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02
郭安屯张张扬扬地说了一气,而另外两位却像哑巴了一样,一人嘴里堵着一个烟嘴子不吭声。郭安屯的黑脸上就涨起一片红色,心里不畅快起来。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为难的不想出头得罪人,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了土改时的那股子斗争的勇气。现在是啥时候,地主的儿子胆敢跳出来搞破坏,还有那个吴虎林,虽是贫农出身,但一贯的是个捣乱分子,从入社到如今,他就没有说过社会主义一个好,尽说些风凉话,干起活偷奸耍滑生怕吃了亏。现在把这两个人逮住不正是管制教育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吴根才李丁民两个人马上不说话,郭安屯心里就翻翻腾腾的不瓷实。他知道吴根才是顾及水磨房里的事情,顾及着月儿的脸面,不愿意表态说话。李丁民呢,他为啥也不说话?郭安屯涨红着脸瞪圆了眼睛很想吼叫上一嗓子,但转念想到相互间的关系,还是收敛住了。郭安屯收敛住心里的不畅快开始说起自己的主张,尽量说的和缓一些,尽量绕开吴根才李丁民心里的疙瘩,他再说:“现在正是全国困难时期,前几天到公社开会赵书记还特别提醒大家说:在这种时候更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在咱卧马沟来说这也是一次机会,看看咱河滩地里的青玉茭穗子让掰走了多少。这样下去过几天秋收能收回来个啥?收回来的都是空空的玉茭杆子。把这两上人逮住,在官窑里关押上几天,开几场批判会,也算是给其他人一个警告,也好给公社领导交待。当然,这是得罪人的事情,你们两个撒开手往边里站,让我来当这个恶人。”
吴根才不能不说话了,他原以为郭安屯闹上一阵阵就算了,就把人放了,没想到他想要打个持久战,要把人在官窑里关押上几天,还要闹到公社里去。这就不行了,他不能不为月儿想,月儿是面子很薄的女人,你把她男人关了斗了,最后还要往公社送,这让她咋活人呀。吴根才和月儿在水磨房里好上后,他听月儿说过:郭安屯一直都在打她的主意。他想这是郭安屯想借机会逼月儿就范。吴根才也知道郭安屯和虎林一直有矛盾,他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报私仇哩。他知道郭安屯这个人气量不大,心胸狭小,可是自己的短处在他手上捏着,这话咋说呀。吴根才端着水烟壶的姿势不再像过去那样优雅闲适,他坐在炕沿上寻寻思思一阵,就木讷讷地说:“安屯,在这种时候出现这种事情确实不好,不过我觉得咱们也不要太过张扬这件事情。现在是困难时期,谁家的日月都不好过,偷掰几穗青玉茭穗子不算是个大事情,一家老小肚饥的不行了,谁能不想点办法。河滩里的一片青玉茭穗子都是他两掰的?我看不是,前几天我还顺手掰过几穗,困难时期,把事情压一压,简单处理一下算了。别张扬到公社去,张扬到公社对咱们三个当干部的也没怎好处,你说是不是。困难时期不出大事就行了。”
郭安屯想不到吴根才会是这样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并且还随随便便把自己偷掰青玉茭穗子的事情也扯说出来,这真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郭安屯决不是轻易就肯放弃的人,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吴根才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不足以打消他心里的念头。他接过话说:“根才,你这话说的就不在理了,在这种时候,地主的儿子伙同一贯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人出来偷生产队的玉茭,能不算是一件大事,这事搁在别人身上也许真像你说的不是一件大事,但搁在他们身上,尤其是搁在地主儿子身上就不能说是小事。”
“……”吴根才哑口说不出话,郭安屯把虎林剔除开,单单说出地主的儿子意思就很明确了,这正是他吴根才的软肋。吴根才这时候真有些后悔,当时不该匆匆忙忙地和这个人订亲家,即便让他发现了水磨房里的事情,他又能咋?他不是也和巧红闹腾出一河滩子事情吗。自己把女儿都许给他儿子了,他还捏住那事情不放。吴根才厌恶地看着紧逼上来的郭安屯“噗”地一声把燃尽的烟灰吹出去。那团吹出去的烟灰在脚地上蹦了几蹦,就在郭安屯脚下裂成细细的一堆白烟灰。吴根才把求援的目光转向李丁民,对这个亲家他才是满意的。
眯缝着眼睛,叭哒叭哒抽吸旱烟的李丁民注意到吴根才转过来的脸上的表情,也注意到了和吴根才一道扭转过脸来的郭安屯脸上的表情。两个人都期待着他说一句对自己有利的话。沉沉寂寂的李丁民一向不多说话,但要是说出的话就有份量,他是凭着自己的良心说话办事的。
李丁民抬起脚把旱烟锅里的烟灰磕掉,不看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只看着自己的旱烟锅子,沉着声慢咧咧地说:“偷掰队里的玉茭穗子,确实是可恨可恶的事情。虎林掰没掰,我不敢说,但要说是耀先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不是说他有这个觉悟,他根本就没这个胆量。”吴根才和郭安屯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两个人都张着嘴瞪着眼,等他把话说完。李丁民却慢慢地把旱烟锅伸进油腻腻的烟袋包里剜装起烟丝,并不急着要再说什么。
郭安屯沉不住气,看着上房门外渐渐黑沉下来的天色,催促道:“你啥意思,赶紧把话说完。”
性格沉静的李丁民受了催促也不着急,他把烟袋锅里剜装满烟丝,再拼打着火镰石把烟点着,这才接着说:“他没这个胆量,就是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从土改到现在他在人前连一句话都不敢说,那有胆量去偷队里的青玉茭穗子,这个我不信……”
郭安屯不爱听了,他把李丁民的话像剪子一样拦腰剪断,一脸凛然正气地说:“事实胜于雄辩,这是韩同生常说的一句话,今天我就用上了。今天我可是人脏俱获,斗争会是非开不可,不开我们就不好向公社交待,就不好向群众交待。我说过,恶人由我来当,你们俩个在边上看着就行。”豪狠张扬的郭安屯固执起来,吴根才李丁民也没有多少办法。
天黑定后,挂在皂角树上的老铁钟被急急促促地敲响。
钟声一响,人们就知道这又是要开批判斗争大会了。天还没黑的时候人们就听说民兵逮住两个偷队里青玉茭穗子的贼娃,就都挤拥到官窑门上去看热闹。虽然是困难时期,人人都是面黄肌瘦饿着肚子吃不饱饭,但碰上这样的事情都还是愿意往前挤着争看热闹。好奇心,人们啥时候都有。困难时期,没有粮食,同样更没有娱乐,看看别人露丑出洋相,也算是一阵乐子。没有粮食,吃不饱肚子,要是再没有一点逗笑的乐子暖暖空空的肚子,那活着可就真没一点点意思了。人们怀着看热闹的心情趴在官窑窗上往里一瞅,看见捆在官窑里的一个是爱说风凉话的吴虎林,另一个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时,就都撇着嘴笑了,就想着今黑夜要有一场批判会。你想在卧马沟里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会被逮住。
人们摸黑在自己窑里胡乱吃两口菜疙瘩,或是吃两穗偷掰回来的嫩玉茭穗子,就等着下面的钟声响了。
在这段时间里,崖口上的月儿是卧马沟里心情最难受的一个人,她在崖口上没了魂似地坐不住站不住。她不相信耀先能干出这种事,可耀先真的就让关押在官窑里。十多年来他们受尽了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屈辱,但从来还没有被捆绑着关押过。月儿不知道最终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不敢去找郭安屯,不愿去找吴根才,不能去找李丁民。她只能心焦火乱地在崖口上等着,等待着被恶运的作弄,或是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在这无奈的等待中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天神保佑。天上有神仙吗?如果真有神仙,虔诚的月儿就应该得到保护。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月儿更善良,还有谁能比月儿更让人们同情。可惜天上没有神,或是只有一群瞎了眼窝的神。不然这么多的苦难和屈辱为什么总是要往月儿身上降,天道不公呀。
急骤响起的钟声,告诉月儿来临的不是奇迹,而是恶梦。
听到下面响起钟声,月儿就赶紧往崖口边的杜梨树旁走,站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能看清下面场子上的情况。月儿就借着一弯朦胧的月色看见坡道上的人影像涌动的虫子,一股一股地向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拥去。就看见皂角树下摆起一张桌子,桌子上点亮一盏马灯。三个村干部一并儿坐在桌子边上,男男女女就团团伙伙地席地坐在场子上。这样的场合月儿是不能下去的,去了只会遭受屈辱增加痛苦。
月儿站在黑沉沉的崖口上提悬着心紧张地注视着下面,等待着再出现的情况。月儿站在崖口上听不到人们都在说些什么,但她借着天上朦胧的月色和桌子上马灯的微光看见下面场子上的人开始骚乱起来。在骚乱中月儿看见几个背着长枪的民兵把耀先和虎林推搡着押到皂角树下,两个人的胳膊还是被反绑着。场子中央横放着一条长板凳,两个人被押过来,再被民兵赶着往长板凳上站。被反绑着胳膊的耀先和虎林像笨鸭子似的蹦跳了几下都站不到板凳上去,场子上围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民兵不高兴了,一个民兵提起枪托照着耀先的膀子上就是一下,被反绑着两条胳膊的耀先膀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枪托,就像是一桩装满粮食的口袋,扑咚一声展展地栽倒在地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更放肆的哄笑。虎林同样也站不到板凳上去,而挨枪托的却只是耀先。虎林说到天边地角也是贫农,民兵们不敢轻易对他下手。对地主的儿子,民兵们则没有任何顾虑,谁都敢把生硬的拳头支举到他脸上,因为他脸上刻着另类的标记。
倒地的耀先艰难地爬站起来,脸上就糊糊麻麻地有了一片血迹,在这样的场合里眼泪一钱不值,换不来同情,换不来怜悯。血迹同样也是一钱不值,也换不来同情,换不来怜悯。满脸血迹的耀先还是被赶着站到板凳上去接受人们的批斗。
崖口上的月儿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地掩面痛哭。可怜的月儿只能一个人在崖口上悄悄地掩面痛哭,要是在下面场子上,她连哭的权力都没有。多么残酷的现实呀。
按照郭安屯的想法不仅仅只是开这么一场批斗会,最后他还要带着民兵亲自把他们押送到公社去。如果耀先和虎林真的被押送到公社,他们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就可能要真的被判了刑。这样的例子已经有了。山下小王村的一个老实贫农就是因为吃不饱,偷掰了生产队里的几穗嫩玉茭,就被送到公社,再被送进公安局,就再没有回来。耀先是地主的儿子,他要是让送到公社,百分之百就回不来了。
开完批斗大会,吴根才和李丁民还有郭安屯提着马灯一起走进官窑,走到虎林和耀先跟前,来来回回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问了一遍,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耀先篓子里的两穗玉茭也是虎林掰的,是虎林硬塞到他篓子里去的。把耀先清洗出来,这件事就单纯的多了,地主的儿子不在事件里,它就没有了阶级性,就没有了上纲上线的条件和理由,处理起来也就不再棘手。吴根才阔阔大大的脸盘上有了一丝欣慰的笑,他搓揉着一双大手翘腿盘坐到官窑的土炕上,咧着嘴玩笑一样地说:“拴娃,没你的事情了,你往边上站。亲不亲阶级分,虎林看着你也是咱贫农阶级里的人,这件事也就不往下深究了,不往公社送了。是这,一穗玉茭一个工,把玉茭数清楚,年底分红的时候把工分扣回来,这是一;二麻,虎林从今往后把你的嘴拾掇干净,不要动不动就编排些四六句出来讽刺人;第三,你给安屯认个错,说几句好听的话,这事就算是搁下咧。”
光棍不吃眼前亏,虎林是个很灵醒很乖巧的人,挨了绳子,挨了批斗,心里是不美气,但他决不想被捆绑着让民兵押送到公社去,他赶紧借着吴根才送过来的梯子往下滑溜。过去连鞠躬带敬礼,就给郭安屯说下一大堆服软认错的好听话。郭安屯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坐在大炕上的吴根才把手一挥连说几个去:“去去去,回去。以后要是再干下这号事可就不是这样的下场了。”才听到一个去的时候,虎林就蹦跳着窜出官窑,吴根才后面再说的是啥,他连听都没听到。
虎林蹦跳着窜出官窑,而耀先还浑身哆嗦地呆呆愣愣地站在窑根里不敢动。吴根才就说:“拴娃,你还干愣在那干啥,又没有你的事,你也回去吧。”耀先畏畏缩缩地从后窑根走过来,走到炕沿跟前向三个坐在炕上的村干部躬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惊慌忙乱地带着一脸血迹走出官窑。
郭安屯眼睁睁地看着吴根才就这样把两个贼娃子给放了,心里老大的不快,他的目的还根本没有达到呢。吴根才知道他心里不服,就扭过头来劝着说:“安屯,你刚才也听见了,这不管人家耀先的事,都是虎林日的鬼。你和虎林之间有过那么多别扭事,要是再揪住这事不放,人家就要说你没有气度,是在公报私仇。你抬抬手放他一马,人们就是另一种说法了。老人们常言:得饶人时且饶人。这道理你懂。在这种困难时期把事情压一压对谁都有好处,这么大的灾荒,只要不饿死人,就算没出事情。”
郭安屯的嘴让吴根才这一席话给封堵住了,他脖子上粗大的喉节骨涌动几下,把肚子里的不服和怨气强咽下去。
郭满屯害了一场病,在公社医院里住了三天,再舍不得花钱,就强挣着出了院。回到卧马沟他身上的病一直纠纠缠缠地好不利索,关键是心里有病,心里有病是最难治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兄弟会干出这种事情,原来他对当了村干部的兄弟是很敬重很敬重的,可他却干出这种事情。贼娃子仅仅是偷,可他和明火强盗一样是在抢呀。把生产队的麦子装进毛裢里往家背,这不是抢是啥呀,丢人呀。
郭满屯都快觉得没脸活人了,他歪歪的病在炕上一直好不了。这可就害苦了庆合母子,这么困难的年景里家里再摊上这么一个躺在炕上起不来的病人,日子就更是艰难。偏偏郭满屯心里还藏着事,放心不下库房里的粮食,原来身上没病能四处走动,能下地干活的时候,他每天下黑都要到库房门上去转转看看,即是不开库房门,也要亲手摸摸库房门上的铁锁头。不这样他黑夜就睡不踏实,库房里存放着卧马沟集体的全部家当。大家是相信他,才把库房门上的钥匙交给他,他能不操这个心。老实厚道的郭满屯现在病的下不了炕,但心里还惦记着下面的库房,这是他的责任。现在正是灾荒困难时期,他就更放心不下,自己的亲弟弟,当了十多年村干部的亲弟弟都能干出来那种事情,别的人他还能信过谁。郭满屯躺在炕上把库房门上一串钥匙紧紧地捏在手里,谁也不给,每天下黑的时候他都要催促着儿子或是老伴,到下面库房门去看看,看看库房的门是不是还严严地关着,锁是不是还牢牢地挂着。黑夜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把钥匙死死地压在枕头底下,生怕在钥匙上再出了问题。这串钥匙似乎成了他生活和生命的全部。
秋庄稼快熟的时候,郭满屯将养的能下炕了,他也该下炕了。收秋种麦一忙开,他这个管保员就的成天在库房里,到时候交秋粮领麦种,人们一天要到库房里跑几十趟。他能不提早准备准备,身上再有病也要坚持着下炕。多么实在厚诚的人呀。
父亲病了这么长时间,头一天下炕,就要柱上棍子到下面的库房去看看。庆合不放心,就跟随在身边。郭满屯知道儿子大了,懂事了,是在尽孝道哩,就让儿子跟着。父子俩蹒蹒跚跚地从坡道上下来,到了场子上官窑旁的库房门口。庆合指着三孔窑门上的大铁锁,说:“爹,你看,库房门上的铁锁头都好好地挂在上面。”郭满屯点点头,上前一步去把三个铁锁头依次摸一遍,三把铁锁都牢牢地锁在库房门上,他久病苍白的脸上就绽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这是从心底里流溢出来的笑,多少天来他还没有这样喜欢地笑过呢。
郭满屯把手里当拐杖柱着的山木棍子递给儿子,撩起袄襟把拴在腰里的那串钥匙解下来,他要开开锁子,进到库房里去亲眼看看。病在炕上这么长时间,他还没进过库房哩。他放心不下库里的粮食,亲眼看过才能真正放心。郭满屯打开门上的铁锁,推门的时候插在青石门墩石眼里的门板轴子没有发出他熟悉的那种“哧哧啦啦”的有些刺耳却让人放心的磨擦声,门板轴子和门墩石眼里让人膏了油,那种干燥的磨擦声没有了。郭满屯感觉有了异样,但并没有真正察觉出问题。他不经意地朝青石门墩上扫一眼,就向窑里走去,向堆放着麦种的粮囤走去。这是一个用粗荆条编成的大粮囤,这粮囤里的麦子不是口粮,更不是饲料,这是生产队留下的麦种。
郭满屯走到粮囤跟前,眼睛一下就睁圆瞪大,这粮囤里的麦种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原来这粮囤里的麦子骨堆冒尖满满溢溢的,现在堆冒出来的尖儿没有了,并且还挖陷下去一个不小的坑。郭满屯苍白病态的脸上冒出一片虚虚的冷汗。郭满屯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老实不等于就是憨傻,他马上就想到这是有人在粮库里动了手脚。库房门上的钥匙一直都拴在自己腰里,捏在自己手里,门上的大铁锁也是好好的。这会是谁干的?郭满屯觉得后脊背上凉嗖嗖地起了一股冷冷的阴风,他想到了自己的亲弟弟——政治队长郭安屯。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坐班房掉脑袋的大事情。老实厚道的郭满屯不是一个糊涂人,他想眼下这事没弄清楚之前不能往外嚷,不能让人知道,即是身边的儿子也不能让他知道,年轻人嫩芽子,沉不住气,一知道就嚷叫出去了。郭满屯想先静静地考虑考虑,然后再说。
庆合看见爹站在麦囤跟前脸上冒出一层虚汗,虚弱的身体也有些摇晃。就赶忙上去搀扶住爹的一条胳膊,低声关切地问:“爹,你是不是身上又难过的?”郭满屯晕眩地闭一下眼,他身上心里当然难过的厉害,但他暂时不能说出来。庆合看着一脸苦状的爹,心疼地说:“爹,咱还是回窑里歇着去吧。”郭满屯没有拒绝儿子的搀扶,颤颤抖抖地从库房里退出来,庆合摘下挂在门环上的大铁锁准备锁门时,郭满屯把大铁锁从儿子手上要下,拿在自己手上颠过来倒过去端详了好半天,还“叭哒叭哒”地锁住打开,打开锁住,反反复复了好几次,才一脸苦状一脸困惑地让庆合把库房门锁上。
搀扶着父亲上了坡道往回走时,庆合就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胳膊在不停地抖动,下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庆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以为是爹的身体虚,就说:“爹,咱把库房门上的钥匙交给二叔吧,咱病好了也不当这个保管员了,太让人操心了。让二叔他们另选一个人当保管。”庆合说这话的时候郭满屯站住再不往前走,用冷冷的眼光看着儿子问:“我病的时候你二叔动没动过我腰里的钥匙?”庆合不加思索地张口就说:“二叔啥时候动过你的钥匙呀,你成天像宝贝蛋一样看的那么紧,别说是二叔,就是我也没有机会动。”
郭满屯又迈着迟缓的步子向前挪动起来,儿子的话让他相信,也让他不能全信。他前前后后病了这么长时间,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是清醒的理智的,只要是在清醒理智的时候,不管是谁就不能动他的钥匙。但是也有昏睡不醒的时候,刚病的那几天他就昏昏噩噩的啥也不知道,连是怎样被送进下马河公社医院都不知道,对想动他钥匙的人来说那就是机会。郭满屯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他以为问题就出在钥匙上,铁锁头和库房的门扇都是好好的,没问题。只有钥匙能出问题,钥匙要出问题,就出在刚病的那三天,就出在住院的那三天……
人,真是万物之灵。这么老实本分的人都能产生出这么奇妙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一夜郭满屯根本没有睡着觉,他一直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天明后,他就有了主意。老实人一旦心里拿定了主意,就是十头牛也不能把他拉转回去。
天明爬下炕,他让庆合妈做一顿好饭。困难时期庆合妈能做出什么好饭,家里的一点白面早让他在病里吃完了,但庆合妈是个贤惠的女人,她不想拂逆男人的心愿,她知道男人是个老实细法人,从来就没有挑捡着说要吃这吃那,就是在病里也没有。现在他说出来想吃一点好的,就是再难也要给他做,瓦瓮里没有白面,可以出去借。“行,你想吃啥我给你做,”郭满屯就说想吃一碗臊子面。“行,我给你做臊子面。”庆合妈嘴上答应着,乘郭满屯圪蹴在茅厕出不来的时候,庆合妈提上一只柳条小簸箕急匆匆地走出场院。男人想吃一碗臊子面,可她的面瓮里再扫不出一掬白面,她得出去借。庆合妈提着柳条小簸箕出了场院,站在坡道上茫然的不知道该找谁去借,在这灾荒困难的年景里谁家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硬挺着往下过呀。唉,人活着真是个难呀。庆合妈把柳条小簸箕夹在胳肘窝里,发愁熬煎的正不知道该往那去,就看见解放和土改小哥俩一人手里捏着一个雪白的白馍,蹦跳着从她脸前过去,往下面学校里去了。庆合妈眼睛一亮,知道该找兄弟媳妇去借要一点白面了。
庆合妈是典型的山里女人,肚子里的肠子都是直溜溜的,她只知道以往闹春荒她给过兄弟一家不少的帮助不少的接济,却没有想想在这家家几乎都缺粮断顿的时候,为啥兄弟一家还能吃上白馍。往年都是他家闹春荒闹的最厉害。庆合妈不想这些,她早急昏头了,只要能借下一小簸箕白面,旁的她啥也顾不上想。
庆合妈提着柳条小簸箕进了兄弟的场院,兄弟媳妇彩兰笑模呵呵地从窑门里出来。彩兰更是一个肚子里没肠子的女人,她听大嫂说要借一点白面,就忘了男人再三再四的交待。弄回来粮食郭安屯是很小心的,生怕让人知道,再三地给女人彩兰叮嘱千万不要张扬,不要让外人知道家里有粮食,就是大哥一家也不能让知道。彩兰是个烧包,一碰上事就把男人的叮咛嘱托忘到脑门后面去了。彩兰二话没说,掀开瓦瓮盖就给大嫂的柳条小簸箕里舀了骨堆冒尖满满一簸箕白面。
庆合妈端回白面就给男人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臊子面。
郭满屯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美味可口的臊子面了,他连着吃了两碗,吃的额头上都冒出一层细汗。因为心里装着事情,他没有多问庆合妈这面的来历,平素间对柴米油盐他也管的不多,现在他心里想的只是赶紧吃完哨子面,去核实心里的问题。郭满屯用粗糙的手抹一下额头上浸出来的一片细汗,咂着舌说几声好吃。
站在锅台边上的庆合妈泪眼汪汪地笑了,多少天来男人滚在炕上得了痨病似的起不来,把庆合妈急的和啥似的。今天他能下炕了,还香香和和地要着吃了两碗臊子面,庆合妈就带着一缕涩涩的心酸苦苦地笑了。庆合妈抹一下眼角上的泪花,细着声说:“好吃就多吃些。”
郭满屯夸张地打一个饱嗝,说:“吃饱咧,肚子里要是还能盛的下,我就再吃两碗,实在是再盛不下咧。给庆合留着,等庆合下工回来,让娃也美美吃一顿。”说着就站起身。庆合妈忙关切地问:“你是要上炕歇着,还是要出去游转游转。”郭满屯说:“出去游转游转吧,还能老在炕上躺着,躺多了没病都躺下病了。吃了两碗臊子面,觉得身上清爽了,也觉得身上有劲了。我到下面河滩里走动走动。”“你一个人小心着点。”庆合妈关切地说一句。“没事。大大的一个人还怕回不来。”郭满屯说。“早点回来,别让人操心。”“知道咧。”久病初愈的郭满屯在庆合妈再三叮嘱下出了窑门,向坡道下的河滩里走去。
下了河滩他就再没有回头,沿着马沟河径直地向下马河去了。
库房门上的锁好好的,而库房里的麦子却少了不少,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坐班房掉脑袋的大事情。夜黑间郭满屯辗转反侧来来回回地想了一夜,就从乱麻一样的思绪里理出一条头绪:库房的门好好的,门上的铁锁疙瘩也好好的,那问题就出在钥匙上。钥匙要出问题也就出在他刚病的那三天,他问过儿子,那天他高烧的糊涂了往公社医院送的时候一共去了六个人,除了儿子庆合,兄弟安屯,还有喜娃、顺子、清泉、毛冲,这是四个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啥事不敢干?说不定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乘人不备,偷悄悄地解下他腰里的钥匙找街角上修锁刻图章的拐子刘,配了钥匙,然后就用偷配下的钥匙开库房的门,偷队里的粮食,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可能。这个人会是谁?找见刻图章配钥匙的拐子刘一问就知道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整个公社修锁配钥匙的就拐子刘一个,别的人弄不了这事情。那么牢实的门,那么大的铁疙瘩锁,不用钥匙谁也进不去。但愿不是兄弟安屯。病了一场的郭满屯竟然像老公安一样,把这事周周密密地推演出来。但他还是有局限性的,他不希望这事是他的亲兄弟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干的,尽管他的亲兄弟像明火贼一样从他手里背走过队里的一毛裢粮食,害得他病了这么一场,但他还是不希望这真的就是他干的,他们毕竟是骨肉相连的同胞兄弟。
郭满屯拖着久病初愈的虚弱身体,怀着既矛盾复杂又清晰坚定的心情,用了大半晌时间从马沟河里走出来,走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今天不是逢集,大十字上寂寂静静的没有几个人。即是逢集这里也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私商小贩们的摊点铺子早就被取缔了,公社化以后自由的农民成了有组织的社员,一天三晌都的在为工分忙碌,谁也没有闲心闲工夫跟集赶会,生产队里也不准许社员随随便便地就去赶集。郭满屯在寂静的没人的大十字上站住,定定神,然后朝南街拐角的背旮旯走去。郭满屯虽不常到下马河街上来,但还是知道拐子刘的摊位摆在啥地方。拐过街口郭满屯就看见坐在背荫里的拐子刘。拐子刘和郭满屯说起来还沾亲,他们是平一辈的人,早些年老姑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他们两家还来往着有走动,只是这些年老姑不在了,两家才不怎么走动的。
郭满屯虽然在心里已拿稳了主意,但在这里真的看见拐子刘,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心跳起来,他要核实的毕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情,问出来是谁,谁的脑袋就要搬家,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别的地方已经有过先例了。郭满屯踟蹰着一步一趋地向背荫里的拐子刘走去。
坐在背荫里的拐子刘手里没活可干,这年头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闲心刻图章修锁配钥匙。下马河最后一个私人摊子也正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无事可干的拐子刘昏昏噩噩地坐在背荫旮旯里正打顿磕睡哩。
“永安。”郭满屯到了跟前悠着声轻轻地叫一声。拐子刘不是天生就叫拐子刘,他的本名大号叫刘永安,只是这个名字经常不被人们叫起罢了。
听见有人尊称自己的真名大号,正磕睡打顿的拐子刘赶紧睁开惺松的睡眼,一看立在脸面前的是郭满屯,忙喊道:“哟,是满屯哥来咧,快快,快过来坐。”拐子刘说着把一个小板凳向郭满屯递过去,两家是已经不走动的老亲戚,但拐子刘开口叫出来的“满屯哥”还是挺有味道的。在街面上做小生意靠的就是这一张嘴说话揽生意哩,腿不好,嘴要是再不好就更难活人咧。“满屯哥赶集来了?噢,今天不是集。”拐子刘以为像郭满屯这样的老实人,只有下马河逢集才会走二十里河滩路,来大十字上游游转转散散心。平常只有郭安屯那样的村干部才进进出出的到公社来开会。
在小板凳上坐下,郭满屯接过拐子刘的话说:“咋,不逢集,就不兴咱穷老百姓到大十字上来游转游转?”
拐子刘嘿嘿干笑两声,这才想起来郭满屯是卧马沟村的管保员,大小也算是个村干部,就问:“满屯哥是来给队里办事的吧?”
老实本分的郭满屯从来就不是个会绕弯子转圈子的人,也不懂的什么叫随机应变,他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定式:直来直去。即便是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反复琢磨,他依旧固执地带着自己早就形成的行为定式的烙印,他没有转弯摸角地去套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而是直接从腰里把那串钥匙掏出来。
拐子刘看着郭满屯从腰里解下来的这么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眼睛一亮,以为又接下好活了,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擦,就向郭满屯伸过去说:“满屯哥是来配钥匙的呀,我说吗,不是逢集的日子,你咋还肯下来闲逛。拿过来,我给你看看,配几把呀?”
郭满屯手里捏着钥匙串儿没有松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着拐子刘的脸。拐子刘伸展出去的手没有接到钥匙串儿,却碰上这么一道冷峻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地短短地回问一声:“咋……”郭满屯这才开口说话:“永安,咱是走动多年的老亲戚,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见过这串钥匙没有?”老实的郭满屯把脸扳严实之后,也凛凛然然地有了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拐子刘猜测着在卧马沟可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坐了十多年的拐子刘像过去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是很有想象力的。他疑疑惑惑地从郭满屯手上接过钥匙串,一看,就想起郭满屯的亲弟弟郭安屯。这钥匙串里的那三把大个儿铜钥匙太眼熟了,自己做过的活儿还能不记的。拐子刘手里捏着那三把大个儿的铜钥匙,不再是猜疑,而是准确地判断出卧马沟发生什么事情了。
“永安,你看见过这串钥匙,你给别人配过这钥匙?”老实的郭满屯在拐子刘疑惑重重的脸上发现了问题,就追问起来。老道圆滑经见过许多世面的拐子刘想打个马胡眼混过去,谁想把自己往是非窝里卷?但郭满屯脸上凛然的威仪震慑住了他,使他不能违心地逃避。拐子刘眨巴几下眼睛,作出一个思考的样子,然后就装作坦荡的样子说:“噢,这串钥匙呀,见过见过。好长时间以前,安屯兄弟就是拿着这串钥匙找过我,我给他配了三把,就是这三把个头大的铜……”够了,再说别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郭满屯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但是这种事情真的被证实之后,他还是感到万分的震惊和痛心。
郭满屯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马沟里的河滩路在他脚下遥远的没有了尽头,他摇摇晃晃的像是要走向地狱的一样,行走的艰难而又缓慢……
地里的秋庄稼就要熟了。
吴根才、郭安屯和李丁民三个村干部在河滩地里看着就要成熟的秋庄稼,筹划起收秋种麦的事情。
这一年大家熬的太不容易了,来年是该好好筹划筹划。老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到时时穷。下年再不能让卧马沟的社员群众跟上挨饿受穷了。
吴根才从玉茭地里撅下一根没长玉茭穗子的空杆,这种没长穗子的空杆剔退了皮,嚼吃起来有时候就和供销社卖的甘蔗一样甜,收秋掰玉茭的时候得了手大人孩子都钻在玉茭地里找这种空玉茭杆子当甜甜吃。吴根才把撅下的空杆上的几片宽叶子撕掉,从中间撅断,把细一些的顶梢儿扔掉,用锋利结实的牙齿褪咬掉根节上的硬皮,就咬下一口水灵灵脆生生的杆子,真就像是咬了一口海南盛产的甜甘蔗一样很有味道地嚼吃起来。等把甜汁儿咂尽,把干渣子吐出来,还说一句:“真和大十字上供销合作社卖的甘蔗一样儿甜。”完了他才说起正经话:“是这,等收罢秋庄稼,咱把旮旮旯旯的地块都种上麦子。一麦分九头,咱不想太多的,它要是给咱收回来三头两头就行,一头麦穗就是三五十粒麦子呀。再不能让社员们跟上咱们饿肚子了。就是在旧社会,咱卧马沟也没有过这么大的饥荒。明年的菜地瓜地棉花地都可以少留一些,腾出地来全都种麦子。我就不信这个邪,把河滩里全种了麦子,明年还不够吃?”说着“咔嚓”再咬一口褪过硬皮的甜甜杆。
李丁民圪蹴在河渠上吸咂着旱烟,一边听着吴根才的话,一边静静地用心琢磨着事情;站在旁边的郭安屯操心的不是吴根才说的这些话,他看着吴根才手上的甜甜杆,就自己也想撅一根嚼嚼。不等吴根才把正经事说完,他就钻进玉茭地里找撅空杆甜甜去了。李丁民悠长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眯缝着细长的眼睛不无忧虑地说:“不知道麦种够不够,夏粮欠收,扣过公粮和口粮当时留下的麦种不很宽裕。”李丁民是个细心人,他想的都是些实际问题,今年是个特殊年份,收成不好,麦收的时候为了多给社员们分一点粮,把种籽留的就不宽裕。
吴根才吐出一口嚼干嚼碎的甜杆渣子,说:“用不了多少种子,每年不是都能余剩下一两千斤种子吗。”
“行,回头我找满屯进库房里查看查看,有多少种多少,不要剩下就行。”李丁民和吴根才一样也是同意今年尽量多种几亩麦子的,他也是被饥荒给饿怕了。“行,一会回去找保管员到库房里看看,三几天这玉茭就该掰了,玉茭子一掰,就要扎耧种麦,种开麦就啥也顾不上咧。”吴根才和李丁民把话说到这里,郭安屯怀里抱着一扑空杆甜甜从玉茭地里钻出来,黑黝黝的脸上带着兴奋说:“来来,先吃两根甜甜,我给咱撅下这么一大扑。”
吴根才手里的那根甜甜已经吃完,他就顺手在郭安屯怀里抽出一根。“丁民,也给你一根。”郭安屯腾出一只手,抽一根甜甜杆给李丁民。李丁民没有接要他的甜甜杆,说:“我嘴里的牙不好,吃不了那东西。”说着就在河渠上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把旱烟袋往烟杆上一缠,再说声:“我就先回村里去了。”说着径直走了。吴根才手里拿着一根褪好的甜甜杆,说:“我再到别处去看看。”也走了。郭安屯怀里抱着一扑刚撅出来的甜甜杆,看着两头走了的两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往那边去。
李丁民沿着河渠往回走,他是副队长按规定队长管的是全面,每天给社员们派活都是队长说了算;政治队长管的主要是妇女和村里的五类分子;他这个副队长实际上也叫骡马队长,主要管的是骡马,犁地耙地之类的事归他管,凡是用骡马牛驴的活儿都归他管。摇耧种麦得用牲口,这也就归他这个副队长管。所以每年操心麦种儿多了少了也是他的事。刚才在玉茭地旁的河渠上吴根才说要腾出地多种几亩麦子,麦种的事李丁民就不能不想。按说多种百八十亩麦子,顶多用个三两千斤种子,不算个啥。那年队里种完麦子不余剩几千斤麦种。可是今年与往年不一样,今年夏粮欠收,麦种留得不宽裕。李丁民想回村叫上保管员郭满屯进库房看看,多了少了,心里也就有底了。李丁民背着手从河滩里上来,走到皂角树下一扭脸就看见场子上的库房窑门大开大敞着,心里还暗暗地高兴一下:省得再跑腿叫人了。李丁民知道郭满屯前一阵子害病,躺在炕上下不了地,他还提着鸡蛋专门上去看过他。他还担心收秋种麦农忙开始了他还好不了,那就麻烦了,看来这心是白操了。库房门开敞着,那就是满屯的病好了,他下来收拾库房也准备着收秋种麦的事情哩。
李丁民在皂角树下一拐,就朝大敞大开的库房走去。快到库房窑门口时,他满着嗓子叫一声:“满屯哥,你身子好利索咧。”窑门洞开的库房宁宁静静的连一点回应都没有。李丁民觉得的奇怪,库房门开敞的这么圆,里面还能没有人,这可是粮库呀。李丁民紧走两步,跨进库房。“满……”一步跨进库房的李丁民一句“满屯哥”没有喊出来,后面的音就吓转了,就失声失惊地叫起来:“快——来——人——呀——”李丁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同时就从库房窑门里紧着往出退,往出退的时候还差点在窑门槛上磕栽倒。
“来人,快来人呀。”一向沉沉静静的李丁民,从库房里趔趔趄趄地退出来,就失去理智似的踢腿抡胳膊地狂叫起来。
正在旁边窑圈里给牲口绊草料的饲养员吴换朝,听到喊声手里提着拌槽棍就从窑圈里奔出来。对面场子上正在教室里给学生娃上课的皇甫老师听见喊叫,手里捏着一截粉笔头子,也从窑里探出头。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把李丁民惊吓的声音都变了。
“快快快,快过来。”李丁民急急地招呼他们赶快过来。
两个人从两头跑过来,问:“出啥事咧?”
李丁民抬一下胳膊朝库房窑门里指一下,让他们自己去看。皇甫老师探着头朝库房窑门里看一眼,吓得“妈呀”一声就双腿一软一尻子跌坐在地下。皇甫老师看见个啥?他看见个吐着长红舌头的吊死鬼,把皇甫老师吓的差点魂儿没有跟上一起走了。吴换朝毕竟是上了一些岁数,经见过的事情多,旧社会没解放的时候他跪在席卷的尸首跟前常给别人唱劝尸安魂歌,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人。他手里提着绊槽棍站在库房窑门里,看着吊挂在横梁上的早就没气儿的郭满屯的尸首,没有像皇甫老师一样表现出惊惶失措和恐惧害怕,他只是觉得万分的痛惜,“唉,伙计,有啥想不开的,咋就上了这条道。那么难那么苦的日月都熬过来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咋就这样走了,不值当呀伙计。你就舍得下庆合,舍得下老嫂子,把这一堆伙计和稠稠的日月撂下一个人走了。”吴换朝像原来劝尸安魂似的在已经气绝身亡的郭满屯跟前絮絮道道地说一阵话,才扭过脸对窑门外的李丁民和皇甫老师说:“来,进来搭把手,把牺惶人放下来。”
李丁民走进窑门。皇甫老师战战兢兢的不敢往窑门里走,甚至再不敢抬眼往窑里看,他说一声:“我给咱叫人去。”就慌乱地往皂角树下去了,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猛劲地喊叫起来:“来人呀,快来人呀。郭满屯在库房里吊死啦。”
郭满屯是在横梁上吊死的。按说窑洞里是不应该有横梁的。谁家挖出来的土窑里架过横梁?私人家的土窑里没有架横梁的,但生产队的库房窑里却搭架了横梁。库房窑里搭架起横梁,上面就能搭放不少东西。队里的这几孔当了库房的窑里都搭架起了横梁,架横梁是为了搭放东西方便,谁知道郭满屯却用它上了吊,他真是会找地方。
套在郭满屯脖子上的是捆麦子用的据板绳。据板绳上套着郭满屯的一颗头,同时上面还套挂着一串钥匙,就是库房门上的那串钥匙。看来郭满屯在把头套上去之前就先把钥匙拴套到绳子上去了。这一阵子那一串钥匙就垂在郭满屯胸前,随着他的尸首在半空里悠悠地晃。
等人们听见皇甫老师的喊叫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的时候,李丁民和吴换朝已经把郭满屯的尸首从横梁上放下来了。人们围在场子上都是一阵欷欷歔歔的惋惜,接着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议论。
郭满屯就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给每一个人心里都留下一团浓浓的疑问。
郭安屯是郭满屯的亲弟弟,他脖子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白孝布,开始里里外外地忙起大哥的丧事。
李丁民圪蹴在场子上一锅接一锅抽咂着旱烟,眯缝起眼睛,开始细心地琢磨起这件突然发生的事情。他来来回回咋也想不出来郭满屯寻死上吊的理由,他们是同龄人,相互间也算是了解的。郭满屯不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大难、大苦、大屈他都能忍受的往,他天生就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他咋的能想到死?死比活着更难,死对一般人来说需要有大的勇气,大的毅力。这种大勇气大毅力他郭满屯是没有的。前几天他们碰过一次面,李丁民提着几颗鸡蛋上去探视还在病中的郭满屯,他们盘腿坐在炕上说了好一阵子话。他说:“秋庄稼眼看着就要熟了,秋庄稼一熟,这场大饥荒就算是熬过去了。”他跟上说:“就是,就是。”他再说:“饥荒过去,好日子慢慢就来了,你身上的病也就跟着好了。”郭满屯还是附和着说就是就是。最后他还对李丁民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真是不容易,这场病害的不是时候,说啥也得再熬两年,等熬得庆合娶过媳妇,就是死了也心甘咧。”这便是他的憧憬和希望。他的憧憬和希望还没有实现,他的庆合还没有娶回媳妇,他怎么就要去死呢?他甘心吗?
吴根才在上面帮着料理了大半天,快天黑的时候,他从郭满屯的灵前离开,下来走到皂角树下,见李丁民一个人还圪蹴在场子边上闷着头抽旱烟,就走过来唉叹着说:“这个郭满屯,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这条路,他有啥想不开的呀?”
吴根才和李丁民圪蹴在一起议论了几句已经死了的郭满屯,然后李丁民朝库房努努嘴,问:“这咋办?”郭满屯是在库房窑里吊死的,尸首被抬走后,库房窑门就虚虚地掩闭住,再没有人敢进去,门上也再没有上锁,那串从郭满屯脖子上解下来的钥匙,还挂在窑门的门环上。天就要黑了,库房的窑门不能不锁,里面还有麦种呢。
“先把库房窑门锁上,窑门上的钥匙你先拿上。”吴根才说。这串钥匙是和死人一块从据板绳上解下来的,那一幕李丁民是亲眼看见了的,他就不想拿挂在库房窑门上的钥匙。就推脱着说:“还是你把钥匙拿上吧。”“谁拿上都一样。”吴根才大大咧咧地向库房走去。过去就把挂在门环上的钥匙取下来,再顺手把虚虚掩闭着的库房窑门推开。吴根才胆大,他推开窑门一步迈进去,抬头看着架在头顶上的横梁说:“以后这个保管员谁当呀。丁民,满屯是在那根梁上吊死的?”
李丁民跟着也走进库房,给吴根才指地方,指完地方他扭脸看一下装放麦种的荆条粮囤“唔”了一声,就照直朝大粮囤走过去。李丁民发现问题了。刚才出了那种事情,忙忙乱乱的顾不上往里面看,现在他一眼就扫出问题来:麦囤里的麦种少了。李丁民清楚地记的麦囤里的麦种原来装的满满溢溢的都骨堆冒尖了,当时他还亲手把一个铁马勺像堆雪人似的扣在麦种堆上。可是现在那个冒出来的尖儿没有了,并且还凹陷下去一个不小的坑。地里的麦子还没有开始种,库里的耗损不会这么大,他对郭满屯的死产生了疑问。“不对劲呀,根才。”
吴根才没有李丁民心细,他不知道李丁民说的啥不对劲,就走过来问:“啥不对劲?”“麦囤里的麦种不对劲,原来麦囤里的麦种不是这个样子。”李丁民把自己当时亲手装麦囤的事情说了一遍。吴根才看看麦囤里凹陷下去的深坑,再看看刚才吊死人的横梁,张着嘴惊讶起来:“丁民,这都是真的?”“当然是真的。碾完场往库里收麦种是我亲自收的。”李丁民十分肯定地说。吴根才也就下了决心,他说:“是这,把会计喜娃叫来,把账本搬出来,叫几个年轻人,连夜把麦囤里的麦种翻腾着过一遍秤,完了就啥也清楚了。”
把人叫来,吴根才和李丁民就守在跟前,点着马灯连夜把麦囤里的麦种翻腾着过了一遍秤。结果,李丁民说的没错,麦囤里的麦种就是比账本上的数儿少了近千斤。人们的眼睛都瞪起来了。吴根才粗粗地叹一口气,摇摇头说:“人都死了,这事我看就搁下吧。”“搁下吧,人都死了,找谁说去。”李丁民的细眼睛又眯缝起来。
风声在卧马沟,在四十里马沟传起来。老实人郭满屯冤冤枉枉地背了一个大黑锅走了,走的好不安生。因为这事庆合订了八年的媳妇退了。谁愿意把女儿往贼窝里嫁。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贼娃子,小贼娃子也就是悄悄密密地偷掰几穗青玉茭穗穗。这可是一条大硕鼠,一条肥肥的养在粮仓里的大硕鼠。只有这样的硕鼠才能一次从库房里盗走近千斤粮食。公家的粮食好吃难消化,不是吗,偷回去的粮食不定吃完没吃完,人倒吊死了,这就是报应。谁说老天不公道,老天也是长了眼睛的。在这饥荒困难人人都饿肚子的年景里,谁要是多吃多占,谁就要受到老天的惩罚。吊死的郭满屯就是明例。
可怜十八岁的庆合,浑身是嘴也洗说不清背在父亲身上的冤孽,也洗说不清背在自己身上的冤屈。在这困难的年景里,他们父子娘们清清白白的和大家一样是勒紧了裤腰带硬熬下来的,他们根本没有动过队里的一粒米一颗粮,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让他们父子背上了一口大大的黑锅。找谁说理去呀?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人人都戳着指头说卧马沟出了一个大贼娃,最后贼娃子吃饱消化不了,就把自己在粮食囤上吊死了。
辩不出理,洗不脱罪的庆合一气之下跑到山下给别人当了儿子。
男人死了,儿子走了,庆合妈脆弱的神经韧带就咯嘣一声断裂了。披头散发的庆合妈成了卧马沟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疯女人,庆合妈疯了以后逢人就只说一字:“贼!”她成天坐在皂角树底下喊:贼、贼、贼。把窑洞里的皇甫老师和一群学生搅闹的都不能好好的上课。老实本分的一家人就落下个这样的下场。
郭安屯作为郭满屯的亲弟弟,又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他当然要站出来说话,不过这次他不像以往那样脖子上胀着板筋,理直气壮地大声张扬。好像他的大哥真得就做下亏心事一样,连累的他也缺理气短的抬不起头。郭安屯是在郭满屯下葬的那一天,穿着一身白孝衣,把吴根才和李丁民叫到一边说这事情的,他黑黝黝的脸上带着痛失亲人的哀伤,说话的口气也是试探性的,他说:“根才丁民,这两天风言风语地听人说了一些事情,掌柜〔晋南人把大哥称为掌柜〕死的不清白,是不是库房里真的出啥问题了?掌柜的为人你们俩是知道的。”
“安屯。”接住话的是吴根才。吴根才是队长,他们又是儿女亲家。他接住话合适,吴根才也是一脸痛心的样子,他说:“人已经没了,还能再有啥事情?埋人吧,把人埋了,也就把事情埋了。”
郭安屯焦躁不安的心让吴根才一句话说的安稳下来。这件事就这样随着郭满屯一起埋进了南坡朝阳的坟地里,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迷团。不过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人就是下马河刻图章修锁配钥匙的拐子刘。郭满屯还没死的时候在他脸前亮出那一串钥匙,他就敏感地意识到卧马沟发生了什么事情。拐子刘是啥人?拐子刘是地下工作者还能判断不出来这样的事情。郭满屯一死,事情对拐子刘来说就更明白了。正是因为郭满屯上吊死了,拐子刘才更不能往外说这件事情,说出去就是一件人命关天的大案。他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好自己的小本生意才是正经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拐子刘让这件事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只要拐子刘不说,这件事就真的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疑团死疙瘩了。
“贼、贼、贼。”卧马沟的疯女人坐在皂角树底下逢人就喊,也不管过来的是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反正是人在她眼里就是贼。谁拿她都没有办法。半年后人们才再听不见贼贼贼地喊叫,原来她死在窑里了。
埋疯女人的时候,下山给别人当了儿子的庆合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信没有捎到,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回来,反正是没有回来。是郭安屯的几个儿子穿白戴孝、顶僵盘、端捞饭碗,哭唱着恓惶把疯女人送到坟地里去的。儿子们还小,主事的当然是郭安屯。为此,郭安屯在卧马沟还落下个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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