿树底下说话,柿树底下凉快。”虎林侧着身子把窑门口上的郭晋平硬往柿树底下让。
弓腰弯背一脸卑微的郭晋平努着眼朝黑森森的窑门里张望一下,只好跟着虎林往柿树下走。柿树上绿葱葱的叶片间缀满了小扣子一样青青的小柿。在柿树下坐定,虎林明明知道郭晋平是干啥来了,却偏偏左顾右盼地把话往别处说。
郭晋平两只粗糙的手扭弄的叭叭响,衰老卑微的脸上牺牺惶惶地布满了为难的神色,但他还是蠕动着灰白干裂的嘴唇怯怯地说出话来,因为他嘴里的牙掉了许多,吐说出来的话就不是很清晰,他说:“虎林兄弟,老哥又来求你来咧,今天老哥实实是没一点办法才再到你门上来的,你就多多少少借凑给老哥一点粮食吧,一干娃在窑里饿的哇哇叫哩。”
虎林脸上倒是有了一丝儿同情怜悯的表情,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河滩里捞出来的石头一样圆圆的硬硬的,让郭晋平一下就没了脾气。虎林把嘴角儿松驰地向下撇撇,把狡黠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有千难万难地唉叹着说:“唉,我也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早不是原来的那份日月了,搁在早几年,碰上这样的灾荒,不用老哥你开口说话,三石五石粮食我就给你送过去了。粮食能比命值钱?可是现在不行咧,自从五三年卖余粮,让人逼着把那点家底儿扫走,咱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拿啥缓呀?土地骡马连犁连耙都交给农业社了,队里一年给你分一百斤口粮,到了我跟前也是两个五十斤,连厘厘毫毫都不多。我只是徒有虚名,背了一块原来的招牌。现在也是和你一样,掀开锅盖没米下,苦苦地往下熬哩。你也知道晌午间歇工的时候咱不是一起去偷拽的苜蓿,刚才我碗里端的就是那把苜蓿菜蒸出来的菜疙瘩。”虎林真是一个会说话的聪明人,这一席话既诉了现在的苦,又翻了过去的账,把自己说的真的和郭晋平是一个样了。
虎林的话并没有堵住郭晋平的嘴,郭晋平知道他是故意在哭穷装牺惶,是不想借粮食给他,是怕他白吃了粮食还不起息,就狠着心说:“虎林兄弟,你也就不要摆说你的难处了,咱长话短说,别人从你这里借一斗粮食是一成的利,我给你出两成,别人两成我三成。好兄弟,不要怕哥还不起,哥屋里的几个女子眼看着就大了,割倒麦说一个出去要回来的彩礼连本带利一起还你。”饿急了的汉子敢许愿,郭晋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虎林并不被郭晋平哀哀可怜的话所打动,他早就把他看扁了,住在坡上烂窑里的郭晋平啥时候才能有了好日子,年轻的时候是旧社会,穷的差点连老婆都说不下,后来解放了土改了,别人在单干的那几年先先后后都把家发的差不多,起码是把过日子的底儿踩牢实了,可他只是在窑里生了一堆憨憨娃把穷根扎到海里去了,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有粮食有钱说啥也不能借给这号人,借给了这号人别说是收利,就是本钱恐怕都难要得回来。什么叫肉包子打狗?把粮食借给这号人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精明的虎林现在说啥也不会把自己宝贵的粮食借放给郭晋平,换了别人肯出这样的高利,他也许会动动心放一点出去。但在郭晋平身上不行,他根本就没有偿还的能力。这点眼力虎林还是有的。于是虎林板住脸闷着声说:“晋平哥,你这话可就说的我不爱听咧,现在是啥时候,我又不是过去的地主富农,是靠吃租吃息盘剥别人过活,现在碰上这么大的困难,外面都饿死人了,谁还敢放粮收息。我自己一家人的嘴都吊起来了,那还有粮食往外借。刚才那两成三成的话你可不能再说。”
郭晋平抻着细瘦的脖子再说不出话,他的嘴让虎林拿话严严地堵住了,虎林敲敲打打的再不让他说话。老实八交的郭晋平翻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尴尴尬尬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虎林媳妇引菊和虎林真该配成一对。在虎林日急慌忙地把碗扣放在和面盆里,把郭晋平拦挡在窑门外,在柿树下坐下说起话的这段时间里,引菊也就动了心思,她当然知道郭晋平这时候找上门来是为了个啥,除了借凑粮食再不会有别的事。她也知道男人肯定不会再往外借放粮食,现在不是一般的时候了。引菊在窑门上探着头看见两个人坐在柿树底下长长短短地说起话,说个没完。她就想替男人打个圆场,把讨厌的郭晋平支走。于是她起身捞起一个粗粗的黑瓷碗,给里面倒半碗凉开水,再从锅里瓦箅子上搬起半个黑硬发青的地菜疙瘩,迈出窑门向柿树下走去。在偏窑拐洞里虽然藏攒着半囤好几百斤麦子,但是在这看不见头的灾荒年景里,引菊也是舍不得放开肚子去海吃。他们也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挖地菜拽苜蓿捋树叶,蒸菜团捏菜馍熬菜汤熬度饥荒。在这样的年景里他们不能往外显露,鸟儿出头是要挨枪打的,他们有过这样的教训。那半囤麦子是他们一家人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抠挤出来的,庄稼人的日子就在平常的仔细上。平素间在乎一粒粮一滴油,赶上灾荒年景就能从容一些。
引菊端着半碗凉开水,手里捏着半个乌黑的菜团疙瘩走到柿树底下的时候,虎林的脸色也就变的和引菊手里捏着的菜团疙瘩一样乌青乌青的。他以为引菊端着饭碗是过来打发郭晋平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女人:真是调教不出来的笨家伙。
虎林刚在心里汹汹巴巴地骂完,引菊就轻轻盈盈地说话了,引菊人样儿长的丑丑的一点都不中看,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很是中听的:“晋平哥,你这么早就吃完饭咧,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把日月都过塌咧,真是人说的掀开锅没米下,下工回来半天熬煎的不知道拿啥下锅做饭,要面没面,要米没米,这不,半碗凉开水,半个黑菜疙瘩就算是一顿饭。”说着引菊把手上的凉开水和黑菜疙瘩一起递到虎林手上。
虎林强忍着没有让心里的欣喜满意从脸上爬露出来,他对媳妇引菊这样随机应变的表现满意极了,他甚至在心里欢欢地叫一声:丑媳妇烂棉袄家中宝。虎林心里欣喜若狂,但脸上还是装出苦哀哀的样子,唉叹地接了引菊递过来的半碗凉开水和半个乌黑的地菜疙瘩,自顾自地吃起来。
郭晋平一开始也以为引菊端着饭碗出来是支应他的,心里也是好一阵感动,他都差点把那双粗糙干硬的手向引菊伸出去,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虎林虽然从引菊手上接过的只是半碗凉开水和半个黑秋秋的地菜疙瘩,但他却张动着厚厚的嘴唇故意吱吱响地弄出声音来,郭晋平看着故意津津有味地吃咂出响声滋味的虎林,干干地咽一口唾沫,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实在是想不出来离开这里还能再到那里弄下粮食。他明知道虎林俩口子是在给他演戏。郭晋平把哀求的脸转向引菊,期望能得到这个丑女人的怜悯和接济,他哀声怯怯的真像是乞讨要饭的一样,说:“他婶呀,你就行行好,借凑上我几颗粮食吧,几个娃在窑里饿的直叫哩。”
引菊侧一下身,把虎林挡在身后,虎林在柿树底下和他磨了半天牙,没有把他打发走,把饭都耽搁的没吃好,现在就该上她站出来说话挡事了。引菊呲露着两颗宽宽板板的门牙,布满蝇屎的脸上没有一点同情和怜悯,指甲掐出来一样的小眼睛眯成细细的一道缝儿,嗓音尖尖地说:“晋平哥,快不要说你的牺惶了,你也睁着眼明明亮亮地看见咧,虎林手上端的是啥吃食,不就是半碗凉水,半个黑菜疙瘩。说真的,这还不如前些年的猪食哩,可现在他不是也得吃这猪食一样的东西吗,有办法谁还吃这呀。”
引菊说的比郭晋平还要牺惶,这样牺惶的人家都喝开凉水了,那还能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他们还正嗷嗷待哺地等着别人救助呢。郭晋平空空的肚子里响出一串咕咕噜噜的声音,他的嘴让引菊一席话又给封堵住了。郭晋平浑浊的眼里满是失望,他慢咧咧地从柿树下站起来,然后佝偻着腰身,迈着艰难的步子向场院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一句:“真是造下孽咧。”
郭晋平的这句怨天忧人的嘟囔顺着一阵风就钻进引菊的耳朵,引菊也不是生来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她只是跟上虎林才变成这样一个精明小气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她也不是成心想要看谁的笑话。郭晋平这句凄凄惨惨哀哀怨怨的嘟囔,让她听了心里不好活,她就不由人地在后面“哎。”地叫一声。
引菊在后面“哎”一声,郭晋平就自然地回转过脸。郭晋平一往回转脸,虎林就不高兴了,他狠狠地窝引菊一眼,刚才对她一肚子的欣喜满意也就一风吹了。
看见郭晋平回过脸的同时引菊也看见自己男人满脸上的不高兴,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那声“哎”叫的太响,把要走出哨门的郭晋平哎的回过脸来了。引菊心机一动,又想起一件事,就朝前迎走两步,满是蝇屎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儿浅笑,眯眯细细的小眼睛也往开睁圆了许多,她说:“晋平哥,你没有上崖口上去找找月儿,他们或许还有些粮食。”
引菊怎么会冒说出一句这样的话,连虎林都感到吃惊,郭晋平同样想不到。土改后地主的儿子穷愁潦倒,是扫地出门被精光着身子赶到崖口上去的,他怎么能有攒下的粮食呢?引菊偏偏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引菊说这话也是有她的根据和道理的。今天晌午间在上河滩地里干活歇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提着篮儿笼儿跑到北坡上偷拽苜蓿去了,只有改改月儿再就是她引菊三个人坐在地埝边上没有动。在这么大的灾荒年景里能气定神安坐下来的人不多,尤其是扒在锅台上一天要熬煮三顿饭的女人更没心思坐,她们谁不为米面发愁。除非她家瓮里囤里存攒着粮食。引菊稳稳地坐在地埝边上衲鞋底,就是因为在她家偏窑拐洞里藏攒着半囤粮食,足有几百斤,足够她们一家度过这场灾荒;改改能坐在地埝边上巍然不动,因为她的男人是队长,人家当然会有办法;可是月儿为什么也坐在地埝上不动呢?引菊就费心思琢磨起来,她家虎林和月儿的男人耀先走动的比较勤,所以她对崖口上的情况也了解一些。土改的时候耀先月儿是被扫地出门空着手走上崖口的,入社前单干那几年,他们也只是分了南疙瘩上的几亩不长庄稼的旱地,那样的地只能把嘴将将糊住,是多打不下粮食的。入社后,和尚帽子平铺塌,大家分的口粮都是一样多,谁家都不可能余攒下粮食。那月儿家怎么能余攒下粮食,手里没有粮食她怎么敢在地埝上坐着不动?引菊看着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的月儿,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想,由于月儿长的实在是太好看,也由于月儿和她的弟媳妇巧红粘靠的紧走动的勤,平常引菊不大爱和月儿接近,丑女人都不愿意站在好看女人跟前当陪衬。引菊不怎么接近月儿,当然就不了解月儿是怎样勤俭持家细法过日子的,她只是今天在地里歇工,看见月儿能和她一样坐在地埝边上缝帮衲底,她就猜想月儿家里一定也是存攒下不少粮食。于是就朝回过脸来的郭晋平说了那么一句话。
有病乱投医,灾荒年里掀不开锅和有了病一个道理。郭晋平听了引菊的话,也顾不上想其他,就直直地往崖口上来了。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在那里能借凑下粮食,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一群孩子饿死在窑里。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一窝子娃们他早就把一张老脸舍出去了。
让郭晋平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崖口上他竟受到了这样的待承,两张真诚的笑脸,一碗热滚滚稠糊糊的地菜汤,在别人眼里这碗地菜汤也许不算个啥,但是在郭晋平眼里,这就是上等的好吃食。这汤里毕竟是搅拌了几把面的,真是不比不知道,这几天郭晋平几乎是挨门逐户地向村里人借凑粮食,好话说了千千万,软话说了万万千,可是看到的尽是冷冷的脸,听到的尽是凉凉的话。真正伸出手拉助他的人没有一个,耀先月儿这样待承他,他能无动于衷,能不感动。
郭晋平伸出他那双粗糙干瘦如同老树根节一样的手,接了月儿端递到脸前的稠稠热热的地菜汤,往炕沿下一蹴,把干裂的嘴唇对到碗沿上就吸吸溜溜地咂喝起来。
耀先和月儿相互看一眼,都舒舒展展地笑了。走上崖口这么多年谁端起过他们的饭碗呀?谁都是温疫一样躲避着他们。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只会给别人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这样的年代里政治上有了麻烦和麦囤里没有了粮食一样让人难过。“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句话就用红漆刷写在官窑的黑门板上。这年头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愿意再去惹另外的麻烦。有人能到崖口上来端起他们的饭碗,就是抬高了把他们当人看。
实际上耀先月儿知道这几天郭晋平家掀不开锅断顿儿了。村子里的这点事谁不知道,要是搁在早几年,听到这个信,他们肯定会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乡里乡亲的祖祖辈辈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怎么能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挨饥受饿,可是现在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是一九六零年,是困难时期,他们瓮里也没有多少粮食了。谁又能知道这场灾荒还要持续到啥时候,万一自己也接不上顿咋办,再说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不能往人前去的地主成份。耀先月儿有心无力,没有敢主动接济断了顿的郭晋平,想不到他却在这时候找上门来。不用做任何猜想,耀先月儿就知道他是上来借粮食的。不管郭晋平是来干啥的,赶上吃饭的时候就应该给他端一碗饭,这是中条山上的规矩。
肚子里没食没饭饿的咕咕叫的郭晋平不做假地吃喝起来。看着蹴在炕沿底下双手捧着老瓷碗香和美味,滋滋响地喝起他们的地菜汤,耀先月儿再相互看一眼就敏感地想到接下来可能还要发生的事情。郭晋平能不做假不客气地端起他们的饭碗,难道他就不会不做假不客气地向他们提出要借凑一点粮食的要求。如果他真的提出来咋办?是借?还是不借?这样的问题在耀先月儿心里同时回回旋旋地转动起来。这是一对相依为命从坎坷和苦难中一步步走过来的夫妻,对一个相同的问题,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出过两种办法,他们已经又想到一起去了。
郭晋平呼呼噜噜地把月儿端递过去的一碗稠稠热热的地菜汤喝完,提着空碗从炕沿下站起来,肚子里刚刚喝下去一碗热热的地菜汤,再站起来的时候,他那佝偻弯屈着的腰身就明显地挺直了许多,灰土土的脸上的愁气也风吹水洗一样所剩无几,少了愁气的脸上就显得平展了许多。郭晋平抬起手臂用不整洁的袄袖在嘴上擦抹一下,把挂在嘴边胡茬上的几滴饭粒菜丝擦抹掉,就说出一句感激的话:“你们俩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一对实心善意的好人。”
耀先心里翻滚起一片热浪,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再听到人们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还在上房院里住着的时候,这样的话他常能听到,可是现在不是原来呀。
月儿美丽的脸上依旧挂满了真诚的笑容,她接过郭晋平手里的那只空碗,实心地说:“晋平哥,再给你舀一碗。”
刚喝了人家满满一碗热呼呼的地菜汤,那里还能再要一碗,现在是啥时候呀,再要就没意思咧。再说咱是来干啥的,是借凑粮食来的,不只是为了讨喝两碗稠稠的地菜汤,不能只想着自己,忘了家里那一堆半大不小的娃子。郭晋平摇摇头,把已经平展在脸上的那层由衷的感激也摇没了,然后凄凄惨惨的哀求重又出现在他那不整洁的满是皱褶的脸上。这是一张让人看了就不能忘记的痛苦哀求的脸。郭晋平把这张不能让人直视的苦脸转向耀先,再转向月儿,对两个心地善良的人说:“拴娃月儿,我知道你们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实心善意的好人。原来叔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少接济过我,现在又赶上这样的坏年景,我又来向你们张口求救来了。我知道现在家家的日月都不好过,可我更是没一点点法儿了,你们就借凑我一点粮食吧,将来以后,我就像忘不了你们的爹妈一样也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郭晋平苦哀哀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浑浊的眼内就滚出一串泪珠,这串泪在他满是皱褶的脸上往下滚落时就像是爬行在沟壑间的小溪,流动的缓慢而艰难。
郭晋平苦哀哀的一席话,勾起耀先月儿深隐心中不能向外人言说的一段苦难往事,使他们想起了爹,想起了初上崖口的那段无比艰难的日子。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呀?数九寒天冷风呼号,崖口上的敞口窑里一无所有,没有一粒米,没有一寸布,那样的日子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呀。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难都让人更难忍受。在崖口上遭受过饥饿折磨的耀先月儿能深切地体会到此时此刻正在饥饿中挣扎的郭晋平一家人的心情。耀先和月儿的脸颊上也挂上一串擦抹不净的泪水。
耀先抹一把挂在脸上的泪,看着月儿没有说话。但是月儿已经从他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里知道了他的心思,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依旧相亲相爱的人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月儿同样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传神的目光回看着耀先。得到月儿无声的支持,耀先就三步并作两步,向窑根里的麦瓮走去,这麦瓮里仅存着他们家的最后一点粮食,这瓮里的麦子是他们一家三口勒紧裤腰带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攒出来的。在这饥荒困难的年月里,这点粮食比金子还要贵重。耀先掀开麦瓮让郭晋平过来看这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黄灿灿的麦子。多么诱人的麦子呀,粒粒都像金豆豆。干干爽爽的麦子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吸上一口这样的香味,觉得肚子就要饱了。
郭晋平爬在瓮口上提着鼻子狠猛而幽深地抽吸着这能让人饱了肚子的香味,显得贪婪而满足,真的就和吃饱了肚子一样。
“晋平哥,我把一点家底都让你看了,我满窑里就这么一点麦子,咱俩家二一添作五分开它,把眼前的这场灾荒饥饿熬过去。”耀先说出来的话是坦坦荡荡的,他的心也是坦坦荡荡的,就和这敞开口的一瓮金灿灿的麦子一样。
郭晋平真的看到了一颗金子般的诚心,他捧起一把麦子,就像捧住那颗金子般的诚心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它贴在自己流泪的脸上,久久地不肯放下,直到月儿拎着一条自织的粗布毛裢布袋过来,他才把脸扬起来。
瓮里的麦子并不多,不足二百斤的样子。耀先拿起铁马勺,月儿和郭晋平撑开毛裢布袋,三个人往毛裢布袋里装起麦子。装着装着郭晋平浑浊的眼泪又汩汩不断地流涌出来,现在他那豁牙的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用脸上流淌的热泪来述说感激不尽的心意。
耀先和月儿快要把毛裢布袋装满了,是郭晋平抓扎住毛裢布袋的口子,他们才住下手。
郭晋平把毛裢布袋抓扎住,不让耀先和月儿再往里面装麦子,瓮里的麦子已经明显不多了,而瘦瘦软软的毛裢布袋却鼓鼓胀胀地满起来。把毛裢布袋的口子扎住,郭晋平颤颤地向后挪退一步,突然爬跪下去,重重地给耀先月儿磕了一个响头。
这可把耀先月儿吓了一跳,他们想不到郭晋平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嘴里说不出来的谢意。耀先月儿那敢承受这样的大礼,天尊地母才是人们跪拜磕头的对象。因为一毛裢麦子,耀先月儿不敢承受这样的大礼。他俩慌乱地把跪在地上的郭晋平拉拽起来。
郭晋平终于欷欷嘘嘘地说出话来:“拴娃月儿,你们真是一对好人,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大好人。”
直到郭晋平背扛着麦子走下崖口,这句话还萦绕在耀先月儿的耳际,还萦绕在崖口上。不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就让他们感到欣慰感到激动,住到崖口上以来,有人这样求过他们吗?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张口向他们说过求情讨好的话,更没有一个人给他们这样重重地下跪磕过头。但是今天,在这饥饿困难的时候,郭晋平佝偻着腰身走上崖口给他们重重地磕了响头,这是遭遇变故,住上崖口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第一次有人给他们弯下腰。他们不能违逆这来之不易的第一次,尽管现在是灾荒困难的年景,尽管他们也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但是他们就是把金子般的麦子借给了郭晋平,救人于水火,他们觉得这样做值。
这场灾荒是巨大而持久的,从崖口上背下来一毛裢布袋麦子不可能支撑着郭晋平一家度过这场灾荒。但至少使他们一家缓解了困难,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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