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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处暑,大田里的秋庄稼就该熟了:谷穗儿沉沉地垂下头,玉茭颗儿在包衣里也浑圆起来,豆角夹也变的干硬起来,里面的豆粒儿圆溜溜的有了雏形。虽然连天久旱,但秋庄稼并没有绝收,尽管每块地里都细条条地长出不少空杆,但还是有收成的。天不公道地公道,厚重的土地比广袤的天空更爱怜人,它不忍让庄稼人一年的辛劳付之东流,即是没有天公雨水的配合,它还是把一料瘦瘦的庄稼奉献给人们。
对这一料收成不好的瘦庄稼,早就有人等耐不住了,还没有到收获的时候,地里的玉茭穗子就被掰走不少,不是队里统一掰的,是被饥肠辘辘的人们偷偷掰走的。饥饿的人们实在是等不及了。这种现象往年也有,但没有这么严重。往年一块地里丢个三十穗五十穗不显气,而今年却几乎是成片成片地丢,这当然不是好现象。困难时期大家吃不饱肚子有情可原,但不能太过份了。对这种太过份的行为,政治队长首先站出来制止,他有这份责任,因为他同时还兼任着村里的民兵队长。
郭安屯把基干民兵召集起来,扛上长枪在不同的地块,不同的路段站岗巡逻,保护庄稼。民兵们在地头路边一站,无论看见谁提挎着草篓子过来都要检查,一旦发现谁草篓子里夹带着玉茭穗之类的东西就往官窑里送。这是立杆见影的事情,民兵们在路口上站了三天,凡是挎着草篓子回村的社员都要一视同仁地接受检查。
还不到收秋种麦农忙的季节,每天后晌吴根才还是象征性地敲一阵钟,就让社员们放任自流地散了,现在已是秋天,坡上的各种野味和秋庄稼一样也都快熟了,采摘回来就能吃,乘农忙前再给大家几天机会,捡一个总比丢一个强。
吴根才想的是多开一条生路,郭安屯想的是堵住一个缺口,两个人的路数不一样,一经一纬,却又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和女人织机上的经纬线合成了就是一块布一样。吴根才和郭安屯这两条粗粗的经纬线织成的就是卧马沟这方天地里的生活。
皂角树上的钟声又响了,虽是象征性的,却提醒人们又是后晌了。耀先就是在钟声响过后从崖口上下来的,他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半大的篓子,篓子里放着一把镰,镰下压着一条粗布袋子。他是想用这一后晌的时间到后坡山上去打荆条籽。荆条籽长的和黑豆挺像,晒干碾碎也和黑豆面似的,能吃能充饥。往年粮食够吃的时候谁想过吃荆条籽呀,可眼下正闹饥荒,人们就把啥都想到了,连不起眼的荆条籽都成了抢手的快货。耀先是听吴换朝说荆条籽能吃的,这两天他已经打回来不少,再打一些就能上碾子碾了。现在就是这荆条籽都不好打,多少人拿着布袋在后坡上打这玩意儿。耀先想早一点到后坡上去占一块好地方,所以钟一响他就从崖口上下来。
耀先挎着草篓子从坡道上往下走,虎林从斜口上插出来就喊:“拴娃,等一下,咱俩厮跟上。”耀先扭头看见虎林胳膊上也挎着草篓子,就立住脚等他。在卧马沟这么多人里只有虎林和耀先走动的勤快一些,平常干活他们俩就常爱往一起靠。虎林身上虽有许多毛病,但耀先还是很尊重他,自己这样一个成份的人能和人家在一起不被轻视小看,他就感到万分的高兴了。
“拴娃,你后晌划算干啥呀?”到了跟前虎林这样问。耀先不拐弯实打实地说:“上后坡打荆条籽去。”“咳,打那东西干啥。黑黑硬硬的吃到嘴里苦苦涩涩的和沙子一样,又不好吃,弄不好还能顽住肠子屙不下屎,难受着哩。不打那玩意。”虎林小时候吃过荆条籽碾磨出来的面,顽住肠子屙不下屎的难受劲他亲身感受过,于是他就说了一阵荆条籽的坏话。
心里没底的耀先苦着脸问:“不打荆条籽,那干啥呀?啥还能吃?”“跟上我走。”虎林胸有成竹地说一声就端端地往坡道下走。耀先只好跟上,耀先知道虎林是个点子多心眼活的精明人,全卧马沟这样的人没有几个,在这种时候跟上这种人吃不了大亏。
两个人从坡道上下来,过了皂角树就往河滩里去了。皂角树下有个拿枪站岗的民兵,看见他俩下来,打一声招呼就让过去了。走到河渠上耀先心里没底地问:“虎林哥,咱们干啥去呀?”“干啥都比打荆条籽强。”虎林往前走着头也不回,再说道:“洼口里有一块玉茭地,里面长满了苦苣菜,咱拽苦苣菜去,苦苣菜蒸出来的菜疙瘩比荆条籽捏出来的窝窝头好吃。”耀先就不好再说啥,虎林是一片好心看得起他,才把他往有苦苣菜的洼口里引,别的人谁肯。
苦苣菜和木金枸一样是一道好菜,能拽一篓子苦苣菜也行,荆条籽放下改天再打不迟,今天说啥也不能拂了虎林的面子,耀先这样想着跟着虎林往前走。俩个人背挎着空篓子到了洼口里虎林说的玉茭地。地里就是有苦苣,但只是稀稀疏疏的,不是虎林在路上说的密密麻麻的一片。耀先心里有些后悔,嘴上却不能说,说出来虎林就见怪了。
到了地边上耀先就要钻进地里去挖拽苦苣,虎林拦挡住,说:“急啥,一后晌长着哩,你一天干的就不乏,坐下歇歇,抽两袋烟。”虎林说着就掏出旱烟袋。耀先谦和地笑笑,也在旁边坐下,他不抽烟,就拔拽起一根狗疙瘩草含在嘴里。虎林吐一口烟,和耀先说起闲话,他说:“拴娃,你看见没有,每天后晌村里人包括吴根才李丁民都背着草篓子满坡上转着找能吃的东西,唯独不见狗日的郭安屯,那家伙滋滋润润的每天不是坐在官窑里,就是站在皂角树下,你说他家为啥就不缺粮?”
含在耀先嘴里的那根狗疙瘩草不再摇摇曳曳地晃动了,连这根草都在认真地听虎林说出来的话。耀先身份特殊,有事没事他都尽量避着干部,尤其是避着郭安屯,所以他就不会有虎林这样的发现。虎林见耀先伸直了耳朵在用心听他说话,就再说:“往年粮食丰收,不困难的时候,他狗日的年年都是缺粮户,每年开春,第一个籴粮食籴麦的总是他。日怪,今年这么困难,这么大的饥荒,家家缺粮,人人饿肚子,他反到滋润起来了,吃的油光满面,脸上没有一点点愁气。半截小子吃死老子,他那四个一般高的儿子都正是吃饭的时候,他拿啥喂那四张嘴呀?别人吃糠咽菜端出来的尽是菜疙瘩,他那四个儿子举出来的却都是悠虚雪白的卷油馍,他狗日的有名堂。”
耀先不敢顺着虎林的话往下想,这些事情他不知道,即是知道也不敢想。他不敢把政治队长往坏处想,却想到虎林头上,他觉得虎林是在说气话,他和郭安屯之间因为入社时绑的那一绳子结下了怨仇,解不开,他就背后里说人家的坏话。“没法。”虎林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再续上一袋烟,继续说:“人家三个村干部现在尿到一个壶嘴嘴里去了,都成了儿女亲家了,既是真的有鬼,咱小老百姓也逮不住……”
这样是是非非的话耀先再不敢往下听,他提着草篓子站起来说:“虎林哥,咱拔苦苣吧,时间也不早了。”
虎林本来还想再说一阵,他肚子里满满的都是牢骚话,见耀先不愿再听,也只好打住,就是在收口打住的时候再唉叹一声道:“唉,要还是单干,咋就能有了这场灾荒;要还是单干,咋就能饿了肚子。真是荒唐。”单干的那几年是最让吴虎林留恋的日子。
耀先没有听虎林最后的唉叹,就钻进玉茭地,挖拽垄背上的苦苣菜去了。垄背上的苦苣菜稀稀落落没有多少,老半天把草篓子都挖拽不满。耀先弓弯着腰一心一意在玉茭地的垄背上揪拽苦苣草,就听的近旁“咯嚓咯嚓”地响,耀先的心一下就紧张起来,这清清楚楚地是从玉茭杆子上往下掰玉茭穗子的声音,他紧张地扭过脸往回看,就看见虎林正掰下一个青嫩的玉茭穗子往草篓子里放。接着再掰一个再掰一个,就像是收秋在给队里掰玉茭的一样,根本没有一点荒张忙乱的样子。“虎林哥。”耀先颤着声音低低怯怯地叫一声,他以为饿急了的虎林疯了。
虎林把手停在一棵青嫩嫩的玉茭穗子上,转着脸四下看看,周遭四匝除了密密的玉茭杆还是玉茭杆,再有就是郭耀先了。“喊叫啥哩?”虎林问出来的话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明显的有些不高兴。
“你……”耀先紧张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干啥了?他啥也没干。他看着别人在掰玉茭穗子,自己反倒紧张害怕了。
虎林明白过来了,这个吓破胆的人,原来一直在老老实实地拽苦苣草,一直在老老实实地打荆条籽,别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看见别人掰玉茭穗子他自己倒害怕了。虎林决定开导开导他。虎林把手里的这棵青嫩嫩的玉茭穗子还是“咯嚓”一声掰下来,扔进自己的草篓里,然后走过来看看耀先快要满了的一篓子苦苣草,说:“你就知道看地下的苦苣草,就不知道抬起头往上看看这些玉茭杆子,看见没有,多少玉茭穗子让人掰走了。”
圪蹴在地垄里的耀先抬起头就惊恐地发现身边许多玉茭杆子都是空的,不是长成了的空杆,而是让人掰走穗子后变成了空杆。
“拴娃,你让人给整治憨了,憨的都不知道现在是啥时候咧。我告诉你:现在是一九六零年,是困难时期。谁到地里不捎带着往回弄点东西,不弄东西吃啥呀?除非是憨憨,憨憨才和自己过不去。前一阵秋庄稼没熟,没有办法,这一阵秋庄稼熟了,你看看还有谁到后坡上去打荆条籽,还有谁到河滩里去挖野菜,都不是在玉茭地里钻着。地里的玉茭半月二十天前就有人往回掰了,晌午饭食你站在坡道上闻闻,谁家窑门里飘出来的不是一阵清幽幽的嫩玉茭穗子的香味。别说是你我,前几天我就亲眼看见吴根才掰下青玉茭穗子往他自己的草篓子里塞呢。”
虎林的话让耀先听的目瞪口呆。“拴娃,我知道你成份不好,胆小的啥事都不敢干。不怕,现在是六零年,是困难时期,保住命才是根本。这些庄稼都是生产队集体的,有他们的份,也就有你的份,来,掰。”虎林说着就“咯嚓咯嚓”掰下两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还直接扔进耀先的草篓子里。
在耀先眼里这不是两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而是两条有毒的蛇。他吓的不敢再去动自己的草篓子。
“没事,拴娃,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就是站岗巡逻的民兵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不知道现在是困难时期,谁和谁有仇呀,他们的爹娘兄嫂谁没有掰过队里的玉茭穗子。只要不让狗日的郭安屯逮住就行,别的人没事。”虎林再这样说几句,完了在耀先肩膀上拍一下,就又掰着玉茭穗子往他自己的草篓子里塞,他篓子里拽的苦苣草没有多少,掰的嫩玉茭穗子却不少,有十几二十穗。当然玉茭穗是埋藏在篓子底下用苦苣草盖住着的。
看着虎林是那样的悠闲自得没有一点惊慌害怕的样子,耀先犹豫起来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犹豫。他想起儿子新生,别人的孩子在这困难的时候端起来的是香喷喷稠糊糊的嫩玉茭糁子汤,自己的儿子每天端起的都是一碗稀稀的苦菜汤。还有月儿,她们难道就不应该喝上一回嫩玉茭糁子汤?耀先看着虎林掰下来扔到他草篓里来的两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呆呆地愣了好一阵,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心。他自己不敢伸手去掰队里的玉茭穗子,就是别人掰下扔到他草篓子里他也不敢要。他和别人不一样呀。想到这里耀先还是款款地把那两穗玉茭穗子取出来,双手奉着再给近处的虎林递过去,说:“虎林哥,这两穗玉茭还是你拿上吧,我不敢要。”
“怕啥,就装你篓里。民兵们不查,查出来就说是我掰的。”虎林的口气很硬,像平常队长们说出来的话一样,他响响亮亮地说完这话,夺过耀先手上的两穗青嫩的玉茭穗子,过去重又放进耀先的草篓子里,这次他没有明明显显地把这两穗玉茭穗子摆放在上面,而是替耀先藏埋在苦苣草里。“走,快后晌黑了,咱们回。”虎林直起腰很大气地说一声,提起草篓子就往外走。
耀先也就忐忐忑忑地跟着从玉茭地里出来。
虎林草篓里装了半篓子玉茭穗子,却在前面走的理直气壮;耀先草篓里只偷藏了两穗玉茭,还不是他自己偷掰的,是虎林掰下硬塞到他篓子里去的,他却在后面走的战战兢兢的。真的,他不知道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福兮?祸兮?
郭安屯从坡道上下来,看见四五个基干民兵怀里抱拥着长枪都坐在皂角树底下,就来了火气,就黑着脸狠声地吼叫起来:“皂角树怕人偷还是怕人砍,你们一圈圈地围坐在皂角树下看啥哩?给你们记着工分是让你们看地里的玉茭穗子,黄豆苗子,不是让他们坐在皂角树下看皂角。”听见队长一吼叫,坐在皂角树下的几个基干民兵呼啦一下站起来,挤成一疙瘩就往沟口里跑。郭安屯又不高兴了,坐,一起坐,走,一起走,没有一点点眼色。他又叫道:“挤一疙瘩干啥,挤一疙瘩能逮住贼娃子。皂角树下留两个,顺子你和庆娃留在皂角树下,其他人到沟里巡逻去。”顺子和庆娃就留在皂角树下,其他几个基干民兵背起长枪往河滩里去了。
这一茬基干民兵是才换的新人手,清一色十七八的嫩芽子。虎堆那一茬人把长枪交回来就都退了,唯独民兵队长郭安屯没有退。按理他也该退了,老大不小的人再耍枪弄刀的不合适。可是他舍不的退,他总觉得背上一杆长枪威威武武的有气派,从土改到现在习惯了。
把民兵们差遣开,郭安屯就背着手进了官窑。夜黑间他带着几个基干民兵在河滩的秋庄稼地里辛苦地巡守了半夜,现在有些困乏,想到官窑炕上好好歇一阵。
西垂下去的日头斜斜地把一片金子般的黄色撒在马沟河滩里,在灾荒困难的年景里,竟还会有这么好的天气。天气再好,也不能把人们脸上的愁云和肚子里的饥饿扫走。
耀先和虎林胳膊弯里挎着草篓子,顺着河渠上的道儿向村口走来。虎林依旧走的理直气壮,这几天他天天都在草篓子里塞放十几二十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天天都碰上过民兵,但天天都还是顺顺利利地过去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和谁过不去。民兵也是人,他们回到家里啃吃的也是他们爹娘兄嫂从生产队地里偷掰回来的嫩玉茭。谁不知道谁呀,他把这一茬侄子辈的小毛猴娃就没有往眼里拾掇。耀先可就没有虎林这样的胆量和气魄,他战战兢兢地像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走进了地雷阵,每一脚下去都觉得下面是虚的软的,觉得那虚虚软软的土里埋着一颗颗硬硬的地雷,这地雷随时随刻都会把他炸个粉身碎骨。真的,他腿软的都快迈不动步了。越往前走就越感到害怕,慢慢就觉得地雷不是在脚下,而是在他的篓子里。就是在篓子里,虎林放到他篓里来的两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就是铮铮走着表响的重磅定时炸弹,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轰隆一声炸响。不,不能等到它们炸响,等它们炸响了就啥也来不及了。在没有炸响之前就应该把它们扔出去,不然真的就要被炸个粉身碎骨。耀先战战兢兢地跟在虎林身后走着,一只手颤抖地伸进篓子里,他要在还没有碰到检查的民兵之前把虎林塞给他的两穗玉茭穗子扔出去。这不是他这号人能占上的便宜,青嫩的玉茭穗子在别人锅里熬煮出来的是甜丝丝沁人肺腑的糁糁汤,而在他的锅里熬煮出来的就可能是黄连苦水。这些年经受过的苦难、屈辱还少吗?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在意呢?出了事对的起月儿吗?耀先想到了他美丽善良忠贞的月儿,他就有了把篓子里的玉茭穗子扔出去的决心和勇气。但是来不及了,他把手伸进草篓子里好不容易探摸到一穗玉茭时,前面的河渠上已经走过来两个背枪的民兵,要是这时候把玉茭穗子往外扔,就逃脱不开民兵的眼睛。耀先只好把已经摸在手里的玉茭穗子再往草篓里更深地藏藏。
过来的两个年轻民兵一个叫喜娃,一个叫清泉。喜娃是李丁民的侄儿,清泉是吴换朝的儿子。清泉挺老实,喜娃和他叔一样稳当精明。
虎林见这两个人背着长枪从河渠上迎面走来,也不由地一愣。他草篓里今天埋藏的青玉茭穗子比那天都多,他不能不愣怔一下。紧接着他就大声地和走在前面的喜娃打起招呼,他知道在这两个人里,喜娃是拿杆子作主说话算话的人,老实疙瘩清泉只是个配手。虎林脸上溢满了亲切的笑,说:“喜娃忙着哩,你爹在后坡山上打荆条籽,打的不少,一会你闲下到后坡山上接接你爹,老汉上上下下的不方便咧。”虎林用话打着掩护,侧过身就给喜娃和清泉让道,让他们过。只要他们一过去,这道关口就算是顺利通过去了。
喜娃脸上也带着笑,没有说话。清泉却闷声闷气地开口说:“把草篓子放下,检查。”
虎林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但挂在脸上的笑勉勉强强地还在,他不能让直心眼子清泉检查,清泉一检查就露底咧。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对喜娃说:“喜娃,你信不过叔呀。”
喜娃笑着向虎林眨眨眼,说:“相信,谁不知道虎林叔是实在人。”得到喜娃的暗示,虎林就大胆地把胳膊弯里挎着的草篓子放下。说实在的这时他真的也有些害怕,万一出了事,让弄到官窑里去可就丢人了。
听清泉闷声闷气地说要检查,耀先的脸色比虎林变的更快,一下就惨白惨白的,脑袋里也空空荡荡的没有了一点点思想,机械地跟着虎林把草篓子放下,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清泉把肩上的长枪抖一下背紧,弯下腰就要查翻虎林放在地上的草篓子。虎林闭上眼睛,再不敢看,心里惨惨地叫一声:完了。出人意料的是喜娃一把把正往下弯腰的清泉扯拽住,说:“我来。”虎林赶紧把眼睛睁开,定定地看着喜娃。
喜娃是个聪明人,他虽比虎林耀先小一个辈份,但他上学回来就当了生产队里的记工员,当了生产队里的会计。几年下来,他早把卧马沟人的脾气都摸透了,尤其是把眼前这两个人的脾气摸透了:虎林奸滑的像一条泥湫,从来不吃亏;耀先则因为背了一个坏成份,胆小的像老鼠,啥话也不敢说,啥事也不敢干。喜娃断定虎林的草篓子里百分之百有问题,而耀先的草篓子则是百分之百没东西。精明的喜娃更知道现在是啥时候,现在不是生事惹事的时候,困难时期还是息事宁人的好。喜娃弯下腰在虎林的草篓子里拈起几根嫩绿的苦苣草,故意惊奇地道:“呀,这么嫩的苦苣菜,在那拔的呀?”他不等回答,就转身走到耀先的草篓子跟前,在耀先的草篓子跟前,喜娃就不像刚才只在虎林的草篓子表面上拈起几根苦苣草把事了了,他把手伸进去翻腾了好几下,把许多苦苣草都翻腾的掉出来。“呀,耀先叔,看,把你篓子里的苦苣草都翻腾出来了。”喜娃说着把掉出来的一把苦苣草再捡拾起来,放回耀先的草篓里,拍打拍打手掌,对呆呆地站在旁边的清泉说:“啥也没有,我就知道这是两个实在人。走,咱们到前面再看看。
一场虚惊。耀先和虎林同时都长长地出一口粗气。“安全通过鬼子的封锁线。”虎林在这时候还幽默地说一句电影里的时髦话。两个背枪的民兵走远了,虎林再说:“看,我说没事吧。走,回村。”耀先跟在虎林身后也就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一道关口毕竟闯过去了,他也再不想着要把篓子里藏着的两穗青嫩的玉茭穗子往外扔了。
耀先跟在虎林身后从沟口里上来,走到皂角树下,又让顺子和庆娃给拦挡住。这下耀先又后悔害怕起来,刚才为什么不把篓子里的两穗青玉茭穗子扔出去呀,刚才喜娃在河渠上翻查草篓子还不是个教训,真是个蠢货。在皂角树下再被民兵挡住后,耀先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虎林又硬着头皮说起话,虎林最大的特点就是敢说话。他对站起来拦挡住去路的顺子说:“顺子,还要检查呀,刚才在河渠上喜娃和清泉挡住,把你叔的草篓子翻了个底朝天,里面除了苦苣菜还是苦苣菜,连一粒豆颗一粒米颗都没有,不信你过来查看。”虎林说是说,就是不肯把胳膊弯上挎着的草篓子放下让顺子查。顺子是虎林出了五服的自家哥福河的儿子,刚出了五服,关系还不算远,虎林再这么一说,顺子就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摸摸后脑勺,往边上挪移一步,说:“那他呢?”顺子不好意思查他出了五服的自家叔,却不能不查查地主的儿子,不然背着长枪就在皂角树底下白站岗了。
虎林又接上顺子的话,他知道耀先心虚胆小应对不了这样的场面,就替他说:“一样,喜娃在下面一起查过的。不信,你看,没有吧。”虎林说着自己伸手在耀先也是没有放下的草篓子里翻搅几下,让他出了五服的自家侄看。顺子在虎林翻搅起的苦苣菜里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东西,就扭头朝官窑看一下,说:“快走吧。”
虎林拽一下耀先的草篓子,示意耀先赶紧走。不用虎林暗示,耀先早恨不得立即从这里逃走,他那里有胆量面对背枪的民兵呀。“顺子你们忙着。”虎林拽着耀先往坡道上走的时候还不忘和出了五服的自家侄招呼一声。耀先觉得腿肚子里钻进去虫子一样,颤颤抖抖的都快走不动路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跟着虎林干这种没屁眼的事情了,真是把人吓死咧。
耀先和虎林急匆匆地闪过皂角树,就快快地往坡道上走。
这时候郭安屯从官窑里出来了,政治队长兼民兵队长的郭安屯在官窑的凉炕上展展地睡了半后晌,日头偏西快后晌天黑了,他伸展的懒腰起来,从官窑出来。一出来,抬脸就看见耀先和虎林一人胳膊弯里挎着一个草篓子,闪过皂角树日急慌忙地往坡道上走。第一眼看时他还没大在意,但眨一下眼再看时,就发现这两个人不对劲。地主的儿子慌慌张张的两条腿像风搅了一样,走的歪歪扭扭的;吴虎林也不正常。“站住!”郭安屯猛猛地就吼一嗓子,要是换成另外的两个人,也许就放他们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行。地主的儿子一直就是监视管制的对象,吴虎林和他也是结着一河滩恩怨,现在不查他们查谁呀,查出来事情就有了出气解恨的机会了。
“站住!站住!”皂角树下的两个年轻民兵也咐和着他们的队长在后面高声叫喊起来。
走不脱了。耀先木桩似地在坡道上站立住了。虎林向前再走两步,还是被郭安屯的又一声猛喝断住。在官窑里躺歇了多半后晌攒足了劲头的郭安屯敏捷的像是一条猎犬,“蹭蹭”几步就从官窑门口窜过来,他已断定这两个人草篓子里有问题。耀先浑身哆嗦脸色惨白,眼睑低低地苫下,不敢往起抬。虎林也和耀先差不了多少,在凶神恶煞般的郭安屯面前,他的油腔滑调和小聪明的把戏是一点用都不顶的,他也只好听天同命。
郭安屯三步两步窜到跟前,先瞟一眼虎林,然后把脸转向耀先,他知道突破口应该选在什么地方,有了突破口再强大的城防工事都能攻取下来,还怕最后拿不下你小小的吴虎林。
“郭耀先!”郭安屯在耀先的耳朵边像炸雷一样猛吼一声,把耀先的魂儿都吓飞了。“……哎……”耀先惊恐万状地应一声。“草篓子里都有些啥?”郭安屯像审讯贼犯的警察再吼逼着问一声,逼问的时候,就把手伸向耀先挎在胳膊上的草篓子。“没没有,啥啥也啥也没没有……”耀先颤着声扭着身子护住草篓子,他不是有胆量拒绝政治队长兼民兵队长的检查,他只是本能地躲闪。他的话语,他的神态,他的动作,都明白无误地告诉郭安屯他的草篓子里有问题,有东西。郭安屯还看不出来这,看不出来这,十几年的民兵队长就算是白当了。
“拿过来。”郭安屯奋力一把抢过挎在耀先胳膊弯里的草篓子,不由分说举起草篓子就底朝天往下翻倒,哗哗地草篓子里的苦苣草全都被翻倒在地上,埋藏在草篓子最底下的两穗青青嫩嫩的玉茭穗子最后也从郭安屯反举的草篓子里掉出来。两穗青玉茭在草堆上翻滚一下,一穗滚到郭安屯脚下,另一穗滚落到了耀先脚下。铁一样的事实摆在光天华日之下了,这是再也不能抵赖的了。“这是啥?”郭安屯指着脚下的玉茭穗子怒不可遏。
“不不不,不是……”耀先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语无伦次地说不清一句话。“不是啥?这不是玉茭穗子?他妈的,你这个狗地主,背着牛头还不认账。”郭安屯骂的时候把举在手里的空篓子远远地抛扔出去,扬起手“啪”的一声脆响,就在耀先脸上响响地抽扇了一记耳光。耀先瘦削的脸上立时就凸显出一个红肿的大手印,同时一道血迹像是秋蚓一样从他的嘴角里爬涌出来,慢慢地向下流涌。耀先被吓傻了,被打懵了,泥塑疙瘩一样站在那里再没有了任何思维。
郭安屯也不放过吴虎林,他狠狠地抽扇了耀先一个响响的耳光后,就向虎林一步步逼过来。虎林看见耀先已经挨了打,他的身子也筛糠似地抖动起来,他怎么能不怕,现在是啥时候呀。“安屯哥。”虎林朝一步步逼走上来的郭安屯叫了一声哥,这是他自五三年入社以来第一次这样称叫郭安屯哥。虎林是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屈服的,不服软不行呀,他的草篓子里埋藏着半篓子青玉茭穗子,让翻弄出来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自己是贫农,贫农又有啥了不起的,山下郭牛村也是一个贫农,也是因为偷掰队里的青玉茭穗子,结果让打断一条腿。他可不想自己的腿也被打断。
郭安屯没有向叫哥服软的吴虎林停下手,对吴虎林的恨有时候都超过了对地主儿子的恨。他逼上去抢过虎林护住不放的草篓子,哗哗地就从里面倒出来半篓子玉茭穗子,足有几十穗。郭安屯发狠呀呀地叫起来。
耀先和虎林被逮进了官窑,一进窑两个人就被民兵用粗麻绳绑捆起来。被绳子捆绑住就和正常人不一样了,就成了真正的贼。耀先被反捆住胳膊跌坐在潮湿的脚地上动弹不的,这一阵他把肠子都悔断了。虎林同样也被反捆着胳膊坐在官窑里的脚地上不能动,他看着挂在耀先嘴角上擦抹不掉的那一道血迹,难过地说:“拴娃兄弟,对不住呀,今天这事是我给你惹下的。”“现在说这还有啥用。”耀先哽咽地闭上眼睛,一股伤心委屈的泪水就从他闭上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涌出来。
日头偏西快压山的时候就失去了热度,同时也改变了颜色,不再是晌午那样炽热耀眼。后晌黑的日头就像是一盏红灯笼挂在西边的山顶上。月儿站在崖口上看着对面山顶上这盏硕大如朋的红灯笼,捋一下额前一绺飘垂下来的头发,她在等着耀先,每天后晌的这个时候耀先都就回来了,可是今天还没回来。月儿有些担心,耀先一个人上后坡山上去打荆条籽不会出啥事吧。唉,身上背着这样一个成份,来来去去的没人愿意和他搭伙做伴,真让人操心,后坡山高沟深的……月儿一天到晚总有操不完的心。
月儿在崖口上站一阵往后坡山上张望几眼,就回窑里做饭去了。耀先打一后晌荆条籽,新生上一后晌学,回来肚子就都饿了,进了窑门好赖要有一碗饭,那怕是稀饭汤菜疙瘩呢。月儿拉响风箱,风箱响起没有几下,儿子脸上挂着两串长长的泪痕哭着跑上崖口,跑进窑门。看见儿子又哭着跑回来,月儿一阵心疼,新生上学后常遭到别的孩子的欺负,三天两头是哭着回来的。别的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他的母亲就会理直气壮地找出去,不惜吵上一架,也要为自己受了委屈和欺负的孩子出出气,也要讨说个公道。可是月儿不行,她在人前直不起腰,说不起话,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她只能心疼地劝慰儿子,她根本不敢出去找人吵架,也不能替儿子去讨说公道。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她讨要的公道,月儿停住风箱把儿子揽进怀里,抚摸着他头上软绒绒的头发,低声说:“咱躲人家远一点,咱和人家不一样……”
“不是,”十岁的新生争辩一下,爬在母亲怀里更是哇哇地大哭起来。月儿觉得有些不对,就把新生的头扳起来,替他擦擦脸上的泪痕,问:“究底是出啥事情咧?”新生哇哇哭着不很清楚地说:“是爹,爹让民兵绑进官窑了。”这消息对月儿来说无疑就是晴天里的劈雷,但她不相信,她扳住儿子瘦弱的肩膀眼睛睁的大大地追问道:“你爹他咋了?你听谁说的?是听错了吧?”
在坎坷和压抑的环境里长大起来的新生怎么能对含辛如苦养育他的母亲说假话呢。新生虽然长的低矮瘦弱,但心里对什么事情都能看明白,他上课的学校离现在的官窑中间只隔着一条窄道儿,都在那棵大皂角树下,一下课从教室跑出来,他就知道爹在官窑那边出事情了。是高年级的郭解放郭土改几个人怪叫着喊起来的:“快看呀,快看呀。地主儿子他爹让民兵捆绑进官窑了。”卧马沟的大人把耀先叫地主的儿子,卧马沟的孩子把新生也叫地主的儿子。新生被高年级的郭解放郭土改欺负怕了,他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当然也不相信他们胡乱喊叫出来的话。郭解放郭土改哥俩就一人拧拽着新生的一只耳朵,把新生从教室里拧拽出来,再推搡着把新生弄到官窑门上。这时候官窑的门还敞着,他就真的看见爹被捆绑着胳膊坐在官窑的土地上,脸上红红的还有一个大手印子,嘴角上还挂着一道殷殷的血迹。新生扭过头就跑回了崖口。
月儿的心碎了,她不知道耀先为什么会被民兵捆绑了逮进官窑,但她知道一场灾难又来了。月儿松开怀里的儿子,跨出窑门,不顾一切地向崖口下跑去。她要到官窑里去看耀先,看他到底是出啥事咧。
月儿到了皂角树下的时候官窑门上上了锁,门口站着一个背枪的民兵,根本不让月儿靠前一步。月儿只好站在远处咛求着问:“好兄弟,娃他爹是为啥叫关住的呀。”月儿连着问了好几声,门口的民兵才不耐烦地说:“你男人偷队里的玉茭让逮住了。”民兵的话让月儿不能相信,她的耀先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情?不,他绝对不会,别人不了解他,月儿还能不了解他。他们在崖口上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最清楚,他诚实勤快地像一头牛,他又胆小怕事地像一只小老鼠。他怎么能偷,怎么敢偷队里的青玉茭穗子。一定是别人弄错了,月儿不想走开,她要问个明白。民兵更不耐了,他把背扛在肩膀上的长枪一横,平端在手上,恶声地道:“去去去,问郭安屯去,是我们队长亲自逮住的。”
一听说郭安屯,月儿的身子就晃了几晃,差点跌倒。郭安屯是什么人,操的是什么心,她早就知道。月儿猛然间就狠心地想出办法:再牺牲一次自己。上次跟着吴根才走进水磨房,是为了能让儿子上学;这次再牺牲一次,能不能把耀先救出来?耀先,耀先绝不会让她跟着这个万恶的郭安屯钻到某一个地方去。不!那不是救耀先,那是在害耀先。转瞬之间,月儿把那个可怕的念头又打消掉。
听说被一起逮进官窑的还有虎林,月儿就赶紧往虎林家里跑,去找虎林的家人问问情况讨讨主意。虎林毕竟是贫农成份,家里还有父母兄弟,他们知道的事情多,想的办法也肯定多。
天擦黑的时候,月儿进了虎林家的场院。虎林一家人也正坐在柿树底下为这事熬煎哩。虎林妈和虎林媳妇引菊在擦抹眼泪,虎林爹嘴里含着一根旱烟袋一口接一口不停气地吸咂着旱烟,虎堆和巧红也在院子里。分家时兄弟之间结下的怨仇早散解开了,亲兄弟之间能有多大的怨仇散解不开。巧红出事的时候,虎林手里提着小镢一直把虎堆帮到底,现在虎林出事被捆在官窑里他虎堆能不过来。虎堆过来也是有劲使不上,因为巧红和郭安屯有过那么一档子事情,而现在正是郭安屯管着这事,虎堆不能上他的窑门去求情下话。这是虎林家换旁人家月儿轻易还不敢进哩。
引菊见月儿进了院子,撩起袄襟擦一下脸上的泪,招呼月儿坐。月儿没有坐,她那里有心思坐呀,她站在巧红跟前急切地问:“引菊嫂,虎堆兄弟,他们是因为啥让民兵捆进官窑里去的呀?”引菊抹着眼泪没有答腔,虎堆接上话说:“因为啥?因为他们偷掰了队里的青玉茭穗子,偏偏又让郭安屯给逮住。”
虎堆的话进一步证实刚才在官窑门口民兵说过的话,但月儿还是不相信,她的耀先根本就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不过信不信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能把人从官窑里救出来,人出来,事情也就清楚了。月儿不能去找郭安屯,黑脸贼郭安屯早就有那样的贼心,她防都防不过来,怎么能主动地送上门去;月儿也不能去找吴根才,她和吴根才有过那种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了断,她不能再让纠缠住;月儿也不能去找李丁民,李丁民是个好人,但要让他办这事,就是在为难他。月儿只有来咛求虎堆,虎堆毕竟是一个五尺高的男人,比她这个柔弱的女人强。月儿把愁云满布的脸转向虎堆,几近哀求地说:“虎堆兄弟,你快给想想办法吧,你是男人家好出头露面,你去找找吴根才,不能把人一直关押在官窑里呀。”月儿说着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流出来,此时此刻她心上压着一块磨盘石一样的大石头。
虎堆唉叹地抬不起头,刚才他下去找过吴根才,因为郭安屯和李丁民都在上房院里,他啥话都不能说。三个干部正坐在上房院的银杏树下商量这事情哩,谁知道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反正村里人已经说乱了,有的人还说要把逮住的贼娃子往县城里的公安局送。
月儿和虎林一家一同陷入焦虑与不安当中,月儿陷入的更深,因为耀先和虎林不同,耀先是地主的儿子,虎林是铁杆贫农。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农一样?
把偷玉茭穗子的耀先和虎林捆绑住扔进官窑后,郭安屯就兴冲冲地进了上房院,再让另一个民兵把李丁民也叫进上房院,村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情,三个村干部当然要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其实不用商量,郭安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把这两个偷玉茭穗子的家伙送到下马河公社去当一回典型,好好整整他们。原来吴虎林不是想把他住公社里送吗,想让他郭安屯在全公社丢一回人吗,三年终有一个闰月的。现在我就把你送到公社去,让你好好地丢一回人。提起吴虎林,郭安屯肚子里就鼓鼓的有一肚子气一肚子恨。对地主的儿子郭耀先则是另一种气另一种恨,多少年来他一直惦记着他的那个美貌如仙的俏媳妇,却总是逮不住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逮住了耀先也就是逮住了月儿。只要把郭耀先牢牢地扣押在官窑里,他的那个月儿就会找到他郭安屯的门上,她一上了门,啥事情就好说了。郭安屯这样想着眼前就闪现出水磨房里的那一幕,就觉得自己也要有吴根才那样的好享受了。真是老天有眼,让他今天一下逮住两个人,把心里的恩恩怨怨都就了结了。
郭安屯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走进上房院的。
吴根才是卧马沟的一把手,吴根才是他的亲家,吴根才和月儿有过那种关系,他就要把来回的话儿想好了再说。郭安屯站在上房院的砖门楼底下,没有马上进去,他一边等着李丁民,一边想着见了吴根才话该如何说。
李丁民到后坡打荆条籽刚回到窑里,还没来的及喘歇着喝一口水,就让民兵叫下来。李丁民匆匆忙忙地到了皂角树下,就要往官窑那面拐,他以为吴根才和郭安屯在官窑里等着他商量事情呢。
“丁民丁民,在这儿。”站在上房院门楼底下的郭安屯喊叫一声,李丁民拧过脖子看看官窑门口背枪站着的民兵,再扭过脸看看上房院门楼底下站着的郭安屯,疑疑惑惑的有些不明白,最后还是向郭安屯走去。
“啥事呀,喊叫的这么紧?”李丁民踩着青石条往上房院门楼底下走时问一声。刚才民兵上去叫他时没有说清是啥事,只是说政治队长有要紧事叫他下来。
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挂着一层诡秘的神色,没有必要地压低声音说:“逮住两个贼娃子,两个大贼娃,河滩洼口里的几十亩玉茭穗子就是让这两个大贼娃子一次次掰空的。”
“噢。”李丁民没想到会是这事,就再问:“这两个贼娃子是谁呀?”郭安屯没有马上直接回答他,而是说:“咱们进去说吧。”
吴根才也是从地里挖拽野菜回来时间不长,他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铜皮水烟壶,一边呼呼噜噜地抽吸着水烟,一边听郭安屯说事情的经过。李丁民坐在供桌边的直背靠椅上,手里捏着一拃长的旱烟袋,细眯着眼睛也在听郭安屯说。吴根才和李丁民两个人手里捏着的烟不一样,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也不一样。端着铜皮水烟壶的吴根才眼睛瞪的露溜圆;手里捏着旱烟袋的李丁民则是把眼睛眯缝成一条细线线。郭安屯则眉飞色舞一脸兴奋,挥动着粗壮的胳膊把事情的整个过程添枝加叶地学说一遍。
听郭安屯把话说完,吴根才心里不是个滋味,咋偏偏就把这两个人逮住了。耀先和虎林一样让他感到做难,因为他和月儿有过那种关系,他就不想为难耀先,为难了耀先也就是为难了月儿。月儿在水磨房里给过他那么多美好的夜晚,他怎么能忍下心这时候让她难堪伤心;对虎林则是另外一种为难,过去的事都放下不说,单说前几天在河滩地里挖野菜,吴根才忍不住也悄悄地掰了几穗嫩玉茭。他也是人,也拖家带口地生活在这困难时期里,三个女儿闻见别人家里飞飘出来的甜丝丝的煮嫩玉茭穗穗的诱人的香气,一个个噘翘着小嘴就嚷嚷地说同学谁谁谁家天天吃嫩玉茭,而自己家里天天顿顿都是汤菜疙瘩。可怜天下父母心,再硬再狠的汉子,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挨饿,于是他也偷偷悄悄地掰了几穗青嫩的玉茭穗子。不凑巧却让虎林看见了,当时他和虎林心照不宣地笑笑就过去了。现在郭安屯却把虎林捆绑着关进了官窑,他怎么好意思狠着脸去说虎林呢。吴根才借抽水烟的机会把牙花子嘬的吱吱响,他实在是不愿意拿这两个人说事情。可这两个人现在已经被郭安屯逮进官窑里去了,这可咋下场呀?
李丁民眯缝着细细的眼睛,想的是另外的事。他想:现在是困难时期,在这么大的饥荒里丢几穗玉茭是平常事。肚饥的抗不住,谁不想点办法呀,现成的嫩玉茭穗子掰下来就能吃。不过这种事他没干过,他的女人也没干过,别的人他不敢肯定,但是他想着耀先也不会干这种事。细心的李丁民对耀先观察了解的比谁都透彻,相互间来往走动的也比别人多一些。他觉得耀先就没有这个胆量,别说是他自己去偷去掰,就是别人偷掰下放在他草篓里让他往家拿,他恐怕也不敢;虎林他就不敢肯定了,即是虎林真的偷掰了几穗嫩玉茭,也不该又绑又捆的关押起来,这种时期都是为了把肚子填饱。李丁民心里这样想,嘴上并不说出来,他从来就不多吭声,村里的事一般都是由吴根才和郭安屯两个人定。他就是参加了会议也轻易不发表意见。现在他们三家都联姻成了儿女亲家,一些话他就更不愿意说了。李丁民不吭声,只是眯缝着眼,默默地抽他的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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