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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疯女人是端午节这一天埋的,疯女人一埋卧马沟就开始搭镰割麦。
没有割麦之前,月儿就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过好多回。月儿没有资格,没有权力在人前人后大声地宣说什么,有啥话,她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或是悄悄地对耀先说。耀先近来心情一直不好,她就不想再烦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年的收成不好,还是一个灾年。皂角树上的皂角花和去年一样,还是开的稀稀落落的”
月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又应验了。麦子割倒上场后和去年一样碾不出来东西。社员们的心又高高地提悬起来。去年闹了一年饥荒,实在是把人们给闹怕了。民以食为天,能不能吃饱肚子,对老百姓来说就是天一样大的事情。那些站在台子上吹大话,喊口号的干部,你让他也饿上三天三夜,看他还能不能狂妄起来。
真是莫大的讽刺,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一年的庄稼汉竟然最后要挨饿。不应该呀,许多不应该的事情还就是不断地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农民庄稼汉又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只能眼看着这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只能哀哀怨怨地嗟叹,只能在哀怨中默默地忍受。
麦子在场上碾出来了,因为不是丰年,因为去年一年人们都是勒紧裤腰带,在饥饿中硬熬过来的,所以对场上新碾出来的麦子就更有了期待。新麦子对人们的诱惑力就更大,社员们眼巴巴在等着新碾出来的麦子上水磨,等着新碾出来的麦子填肚子哩。女人们尻子底下压着毛裢布袋坐在皂角树底下,眼巴巴地等着分麦子。碾场的男人和皂角树底下的女人一样的心情,女人手上没有粮食,做不下饭,他们回去吃啥?男女社员都扬脖子翘脚等着队长一句话。
接替郭满屯当了管保员的李中原把磅秤推出来,守着麦堆也等着队长一句话,只要队长一发话他就开秤分粮。可是三个队长却在官窑里开起紧急会议。紧急会议是在政治队长郭安屯的倡议下召开的,他是从公社开会回来要求召开紧急会议的。别看郭安屯脚上成天踢趿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却是比谁都往公社里跑的勤。
郭安屯这次从公社带回来的会议精神令吴根才和李丁民惊讶的接受不了,他俩惊诧的把眼珠子都快瞪破了。而郭安屯则显得很是气定神安,他拈出一张早就裁好的二指宽的纸条子,要过李丁民手上的旱烟袋,往窄纸条上抖倒些旱烟丝,就卷捏出一根纸烟。这一着是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学下的,自学会卷旱烟,他手里就再也不提旱烟袋了。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还端着一杆旱烟多没有面子。没有钱抽不起纸烟,卷一根旱烟抽也就顶纸烟了。常到公社开会的那些村干部都是这样卷了旱烟抽的,这是潮流。郭安屯就着李丁民手上的火,把卷捏好的乍一看像是纸烟的旱烟卷儿点着,幽深地吸一口,再吐出一根浓浓的烟柱。这才细细地解说起公社的要求:“在公社开会的时候,韩主任再三再四地特别强调过这事情。”郭安屯张口说出来的韩主任,就是土改和合作化来卧马沟下乡指导工作的那个韩同生。韩同生现在已经是下马河公社的主任。“这也不是韩主任自己的发明创造,他要是有这个能耐,恐怕早就当上县委书记了。这是韩主任从河南参观学习带回来的经验,河南新乡就是这样干的:把社员的口粮集中起来,开集体灶,吃大锅饭。这样好呀,既节省了粮食,也节省了时间,还能腾出大量的劳力。最要紧的是细水长流,人人都能吃上饭。一把手上的指头长短都不齐,过去分一样多的口粮,有的人家就够吃,有的人家就不够吃。不够吃是因为他不会过日子,但不能因为他不会过日子,就让他饿肚子。饿死人就不是社会主义。所以,要取消口粮,把粮食集中起来开集体灶,有计划按比例定时定点开饭,这样就再也不会出现饱饿不均的现象,再也不会出现去年那么大的饥荒。过去家家烧火做饭,就是一种浪费,既浪费粮食浪费柴禾,也浪费人力。开大锅饭,上集体灶就能把粮食柴禾时间和人力都节省下来,不是吗?过去一个人只给一家人做饭,大锅灶一开三五个人就能给全村人做饭,这不是节省下劳动力了吗……集体灶大锅饭的好处多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毛主席视察河南的时候,还专门到新乡的什么公社吃了一顿集体灶上做出来的大锅饭,还肯定地说:‘这样的大锅饭好’”
毛主席都肯定了,谁还敢说不。又是公社韩同生主任亲自安排下来的,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必须照办执行,那就照着办吧。
听说不分口粮,要开集体大灶,碾麦场上的人群像是炸开了锅似的乱了。一时间说啥的都有,但都没有吴虎林说的精辟透彻,虎林拿起靠在皂角树上的长鞭杆,“叭”的一声在空中抽响,把别人的声音也就都给抽打断,然后抻展着脖子曲颈向天歌似地说:“新鲜事稀罕事,父子兄弟闹分家,社员群众要合灶,还嫌日月捣不烂……”虎林的话没有说完,立在他旁边的耀先就赶紧走开。他不敢再跟虎林在一起了,跟上他常吃亏。躲开了说牢骚怪话的虎林,却躲不开满场上的风凉话,在这种情况下,耀先是绝对一句话也不能说的,就是好话也不能说。开集体灶吃大锅饭已是社会上的潮流,社员们就是在皂角树下把天吵破,也无济于事。这是潮流,在这势如破竹的潮流中大元帅都成了撼树的小蚂蚁,卧马沟的吴虎林之流又能成了什么气候,也就是皂角树下的一只小蚂蚁,不值一提。
政治队长郭安屯叉着腰往皂角树底下一站,吴虎林就放下手里的长鞭杆乖乖地垂下头灰溜溜地走开了。
场上的麦子还没有碾完,官窑里就盘火垒灶支架起两口杀猪锅。卧马沟的集体灶就算是开张了。
在往集体灶上派人的时候,三个队长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快。虽是订了婚的儿女亲家,亲家怎么了?牙齿还有咬住舌头的时候呢,磕碰一下也是免不了的。
大锅灶上主要的就是蒸馍做饭。蒸馍做饭是细法活,派几个整齐干净利利索索的女人来大灶上做饭是对的。锅台边站一个不利练的邋遢女人,谁还愿意到锅里去舀饭,看看都饱了。卧马沟最整齐好看的女人是月儿,无论谁家过红白喜事,月儿都总是在锅台上帮忙,就是说月儿在锅案上是很拿的起的。这样一个整齐好看的女人站在锅台上多养眼呀,就是灶上的饭做的不好,只要有月儿这样的好女人站在灶棚下,人们就不嫌饭不好,就吃了一碗还想吃两碗。能吃就能干,这也是一句农谚。
吴根才就提出把月儿搁在灶上。李丁民眯缝着眼正要说同意时,郭安屯却连珠炮似地说出一串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到大灶上来,她那样的身份只能干地里的庄稼活。”郭安屯把话说的干巴脆,一点也没有顾及吴根才的面子,不管他是亲家还是队长。吴根才的大脸盘上有些挂不住地烧起一层红色,但他却不好意思往深里说,不好意思和郭安屯争辩,在月儿的问题上他有短处捏在郭安屯的手里。吴根才是一个有脸面有自尊心的人,和郭安屯不一样。郭安屯和巧红之间的事情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他却还和没事人一样。不能再提说月儿,吴根才心里有些窝火,就冷着脸不高兴地问:“你说把谁放在大灶上?”
郭安屯知道吴根才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也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就搬着指头一二三四五……说出一串人,他们三个人的女人改改、水仙、彩兰都让他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搬出来。
吴根才马上说不出啥来,都是村里的几个女人,他能说谁行谁不行。李丁民慢悠悠地咂一口旱烟,细长的眼睛依旧是眯缝着很冷静地说:“把水仙拿出来,水仙是个粗糙人,她不适合在锅台上干活。”
李丁民的女人水仙,并不像他自己说的是个粗糙的不适合在锅台上干活的女人,水仙实际上是个很精细的女人,蒸馍做饭纺线织布庄稼地里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李丁民是怕社员们说闲话,队长们的女人都钻进了灶房,别人能没有看法?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地里的庄稼活肯定比灶房里蒸馍做饭的活儿重,再说现在是困难时期,近水楼台先得月,灶房里的人肯定饿不了肚子,谁听说过做饭的师傅有饿死的。李丁民不愿意落下让人指戳脊背的话把儿。还有他知道水仙和彩兰平素间话碰话的就说不到一起。三个女人一台戏,在灶房里干上几天再吵上几架,就没意思了。他不愿意让旁人看戏。于是他就说水仙是粗糙人,干不了灶上的细活儿。别的话他没说,也没必要说。
郭安屯嘿嘿干笑两下,说:“看你说那去了,卧马沟谁不知道水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利索女人。”
李丁民眯着眼静静地吸咂起旱烟,就不再吭声。他就是这样沉沉寂寂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是啥就是啥。
要是说粗糙不适合在大灶上干的倒是有一个人,那就是吴根才的女人改改。这并不是说改改就有多么的邋遢,改改不是一个邋遢脏丑没样看的女人,改改人样长的白白胖胖,弥勒佛一样福态。说她不适合在大灶上干,是因为她心粗肉性子,干啥也没心眼。
李丁民简简略略地撂下一句话,就让吴根才也在心里琢磨起事情。他毕竟是个公道正派的人,队长的女人都进了灶房,社员们咋说呀。改改又是那么一个不爱操心的人,再说还有彩兰在灶上,没过门的儿女亲家挤在一个锅台上总是不好。于是他也说了类似李丁民那样的话。
这下可就轮着郭安屯不高兴了,他把黑脸吊长阴沉沉地说:“你们这是啥意思?想凉台呀?好,你们思想好,觉悟高。有这个必要吗?咱们三个在一起谁跟谁,这么些年谁又不知道谁。那好,彩兰也退出来,你们看着安排吧,就是把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的女人全都安插进灶房我也不说啥,只要到时候你们能给韩主任交待过去就行。”
吴根才把眼睛瞪大说:“火啥,这不是正在商量吗,你火啥。”
李丁民吐出一口烟,从他细眯的眼里撇出一丝鄙夷,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事情当然不能僵在这里,僵在这里就让人看笑话了,最后吴根才拍板决定说:“是这,改改和水仙就不进灶房了,彩兰留在大灶上当管事的,谁不知道彩兰会做饭。”吴根才这话算是说到家了,卧马沟的人都知道彩兰会做饭。郭安屯和彩兰两口子常为一点小事,生气打架。一生气打架,吃亏的总是彩兰。彩兰才不会白白地挨一顿打受一回气哩,只要她挨了打或是受了气,就总是要搭锅燎灶煮油饼烙煎馍海海地吃上他一顿。彩兰吃的名气大着哩,不仅卧马沟人知道,就是四十里马沟好些村里的人都知道。
卧马沟的集体灶开张起来了。
灶房就扎在皂角树下的官窑里,在官窑门口的场子上用苇草席子搭了个简易棚子,在棚子里一溜儿盘垒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烧柴的锅台。大锅台蒸馍,小锅台炒菜,中间的锅台烧汤做饭。
灶房里派进来六个人,一个男人专门担水背柴,剩下的五个都是女人。女人就是专门蒸馍做饭。改改和水仙真的没有进灶房。彩兰身份特殊,是政治队长的女人,平素间就爱叽叽喳喳地出头管事,进了灶房不用人吩咐指派,她就当仁不让地成了领班管事的头儿。彩兰颐指气使地把灶房里的四个女人使的团团转,把一个担水背柴干粗活的男人,也管束的紧紧的。这个女人张扬起来比她的男人还要显得刁蛮专横,还要飞扬跋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狮子配老虎,王八配乐人,一点不假。也算是李丁民有远见,没有让水仙到灶房来,水仙要是进了灶房,这灶房里肯定有好戏看。改改没有进灶房,改改即是进了灶房,彩兰也不敢胡乱指使改改,改改是队长的女人,更是她的亲家母,她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月儿幸亏没有进灶房,月儿要是真进了灶房那还不成了彩兰的出气筒。彩兰这么恶躁,月儿那么绵善,这是明摆着的。月儿没进灶房是对了,算是躲过了一劫。
彩兰的心思大着哩,进了灶房她就挽胳膊捋袖子显摆起自己来,官油粗捻吃了还有。彩兰一开始就想好好地吃几顿,就像在家里和男人打了架一样,要海海地吃海海地喝,反正是集体的粮,集体的油,吃进肚子才是自己的。
吴根才当了多年队长,公道正派更知道粮食的来之不易,开灶的第一天他就给保管李中原把话说死了:“按人头定量,灶上领的粮食一两都不能多,大人一斤,小孩八两,一天一出库。长了短了你负责。”吴根才是队长,他要对全村人负责,话不说狠,事不管严,到时候集体灶上再揭不开锅,那一二百张嘴拿啥喂呀?这和原来不一样,原来分了口粮各顾各,谁的家当不好谁自己挨饿。现在他一个人把责任扛起来了,大家的家由他一个人来当,他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吗?彩兰大手大脚吃惯了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队长严声地把话说到这里李中原不能不听,到时候真的断了顿,他负不起这个责任。细水长流总比暴发洪水安稳。李中原和郭安屯是割头换颈的死生弟兄,但他也不敢给彩兰开口子。队里规定的指标一天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两也不能多,当然一两也不能少,库房里的粮食是有数的多了少了都交不了账。上一任保管员就是因为库里的粮少了交不了账,才上吊自杀的。李中原可不愿当第二个郭满屯。
彩兰攒足了劲本想海海地吃上几顿,却碰上吴根才和李中原这样的人,让她展不开套,每天领回来的粮食都是可丁可卯,没有一点多余,还不如在自己家里呢。彩兰觉得心里不畅快,但勺把儿在她手里掌着,多一点少一点稠一点稀一点还是能把自己想要多吃的份儿匀出来,一二百人的大锅灶还漂不起她一个人。给每个人少一点,余下的就足可以撑破一个人的肚皮。彩兰紧紧地把住勺把儿再不松手。当然她也不是谁都要扣,谁都敢扣。有些人把碗举到前面,她就不能给舀的少了,也不能给舀的稀了,比如吴根才一家,李丁民一家,还有李中原一家,相反她还要给他们舀满一些稠一些。还有一个巧红,她也轻易不惹她。彩兰对巧红恨的牙都直痒痒,但她不敢惹巧红。巧红把丢人就不当一回事,要是那一天她碗里的饭稀了少了,她就敢端起碗往彩兰脸上泼,还敢当着全村人的面从郭安屯手上抢走饭碗。巧红靠得就是夹在腿旮旯里能当哨子吹的两片柳树叶儿赢人哩。“呸,不要脸的卖白货。”彩兰敢在心里骂巧红,却不敢当面和巧红吵。她要是和巧红一吵,郭安屯的冷拳头就会支到她脸上。这些人她都不敢克扣。但是对崖口上的一家人,她可就想咋着就咋着了,谁让他们是地主的儿子呢。
耀先月儿自从集体上开了大锅饭,他们就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顿饭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打领回来的饭比别人的少比别人的稀,却不能说不敢说,只能默默地忍受。碗里有一点稠的,他们都捞给儿子。新生十一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时候新生没有吃过一口奶,瘦瘦弱弱的一直长不高,这时候营养再跟不上,将来就很难长成一个壮实的汉子。耀先和月儿多么希望儿子能顶天立地地长成一个粗壮结实的汉子,为了将来的希望,他们从自己嘴里省出饭来让儿子吃。懂事的新生怎么肯吃爹妈碗里的饭,爹妈一天三晌干那么苦重的庄稼活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顶的下来。谁要是看见这一家三口把碗里的一点饭推来让去的情景不落泪才怪呢。
在地里锄麦茬的月儿熬不到天黑,肚子就饿的咕咕地叫起来,空空的胃里一阵一阵往上返酸水。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月儿靠下了胃病,每到半后晌快黑的时候她就心烧肚挖的吐酸水。对月儿来说,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现在还不如最困难的去年,去年虽然分的粮食少,但粮食捏在自己手里,自己细细法法地调剂着吃,把饥荒就熬过去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一些,要是分口粮肯定比去年多,但今年队里扣住口粮不分,而是学什么河南经验开起集体灶吃起大锅饭,自己的那份口粮就由不的自己了,放在大灶上由郭安屯的老婆掌管着,她那里还能吃够自己的份儿,门都没有。心里的苦只能和着嘴里的酸水一口一口的往下咽。
月儿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手里的锄头都抡不起来了,眼睛晕晕眩眩的直冒金花,她就用锄把儿顶住往上返酸水难受的胃口,在地里站住。麦子割倒的时间不长,回茬套种的玉茭苗儿一尺高,刚没过膝盖。月儿刚用锄把儿顶着冒酸水的肚子站住,就有人看见了,有人专门注意的就是她。
郭安屯一直操心的就是月儿,对月儿他是爱不的,恨不的。想爱,爱不上;想恨,恨不起来。月儿美的让人不能恨。郭安屯的心情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复杂。如果月儿一开始就像巧红马桂花们一样飞眉送眼地投进他的怀里,也许他就会变通地给她一些必要的关照,也许就不会这样死死地把她管制住。可是她没有,她一脚把他从炕上踢翻下去,还差点把那根东西踢断了。而她却和吴根才好上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水磨房的地板上让吴根才弄的嗷嗷叫。郭安屯心里能好受?他咬着牙,一直在等待着机会,他总想尝尝这个女人的味道,这个女人太与众不同了,脸儿白白粉粉的长的好看,连下面那地方都长的干净好看白白光光的没有一根乱蓬蓬的毛毛。
不死心的郭安屯一直在注意着月儿,这一阵他觉得机会来了,满地里的人都“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不停气地抡着锄头干活哩,唯独她一个人用锄把儿顶着肚子歇在那里。“那只是个锄把儿,又不是男人的东西,顶在肚子上受活啥哩。”本来郭安屯想这样粗粗地骂一句,转念觉得不好,地里男男女女的人太多,吴根才也在地里,他听见了会以为是咋了。
郭安屯想骂没有骂出声犹豫一下,再抬起头时,已经有人向月儿走过去了,这就让郭安屯嫉妒后悔的肠子都快要断了,还不如把憋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粗话骂出去。
向月儿走过去的人是吴根才。吴根才和月儿有过那么一段关系,被郭安屯发现后,两个人就再没有来往过。没有了来往,但吴根才心里还一直装着月儿,总想给她一些帮助,前一阵子往灶房里安排人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月儿。只是因为郭安屯的反对,事情才没有办成。吴根才对月儿的关注比郭安屯还要细致,两个人的动机全不一样,吴根才更多的是关心;郭安屯纯粹是邪念。吴根才发现近几天一到半后晌黑月儿的脸色就有些惨白,还不时地要用手在肚子上顶一顶,今天更是用锄把儿顶到肚子上不动了。吴根才想月儿肯定是身上那里难过不舒服,于是就撂下锄把向月儿走过去。当然他不是直橛橛地就往过走的,他是借着察看庄稼活的样子走过去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过去,就落下闲话了。
吴根才在一尺高的青苗地里指指点点地向月儿靠过去。月儿边上地垄里的人都锄到前面去了,后面就落下月儿一个人。月儿吐了几口酸水,顶着锄把儿缓歇了一阵,慢慢地睁开眼,那阵晕眩,那阵难受算叫是过去了。可是吴根才却到了近旁,月儿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吴根才吓了一跳,她慌乱失措地往四下看看,就赶紧摇起锄头。她害怕让人看见,尤其是怕郭安屯看见,她更害怕吴根才再说出原来那样的话,把她往水磨房里约,那场恶梦已经结束了,她决不会再到那种地方去。
吴根才借着查看庄稼活,慢慢地走到月儿跟前,压着声低低地充满关切地问:“月儿,你是咋了?是不是身上难过的不舒服?”
月儿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慌乱的心也变了节律怦怦地狂跳起来。和预先想象的不一样,她听到的是一句关切的问候,而不是别的。对别人来说这样的一声问候就像凉水一样平淡,对月儿来说就让她怦怦心跳。但是月儿不能有其它的表示,她垂下脸一边锄着地,一边蚊声一样细细地回说一声:“不难过。”〔晋南中条山上的人把身上有病说成是难过〕就锄着地往前面去了。
吴根才当然想不到月儿是饿的。集体灶大锅饭开了以后他家从灶上领回去的饭每顿都是稠稠的满满的一大盆,一家人几乎吃不了。月儿呢?月儿一家领回去的饭总是稀稀的浅浅的。满满的一碗稠饭和浅浅的一碗稀饭能比吗。饱汉不知饿汉饥,吴根才看着月儿纤瘦的背影,摇摇头,回自己地垄里锄麦茬去了。
远处的郭安屯心里真真不瓷实,肚子里像倒了五味瓶似的酸酸楚楚的翻腾起一股又一股不是味的东西。吴根才是他的亲家,但他对吴根才还是嫉妒的,他不知道吴根才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月儿弄到手上去的。赖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他不甘心呀。
日头终于落到西山背后去了。
在下工回家的人流里,月儿浑身软的没有四两劲,但她不敢走慢落到后面去。因为踢趿着一双烂鞋的郭安屯走在最后。多少年来月儿一直像防贼似地提防着这个人。
下工的人群从河滩里上来,走到皂角树下就散乱开,好多人把肩膀上的锄镢往皂角树底下一扔,就争抢着往扎在官窑门口的大灶上跑。灶棚前的场子上就沸沸腾腾地起了一片嘈杂,这时候学校也正好放学,大人孩子都拥挤在场子上等着开饭。而灶棚下大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水没开面就不能下。袄袖儿绾起老高,露出两截肥白的粗胳膊的彩兰嘴里嚼吃着东西从官窑里蹦跳出来,就给了正坐在草片子上烧火的女人一个十三点的难看:“干啥一后晌连一锅水都烧不开,就知道往尻眼里塞。”烧火的女人委屈地辩白说:“一会叫剥葱,一会叫和面,这火刚点着,咋就能烧开呀。”“宁宁地,快烧你的火,不见社员们都下工回来在场子上等着吗。”彩兰把一条肥白的胳膊抡一下,不让女人说话。女人还是嘟囔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往尻眼子里塞的多,还有脸说人。”
月儿在皂角树底下没停,她背扛着锄头直接上了崖口。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盆碗大都存放在官窑里,下工回来一家人在灶房边的场子上就能吃饭。月儿不行,月儿家的盆碗不能往官窑里存放,彩兰不让她放。月儿一家领下饭也不能在灶房边的场子上吃,因为耀先这一段时间让政治队长派去专门往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茅厕里的尿粪,身上免不了要有一些难闻的味道,圪蹴在场子上吃饭就影响别人了。所以他们一家一直自觉地把饭领回来在崖口上的家里吃。
月儿回到崖口,让新生端着瓦盆到下面灶上领饭,要是耀先回来的早,她就会让耀先去领饭。她自己轻易不下去,她是不想去看郭安屯女人彩兰的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子,在月儿眼里彩兰那长满了横肉的大脸就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脸,像是阴曹地府里的鬼脸。这几天耀先往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尿,下河沿的十亩地离村远,他回来的晚。月儿就让放学回来的新生去领饭。
新生也能领了饭了。再说每天的晚饭最简单,没馍没菜,就是两碗面汤饭,端在盆里就回来了。新生提着的瓦盆,欢欢势势地领饭去了。
灶棚底下终于开锅下面了。
灶棚外面端盆提碗等着领饭的人排起一条长蛇阵,端着瓦盆的小新生也挤站在队里。队里只有他最小。
掌勺的彩兰把铜勺在铁锅盖上磕出一串当当声,这就是要开饭了。排在后面的人都翘着脸往前看。这阵子是彩兰最威风气派的时候,她手里掌着大铜勺,站在敞口锅前,不管谁把盆伸过来,她都要抬眼看一下过来的是谁,看清楚了脸,她才把铜勺往饭锅里伸。如果站在跟前的是吴根才、李丁民或是马桂花几家的人,她就把铜勺深深地插到锅底,慢悠悠地捞起一勺稠稠的面往他们的饭盆里倒,要是一般人到了跟前,她就把铜勺在锅里打个浅旋,然后连汤带面一起往上舀,要是到了跟前的是地主的儿子,她手里的铜勺根本就不往深里插,浅浅地在浮皮表面打一个旋,舀起来的尽是稀稀的饭汤汤,少有几根面。这样的事彩兰做的出来。
吴根才一家住在上房院,离灶房近,他们家都是领了饭,回院里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案旁消消停停地吃。吴根才一般也不是自己出来领饭,改改也很少出来领饭。端着饭盆常来领饭的是他们的大女儿梨花,梨花十四五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梨花来领饭正好,梨花订的女婿就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掌勺的彩兰看见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心里喜滋滋的总想给她盆里多舀几勺稠稠的面饭。梨花每天端出来的盆儿也和一般人家的不一样,一般人家端出来领饭的都是瓦盆,梨花端出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搪瓷盆。这种盆子卧马沟一般人家还没有,这个用红漆写了“奖”字的搪瓷盆是公社奖给吴根才的奖品。
梨花今天又端着这个大大的搪瓷盆站在前面,彩兰喜滋滋地看着自己未来儿媳妇娇美的容貌,都不知道往这写着奖字的搪瓷盆里舀了多少勺饭了。按规定一个人头两勺饭,吴根才家五口人,该舀十勺,她已经往里舀了十好几勺了,还要再往里舀。梨花让彩兰看的满脸飞红,但她一勺一勺还数着数,看见彩兰还要往她盆里舀,就悄声说:“够了,都十三勺了。”
“多少也不在一勺两勺上。”彩兰慷慨大方地说着又舀起稠稠的一勺,这才让梨花端上饭盆走了。
挨上马桂花了。原来一提起偏坡上的寡妇马桂花,彩兰就恨的直咬牙,马桂花把她男人的魂都勾走了,她能不气。但现在她心里的气消了,她和马桂花也成亲家了。男人没有和她白好,她把女儿贴陪进来许给她的二儿子郭土改了。
彩兰接过马桂花递上来的白瓷盆,把铜勺子伸到锅底像刚才给梨花舀饭一样,连着捞了六勺子稠糊糊的面饭。马桂花家只有她和女儿茅茅两口人,彩兰却给她舀了六勺,足足多出一个人的份儿,而且还都是稠的。马桂花不管这,困难时期多吃一口是一口。马桂花端起白瓷盆走了。
又一个白瓷盆放到锅台上,彩兰抬脸一看是巧红。刚才她只顾往马桂花盆里捞面,没注意跟在马桂花身后的是巧红。彩兰厉害,却不惹巧红。巧红见彩兰扬起脸看她,就举着雪蛋儿一样的白脸眨着眼冲彩兰笑,这是挑逗性的,是告诉彩兰:刚才你亲家马桂花盆里的饭我可是都看见了,不仅舀的稠舀的满,而且还足足地多了一个人的份儿,我的这盆你就看着办吧。
别看巧红大大咧咧地平素间把女人的东西不当一回事,但在集体灶上领起饭却一点都不缺心眼,每次领饭她不是跟在吴根才的大女儿梨花身后,就是跟在马桂花身后,为得就是能像他们一样多吃几碗便宜饭。
彩兰陪给巧红一个笑脸,忙从锅里给她舀饭,也是从锅底里捞稠的,她给巧红的盆里舀了七勺。巧红家是三口人,男人虎堆和一岁大点的女儿,按规定六勺是本份,但她多给她舀了一勺,是七勺。七勺巧红都不满意,马桂花家两口人就多舀了两勺,我们家三口人就应该多舀三勺。她把盆子放在锅台上不端,只是闪着眼往彩兰脸上看。彩兰心里恨恨的,嘴上却不能说,脸上也不能怒。不然就要吵架了,一吵架巧红就会把亲眼看见的事情叫喊出去,她怕啥呀,她都敢当着男人的面往下脱裤子,还不敢当着女人的面吵两句嘴。彩兰颤着脸盘上的两疙瘩赘子肉勉强地挤出一丝笑,低低地说:“多给你舀了一勺,端走吧。”
巧红用鼻子哼一声,口气很冲地说:“我婆婆在我这头给我照看娃哩,自然她就要在我这头吃饭,再给我舀一份。”
彩兰满是赘子肉的脸气的都快走样了,她婆婆的饭早让虎林媳妇第一个领走了,那里还能再要一份。彩兰想要发作,但再细想一下,巧红说出这个理由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呢。彩兰忍住气又给她盆里添了两勺,但这两勺就不再是捞起来的稠饭了。
巧红像得胜将军似的端起一盆饭走了,走时还掉下一句让彩兰不好受的话:“见高使低的不把水端平。”
轮到新生了,彩兰把手里的铜勺抡圆了撇着锅面往新生的瓦盆里舀了五勺,最后一勺才在锅底里捞起一勺稠面。同样的一盆饭差别就有这么大。新生小心地捧着这一瓦盆稀汤寡水的只是漂浮着一层油花子的所谓的面条饭,慢慢地走上崖口。
月儿接过新生端回来的一盆饭,用筷子在里面一挑,眼睛里就汪汪地流出泪来,这也能叫是面条饭,面条都让别人捞走了,他们端上来的只是一盆水呀。月儿眼里流着泪,用筷子尽量往一个碗里挑面,只挑了少半碗,就再也挑不出来了。月儿把挑出来的半碗面里再浇一点汤,端着递给新生。
新生嘴里咬着一根指头,眼里也满满地含着两眶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有吮咂过母亲的乳头,就把自己的手指当成乳头吮咂,这种习惯到现在还改不掉。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新生懂事早,他已经懂的了生活的艰难和父母的不易。他怎么能把捞出来的半碗面吃了,而让辛苦劳累一天的父母去喝仅仅漂着一层油花的稀汤呢。新生摇摇头就把眼眶里的泪花子摇滚出一串。
月儿的心碎了,她放下碗,把新生搂在怀里,母子俩呜呜地哭起来。
耀先往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尿,还没有回来。下河沿的十亩地离村远,耀先也是吃不饱肚子,他肩上压着一担沉沉的尿粪往那么远的地里送,真让他吃不消。吃不消也得硬硬的撑着,倒下去又有谁会怜悯他呢?地主的儿子是这个社会的另类,不值的人们同情怜悯。耀先把最后一担尿粪担到下河沿十亩地里,就累的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了,疲劳和困乏都是因为饥饿呀。饥饿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灾难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耀先把空尿桶扔在一边,就在松软的地里躺下。多美呀,饥饿和疲惫使他倒下后就进入到一个幻想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在那个幻想的美好的世界里遍地都是丰收的粮食,到处都是和蔼的笑脸,人都和兄弟姐妹一样相亲相爱,人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幸福的。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更没有歧视和管制。啊,那是理想的天国……耀先在无比美好的幻想里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卧马沟的这一块苦难现实的天和地,散发着异味臭气的尿桶还翻滚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去担挑。耀先把睁开的眼睛闭住,他想再回到刚才那个美好的世界里去,那怕让他回去再停留上一分钟都行。但是回不去了,那梦幻里的海市蜃楼像肥皂泡儿一样破灭后就再不会出现。
耀先无比惋惜地再次睁开眼睛,就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他头顶上掠过,耀先猛猛的吓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个啥东西,就赶紧坐起来,用眼睛去追寻掠过去的阴影,原来是那只老鹰。卧马沟的人大都认识这只老鹰,它的巢穴就在下河沿边的山崖上,这只老鹰人们都管它叫飞贼,它叼野兔叼老鼠,也叼老百姓的老母鸡。这家伙的鹰爪像勾镰一样锋利,翅膀展开有几尺宽。
老鹰从头顶上飞掠过去时扇起一股风,耀先都感觉到了,这家伙今天为啥飞的这么低?耀先这样在心里问着就看见鹰爪上悬着一团东西,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咩咩哀叫的小羊羔。
“好家伙,老鹰爪子上叼了一个小羊羔。”耀先叫着就跳起来。老鹰叼兔子叼鸡听人说过,自己也亲眼看见过,但老鹰叼走一个羊羔子,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怪不得它飞的那么低,是羊羔子把它拖吊住了。耀先看着老鹰叼着一只羊羔落到它的巢穴里去了。老鹰的巢穴离这里不远,就在对面的崖上,站在这里都能看得见。山崖也不算太高太陡。耀先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去把老鹰叼走的羊羔抢回来,它就会变成自己的一顿美味。这是人类骨子里固有的最原始的冲动,我们的祖先就是靠这种冲动把血脉一代一代传延下来的。这种原始的冲动给耀先因饥饿而疲惫虚弱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力量,使他跳跃着向对面的山崖上攀奔而去。去和老鹰争抢羊羔。饥饿使这个懦弱的人勇敢起来了。平素间耀先胆小的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不敢踩,这时候他却跳跃着向对面的山崖上攀奔而去。他不敢去和人争抢,却敢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去争去抢。
耀先在山根底下捡拾起一根三尺长的短棍,掂在手里就更有了胆量,就敏捷的像山猴一样向老鹰盘居的巢穴爬去。老鹰大约也和现在的人一样,饥不择食竟胆大的捕回一只羊羔子。刚才老鹰从耀先头顶上飞掠过去羊羔还咩咩地哀叫,现在羊羔的肚皮已被老鹰尖利的爪子和锋利的尖嘴撕扯开,肚子里的五脏干花流出来一滩。羊羔子已经死了。饥饿的老鹰正甩着脖子一心一意地啄吃羊羔肚子里流淌出来的五脏干花,它没想到一个因饥饿而变的勇敢起来的人正向它逼过来。快到跟前的时候耀先猛然间站立起来,卯足了力气把手里的短棍甩出去,三尺长的短棍像离弓的利箭,像出膛的子弹,在空中呼啸着向老鹰飞射过去。正在啄吃羊羔的老鹰受到突然的惊吓和打击,呼地腾飞起去。耀先乘势扑奔过去,一手拎起老鹰没有来的及叼走的羊羔,一手把那根短棍再捡起来紧紧地握住。老鹰张着宽大的翅膀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还几次俯冲着要往耀先头上蹬抓,都让耀先手里的短棍赶走了。最后它没奈何地又在高空里盘旋几匝,就张动着翅膀飞走了。
一手握着短棍,一手提拎着羊羔的耀先第一次像英雄勇士一样威威武武地站立在高高的山崖上,身上沐着一片红红的落日余辉,显得是那样的悲壮。
月儿和新生一人喝了一碗漂着油花子的稀汤饭,把那碗挑出来的面条扣在锅台上留给耀先,这是他们母子的共同心愿。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做为丈夫和父亲的耀先身上的担子最重,经受的苦难也最多,他应该得到亲人的关照。
只喝了一碗漂着油花子的稀汤饭,根本就没有把肚里的饥荒压住,压不住也再没有吃的。新生趴在灯盏底下做起作业,一用心学习就把肚子里的饥饿忘了。
月儿倚在门上为耀先操起心:这么晚了,天都黑透了,他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下河沿十亩地那么远,他一天要来来回回地往地里担送六担粪,肚子又吃不饱,他能受的了吗?天呀,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善良的月儿终于在苦难中发出一声天问。天上黑沉沉的没有月亮的影子,连一颗眨闪的星星也没有。月亮和星星都隐到厚厚的黑云里去了。远方的天际亮起一道闪电。月儿更有些不放心,耀先还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呢。“新儿,你就在家好好做你的作业,妈到下面河滩里接一下爹去,这么黑了,还不见你爹回来。”
“妈,咱俩一起去,河滩里多黑呀,两个人相跟上就不害怕了。”新生从炕上跳起来,要陪着母亲一起去河滩里接父亲,并且还说了一句那样的话。
月儿又是一阵感动,月儿的心肠软,一感动眼里就有泪,她眼里含着泪,看着跳到跟前的儿子。瘦弱的儿子长的不高,可儿子懂事了,知道为大人操心了。“走!”母子俩把手拉在一起就往窑门外走。
母子俩刚走出窑门,就看见耀先走上崖口。“爹回来了。”新生挣脱开母亲,就向在黑麻麻的夜色里走上崖口的耀先奔过去。月儿站在窑门口上有些嗔怪地问:“咋才回来?让人操心。”“哗啦”一声耀先把肩上的空尿桶和担子一起扔下,抑制不住地说:“有吃的啦,我给咱弄下好吃的啦。”说着就到了窑门口。月儿借着从窑门里投射出来的灯光看见耀先手上提着一只小羊羔,刷地脸就吓白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把提着羊羔的耀先一把推进窑门,再把跟在后面的新生拽进来,紧接着就“啪”地一声把窑门严严实实地关住,连一丝儿光亮都不让露泄出去,生怕窑里露出去的光亮或是声音把灾祸引来。“你不要命了?你不想活了?”月儿低声严斥着,她自己却要哭了。月儿的担心害怕是有道理的,私人早就不许养羊了,骡马牛羊现在都是集体的财产,这些活口的东西和地里的庄稼还不一样,这些活口的东西在公社都是上了户口的。偷掰两穗玉茭都要被捆绑着受批判挨斗争,偷回来一只羊那可就是要判刑坐牢的。就是自己饿死也不能让耀先去干这种事情。月儿后脊背倚在门上,嘤嘤地哭了。苦难的日子实在让她过怕了,她是再经不起事情了。
耀先却嘿嘿地笑了,他当然知道月儿的担心。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去偷队里的羊羔子,他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月儿你看,这是死羊羔,这不是从队里的羊圈偷出来的,这是从老鹰嘴里抢下来的。你看这羊羔子的肚子都让老鹰的爪子刨开了……”接着耀先就把事情的经过来来回回地给月儿学说一遍。
月儿相信了,但心里还有疑虑,她说:“万一人家说是咱偷的咋办?去年那两穗玉茭明明是虎林掰下硬塞到你篓子里的,你还不是挨了绑挨了斗。咱和谁能说下理?”
这个问题耀先在地里也想过,不然为啥靠到天黑才回来,就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羊羔子毕竟不是偷来的,是从老鹰嘴里抢来的,耀先的胆气是硬的。他说:“没有一个人看见咱提回来一只羊羔子,再说这也不可能就是咱卧马沟的。咱村的羊群平常都在上河滩,上下河滩隔着一二十里路,老鹰叼不走咱卧马沟的羊羔子,只要不是咱村咱队的羊羔,郭安屯他们就不会查。外村也查不到咱头上来。”
月儿被说服了,她眨眨眼往前走两步,看着依旧提在耀先手上的羊羔。羊羔只是肚子让老鹰撕扯开了,别的地方都还是完整的。羊羔也不算小,掂在手里有十斤重,少说也能剥出五六斤肉。在这种时候能有五六斤鲜嫩的羊羔肉,是能解决大问题的。
月儿脸上的担心和忧虑慢慢地消散了,耀先就知道她是同意了自己的想法,就朝儿子喊一声:“儿子,来,咱杀羊。”
新生高兴的跳起来,这一刻父亲在他眼里成了真正的英雄,能从凶狠的飞鹰嘴里抢下羊羔能不算是英雄吗?
月儿把窑门关闭严实,就坐在锅灶前烧起火。黑夜烧火她不敢拉风箱,风箱声要是噼噼叭叭地响起来,就会招来麻烦。割倒麦开起集体灶后,坡上坡下家家户户就再没有风箱声响起了,连口粮都没有分下来,你拉风箱烧火做啥呀?那不是显露你有粮食吗,灾荒年里谁也没有那么傻。即是还有些粮食的人家,在大灶上吃不饱饭,回到家也是悄悄地往肚子里补贴,谁都不愿弄出响动。月儿原来麦囤里攒下的一点粮食早就零零碎碎地补贴完了。现在烧火煮羊肉就更不敢弄出响声,这只小羊羔子不是正经来路,他们又是这么一个身份,呼煽着风箱有了响动让下面的人,尤其是让郭安屯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耀先一家人在崖口上真的就和偷了人似的不敢弄出一点响声,连说话都是压低了声说。这一家人活的真是不容易呀。
快交过夜的时候,郭安屯从马桂花的窑里出来,郭安屯一家在这场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灾荒困难里可是没有受一点点罪。去年他偷配了库房门上的钥匙,虽然让他老实厚道的大哥背黑锅当了替死鬼,但他一家大小却没有挨一顿饿。今年队里开了大锅饭,他的女人彩兰又当仁不让地掌了大勺,一天三顿给自己家的饭盆里舀的饭是又稠又多。每天还能悄悄地夹带回来几个灶上的蒸馍。在这么长时间的灾荒里,他们一家就这样滋滋润润地过来了。在别人都面黄肌瘦饿肚子的时候,他们一家人身上都膘膘实实地长了肉,他的四个儿子都往起窜长了个子,尤其是他的女人彩兰脸上的赘子肉就和尻蛋子一样油光锃亮,走一走颤一颤,让那些面黄肌瘦的女人气得在背地里直骂,骂又能顶个啥,不痛不痒的,人家还不是照样多吃多占。
这年头男人们的身子都饿软了,腰里的那根东西谁还能硬起来,谁还有力气折腾那种不顶饥不顶饱耗神费力的事情,还是攒着精神熬日子吧。但是郭安屯有精神,他腰里的那根东西就和他的身板子一样这时候越硬梆起来了。人家根本就没有挨过饿,肚子里常吃的饱饱的,当然能硬起来,这样的男人在现在的卧马沟恐怕就他一个。硬起来就要发泄,男人硬起来而得不到发泄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要发泄就要有发泄的对象。他的对象当然就是他炕上的女人彩兰。彩兰本来长的就不好看;塌鼻子小眼,短脖子大嘴,现在肥肥胖胖的又吃起一身膘,就更显得臃肿丑怪没样儿看了。郭安屯腰里硬起来的东西就不愿意往她的肚子里刺,就常想着巧红常想着马桂花,当然也常想着月儿。月儿他是白想;花狐子一样的巧红和他眉来眼去的有过不少勾当,但二杆子虎堆看的太紧,他和巧红的机会不多;马桂花是个寡妇,人样儿也算不赖,虽没有月儿巧红那样年轻美貌,却比彩兰好看。马桂花也就成了他主要的发泄对象,马桂花当然也愿意,不过两个人还是尽量避着茅茅。茅茅现在也不小了,十三四岁的姑娘都上小学五年级了。
郭安屯袄袖里塞两个彩兰从大灶上偷拿回来的蒸馍上了偏坡,他一进门,茅茅就避到偏窑里去了。茅茅也多少风闻到一些母亲和这位未来的公爹之间的事情,但她啥也不能说,只能避。马桂花母女两年前就不在一条炕上睡了,马桂花睡在正窑的大炕上,茅茅独个住在偏窑的小炕上。
茅茅避走后,郭安屯把藏掖在袄袖里的两个馍拿出来,放在馍笼里,随后就上炕和马桂花扯说起闲话。两个人张拱桥烧瓦窑瞎子霸王乱说了一阵,马桂花就下炕到院子里踅转一圈,说是去方便,实际上是出去看偏窑里的茅茅睡下没有,要是偏窑里的灯熄了,茅茅睡下了,他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干那事情了。
马桂花在院角的茅房里解手尿尿出来,看见茅茅住的偏窑窗上黑麻糊糊的已经没有了光亮,提起肥腰大裆裤,连腰带都没系就用手提着回到窑里。郭安屯一看马桂花这样就知道事情能干了,等她撅着尻蛋子刚一上炕,他就一把扯拽下她没有系上腰带的裤子,两个人随机就滚在一起……
云云雨雨了半夜,郭安屯才满足地从马桂花的肚子上翻滚下来,才满足地从马桂花的偏坡上下来。一拐过偏坡,郭安屯就觉得在这寂静的夜空里漂浮着一股稠腻的东西,是一股香喷喷直往鼻子里钻的味道,这是什么味道呢?郭安屯一边往前走,一边努力抽吸着鼻子,慢慢他就闻出来了,这是一股香香的带有腥臊的羊肉味。下马河大十字上的羊汤馆里飘溢出来的就是这种又香又腥臊的诱人的味道。但是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腥臊香味绝对飞飘不到二十里外的卧马沟来,这是谁家在熬煮羊肉?谁家在这半夜三更里熬煮羊肉?政治队长兼民兵队长的郭安屯立即就警觉起来:卧马沟不应该有这种腥臊的香味,早就不允许私人喂羊了,谁家能有这种味道,并且还是在这半夜五更鼓的时候。警惕起来的郭安屯首先想到的是队里的羊让人偷偷地逮住杀了,让人熬煮成羊汤了。有这种可能,现在是困难时期,吃不饱肚子的人啥事不敢干?可能会是谁?郭安屯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飞速地把卧马沟村里的男人们过了一遍,他怀疑了好几个人,有虎林兄弟,有李中原,有吴换朝,甚至还有队长吴根才。这几个人都是卧马沟有心计胆量大的人,别的人没有这份胆量。郭安屯这一次可是把地主的儿子郭耀先给遗漏了,地主的儿子没有这份胆量,去年就白逮了一回,篓子里的两穗玉茭还是虎林掰下硬塞给他的,他没这份胆量。
郭安屯快速地从偏坡上下来,过了皂角树,就站在上房院砖门楼的高圪台上,他再提着鼻子使劲闻闻,这里似乎没有那飘溢的浓浓的腥臊香味。没有味道也要把门叫开,队里的羊让人偷着宰杀了,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队里的骡马牛羊和人一样都是在公社上了户口的,是不能随意宰杀的。他摇着门环扣响了上房院的大哨门。
静籁的夜空里搅进了一股腥臊的羊肉气味不说,这又搅进一阵嘭嘭的让人担战心惊的敲门声。人们连觉都睡不安生了。
在这困难的时期里,吴根才虽不像月儿一家天天饿的口吐酸水,但也不像郭安屯一家自己吃饱肚子还有多余的馍馍给别的女人送。他也是将将压住饥荒,身上也没有多余的热量和力气,睡下就不想再起来。但这半夜一声跟一声的敲门紧的让人心慌,谁知道又是出啥事情了。听见敲门声,吴根才就赤光着脊背,赤光着脚,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跳下炕就赶紧去开院门。
门环还哗哗嘭嘭一声紧一声地响着。吴根才不知道究底是出了啥事情,他往哨门走的同时顺手就操起一根扁担,以防万一,“谁?”手里操起扁担吴根才就虎着声朝哨门外吼问一声。“我,根才你开门。”郭安屯在外面接住声。里面的吴根才听出是郭安屯的声音,就拉开门闩,探出半个光身子,问:“又是出啥事咧?敲的这么急。”郭安屯说:“队里的羊让人偷了,让人杀了。”“真的?”这可是件大事,吴根才赶紧往下追问:“是谁?逮住人没有?”“人还没有逮住,咱们还是先到队里的羊圈去看看吧。”郭安屯这样说一句,因为他心里也没底。“行,我提一盏马灯。”吴根才回身提出来一盏马灯,他不敢懈怠,队里的羊让人偷了,这是一件大事,前几天公社才放映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电影,卧马沟的好多人都赶着夜路去看了,电影上说的就是保护集体羊群的事情。电影上都演了,你说重要不重要。
吴根才提一盏马灯,光脊背上披穿一件衫子,急匆匆地出来和郭安屯一起向队里的羊圈走去,走着吴根才就问:“到底是咋回事么?”郭安屯就说他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臊味。吴根才一听就泄了气,真的和小娃娃拍泥过家家一样,腥臊味怎么能和生产队的羊挂沾到一起?吴根才差点收住脚不再往前走。有这个必要吗,真是的。
郭安屯在马灯照起的光亮里看见吴根才脸上起来的迟疑和不悦,就紧着说:“你不知道,那阵子腥臊味实在是太浓了,就和下马河大十字羊汤馆敞口锅里冒出来的气味一样浓,肯定是谁家在熬煮整羊,连羊架子一起在锅里煮,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气味。咱先到羊圈里查看查看,要是羊圈里真的少了羊,就坡上坡下挨门逐户地往过查,非把狗日的查出来不可。”
吴根才忍住心里的不悦,勉强跟着郭安屯到了羊圈。看羊的郭老汉真的以为是半夜有人来偷羊,在窑里他就把放羊鞭叭叭地甩响。吴根才赶紧提着马灯走到窑门上说:“三叔,是我,我和安屯过来看看。”看羊的郭老汉听出是队长的声音,才答腔说话从窑里出来,出来就说:“好呀哩吧,这半夜五更鼓的我还以为是来了明火贼了,咋是你们俩呀。”郭安屯接上说:“我们过来看看羊,羊没有少下吧?”“没少下没少下,羊怎么能少下?我这个老汉一天三晌是干啥的?还能把队里的羊看的少下。”郭老汉一天到晚就是和这一群羊在一起,平常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来上个人他就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郭安屯半夜把吴根才叫来不是听他絮叨的,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郭安屯没好气地打断老汉:“好了好了,不说那么多闲话,把羊圈门开开,我们要查看一下羊群。”
郭老汉一听这话,知道是出了事情,就不再絮叨说话,就紧着去开羊圈门上的锁。卧马沟的这群羊总共有四十八只,三个人举着马灯来来回回数了几遍,四十八只还是四十八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郭老汉见两位队长半夜里来,又是这样的认真,就问:“是不是出啥事情了?”
吴根才张着大嘴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没有说话。郭安屯看着羊圈里被搅闹的咩咩乱叫的羊群,沉着脸不高兴地说:“啥事也没有。”“回家睡觉。”吴根才不等郭安屯的话落下,就粗粗地吼一声,扭过脸提上他的马灯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皂角树下等着上工的社员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夜黑间的事情。夜黑间那嘭嘭的敲门声,搅闹的好多人没有睡着觉,人们当然要问问究竟是出啥事咧。一时间皂角树下说啥的都有,但还是有知情人说:是队里的羊丢了,让人偷了杀了,杀的熬煮了羊汤,夜黑间满村里都罩着一股浓浓的熬煮羊汤的味道。
听了这话,就站在人堆边上的月儿一下就把心高高地提悬起来,脸上的颜色也变了。夜黑间半夜里她就心慌的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的丢了魂。当时她正掀开锅盖要往出捞煮熟煮烂的一锅羊肉,就听的下面响起嘭嘭嘭的敲门声,这半夜三更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好让人害怕,吓的月儿失手差点把锅盖从手里掉下去。月儿惊乍地把掀开的锅盖赶紧重盖上,再让耀先到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去张望。耀先去了,月儿不放心地把窑里的灯盏吹灭,也跟着来到杜梨树下,两个人一起往下张望。下面黑幽幽的啥也看不清,但他们听的出来,被敲响的是上房院的大哨门,在卧马沟只有上房院的大哨门才能发出这种浑厚的带有嗡音的嘭嘭声。果然,不一会他们就看见一盏马灯从上房院里出来,晃晃闪闪地往马房方向去了。
耀先扭过脸悄声地对月儿说:“你回窑先和娃俩吃着,我在这给咱瞅看着。”月儿看着下面晃动的灯影,不放心地说:“会不会出啥事?”耀先也紧紧地盯着下面晃动的灯影,小声说:“不会吧,看着灯影他们是往马房去了。可能是马房里的黑牛下犊了,早几天就有人说黑牛快下犊了。”耀先找说出一个安慰月儿,也安慰自己的借口。下面的灯影拐过马房后不见了。提心吊胆的月儿颤着声对在耀先耳朵根上说:“他们会不会是要到羊圈里去,羊圈就在马房拐过去的地方。”“不会,他们肯定是到马房里去了,你回去吧,我在这瞅着。”“你操心着。”月儿再吩咐一声,才转身回到窑里。
月儿回到窑里还是不敢点灯,也不敢从锅里捞舀已经煮熟煮烂的羊肉羊汤。只是把新生搂在怀里,等着耀先把情况看准了再说。等了一阵耀先回到窑里,说“没事了,他们提着马灯回上房院去,下面再没有什么动静了。你咋不把灯点上。”耀先说着把灯盏点亮,一家人这才掀开锅。
夜黑间虽然饱饱地吃了一顿羊肉羊汤,但月儿心里一直不瓷实。今天一早听人们这么一说,她就害怕起来,后悔起来。队里的羊丢了,而自己崖口上的窑里却煮了一锅肥肥的羊汤,这要是让查出来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绝对和偷掰两穗青玉茭子不一样。谁会相信你是从老鹰嘴里抢夺下来的呢,就算是从老鹰嘴里抢夺下来的,也要向队长报告,也要交出来,你煮着吃了就是罪过。月儿吓的抬不起头,仿佛人们已经知道就是他们一家把队里丢的羊羔子煮吃了。
耀先不在皂角树底下,他往下河沿十亩地里担尿,早早就走了,他不用站在皂角树下等队长派活。要是耀先也在这人群里,会出现什么事情呢?有时候耀先比月儿还胆小,还没有主意。
吴根才背着一把锄从上房院出来,人们的议论就都停下来,只有李丁民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地问:“夜黑间出啥事咧,听着你的哨门嘭嘭地响?”“咳。”吴根才的声音就大了,他说话一向嗓门就大,“谁知道是咋回事,安屯疑神疑鬼的半夜三更敲门打户,说是队里的羊让人偷杀了,让人熬煮了羊汤了。结果到羊圈里看了一圈,一个不少还是原来的四十八只。”
吴根才的话月儿听清楚了,她低低垂下的脸一下就抬扬起来,眼睛里也活闪出一片少有的喜悦,短短的一瞬间她心里卸下一个重重的大包袱,刚才她还在惊慌恐惧中激烈地斗争着,想着要不要去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党的政策她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不去坦白,让查出来性质就更严重。吴根才的话一说出来,她就觉得心里没有负担了,也没有必要去坦白,卧马沟队里的羊一只也没少,这事情就放下不会再查。心里的重负没有了,月儿身轻如燕甚至有一种想要飞起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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