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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巨大持久的饥荒袭进卧马沟的时候家家风声鹤唳,人人胆战心惊,而唯独政治队长郭安屯一家风平浪静没事儿一样。难道这场正肆虐整个中华大地的灾难长了眼睛,就避开了他们一家?
为度过这场灾荒,人们挖野菜,捋树叶,割树皮,刨观音土,在这些人的行列里有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有上房院的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有李丁民和他的女人水仙;有卧马沟所有的人,却很少有政治队长郭安屯和他的女人彩兰。在人们因吃不饱而面黄肌瘦的时候,在有些人因饥饿而浮肿了全身的时候,郭安屯一家大小的脸色却都是红红润润的,尤其是他那四个半大不小的儿子,还越发地欢势起来。半截小子吃死老子,在这极端困难的时候,郭安屯是拿啥让一家人吃饱肚子的?卧马沟谁不知道郭安屯年年都是缺粮户,卧马沟谁不知道彩兰是个大手大脚海吃海喝的女人,在丰收的年景里他家都是缺粮户,在困难灾荒这么厉害的年景里他家怎么就能有了粮食?五三年缴售余粮的时候全卧马沟就他家没有缴出来一石余粮。
在这巨大持久的灾荒里,别人都不得不靠野菜、树皮和观音土充饥度日,而政治队长一家的日子却出人意料地滋润起来,谁能破解开这个秘密?
不错,在以往的年份里郭安屯家一直都是缺粮户,可是在这困难的一九六零年他却有了办法。
实事上郭安屯家才是第一个断了顿儿的人家。春节过去没有多长时间,他家就掀揭不开锅了。最后一个黑面馍一家人争抢着掉在地上,彩兰因为没有抢到最后的黑面馍,就愤愤地把一只粗瓷碗摔到窑门外,然后坐在草片子上,看着在窑门外摔破的粗瓷碗,拍打着两条腿擦鼻涕抹泪地嚎哭起来:“这日月真真是没法过咧,造孽的咋就要下这么一窝讨债的饿死鬼,我活不成咧,我——活——不——成——咧……”彩兰像哭牺惶埋人一样拉起长长的调门坐在窑门里哭叫起来。
每年开春彩兰都要这样家里死了人似地哭上几回。彩兰这样一哭,郭安屯就知道瓮里又没有粮食了。往年缺了粮断了顿,彩兰这么拍胸打腿地一哭闹,郭安屯总是能想办法弄回粮食来。可是现在他真的也犯了愁,今年不比往年。往年不论是借是籴还是申请救济,他总能弄回来粮食,总能搞搞搭搭地对凑过去,因为他是政治队长办法比别人多。可是今年不行了,前几天他到公社开会。公社书记在会上明白地说:国家碰上自然灾害,有了暂时困难。上面要求大家顾全大局,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把困难挺过去。困难是啥?困难就是粮食不够吃。
郭安屯圪蹴在炕沿上,脚上的一双烂烂鞋都舍不的脱,连鞋踩在炕席上。唉,郭安屯脚上永远都是一双穿帮透底前露脚指头后露脚后跟的烂烂鞋。也难怪,他是政治队长,成天在马沟河里的沙石路上来回的跑,当然就比别人费鞋。
郭安屯圪蹴在炕沿边上,从开花的鞋帮子里穿露出来的两根肮脏的脚指头竟然还灵灵巧巧地上下翘动着,他的脑袋瓜可就没有露出来的这两根肮脏丑陋的脚指头动的那么灵巧了。他的脑袋这一阵就和缺了油的木车轴一样,吱吱扭扭地转不动。他嘴上叼含着的旱烟锅早就灭了火,但他还嘬着嘴含着烟袋杆叭哒叭哒地干吸。他真的犯愁了,今年不比往年。往年闹一阵春荒,短短的三二十天就过去了,到集上籴,到亲朋家借,或是申请队里公社的救济,都能把困难熬过去,可是今年不行,今年是个全国性的大灾害。全村全公社全县全省全国都没有粮食,这让他去那里弄粮食呀?
在下马河公社开会的时候公社书记就说:“面对困难,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这不是小事,这是感情问题,是立场问题。在困难的考验面前,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要和党保持一致,要同心同德,以革命的名义去想想过去。在革命需要饿肚子的时候,饿肚子就是革命,就是光荣……”
这个公社书记是接替老周从县里刚调来的,原来的老周书记调回县里当组织部长去了。新来的公社书记叫赵达志,中年人,四十出头,对革命的信仰就和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坚决。“在革命需要饿肚子的时候,饿肚子就是革命,就是光荣。”圪蹴在炕沿上的郭安屯想着公社书记这句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混帐话,竟还笑了。这是因无奈而豁达出来的笑,是受了嘲讽而幽默出来的笑,是黑色幽默。
正坐在锅灶前的草片子上拍打着两条腿,长歌短调哭唱牺惶的彩兰听见炕沿上的男人在这个时候还能哧哧地笑出声,就更来了气,就在原来的哭唱中加进去几声骂:“你这个没心没肺没本事的男人呀,你还能笑出声来,你这个挨炮子挨刺刀的,你是想眼看着把我们娘儿几个饿死,  好和旁的女人去风流受活……”
“啪!”彩兰嘴里的哭骂还没有完,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鞋底。鞋底是从炕沿上飞搧过来的,是郭安屯打过来的。圪蹴在炕沿上同样饿着肚子,窝憋着火气的郭安屯一声无奈的苦笑,竟招来这么一串臭骂,不由地就动了怒,脱下脚上的烂鞋,就狠狠地向彩兰的头上搧去。
彩兰头脸上重重地挨了一鞋底,那一串恶臊的哭骂就像插了闸板的河水,断了,没有声息了。彩兰低声抽泣着,再不敢破口骂出声。她要是再敢骂出声,郭安屯就敢在她身上抡一顿拳头。这是经常的事情。彩兰挨了冤枉打,再不敢出声骂,只是低低地哭。郭安屯就从炕沿上溜下来,赤着一只脚,走到彩兰跟前,把打过来的那只烂鞋捡起来,不费劲地套穿在脚上,临转身往窑门外走时,再在彩兰肥肥的尻蛋子上踢一脚,才踢趿着一双烂鞋,扬扬长长地走出窑门。
几个争抢黑馍的儿子,在彩兰跌坐在地上嚎哭的时候就顺门跑出去了。要搁在往常,彩兰挨了打受了气,扭过脸就要搭锅燎灶煮油馍煎烙饼海海满满地吃他一回,不这样就不足以泻了心里的窝囊气。可是今天她头上的鞋底和尻蛋子上的那一脚都算是白挨了,她想搭锅燎灶却没油没面,啥也做不成。看着空了的瓦瓮,空了的油罐,彩兰蹦跳着脚在窑里又恶恶地叫骂起来。再不叫骂几下,那打才叫是白挨了。
郭安屯踢趿着一双烂鞋,从场院出来,站在坡道上不知道该往那里去。早春的气候和景色是宜人的,天空像是用水洗过的一样湛蓝湛蓝的,金盘儿一样的日头镶嵌在湛蓝的天上,散发着使人浑身痒痒的温暖,山梁、沟滩还有在一面坡上铺展开的村落迎春换绿开始披上嫩黄或是碧翠的新装。这样浓厚宜人的春色怎么能把灾害和饥饿一同带来?郭安屯的黑脸上拧眉锁疙瘩有些想不通,但是咕咕叫的肚子又使他不能不相信灾荒和饥饿是真的来了。家里真的没有粮食了,咋办呀?郭安屯黑脸上的愁苦表情和温暖宜人的自然景色形成了对立的矛盾。
郭安屯站在坡道上茫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办的时候,坡道上走过来一个人。一看见这个慢悠悠从坡道上走过来的人,郭安屯缺了油的木车轴似的转不动的脑子,一下就膏足了油似的又欢转起来。从坡道上慢慢走过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哥保管员郭满屯。
郭满屯郭安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这亲兄弟俩却是很不一样,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性格脾气,兄弟俩都不一样。郭安屯长的五大三粗,腰圆膀阔,黑黝黝的脸庞像罗汉金刚;郭满屯则长的瘦小单薄,总是病魔缠身,一副穷苦的样子;郭安屯豪狠张扬,遇事就好出头;郭满屯则恩恩善善的从不和人争高比低。传说的龙生九子不一般,看来是有根据的,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不一样。
郭安屯看见大哥一步一趋地从坡上走过来,心里忽悠一下就萌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胆大包天破釜沉舟的念头。其实这个念头他早就有过,每年闹春荒家里缺粮断顿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种想法,但最后还是压下去了,还没有到那份上,还没有必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可是今天,真的是站在悬崖上没路可走,没办法可想了。往年开春只是闹一点小饥荒三二十天就过去了,只要开了口,乡里乡亲的都会接济一些,队上和公社也会给一些救济,饥荒就挺过去了。可是现在不是一家两家在闹饥荒,全村全公社全县全省乃至全国都在困难时期里,都缺粮断顿的叫喊没吃的。现在是谁也顾不下谁,只有自己为自己想办法。
郭安屯是政治队长,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在这巨大而又持久的饥荒里他不能不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想一些办法。他在他哥保管员郭满屯身上打起主意。
老实巴交瘦小单薄一脸病色的郭满屯身上那里能轧出油呀,他一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正熬煎着哩。郭安屯打的不是他哥的主意,他打的是他哥腰里那一串叮当响的钥匙的主意。郭满屯是卧马沟的保管员,他腰里叮叮当当地拴挂着一大串钥匙,其中就有打开粮食库房大门的钥匙。这确实是个大胆妄为不要命的想法。在这个时候郭安屯竟然打起生产队粮库的主意。现在虽是困难时期,但生产队库房里总是有一些储备的,起码存放着来年的种籽。生产队再穷,也比单户家里富。
郭安屯狠着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如果饿肚子也是革命,那么就让别人革命去吧。”他忍受不了饿肚子的革命,不想让老婆孩子跟上他饿肚子,他决然不顾地迎着他哥走上去。
因为吃不饱肚子,身上显得更加委琐,更没有精神的郭满屯看见兄弟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心上便暖暖地有了一股热流,委琐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说心里话,对这个兄弟郭满屯是满意的,兄弟虽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干出大事业来,没有到公社或是县里去当国家干部,但在卧马沟村里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卧马沟的土改是他挑头搞的;互助组是他领头干的;合作化是他带头入的;进入人民公社后他更是当上了政治队长。有这样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不感到满意和欣慰,除开这不说,他对兄弟还另有一份感激。瘦小单薄的郭满屯身上懒懒散散的常有病,干不了出力气的重活,进入农业社在兄弟的荐举下,干部们让他当上队里的保管员。虽然保管员并不算是一个干部,并且肩膀上还担负了不小的责任。但保管员却基本上是脱产的,越是农忙活重的时候,保管员越是不能往地里去。这样他就少了许多辛苦和劳累,病歪歪的身体也清爽了好多。这当然要感谢当了政治队长的兄弟,如果不是兄弟在前面说话,他是当不上这个保管员的。
“安屯呀,你这样急急火火的是要干啥去呀?”当哥的先开口。
郭安屯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说:“哥,我有个事正要找你哩。”
“啥事?”郭满屯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兄弟那张黑脸,在兄弟脸上他似乎看到一丝慌乱不安。
郭安屯下意识地向四下张望一眼,整个村落宁声静气饿死了一般,长长的坡道上除了他们兄弟俩再不见一个人影。郭安屯就低沉沉地说:“下面库房门上的钥匙你带了没有?”
郭满屯就本能地抬手摸到腰上,回答说:“带着哩。这么要紧的东西敢不随身带着。”郭满屯是老实人说老实话,当上保管员腰里拴挂上这串钥匙后,他就把这串钥匙看得很重。这的确不是一串普通的钥匙,这串钥匙不仅掌管着卧马沟生产队的粮油财物,它更寄托着全村人的心意,是村里的干部群众信得过他,才把这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拴绑到他的腰里的。他怎么敢辜负了全村人的心意和信任。这串钥匙拴绑在他腰里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身,搁在那都没有拴绑在腰里放心。即是这样,每天下黑的时候,他都要到库房门上摸摸每个门上的锁,看是不是还牢牢地锁着。这已经是习惯了,不管是冬天夏天风天雨天,不到库房门上看看摸摸滚在炕上睡不实在。
郭安屯迟疑一下,不很顺畅地说:“噢,带着哩,那,那咱下去,到库房里看看。”
兄弟脸上闪闪烁烁的有些慌乱,有些诡秘,这让郭满屯心里也多少有了些疑虑,兄弟平素间不是这样的,平素间他张张扬扬坦坦荡荡说话也总是打雷一样地响,今天他这是咋啦,慌乱诡秘的和往常不一样。他嘴上没有说出来,就转而想到兄弟是政治队长,有权随时到库房去查看。郭满屯再没吭声,扭回脸朝下面的皂角树走去。郭安屯脚上踢趿着一双不跟脚的烂鞋紧随在后面。
皂角树下原来的那片大场子和官窑早就让学校占了,后来队上在道儿另一边又洗出一片崖面,一溜打出八孔窑洞。第一孔窑是队部官窑,接下来的三孔就是存放粮食棉花和其它杂物的库房,库房过去再剩下的四孔窑是队里的马房牛圈。
郭满屯郭安屯兄弟俩个从坡道上下来,到了皂角树下往这边一拐,郭满屯就把拴绑在腰带上的钥匙解下,哗哗啦啦地提在手上,就问:“你要看那个库房呀?”郭安屯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扭脸朝四周围扫视一下,和在坡道上刚才看到的情况一样,周遭四匝还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郭安屯这才压低嗓子说:“开粮库。”
郭满屯把粮食库房的窑门打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迎面扑来,这是真正的沁人肺腑的粮食的气味。郭安屯猛猛地吸几口这美好诱人的气味,一步跨到窑里。进到窑里这种诱人美好的气味反到不是那么浓厚了。说是粮库,其实里面存放的粮食并不多,主要都是些种籽,还有就是留给牲口的饲料粮。
库房里让郭满屯收拾归整的井井有条,漫地铺过去的厚厚的木板上堆着几个不大的堆儿,有玉茭、有黄豆、有碗豆、还有谷子,前面尽堆放的是些粗杂粮,窑根里的粮囤里才是金灿灿的麦子。前面堆着的粗杂粮是队里留下的种籽和饲料,窑根里这满满一囤麦子也是留下的种籽。
郭安屯踩着防潮隔湿的厚木板,一步一步朝后窑根上的麦囤走去。郭满屯手里捏着那串叮当响的钥匙站在窑库门口,他不知道他的兄弟要干啥,他只以为他是例行公事到窑库里来看看。郭安屯走到麦囤跟前,从木板地上提拾起一条写着:“卧马沟生产队记”的毛裢布袋,就往里装麦子。郭满屯一惊,慌慌地跑过来,因为紧张就口吃起来:“兄,兄弟,你,你这是要干,干啥啥啥呀?”
郭安屯抬起脸,眼睛里有一股凶光让郭满屯不敢看,他说:“把毛裢布袋装满再给你说。”
“兄弟,咱可不能干对不起人的事呀。”郭满屯已经猜想出来他的兄弟,他的政治队长兄弟要干什么事情了,他就哀求阻挠起来。
郭安屯并没有停下手,反而还严声地说:“宁宁地,我是政治队长,这是队里定下来的事情,你看着就是了。”
郭满屯哑了口,他是他的兄弟,更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他说这是队里定下的事情,那他这个保管员还能再说个啥,只能瞪眼干看。
郭安屯装满麦子,扛起毛裢布袋就往窑门外走。老实的郭满屯说不出话,只是跟着也往窑门外走。在窑门口脊背上背扛着一袋麦子的郭安屯停下步,探出头先朝外看一眼,见场子上没人,这才从粮库里快快地跑出来,把扛在肩上的麦子扔到两个麦秸积之间,然后再用虚虚的麦秸草盖住。郭安屯一点也不傻,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把队里的粮食往自己家里背扛,他是乘这个没人的机会先把麦子从库房里倒腾出来,等天黑没人的时候再悄悄地往家背。他本来想等天黑再叫上当保管员的大哥来库房弄粮食,后来一想,他这个大哥过分老实胆小,是个提不起笼的人,他不会跟着他黑更半夜干这种勾当。于是就乘他还没有转过弯来,脑子里还迷迷瞪瞪一片混沌的时候,先倒腾出一毛裢粮食,其它的事情过后再说。
从库房跟出来的郭满屯看见兄弟贼一样把队里的一毛裢麦子背出来藏埋在麦秸积旮旯里,他心里就全明白了,在这之先他还懵懵懂懂地揣摸不透他的政治队长兄弟究竟是要干啥。现在明白了,鸡鸣狗盗,他这是在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哩。保管员的责任,老实社员的良心,不允许他无所作为地看着这种事情发生。郭满屯的脸色变的乌青乌青的,他蹦跳着就要过去把兄弟藏埋到麦秸积旮旯的麦子再背回来。
郭安屯那里肯让他再背回去呀,老婆孩子正饿的哇哇叫哩,乘没人好不容易弄出来一毛裢粮食,怎么能再让他弄回去。兄弟俩在库房门前的这片场子上拉扯揪拽起来,瘦小薄单身上一直有病不清爽的郭满屯当然拉扯不过罗汉金刚一样凶狠粗壮的郭安屯。郭满屯憋着乌青的脸争不脱郭安屯的拉拽,毕竟是亲兄弟,这种事情是不能大声喊叫的,万一让外人知道了,事情就不好处理了。郭满屯压低嗓子哀求着说:“好兄弟,这种事情咱不能干呀,歪好你还是咱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咱不能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郭安屯用手拉住挣动着身子要往麦秸积旮旯冲扑的大哥,终于说起软话:“好我的哥哩,兄弟实实没办法了,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几个侄儿饿死吧。”
听了这话,再看见兄弟脸上那一片苦苦的哀求,郭满屯往前冲扑的身体就不再那样的猛烈。郭安屯乘着大哥心软犹豫就再说:“碰上这么大的灾荒只有自己为自己想办法,政治队长也是人,也知道肚子饿日子难熬……”
“那也不能这样偷拿集体的粮食,这是麦种。”郭满屯低低地吼一声,责任和良心这时候比亲情更重要,他挣动着还要去搬那袋被兄弟背扛着藏埋在麦秸积旮旯里的麦子。
“你给我宁宁的。”郭安屯变了脸,一使劲差点把郭满屯掼倒在场上,“宁宁的,坡道上有人下来了。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外人知道就坏大事了。山下董村因为这事出过人命。”
郭满屯被慑服住了,因为粮食死人的事他也听人说过。郭满屯木桩一样栽在场上不会动了。坡道上确实是有人下来。郭安屯看一下坡道上往下走的人影,再对他大哥说:“这毛裢麦子你不要管,库里的亏欠等麦子割倒我想法给你补上就是。”说完就甩着手走了。
坡道上下来的人是饲养员吴换朝。吴换朝拐进场里往窑圈里走时看见木桩子一样栽在场上的郭满屯,就开玩笑地问:“咋,又下来摸你的锁头来咧,没事。大天白日的遍地是人,放你的心吧,现在虽是困难时期,但咱卧马沟不出贼娃子。”吴换朝嘻嘻哈哈说着话就走进窑圈,招呼他的骡马牲口去了。吴换朝是个粗心人,他没有看出郭满屯脸上的表情与以往不一样。尤其是他顺口说出卧马沟不出贼娃子的话时郭满屯的脸就变的更煞白难看,吴换朝啥时候注意过这个委委琐琐的老实人脸上的表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吴换朝一说出贼娃子的话,郭满屯的心就慌乱地跳动起来,好像他们兄弟刚才的事情已经让他看见了一样……
整整一天,郭满屯的心都慌慌乱乱的没有平静下来。整整一天,郭满屯啥也没有干,啥也不能干。整整一天,他失了魂似的尽在库房门前的场子上来回转。他不敢离开呀,他生怕有人冷不丁地钻进麦秸积旮旯发现了那一毛裢麦子,那可就惹下天大的事情了。就是怕让人发现了,他才不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那毛裢麦子再背扛回库房,要是在往库房里背扛的过程中让人看见,也就顶是把事情败露出去了。
那藏埋在麦秸积旮旯里的麦子就像是一颗一触即爆的毒气炸弹,老实胆小的郭满屯那敢去触摸,那敢去搬动。他只能心慌意乱地在场子上来回踅转,像热鏊子上的蚂蚁,像陷坑里的山羊。
后晌间起风了。春天里的山风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在天地间抖弄着威风。在这寒气逼人的山风里,郭满屯委缩着脖子悄没声息地躲坐在场子边斜坡上的一丛瘦削的荆棘灌木里,眼睛死死地盯在麦秸积旮旯,他生怕一阵风恶作剧似的刮过去把盖压在毛裢布袋上的麦秸草卷刮走,把那件不能见人的丑事暴露出来。每有一阵山风从崖口上卷刮下来,就让他心惊胆战好一阵,他的心就像是被山风卷刮到半天空中的一片败叶一根枯草,没着没落的。
郭满屯一直揪心扯肺地等到天黑,等到他的政治队长兄弟猫弯着腰身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把那一毛裢粮食背走,他才觉得浑身一阵阵的发冷,是冷到骨头里去的那种让人不能忍受的冰冷。
郭安屯一家喜欢的有了填饱肚子的粮食,郭满屯却屈倦在炕上烧烫的不省了人事。
可怜老实胆小的郭满屯在这种时候又碰上这样的事情,心里是又急又气又怕,再吹了一后晌冷山风,回到窑里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把老婆吓的一声挨一声地喊叫儿子庆合,“庆合庆合,你马快过来,看你爹这是咋咧。”
庆合是郭满屯的独生儿子,十六七岁了,个头长的不高,也是和他爹一样的老实人。他应着母亲的喊声跑过来,站在炕沿边看着父亲滚在炕上痛苦地呻吟抽搐却丝毫没有办法。山沟沟里能有什么办法,整个卧马沟村别说是医生,就是连解热去痛的一片小药片都没有。山里人的命不值钱,身上有了病就靠自己扛,扛住就扛住,扛不住就扛不住,谁进过医院看过医生,就是想进医院想找医生那里有呀。
庆合有足够的孝心,但是他没有办法代替父亲生病,他没有办法减轻父亲身上的病痛和苦难。他只能在父亲身上加盖一条厚厚的棉被,再就是烧一锅热汤让父亲喝。
庆合和母亲围着父亲炕上炕下忙碌了一夜,天明后郭满屯并没有让焦虑的母子悠长地出上一口气,相反他闹腾的更加厉害,额头像一块碳火似的滚烫烧手,紧闭的两只眼睛偶闪一下,露出的却是一片垂死吓人的呆滞的死光,干裂的嘴唇是张开的,但里面的牙齿却紧紧咬合在一起,灌不进一点汤水。
庆合妈坐在炕沿边上擦抹起眼泪,可怜的女人跟上这个老实胆小的男人还没享过一天福,还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倒滚在炕上病成这般模样。庆合妈没享过福,也没见过世面。她只以为男人不行咧,害下瞎瞎病咧。她擦抹着红肿起来的眼睛对儿子说:“庆合,把你二叔叫过来,你爹的病恐怕不好。”
庆合走进郭安屯的场院也正是吃早饭的时候。郭安屯一家正围坐在锅台边的桌子旁吃烫面烙饼呢。郭安屯把那毛裢布袋麦子背回来,换一条毛裢就又背着上了水磨房。
水磨房的钥匙是由吴根才掌管着,他听郭安屯说要到水磨上磨面,心里就的些嘀咕,但因为是定了亲的儿女亲家,他就没多想,也没多问,从炕墙窑窝里摸出钥匙就要往水磨房里去。郭安屯慌忙挡住,因为背到水磨房去的麦子是这样一个来历,他不想让亲家跟着去,亲家看见那一毛裢圆鼓鼓的麦子咋说呀。在这样的时候谁见了麦子不眼馋,于是他就咧着嘴,笑呵呵地说:“伙计,黑灯瞎火的,你也是干了一天重活,就不麻烦你去水磨房了,把水磨房的钥匙给我,就一点点陈麦,扫瓮底扫出来的,在水磨上转两圈就完咧,回头我把钥匙给你送过来就是了。”
要搁在旁人身上,吴根才不一定放心,这架水磨是卧马沟生产队最大的家当,全村三十几户的粮食全靠它磨。但对郭安屯他是放心的,他们是儿女亲家不说,他还是政治队长,对水磨也挺在行。再有就是那次郭安屯捏着明晃晃的手电把他和月儿在水磨房里照住,他心里疙疙瘩瘩的总不好意思在水磨房里再和他独处,就把钥匙给了郭安屯。
郭安屯和彩兰在水磨上忙乎了半夜,把那一毛裢麦子全磨完,回到家都等不及发酵起面,就急的烙起烫面饼。一家人正围着饭桌争抢着吃热热的烫面烙饼。庆合突然推门进来,郭安屯先是心里一惊,庆合的脸色不对,眼睛红红的嘴角颤颤的。他以为老实的大哥把事情说给他的儿子了,庆合是上门讨公道说理来了。郭安屯虽是叔叔是长辈,又是政治队长,但他的底是软的心是虚的,他毕竟是做下亏心害理的事情了。他手里捏着半张刚出锅鏊的烫面饼,木偶似地停顿在那里,不知道往嘴里送,也不知道客气地问侄儿一声。只是呆愣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庆合,在这短瞬的一刻时间里他心虚气短的几乎没有了思惟。
“二叔,”庆合凄惨惨地喊一声,红红的眼里就哗哗地滚落出两行泪。郭安屯和彩兰惊慌地对视一下,不敢冒然说话,他们不知道侄儿接下来会说啥。“二叔,我爹难过的滚在炕上起不来,恐怕害的病不好,我妈叫你赶紧过去。”庆合和他爹一样老实,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二叔一家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能从从容容地吃上白白的烫面饼,更没有注意到二叔那黑黝黝的脸上瞬息变化的表情,只是传话筒一样把母亲的话传过来。
郭安屯又是一惊,旋即就冷镇下来,他知道他大哥向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肚子里能闷得住事,嘴更像是没据开口的生葫芦严实的很。兄弟间的事他是不会说出去的。没了这方面的担心,他马上又觉得有些奇怪,昨天还好好的给他开了窑库门,一眨眼今天庆合就哭哭啼啼地来说他害下不好的病,有这么严重吗?“你爹是咋了吗?”郭安屯疑惑不相信地站起来,跟着庆合走了。
郭安屯来到跟前的时候,郭满屯麻花一样地扭曲在炕上,烧烫糊涂的都睁不开眼让不准人了。郭安屯的心忽悠一下就提悬起来,这毕竟是他的亲哥,他扭过头满脸急切地问庆合妈道:“大嫂,这是咋弄的,夜个后晌不是还好好的和我在一起,咋睡一黑夜就成了个这?”
庆合妈深重地叹息一声说:“夜个天一黑进门就跌倒在炕上起不来,原以为歇上一黑夜就没事咧,谁知天明后更重了,这可咋办呀?”
郭安屯扬起脸看着被蒸馍做饭的烟火熏燎的乌黑的窑顶,现在他就明白他哥害下的是啥病了,就害在那一毛裢粮食上。
看着扭曲在炕上的父亲是那样的痛苦难受,连二叔到了跟前都认不出来了,庆合就含着两行泪,低声怯怯地问郭安屯道:“二叔,你说咋办呀?”是呀,咋办呀?满窑里的人除了滚在炕上昏昏噩噩烧的睁不开眼的郭满屯,所有的人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在郭安屯脸上。
窑里这时站了不少人,门前门后的乡亲邻居听到信都带着极大的同情赶过来。只有同情是不顶用的,同情治不了病,救不了命。人们都看着郭安屯,在这个结骨眼上也只有郭安屯才能拿杆作主,郭满屯要死了一样滚在炕上,庆合还只是个孩子,庆合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现在他不作主谁作主?
在缺医少药闭塞落后的山沟沟里,人们是不敢害病的,一旦有了病就只有用身体硬扛,他们看不起病,也没有条件看病,山里的许多人,尤其是一些老人就是因为没条件出去看病,就白白地丢失了性命。老实勤奋一辈子还没有享过一天福的郭满屯在这个时候却得了一场这样的病,在这困难时期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他的病能得到救治吗?人们期待着郭安屯能说出一句话,他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他更是郭满屯的亲兄弟,他有这份责任。
“走,赶快往公社医院送,不能滚在炕上等死。”郭安屯终于没有辜负兄嫂侄儿和乡亲们的期望,他喊一声往公社医院送,就亲自推起独轮车把高烧中昏噩不醒的郭满屯往下马河公社医院送去。
全卧马沟村这时候连一架胶皮轱辘车都没有,郭安屯只好找来一架老式的木轱辘独轮车,上面横放一张门板,把病人抬上去,由几个人在边上护着,一起往下马河去了。
吴根才听说这事,从上房院跑出来的时候,郭安屯他们已经推着独轮车下了河滩走的好远了。吴根才对郭安屯办的这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皂角树下站立着不少人,也都说起郭安屯这事办的好。多少年来,郭满屯是卧马沟第一个往公社医院送的人,并且还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人们怎么能不说郭安屯几句好话。
郭满屯得的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发高烧把人烧糊涂了。公社医院的邢医生是学校毕业出来的新派医生和那些坐堂接诊的老中医不一样,他把听诊器放在郭满屯的胸口上细细地听了听,再抽出夹在郭满屯胳肘窝里的温度表看看,就镇定自若地处置起来。
邢医生还是公社医院的院长,他医术好,医德也好,在下马河一带挺有声望,经他手救治好的病人给他送来的锦旗牌匾挂满了医院的一面墙。郭安屯常到公社开会和邢医生也挺惯熟的,他跟在邢医生身后款款地问:“邢医生,你说我哥他要紧不要紧。”
邢医生吩咐护士把配好的葡萄糖液体给郭满屯扎上,然后才回答郭安屯说:“得的是重感冒,倒是不太要紧,不过也挺严重的,人都烧糊涂了,你们送来的也及时,先输几瓶液观察观察再说。让病人家属去办住院手续吧。”
邢医生刚开始说这几句话时,郭安屯感到一阵欣慰,大哥的病不要紧,只是一个重感冒,他粗粗地出一口气。接下来邢医生说到办住院手续时,郭安屯又焦虑不安做难发愁地嘬起腮帮子。办住院手续,说俗了就是让交钱。他口袋里啥时候装过钱,那个农民口袋里能有钱。山里种地做庄稼的农民不能和外面干事的人比,干事的人月月发钱领工资,月月都在一个麦儿黄。农民一年只有一次麦儿黄,年底分红分到手里的那点钱,还不及干事的人一个月的工资多。农民手里即是有两个钱也是用纸包了又包,用布裹了又裹,箱子里压,柜子里藏,谁肯往身上口袋里装。郭安屯更是个欠款户,他孩子多拖累大,一年干到头折扣过口粮款,他一分钱也分不下。他口袋里从来不记的啥时候装过钱,要他的钱有时候比要他的命还让他感到难堪。郭安屯知道护送父亲过来的庆合口袋里也是一个蹦子儿没有,另外几个护送来的年轻人也是一分钱没有。
郭安屯把簸箕一样的两只空空的大手向邢医生摊开,这是最最无奈的一个动作。这样的动作邢医生见的多了,四十里马沟下来看病的许多农民常是这样向他摊开双手,表现出一脸无奈。这是公家的医院,不是私人的买卖。私人的买卖可以砍杀价钱,也可以看人情佘账。公家的医院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是谁也不能破坏的。邢医生想不到经常在公社大门里进进出出的卧马沟村的政治队长,也像山里其他农民一样身上掏不出钱。他冷静的和刚才给郭满屯听诊处置一样,坐在门诊室的椅子上,冷冷地说:“这是医院的规章制度,谁都没有权力违背,再说现在是国家困难时期,药品比粮食还要紧缺。你要是不办手续交钱,我就没办法给病人看病。”邢医生说完也向郭安屯摊开了两只手,并且还有意抖抖双肩,像外国电影里的人物一样风趣而无奈。
“邢医生,这是我哥。”焦虑急迫的郭安屯哀求着说。“我知道是你哥,就是我哥来了,也得交钱办手续。”邢医生也回说一句。郭安屯觉得邢医生穿上白大褂后就变了样,变的和原来不一样了,变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平常他们也是常见面说话的,郭安屯是政治队长隔三差五的要到公社来开会。公社大院和公社医院就隔着一堵墙,医院里人少,没起灶,几个医生都在公社灶上开伙。郭安屯下来开会办事少不了也要在公社灶上吃几顿饭,和邢医生碰的面多了也就熟悉了,他想不到往常那个恭敬谦和的邢医生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一个冷脸人。
穿上白大褂和不穿白大褂的邢医生一模似样,还是那个人。他脸冷冷地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还让护士把药瓶子给郭满屯吊上了吗。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不过这些话他不能说。院长的责任,院里的制度他不能违背。邢医生看出郭安屯脸上的不悦,他也理解郭安屯的心情。山里的农民碰上这样的事,都是个这表情,急迫、焦虑、恳切还有不可理喻的愤懑。邢医生冷冷的脸上有了淡淡的微笑,他再说:“老郭队长,话是这么说,当然病还是要给看的。你和公社里的人都挺熟的,过去找他们谁借上三十五十,我这里就能转过脖子了。”
这就是商量的意思,这意思郭安屯就能接受,他毕竟当了这么些年村干部,对场面上的事情还是知道的。他就扭身出去,到公社找人借钱去了。
满公社大院里还不到十个人,那时候的公社机关精精干干的还没有恶性膨胀起来。上至公社书记,下到秘书干事,郭安屯和他们都熟。但他和公社副主任韩同生的关系最好,他们的关系真的不一般,从土改开始到现在他们就一直没有断过来往。
郭安屯进了公社大院就直接往韩同生的办公室里奔。那时候的公社干部和后来的干部不一样。那时候的干部住在机关吃在机关,全天二十四小时办公,啥时候找啥时候在。后来的乡镇干部就不是这样,后来的乡镇干部都把家安在县城里,骑着摩托车上班,来的晚走的早,机关常不见一个人影儿,农民们要想办个事情得把粗腿跑细,细腿跑断。
韩同生没有听郭安屯把话说完,就站起身,他身上也马上掏不出钱来,那是一个贫困的年代,谁身上的钱都紧。韩同生身上掏不出钱,但是他能想出办法。郭安屯是谁?郭安屯是他最知根知底的朋友,现在朋友的哥哥害病求到门上来了,他能不管,能不给想想办法。朋友的哥也就是自己的哥。“走,到医院去,交钱不交钱先看病是主要的,最后短不下他的钱就是。”
邢医生没想到郭安屯能把公社副主任搬请过来,没想到韩主任也掏不出钱。公社副主任都来了,他不能不给个面子,但医院的规章制度又不能破坏。最后邢医生只好自己先掏五十块钱替病人垫上。邢医生好心垫负的这五十块钱最后就没有收要回来,像银行里的一笔呆账永远地挂在那里了。
交钱办手续安顿好后,韩同生就走了。从卧马沟一路护送来的几个年轻人也推着独轮车返身回去了。病房里就剩下郭安屯和庆合叔侄俩守在郭满屯身边。简陋的病房里没有摆床,而是盘着一条土炕,病人就躺在炕上。一张床对乡下卫生院来说都是一件奢侈的物品。炕上铺着一叶席,护士给抱来一条油腻脏黑的都快分辩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被子,输液的瓶子就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病房里再没有别的病人,种庄稼的农民身上有了病谁肯来住院,谁又能住的起,除非像郭满屯这样不省人事糊里糊涂地被亲友们拉送进来。要是郭满屯的神志是清醒的,那他也不会同意住医院,和所有的农民一样,他舍不得钱,也没有钱。糊涂了就由不得他了。
打上吊针后郭满屯还没有苏醒过来,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再像前先那样痛苦,嘴里的呻吟也少了,身子也不麻花一样地扭动了。
郭安屯和庆合把护士送过来的那条油腻腻脏兮兮的被子轻轻地盖在郭满屯身上,这时郭满屯的身体又翻动一下。庆合赶紧把父亲扎针的那条胳膊抓住,怕跑了针。郭安屯则在大哥身体扭动中听到细细微微的另外的响声,不是窸窸窣窣布衣棉被磨擦出来的声音,这细微轻小的声音是金属磨碰到一起时发出来的,这声音让郭安屯一阵怦怦心跳。他想起昨天在窑库门口大哥从裤腰上解下钥匙时发出来的一串声音。这细细微微的声音就是拴在郭满屯腰里的那串钥匙随着他扭动的身体发出来的,郭安屯的心静不下来了,但他表面上还是冷静的。
倒挂在墙上的输液药瓶里不时冒一串气泡,药水在输液管里一滴一滴有节奏地向下滴哒着。郭满屯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和半条扎着输液针头的胳膊,眼睛闭的紧紧地,显然昏昏噩噩的还没清醒。庆合坐在病人的另一侧,熬的通红的眼睛不时地要合闭一下,上下眼皮子每磕碰一下,他的身体就要跟着晃动一下。“庆合,你也滚到炕上歇一会吧,看把你熬乏成啥样了,磕睡打盹的。这阵子没事,我招呼着。”郭安屯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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