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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02


吴根才一眼就扫到月儿脸上,他火辣辣的目光扫到月儿脸上就再不想离开,月儿的脸实在是太养眼了,尤其是现在,早晨初升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灿烂的霞光全都涂抹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红红润润的满是明媚。怎么能不呢,夜黑间香香美美地吃了一顿羊肉羊汤,现在肚子还饱饱的,心情又好。脸上的水色自然就好。月儿只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女人正是一朵盛开的红花。吴根才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夜个后晌在麦茬地里她脸上凄凄惨惨的还尽是恓惶,今天一早却红红润润地洋溢起一片美不胜收的妩媚,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美丽、善良、忠贞的月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月儿再一次感觉到吴根才盯到脸上来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像原来那样,急慌慌地去躲闪,为什么要躲闪呢,自己又没有做下错事,锅里煮着的羊羔子又不是偷来的。她把沐着晨光朝霞的脸儿举起来,迎着他的目光让他看。吴根才心里涌动起一阵狂潮,就高声大嗓地喊叫起来:“走,锄麦茬去。”
在往河滩地里走的路上巧红也发现月儿的脸色又和原来一样白白粉粉地亮丽起来,就走过去把嘴对在月儿耳朵根上,悄悄秘秘地说:“月儿,你的脸色今天这么好看,是不是夜黑间偷吃了神仙肉。”巧红说的神仙肉,意思就是和男人睡觉弄了那种事。巧红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常把男人女人的事挂在嘴边上。月儿拿她也没有办法,就抿着嘴浅浅地一笑,回说道:“你夜黑间没有吃,那你不是就亏了吗,神仙肉多好吃呀。”“哟,月儿也会逗乐说笑话了。”巧红在月儿肩上轻轻地捶一下,两个人笑吟吟地朝前去了。
上工的社员早就在河滩地里走的没影了,郭安屯才背扛着一张锄从坡道上下来。一边往下走,一边嘴里还嘟囔着说:“真是日怪咧,真是见鬼咧。”他还在为夜黑间从偏坡上下来时闻到的那股浓浓的羊肉腥臊耿耿于怀。“明明就是和下马河大十字上的羊汤馆里一样的味道麻,到底是从那来的?”郭安屯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只好跟在社员们身后到河滩地里去锄麦茬。
耀先真是个老实人,往下河沿十亩地里担尿是又脏又重又累的活,别的人谁都不干,只有他这个被管制的地主的儿子来干,他没有挑捡的权力,只有服从,政治队长说啥就是啥,政治队长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政治队长让他往下河沿十亩地里担尿,他就不敢往别的地块里担。干是肯定的,但怎么个干法就由他了。干这种臭哄哄的活,又没人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面监督,要是耍点小心眼,使点小手段也不会有人知道。比如一天少担一担,茅桶里的尿粪装的浅一些,或是到了半道上把尿粪倒掉,倒到别的地块里怕留下痕迹,倒到河里一水冲总不会让人知道吧。要是他这样干了,鬼都不知道,鬼都嫌尿粪臭,谁一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监督呀。除了政治队长扔下的几句空洞的大话,谁都不管他。但是耀先没有那样干,他从来就没有耍过小心眼使过小手段,他就不是那样的人。良心上他就过不去,好端端的尿粪怎么能倒到河里去,那不是可惜了吗。倒到地里能多打粮食,下河沿的十亩地年年收一把干草,根本碾打不下多少麦子,就是因为地里没肥。没有大粪臭,那有五谷香。粮食就是靠下了粪肥才能丰收的。耀先早出晚归,每天担挑满满的六担尿粪送到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到地里也不是随便地泼撒开就了事。现在天热,要是把尿粪随意地泼撒到地里,很快就蒸发掉了,渗透到地里去的没有多少。这么远的道,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担来了,再让蒸发掉,更可惜。耀先把尿粪担来的同时,还背来了刮扳和钢锨,他先用刮扳在地里浅浅地刮出一个直径一尺的小圆坑,往里倒一桶尿粪,再用钢锨培垒起一个圆锥型的土堆,外皮再用钢锨背子拍的光光溜溜的不让渗出来一点湿,让尿粪在这个土堆里尽情地发酵。这样担来的尿粪就一点也蒸发不掉,全都渗透到地里去了,到时候种下麦子肯定丰收。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耀先用这一个个光溜溜的粪堆儿,把下河沿的十亩地划成了网田格,他横三步竖五步把粪堆儿整齐地排列起来,站在地脚头横着竖着正着斜着什么看都是条条行行的,像是新媳妇衲出来的鞋底子一样整齐好看。
不容易呀,这还是在困难时期,在吃不饱肚子,在被管制的情况下,干出来的活。
把这活干完之后,耀先回到队里专门给政治队长汇报说自己干了多少天,担了多少担,地里堆起多少个粪堆儿。郭安屯只是用鼻子冷冷地哼一声,就算把一件事打发过去了,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在庄稼地里绣出花来的耀先。
把各家各户茅厕里的尿粪担了一遍,把下河沿的十亩地里的粪堆儿堆满,耀先又回到队里随着社员一道上工下工干起活儿。
随大溜干活就轻快多了,用不着起早贪黑,钟声响过老半天社员们都还出不了工,等出工的时候东山上的日头就一杆子高了,更要紧的是不担尿,身上就没有了怪异的臭味,身上没有了这种味儿就能圪蹴在灶棚外的场子上和大家伙挨靠在一起吃领下的大锅饭了。起先担尿的时候他都不敢在场上蹴,本来就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身上再有一股臭味儿就更遭人嫌,谁端起碗吃饭的时候都不愿意和担尿粪的人蹴在一起。耀先月儿也有这个自知之明,领下饭他们就回崖口上吃,于人方便自己方便。现在不担尿了,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和大家一样,端起碗也能往人前去了。耀先就决定晌午这顿饭也在场上吃,省得来回跑耽搁时间。晌午间这点时间也是挺紧张的,往往没有撂下碗,上工的钟声就当当地响起,没有办法。家里急,路上紧,到了地里却是羊毛蛋。这种不切实际的形势主义,在大跃进那年就在卧马沟兴起,卧马沟也不是世外桃园,社会上能兴起什么样的风,这里也就要跟着翻起什么样的浪。上行下效,是自然规律。
放学回来的新生听爸爸妈妈说晌午这顿饭也要到场子上去吃,就高兴的哇哇叫起来,小孩子的天性总是喜欢热闹,孤独和寂寞,不是人性里的东西,那是被迫无奈的选择,童心未泯,孩子向往的是春天里的阳光和欢乐,有人的地方才能有这些。新生高高兴兴地提起瓦盆,说:“我下去先给咱家排队去。”就提着瓦盆欢欢势势地走了。
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耀先就给月儿说:“以后咱领下饭也顿顿都在场子上吃吧,小娃娃喜欢热闹。”月儿浅浅地一笑算是同意了耀先的建议。
相比之下晌午这顿饭就有些吃头,早饭一人两碗稀粥,晚饭一人两碗汤面,别的啥也没有。晌午这顿饭除了两碗汤面,一人还有两个二面馍,还有一点点炒菜。困难时期,晌午这顿饭就成了人们心里一天的盼望。
新生端着瓦盆从崖口下来,灶棚前的场子上已排起一串长队。排队的大都是一些放学的学生娃,大人们干一晌重活,都懒的再去排队。
灶棚里的大锅饭还没有煮好,彩兰太刁蛮了,刁蛮的把下面做饭的女人都得罪了。女人们拖拖拉拉的不操心不出力,成心要看彩兰的笑话,你不是十三能吗,到时间开不了饭,灶棚外筷子敲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看你咋办。彩兰在灶棚底下急急火火地说说这个骂骂那个,反正大锅里的水就是烧不开,彩兰的塌塌鼻子都快气歪了。
新生下来看见领饭的队已经排长,就往尾上去站。靠前站着的杏花就招着小手儿叫道:“新生新生,过来,我给你站着位儿哩。”杏花是吴根才的小女儿,在学校里和新生是同桌。在学习上她常靠新生的帮助,在其它方面她就尽量帮助新生。杏花是队长的女儿,又有两个姐姐在班上,一般人不敢招惹她。但管的事情多了,就遭到同学们的嗤笑,同学们就说杏花要给新生当媳妇哩。山里娃说这样的话就等于是骂人,杏花不怕,做媳妇就做媳妇,你管的着吗。杏花就和同学对骂。骂不过就到皇甫老师跟前告状,一告一个准。
新生听见杏花在叫,却犹豫迟为地不敢往前面去,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怕了,现在场子上排队的尽是同学,还有大人,他不敢往前加塞插队。“来呀。”杏花招着手都有些急。十岁大点的孩子还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在一张课桌坐了三年,两个人性格相投能玩到一起,这就是原因。新生的脸就红了,他窝下眼还是不敢往前去。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性格,在压抑的环境里长大起来的新生性格像女孩一样腼腆内向,除了学习好,在别的方面都不行。杏花真的急了,她从队里跑出来,把手里写着奖字的搪瓷盆子让旁边的另一个同学拿上,过来拽住新生的胳膊就往前走。新生一只手提着瓦盆,脸涨的通红只好跟着往前走,这时候人群里就暴发出一哄笑,“快看呀,媳妇拽女婿哩。”“沾光了你还不紧着跟上去。”尽是四五年级高班的同学在起哄。
“吵啥,都宁宁的。”排在前面的郭解放吊着脸吼叫一声,同学们就都静下来。郭解放是郭安屯的大儿子,今年十五岁了,上学晚现在才上五年级。因为岁数大,身板高,虽学习不好,却是学校里的王,没有一个学生敢招惹他。平常对新生他欺负的最狠,今天他制止住别人不让起哄,不是在照顾新生,地主的儿子他才不会照顾哩。他照顾的是杏花,看的是杏花的面子。郭解放前年和梨花订了婚,杏花是梨花的妹妹,自然也就是他的妹妹,别人朝他的妹妹起哄,他就要管,队里静下来了。
大人们也陆陆续续走过来,细长的队伍变的臃肿起来。大人们下来都往自己孩子跟前站。耀先下来也就站在儿子边上,低头看见挨着新生站着的杏花,他和月儿一样,对吴根才的这个小女儿是很喜欢的,小姑娘长的挺甜,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像后沟的笸箩潭一样清澈,红扑扑的脸蛋像鲜桃一样水灵,要紧的是这个小姑娘和儿子好。儿子放学回到崖口只要说起学校里的事总离不开她,嘴上总是杏花长杏花短地挂着这个小姑娘。虽然吴根才和月儿有过那种事情,耀先心里疙疙瘩瘩的总也忘不了。但他对这个杏花还是真心喜欢的,小姑娘长的甜甜的本身就招人喜爱。耀先想在杏花软柔柔的头发上抚摸一下,但终于还是没有把手伸出去,人家是队长的女儿,是贫农的女儿,万一不高兴回头骂上一句就难看了,这样的事情他碰到过不止一回,好心和孩子们逗逗笑,孩子却扭脸怪模怪样地叫一声:地主的儿子。跑掉了,老大的一个人,让这么小的娃子喊叫地主的儿子,多难堪呀,小狗逗着咬人哩,小娃逗着骂人哩。还是不逗他们的好。耀先把举起的手收住,没有敢随意抚摸到杏花可爱的小脑袋上去。
“拴娃,今天排到前面了。”说话过来的是虎林,他也不管耀先愿意不愿意,也不管旁人讨厌不讨厌,说着话就侧着身子加塞到耀先身后。虎林一贯就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尤其是爱占耀先的小便宜。
耀先歉意地看看周围,周围尽还是些孩子。孩子能拿加塞插队的大人怎么样,只能在私底下嘀咕上几句。耀先拿虎林也是没有办法,跟上他尽吃亏,可是又离不开他,别的人都不愿和他粘,只有虎林还肯和他做个伴。
虎林加塞到前面来还不安生,还叮叮当当地不停地用筷子敲碗,他和郭安屯有意见,就乘这个机会敲碗让彩兰难堪:你不是能吗,这时候了还开不了饭,不气你气谁呀。
站在灶棚底下的彩兰心急的不行,再听到这叮叮当当的敲碗声,心里就更烦。她狠狠地拿眼窝虎林几下,就在心里骂一句:“敲碗敲筷子,讨吃一辈子。”彩兰拿眼越窝,虎林把碗敲的就越响,“你他娘的管的着吗,又不是在你姓郭的炕上。”虎林也在心里骂一句。两个人反毛瞪眼的把耀先夹在中间就难受了,他不能说劝谁,也躲避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木木地站着。
蒸馍锅终于掀开了。一股热热的白气从灶棚里升腾起来。彩兰掌着长把铜勺敲响了铁锅盖:开饭了。一天三顿彩兰手上掌着长把铜勺不放,这也是权力的象征呀。蒸馍由别人去发,一人两个,明明显显不能多也不能少,给谁少一个馍都不行。掌勺舀饭就不一样,稠了稀了多了少了全由掌勺人,这么大的权力彩兰当然不能轻易撒开手。权力就是便宜,放弃了权力就占不上便宜,这也是真理。真理无处不在。
和往常一样,彩兰还是看着人往盆里舀饭的,该稠的就稠,该稀的就稀,该多的就多,该少的就少,她把掌在手里的这点权力使用到了极至。吴根才的两个女儿就在耀先前面排着,耀先身后站着的是虎林。耀先明知道彩兰偏心眼往吴根才女儿们端着的搪瓷盆里舀的饭是又稠又多,但他不敢细心地去数,他只当没看见一样扭脸瞅着别处。但他身后的虎林却没把眼闭住,虎林每天打的饭也总是稀稀浅浅的,他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想撒一撒了。虎林瞪圆了眼睛一勺一勺数着彩兰把稠稠的面条都舀进吴根才女儿放到锅台上的搪瓷盆里,整整舀了十四勺,多了四勺不说,勺勺都还是要冒出尖的稠面条。虎林咂着舌头在耀先腰上捅一下,耀先木头似地没反应,耀先不是憨憨傻傻,他心里明镜似的啥不清楚,他更清楚自己天生就不是吃十三两的命,只要能吃够八两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别人吃多吃少他不管,不敢管。虎林在后面捅也是白捅,他瞎子一样啥也看不见,哑吧一样啥也不会说。
吴根才的大女儿梨花端着稠稠的一盆面条饭,小女儿杏花端着一盘馍轻轻盈盈地走了。该上耀先了,耀先把瓦盆款款地放在锅台上,都不敢抬眼看彩兰满是赘肉的脸,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跟在一边的新生从另一个女人手上接过六个冒着热气的蒸馍,接了一点炒菜,站在边上等着爹。
彩兰认识这个摆在锅台上的黑瓦盆,但她还是反瞪着肉糊糊的扁豆眼,在耀先畏缩的脸上扫一下,这才握着长把铜勺在敞口的大锅里踅搅几下,顺手撇舀出六勺稀汤倒在耀先摆放在锅台上的黑瓦盆里,里面的面穗儿全没有几根,根本不能和吴根才女儿刚才端走的那一盆稠稠的面饭相提并论。耀先还是忍气吞声地端起瓦盆走了,到皂角树下和月儿新生喝这盆稀汤寡水的饭去了。
该上虎林了,前面两家一稠一稀一多一少早把虎林看了一肚子气。其实虎林在这大锅灶上也常吃不够自己的份儿,他也是喝稀汤的把式,在这大锅灶上能吃十三两的人不多。不过他的一盆饭还是要比耀先的一盆饭稍稠一些。领了饭虎林没有马上就把饭盆端走,他心里不平衡,他平常就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在这大灶上他占不上便宜,还尽吃亏。他就站在锅台边敲着碗说一句顺口溜:“叮当当,叮当当,拿着筷子敲响碗,说说咱的大锅饭,你说吃不饱他喊肚子饿,你说稀他叫少,只有亲家队长说正好……”
彩兰拿着铜勺不舀饭了,她和虎林隔着锅台吵起架。这里一吵,郭安屯就站出来,要是吵架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虎林,郭安屯也许会过来止住彩兰,这点水平政治队长还是有的。但一看和彩兰吵架的是虎林,他的那点水平就没有了,他和虎林之间老早就有意见,在政治队长眼里虎林就是个应该管制的对象,成天四六句不断,尽说风凉话,早就该给他上纲上线了,给他戴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一点都不为过。郭安屯过来黑着脸站在虎林面前说:“男不和女斗,鸡不和狗斗,你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为争一口吃的和女人争高论低的算啥本事。又编排出四六句了,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郭安屯这是明显的在叫板,在找茬。
虎林在心里多少还是怯火郭安屯的,这家伙壮实的和牛一样,心肠又狠,真要是动了手,自己占不了便宜。虎林稍稍犹豫一下,一侧脸看见兄弟虎堆风风火火地从皂角树底下跑过来。虎林的胆气一下就壮起来,虎堆现在是卧马沟最有力气的汉子,二十五六正在好处。郭安屯虽然也有力气,但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现在卧马沟里没有谁敢惹虎堆,郭安屯偷偷摸摸地搞了巧红,虎堆憋着一肚子恶气一直在寻找着茬口哩。虎林见有了援兵,胆气壮了,就跳起脚破口叫骂起来,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嚣张的家伙美美地挫一顿,出出心里的恶气,他巴不得郭安屯先动手,他只要一动手,今天非把狗日的排展不可,虎林像顶架的犍牛,一窝头就向郭安屯怀里撞去。
按照郭安屯平常豪狠张扬的性格,他是要动手的。但看见虎堆气势汹汹地奔扑过来,他就收敛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虎堆年轻气盛,身上又有一疙瘩死力气,他和巧红又有过事情,底是虚的。郭安屯就忍住了,站着不动,就让虎林拿脑袋往怀里撞。
好多社员在大锅灶上吃不饱,吃不够自己的份儿,心里都窝憋着一股子怨气,都巴不得有人出来整治整治刁蛮的掌勺女人。看见虎林兄弟站出来,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盆碗过来助阵。有的人干脆高声大叫起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虎堆上去把狗日的灶棚给他掀了。”“虎堆上去把狗日的锅给他砸了。”群情激奋一片昂扬,这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任何地方都有人心背向,卧马沟也不例外。男人女人大人小人把灶棚围了个水泄不通。稀汤寡水的饭有啥吃头,可是不如看一场这样的争斗过瘾。
所有的人都围挤上来了,独独耀先一家三口坐在皂角树底下没有动,要说心情,耀先月儿也是和大家一样的,也是恨不得虎林兄弟狠狠地把那个可恶的黑脸贼挫一顿,把那个掌勺的刁蛮不讲理的丑女人也挫一顿。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他们却不敢凑到跟前去看热闹,怕过去了自己再惹上事情。新生活闪着眼睛想过去钻在人群里看热闹,让月儿一把拽住。小心的月儿连皂角树底下都不敢停了,她把馍盘菜碗端起来,小声对耀先说:“咱还是躲远点,回崖口上去吧。”耀先第一次没有听月儿的劝告,他削瘦的脸上涌起一片少有的兴奋,把手向下压一压,示意月儿圪蹴下不要动。皂角树离灶棚远着哩,即是他们抡着砖头打起来也伤及不到这里,怕啥。咱啥时候能碰上这样让人解恨的事情。月儿理解耀先的心情,这么多年让这个黑脸贼整苦了,月儿也想看看黑脸贼让人整治的场面。月儿慌慌地再圪蹴下来,都不敢直端端地睁眼往灶棚底下瞅看,只是侧起耳朵细细地听。耀先不像月儿那么小心,他手里捏着一只空碗,扬起脖子使劲往灶棚底下看。一盆饭,一盘馍,一碗菜放在地上一家人都顾不上吃。
还是有拉架劝架的,李中原上去就把虎林的后腰搂抱住,不让他低着头往郭安屯的怀里撞,李丁民也撂下饭碗上去拉劝。
正在上房院吃饭的吴根才听见灶棚里吵嚷,手里捏着半个馍出来站在哨门底下,高声喝道:“吵啥吵。困难时期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劲吵架,是谁在那吵?有劲,后晌到地里使去。”
“队长,你赶紧过来吧,这里要打死人咧。”有人喊叫起来,吴根才一听这话,就赶紧跑过来拨开人群,看见是虎林兄弟和安屯在争,就沉下脸说:“值当吗?多吃一口就胖了,少吃一口就瘦了。有劲攒在肚子里,也顶两碗饭。散开,都散开吃饭,吃完饭还上工哩。”
“不行。”虎林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就要闹个结果出来,他看出来了,社员大都是站在他这一面,他是有理的,和去年偷玉茭穗子不一样。有理就要说到底。“根才,你是一个公道人,这个理就由你来说。”虎林把吴根才拽到自己的那盆饭跟前让他看,这盆饭就是吵架的起因。“根才,你也是在食堂灶上吃饭的人,我的这盆饭能不能和你的那盆饭比。”话说开了,脸撕破了,虎林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了。人善被人欺,不当一回恶人,这辈子也别想吃饱饭。他直接拿吴根才和自己比起来。吴根才的脸红了,他看到的虎林盆里的饭,明显比女儿们端回的饭稀的多。“队长,你再来看看拴娃瓦盆里的饭是个啥。”虎林疯了一样,拉拽着吴根才的胳膊,把他拉拽出人群,拉拽到皂角树底下的耀先月儿跟前。耀先领来的馍饭放在那里,还没有动一筷子,他们把馍饭放在那里不是为了让人参观展览,刚才看吵架是顾不上吃。虎林抢过耀先手上的竹筷子,在瓦盆里捞搅一下,稀稀的饭里捞挑不起几根面穗穗。“根才,你是队长,你说说这个理,人家成份不好,可人家也有一份口粮呀。吃不够十两,也得让人家吃够八两。你看看这够不够八两,成份不好,可也是人,一天三晌在地里比谁干的都不少。差不多就行了,差的太多就让人看不过眼,这差的就太多了。”虎林让耀先月儿当了一回典型,这可把耀先月儿吓坏了,这样的典型他们那里敢当呀。也跟过来的郭安屯恼着黑脸正眼睁睁地瞪着他们呢,他肯定会想着是他们和虎林串通起来和他作对的。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跟过来,一下把耀先月儿围裹在正中间。
被人群围裹住的月儿慌乱的不敢往起抬头,她心里后悔死了,刚才要是端着饭盆回了崖口,就不会招惹来这样的是非麻烦。耀先也和月儿一样慌乱的语无伦次地说:“不碍事,不碍事,多一点少一点稠一点稀一点不碍事。”
吴根才盯着月儿的脸看了一阵,心里真有些难受。这种事情他倒是想到过,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彩兰真是太过分了,月儿每天后晌用手顶在肚子上干不动活,那就是饿的呀,一天喝三顿这样的稀汤饭,谁能顶的下来。“就是,这饭舀的太稀了。”吴根才喃喃一声。“都是一样样的,只有你们几家是稠的。”人群里一个声音响响亮亮地喊出来。吴根才宽大的脸上就有了愧疚的歉意。他的上房院离灶棚近,开了大锅饭后他差不多每天都是让女儿们把饭领回去在院子里吃,对灶上的事不完全了解,当然也是听到过一些意见的,但没有在意没有往心里去。吴根才回过头又看了几家饭盆里的饭,果然都是稀汤寡水的里面没有几根面穗儿。
虎林觉得火候到了,就煽动着说:“队长,你要是个公道人,就把灶棚里做饭的女人换了。”“把掌勺的女人换了。”“把掌勺的女人换了。”虎林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里,引起一片荡漾的涟漪,引起一片骚动的呼应。面对不公,只要有人敢挑头,老百姓就敢往上跟。
一直站在灶棚底下,手里掌握着长把大铜勺不松手的彩兰,听到这一片呼呼啦啦的喊声,气的把长把大铜勺往敞口锅里一撂,扭身进了官窑,坐在里面“挨炮子的挨刺刀的”胡乱骂起来。
民众的呼声,谁都不可小视。倒不是说小小卧马沟的生产队长也和坐在殿堂之上的国家领导人一样,也懂得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吴根才没有钻研过那么深奥的哲学道理。从善如流是人的天性,这一点他还是有的。吴根才毕竟是一个正派人,他不能因为一个亲家母,就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对彩兰他也是有看法的。
第二天灶棚里掌勺的女人就真的换了,换成李丁民的女人水仙。不是水仙自己出面要争这个差事,是大家伙推选她出来掌勺的。水仙和她的男人一样,在卧马沟有口碑,是一个和善勤勉的人。在水仙眼里亲家母改改和地主儿子的女人月儿都是平等一样的人,不分高低贵贱远近亲疏。这样的人当然受大家拥护。
月儿这次还是没有进了灶房,水仙进去是想把月儿也叫进灶房的,月儿整齐干净是蒸馍做饭的好手。但是队长们没有搭话,和开始一样,还是郭安屯不同意,吴根才不好说话,因为是水仙提出来的,李丁民也不好说话,这事就又搁下了。
被大家从灶房里撵出来的彩兰站在坡道上狠着声骂了三天,这三天她都不上工了,只是不歇声地骂,见人骂人,见狗骂狗,见鸡骂鸡。人们以为这个女人也疯了,疯女人为啥都出在他们郭家?彩兰没有疯,这样的女人怎么能疯了呢,她只是撒撒野出出气而已。要疯她就不是郭安屯的女人了。
水仙在灶棚里掌上勺,再开饭的时候灶棚外的场子上就安静的多了,人们碗里的饭稠稀深浅都差不多,谁肚子里还能有气。老百姓不怕穷不怕苦不怕累,老百姓最怕的是不均。穷一起穷,苦一起苦,我饿着你饱着就不行,就没有道理,你饱是多吃了我的份儿才饱了的,我能服气?水仙一掌勺这些怨气就都没有了,场子上没有了吵闹只有一片呼呼噜噜的吃饭声。
大锅饭一开,学校里的皇甫老师也到大灶上来吃饭,原来他吃的是派饭,一个学生管一天,饭轮流转。派饭当然要比大锅饭好,无论谁家管老师的饭都像正月里待客一样尽量捡好的做。卧马沟的世代农民巴望着皇甫老师能把他们的子弟调教出来,不仅调教的能识书达理,最好还能调教的出去干了事。在外面给公家干事的人就是比种庄稼的人强。沟里的庄稼人,一年割一次麦分一次红,干事的人月月有个麦儿黄,一个月领下的工资比种庄稼的老百姓一年分的红还多。望子成龙是每一个父母的心愿。卧马沟人的这种心愿就体现在管皇甫老师的饭上,前两年谁家管饭都是三盘五盏地放在提盒里往皇甫老师的窑里送。在皇甫老师身上寄托着卧马沟人的多少梦想和希望。吃了卧马沟学生家长送来的盘盘盏盏的美味可口的好饭,皇甫老师感到一阵阵的惶恐,一个小学老师那里承载的起这么厚重的希望,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拿出自己全部的看家本领,都惟恐不够。困难时期来了,生产队开起了大锅灶,学生家里都开不起伙,自然也管不了老师的饭。皇甫老师就端上碗也到大灶上来吃大锅饭,这大锅饭倒让他吃的心安理得,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本事也就配吃这样的饭。
皇甫老师端着饭菜过来圪蹴在耀先一家跟前。灶棚里换了人,水仙掌勺后耀先一家再领回来的饭就不再是只漂着一层油花子的稀汤寡水,他们黑瓦盆里的饭也和大家一样稠稠糊糊的有不少面,能和大家一样受到公平的对待这让他们感到万分的欣喜。心里高兴不高兴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现在耀先月儿脸上就洋溢着一种自然真诚的笑。他们用这种自然真诚的笑脸迎住主动端碗过来的皇甫老师,他们这种特殊的身份使一般人都不愿意往他们跟前凑,皇甫老师能端着碗过来,真让他们感动。皇甫老师过来是想跟耀先说说新生的事情,这次全公社统考,新生又考了个全年级第一,这是一个好苗子,放在自己手上他怕屈了材。“耀先,你们家新生真是伶俐呀。”皇甫老师过来先夸新生一句。
耀先赶紧说:“这全是皇甫老师教的好,能遇上你这样的好老师,是新生一辈子的福气。”耀先和月儿知道新生又在全公社考了个第一,但他们没有沾沾自喜,他们把这份成绩,这份荣誉归在皇甫老师名下,他们向皇甫老师表达的是最真诚的谢意。“哪里呀,是新生自己有这份天赋,我还不知道自己的那点水。”难得呀,人贵有自知之明,皇甫老师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低声再对耀先说:“新生这孩子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我的这两把刷子真的不行,我有一个想法,为了不影响孩子将来的前途,你们还是想办法把孩子转到三合镇去吧,三合镇学校里有个好老师,是省上下放来的一个右派,断了一条腿,但教书没的说,现在连县城里的干部都把孩子往三合镇送。”
耀先月儿怎么能没想到儿子的将来呢,儿子的将来也就是他们的将来呀。耀先月儿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这些,十多年来他们过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他们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种不幸的生活,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将来能使这种苦难和屈辱的生活得到根本彻底的改变,希望儿子最终能使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希望儿子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希望儿子能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栋梁。在儿子身上他们寄托着太多太多的期望。但是他们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他们不可能把儿子送到三合镇那样的好学校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条件不允许,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方方面面的条件都不允许。他们是被管制的对象,连卧马沟都不许出去,怎么又能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对三合镇耀先是很熟悉的,小时候他就是在三合镇的三官庙里上的学。可是现在不能和过去比。耀先苦苦地笑笑,说:“缓上两年,现在是困难时期,等困难过去再说这事。”皇甫老师端起碗吸溜一口饭很认真地说:“这可是件正经事,孩子的前途是最要紧的,缓两年也行,三合镇有中学,中学一定要让新生去那里上。”
月儿看着皇甫老师感激地笑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诵一句:但愿新生能到三合镇去上中学,但愿新生将来能有大出息。
水仙掌上大灶上的勺把子时间不长,就替吴根才发愁起来,这怎么能长久呢?全村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张着一张嘴到点就来吃,到点就来吃,真的就是吃上共产主义的大锅饭了。可现在还没有到了共产主义,现在是困难时期,库房里的粮食不是丰满的装不下溢的往外流,库里就那么一点点粮食吃完了吃啥呀?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这是整个卧马沟全村人的大问题。水仙和卧马沟所有的女人一样,没有文化,对大道理知道的不多,但是对共产主义还是略略知道一些,这些年来只要公社县里下来干部,无论是多大的人物,都会对老百姓天花乱坠地讲说一通共产主义,就连山上的瞎眼老婆婆都知道共产主义好: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家家柜满囤溢,穿的吃的不发愁,人人布袋里都有花不完的钱票票。实际呢?实际上是个啥?干部们说了这么多年,却让老百姓过上了困难日子,连饭都吃不饱了。这往后干部们说的话还能再信吗?美好的共产主义还敢再想吗?
水仙真的替吴根才发愁,替吴根才发愁实际上也是替自己发愁,替全卧马沟人发愁。水仙每天都要进库里去领兑粮食,库里就那么一点粮食,领一点就少一点,眼见着就没了。库里的粮食没了,那敞开口的大锅饭还有么?锅里没饭了,全村人拿着碗过来吃啥呀?水仙不敢把这话说给吴根才,就先说给自己的男人李丁民。
一向稳稳重重的李丁民心里也咯咯漾漾地沉不住气了,可他又有啥办法,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现实,赶上困难时期了,上面统一安排让搞大锅灶,你不搞能行吗。“唉!”李丁民把他那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深长地哀叹一声,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时候一个人的作用就像是河滩里的一粒沙子,太小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谁说吴根才不发愁。吴根才愁的头顶上都有了白丝,原来他可是有一头乌顶顶黑的黑头发呀。保管员李中原五次三番地在他耳根子底下说:库里的粮食不多了,库里的粮食不多了。多不多还用你说,吴根才当了这么多年队长,心里还能没个底,就和自己家过日子一样,他知道队里的底子有多厚。穷家难当,他比谁都愁的厉害。卧马沟三十二户,原来就有三十二个当家操心的人。穷日子富日子自己当家自己过,各操各的心,自己的娃子自己哄,自己的老婆自己养。现在可好,原来的三十二户变成集体一户,原来三十二个当家操心人,现在都成了甩手大闲人。不分口粮不开伙,谁还能操上心。他吴根才就成了全卧马沟唯一的当家人,他一个人承担起原来三十二个人才能承担起的责任。山一样重的责任都快把他压爬下了,他那里能承担的起。去年的困难比今年大,把口粮分下去,大家各操各的心,都熬挺过来了。今年把口粮集中起来吃大锅饭,这日子就难熬。把口粮分下去,就是把大困难分成小困难。小困难就要比大困难好对付。去年分的口粮那么少,大家各想各的法,挖野菜,捋树皮,摘山果,打荆条籽都想着法儿过来了。可是今年开了大锅灶,谁还再想着去挖野菜捋树皮摘山果打荆条籽,到时候都端盆拿碗有理气长地到灶上来领饭,好像灶上的饭永远也吃不完,好像灶上的饭真就是官饭,不吃白不吃,吃官饭还用操心。错了,乡亲们,豁豁吃鼻涕各人吃各人。是大锅饭,但不是官饭,大锅饭里熬煮着的还是自己的那点口粮,吃完了就把嘴吊起来了。“这是那个缺德没尻眼的家伙想出来的大锅饭,这不是成心糟蹋老百姓吗。”愁的展不开眉的吴根才在心里狠狠地骂起来。
吃大锅饭真的不是个好办法,一吃大锅饭人们就连思想都懒惰了麻木了,就都啥法儿也不想了,就都懒懒地靠在这口大锅上张着嘴等着开饭。这是困难时期呀,都不想办法去克服困难,日子咋过?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都他妈的甩手不当家了,真的都不知道现在还是在困难时期里。吴根才还想把卧马沟这些甩开手不再操心的人再狠狠地骂上一通,还没有开口,保管李中原又来了。“队长,你得赶快想法呀,咱库里的那点粮食眼看着就要完了,大锅灶塌伙了这一村人可咋办呀?”“咋办?吃松喝凉水去,我还管得了那么多,都不操心,都当了甩手吃闲饭的人。大锅灶塌了都把嘴吊起来,我也不管毬这事咧。”吴根才还是发着火骂出来。
着急上火解决不了问题,政治队长郭安屯又想出办法来了,郭安屯真的成精了。
郭安屯是在公社开了两天会把办法带回来了。这办法不是他自己想出来,他没有这个能耐。这办法还和大锅灶一样,是外面传进来的宝贵经验。现在整个国家都在困难时期,吃大锅饭也不是卧马沟一个村子,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从白山黑水到天涯海角,全国都在吃这种共产主义的大锅饭。就是说那里都和卧马沟一样,都面临着相同相似的问题。许多人的处境都和吴根才差不多,吴根才老实厚道面对这样艰难的处境束手无策想不出应对的办法,他没有孙猴子的本领,拔一根腿上的毫毛就变化出无数的粮食。他不能,有人能。中国地大物博能人辈出,有人就想出了办法:熬淀粉。
政治队长郭安屯在外面参观学习了两天,就带回来熬淀粉的办法。
这里说的淀粉和通常意义上的淀粉不一样,通常人们说的淀粉是从粮食米麦或是红薯土豆里提取出来的很有营养的一种东西,科学一点的说法是:由许多葡萄糖分子缩合而成的多糖物。而政治队长郭安屯带回来的办法熬出来的淀粉却不是这样,它是从玉茭叶,玉茭包衣里熬澄出来的,这种东西不知道能不能也叫葡萄糖分子缩合而成的多糖物。反正那时候人们把这东西也叫成淀粉。是淀粉就能吃。
听说政治队长从公社带回来办法,能从玉茭叶玉茭包衣里弄出淀粉,能从玉茭叶玉茭包衣里弄出吃的。人们兴奋起来,这年头能吃的东西就比黄金贵。
人们睁圆瞪大眼睛像看老君炼丹一样,看着政治队长如何从玉茭叶玉茭包衣里弄出淀粉来。队长吴根才当然是大力支持,要人给人,要东西给东西,只要能弄出淀粉,只要能弄出来吃的。有了吃的大锅灶就塌不了,人们的嘴就吊不起来,吴根才时时刻刻想的是怎么能让卧马沟的乡亲们吃饱饭。
郭安屯先让一家搬出一口大瓮。这问题好解决,社员群众都有这个觉悟,困难时期,家家的大瓮都是空的,放在家里也是闲着,别说是一个,就是三个两个也愿意往下搬。搬下来让队里熬淀粉对自己有好处,真有的人家就搬滚下来大大小小的好几个瓮。大瓮从坡道上搬滚下来,在场子上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地摆了一大溜,有四五十口。然后郭安屯指挥着社员把全村的玉茭杆子集中到场上,把杆子上的叶子和包皮撕扯下来,在河水里洗干净,分别装进瓮里,再往瓮里倒满水,放一把烧碱,盖上瓮盖,浸泡三天。经过三天的浸泡,在烧碱的作用下,玉茭叶子玉茭包皮上就脱落下一层粘沫状的物质。脱落了粘沫的玉茭叶和玉茭包衣就成了一片网状的纤维,把纤维碎渣捞出去,把瓮里的水轻轻地倒掉,瓮底就澄出一层厚厚的黑糊糊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淀粉。这时候淀粉还不能食用,再在净水里过几遍,把里面的杂质和烧碱残留掏洗干净,晾晒干,就能蒸馍就能吃了。当然蒸馍的时候要往里掺搅一些面粉。
开始的时候先试了几瓮,试出来郭安屯把一盆青泥一样的淀粉端给水仙。水仙疑疑惑惑的舍不得往里掺面,怕把真正的好面粉糟蹋了。“这东西能吃吗?”水仙不放心地问一声。郭安屯就不高兴了,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公社学回来的经验,现在多少人都已经在吃这种淀粉馍了,到了你手上就有了问题了,就成毒药了。不等郭安屯把难听的话说出来,吴根才先对水仙说:“试火一锅,费不了多少面,要是能吃,就能解决问题。”水仙就往淀粉里掺搅了一些面,和揉起来。
等这几箅子淀粉馍搭到锅里去的时候,全村人都没有去上工,都定定地等在场上,等着看淀粉馍出锅。灶棚底下的这口蒸馍锅真的就成了老君神仙的炼丹炉,人们盼望着炼出来的是能解饥顶饱救灾救难的真丹,是雪白悠虚的大馍馍。
一柱香燃尽了。山村里没有表,掌握时间看的是日头影,因为这锅里的淀粉馍牵动着全村人的心,水仙在蒸馍锅里上来气时点起一柱香。一柱香正好就是一锅馍的时间,平常人们蒸馍不点香,只有过年蒸馄饨馍才点香。
一柱香燃尽了,该掀锅揭馍了。场上的人呼啦一下全都围涌过来,像是要见证重大历史时刻一样,围涌上来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宁静而焦虑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烧火的水仙的内心和大家一样焦虑,外表却显得从容镇定,她把锅灶里的硬柴火撤出来,解下系在腰里的粗布围裙把腿上的灰土抽打几下,抬手捋一下并不散乱的头发,这才把手伸放到桐木锅盖上。水仙没有一下就把蒸馍锅掀揭开,中条山上的女人都知道蒸馍锅不能一下掀揭开,一下掀揭开里面的馍馍容易让鬼捏。鬼一捏,头餐面的白馍都会变成乌黑铁硬的死疙瘩。水仙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手放在桐木锅盖上“啪、啪、啪”提三下,放出三股白茫茫的蒸气,稍停片刻,才哗地一声掀揭开锅盖。
一股热气冲天而起。“哎呀!锅里的馍全让鬼捏了。”挤在最前面的虎林第一个尖声叫喊起来。人们的心一下子全都提悬起来。“就是让鬼捏咧,个个青的都和驴毬似的。”有人也跟着叫起来。蒸馍锅里的热气腾起之后,人们看到的真是一锅青幽幽的死疙瘩,一点色气都没有,更没有虚发起来。往常谁家的馍要是让鬼捏了,就是这个样儿。站在锅台跟前的水仙心疼的眼里都有了泪。郭安屯把挡在前面的人刨开,抬手就从热锅里抓捏出一个热腾腾却又是青幽幽的淀粉馍,瞪着眼凶凶地说:“谁说是鬼捏咧?放他妈的狗臭屁,知道不知道,淀粉馍蒸出来就是这个黑黑青青的样子。”在场的人谁也没见识过淀粉馍蒸出来是个什么样子,只有郭安屯出去参观学习见过,并且还亲口吃过。他把拿在手里的淀粉馍掰一块,放进嘴里就嚼吃起来,咀嚼几下,就眨着眼说:“嗯,就是这个味道,和在公社开会吃过的一个味儿。根才你尝尝,不难吃喀。”“来来来,尝一个。”“尝一个。”“让我也尝一个。”“让我也尝一个。”人们蜂涌着上去都要尝,因为这不算定量,就借着品尝都使劲往嘴里吃。这时候能吃饱一顿算一顿,先不管它是啥味道,饥饿的人谁能尝出味道来。
一锅淀粉馍,一阵阵工夫就让人们品尝完了,才有人说出一句:“还能吃。”饥不择食,饥饿的时候啥都能吃。明太祖朱元璋饥饿的时候喝一碗喂猪的刷锅泔水,还高兴的说是喝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所谓的淀粉馍那里是人吃的东西呀,可饥饿的人们顾不得那么多了,吃到肚子里总能顶一顿饱。
能吃就能干。郭安屯挑出十几个女人挽起袖子在场上大干起来。这次他把月儿也挑选上来了,对月儿他一直就没有死歇过心。他也来来回回想过了,吴根才能把她搞到手,而他却搞不到,可能就是因为法儿不对。他决定变变手法,收起棍子,拿胡萝卜喂喂她。不吃硬的还能也不吃软的。他估计吴根才就是拿一套软办法把她弄到水磨房里去的。郭安屯把月儿也留在场上,还尽给月儿派些干净轻巧的好活让她干,脏活重活不让她干。
一反常态的郭安屯更让月儿感到害怕,她不想在场上围着几十只水瓮干轻巧活,她想到地里去,那怕地里的庄稼活再苦再累她都愿意。月儿是想躲开郭安屯。但是她没有挑选的权力,政治队长让她干啥她就得干啥。躲是躲不过了,她只有防。场子上的女人中也有改改,月儿就一刻不停地跟在改改身后转,改改干啥她就干啥,改改到那她就到那。改改是队长的女人,又是郭安屯的亲家,在改改跟前他郭安屯就不敢随意放肆。
郭安屯安排其她女人也包括改改到河里去洗玉茭包皮,偏偏就留下月儿一个人在场上晾晒上一天澄淀出来的淀粉。晾晒淀粉是最最轻省的活儿,干净省事不费一点点力气。月儿已经连着干好几天这样不出力气的活儿了,开始还是和改改两个人一起干,现在改改也让派到河里洗玉茭包皮去了,场上再没有了别人,只剩下月儿一个。场子那边灶棚底下做饭的水仙她们刚开过饭,离下一顿还有一阵时间,她们就锁了官窑回家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往常到河里洗玉茭包皮玉茭叶子,郭安屯也就去了,但是今天他没有跟着一群女人到河滩里去,而是也留在场上,来帮着月儿晾晒淀粉。这不是好兆头,月儿看看四下再没有人,心就怦怦直跳,吓的脸也不敢往起抬。
郭安屯美滋滋地想着给月儿连派了这么多天轻轻巧巧不出力的好活儿,比改改还要自在,她心里也就该明白了吧,只要跟他郭安屯好了,吃不了亏。郭安屯见月儿低垂着头,脸上淡淡地起了一抹羞红,像轻施了一层胭脂一样越好看了。他就慢慢地往过靠,月儿站在支架起的席苇边,伸手摊搅着席片上的淀粉,没有躲闪的意思。郭安屯心头一喜,要在往常她早远远地躲跑了,今天她不躲看来也是有了意思了。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能不知道别人的好意,这么多天的好活儿凭啥让她干?明白就好。
郭安屯快挪靠到月儿跟前,就把贪婪的充满色相的目光从月儿脸上移到月儿手上。这双手也和她的脸一样俏皮好看,好女人身上的啥都长的好,连手都和别人不一样,常年做庄稼活的女人的手都长的粗糙肥厚涩里糙巴,可月儿同样也是风里雨里干了十多年庄稼活,可她的手却是这样的灵巧秀溜柔软白嫩,纤纤十指像十根才出芽的春笋,水水的亮亮的,盈盈一握的手腕像白玉一样柔腻光洁。面对这样美妙如仙的女人,面对这样美妙灵秀的双手,郭安屯再也忍禁不住,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修炼的大胆狂徒,他从来就没有容忍过自己的野性。他知道此时此刻周遭四匝空空寂寂的再没有旁人。他就嘴里喷吐着一股股粗气,上前一把猛然抓住月儿一双秀溜的小手。月儿甚至没有挣脱着要把手抽回来,而是把窘红的脸抬起来和他对视。没有激烈的反抗,郭安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原来的月儿可不是这样,她蹬踢喊叫像刺猬一样,让他根本下不了手。现在终于是水到渠成了,他把月儿柔嫩秀溜软绵绵的小手抓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再看着眼前这一张羞红娇艳的脸蛋,他自己脸上也兴奋起一片闪闪的红光。他黑黝黝的脸上涂抹上这闪闪的红光,就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更显得丑陋,更显得恐怖,更显得恶心。
“月儿。”郭安屯把一口混浊的粗气喷吐到月儿脸上,说起话来。“月儿,我是政治队长,专门就是管你这号人的,你跟我好了肯定不吃亏,像这些天一样,尽干轻轻省省的好活儿,你和我好了,以后就再不……”郭安屯拉拽住月儿的手不放,又用一大堆好听的话来引诱月儿,来协迫月儿。“……你跟吴根才好了一回有啥用,不是该咋还咋吗,一点整都没少受。跟上我就不一样了……”郭安屯说着说着就慢慢地把月儿往怀里拽,他相信这一回成功了,这个美好的让他想了十几年的女人就要和他有事情了。那种事情有了一回就会再有一回,再有一回,有上几回就会有无数回。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谁不想和好女人在一起睡觉。郭安屯沿着他自己的思路往深里想去,想的他一口一口直往外流涎水。
月儿从开始的惊恐里慢慢地冷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要问月儿最恨谁?月儿最恨的就是现在抓住她手的这条恶棍。当然她最怕的也是这条恶棍。恨和怕是交织在一起的,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这些年来遭受的所有苦难和屈辱都与这条恶棍有关。这就让月儿产生了无比的恨。月儿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郭安屯猪肝一样涨红丑陋的黑脸,想着这些年自己一家所受到的屈辱、苦难和伤害,心里就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原来有的那些恐惧和害怕就被刻骨的仇恨赶的没有了踪影,十多年已经这样过来了,即是再大的苦难和屈辱也就是个这,他总不能把人逼死。就是逼死了也不向他屈服。月儿因恨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后果,忘记了一切。
在郭安屯心花怒放想入非非地把月儿往怀里拉拽的时候,“呸!”月儿朝他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同时奋力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魔掌中抽拽出来,一扭身走了。
正在美梦里徜徉着的郭安屯没想到月儿还会像那年腊月二十九一样对他这样的狠,他原以为让她干了这么多天好活,又给她说了这大堆好话,她就会像羊羔子一样乖乖顺顺地往他怀里钻,谁知却让唾了一脸唾沫。郭安屯抹一下脸上被月儿冷不防唾上的唾沫,愣怔了片刻,才回过劲恶恶地骂出声来:“给脸不要脸的婊子,不识抬举的狗地主,走着瞧,有你的好日子过。我他妈的就不信连一个地主婆都整治不了,连一个卖白货都整治不了。”郭安屯恨得把牙都要咬烂了,把最肮脏的话都骂出来了。可是月儿早就走过皂角树拐到河滩里去了,她连听都没有听见。
月儿唾了郭安屯一脸从场子上下来,就再没有回到场子上去晾晒淀粉。她下到河滩就和大帮社员干起地里的庄稼活,她要躲的那条恶棍远远的。
后晌黑下工回到崖口月儿就把这事给耀先说了。
耀先一听说月儿吐了郭安屯一脸,就高兴的大大地叫一声:“好!”叫过好之后,他却感到后怕起来。月儿这样不顾后果的举动,虽解了一时的恨,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但这是会遭到报复的。耀先感到担心,却没有埋怨月儿。月儿这样做的对,报复就让他报复吧,不见得社会就总是这样,就总是由这样的坏人说了算。耀先心里有了准备。这一夜崖口上响起的唢呐就与往日有些不同,今天,它虽然还有悲伤也有了不屈的抗争。
进入困难时期,耀先就不是天天都在崖口上吹唢呐,更少吹这种激昂悲壮的曲子,大家吃不饱饭,心情都不好,你再在崖口上嘟嘟哒哒地吹这东西遭人烦,他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吹。但是今天他不能不吹,为月儿的忠贞和勇敢他要吹,为迎接更大的苦难和屈辱他要吹。
激昂悲壮的唢呐在寂静多时的崖口上突然响起,让下面的郭安屯听着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他不住地拿手在脸上抹,好像被月儿唾到脸上去的那口唾沫就再也擦抹不掉。
月儿不在场上干了,但所谓的淀粉还是一批批不断在澄淀出来,晾晒干,送到灶棚里来。青泥一样的死疙瘩淀粉馍就被一锅一锅地蒸出来,这那里是人吃的东西呀,尝上一两口还行,成天成天地吃这种东西就让人受不了。淀粉馍已经被叫成了一种时尚,那个时候谁要是没有吃过淀粉馍,谁可能就不是中国人。这种黑青黑青的死疙瘩淀粉馍,咬在嘴里涩涩的就和咬了观音土一样,碜牙咯嘴。吃到肚子里又把人涨的难受,连屙出来的屎都是黑硬黑硬的,就是这还不一定天天能吃得上。
不够吃,后来外面又传来一条经验:玉茭芯子也能吃。卧马沟人又一次瞪大了眼,原来的玉茭芯子都是当柴烧的,这东西也能吃?能吃,把玉茭芯子晒干搁在碾子上碾碎,用粗箩子一过,掺上点面蒸出来的馍就叫玉茭芯子馍。这种馍和淀粉馍不一样,黑青疙瘩的淀粉馍咬在嘴里死硬死硬的,而玉茭芯子馍一进嘴就像一把沙子似的散开,碜的人牙根都痛。吃了这两种馍,好事多嘴的吴虎林就又要说话了:“淀粉馍硬,芯子馍碜,吃了淀粉馍屙不下,吃了芯子馍……”“宁宁的,就你会编派。你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还长嘴了。”虎林的新编顺口溜,说了个半截,就让吴根才给打断。吴根才的话虎林听,吴根才是为了他好。要是郭安屯出来阻喝,他们两个就又要像斗架的公鸡一样抻着脖子吵一气。
不知道虎林后面的话会怎样说,反正这场持久的灾荒不能让人说,不能让人想。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多少年后提说起这事都还是两眼湿汪汪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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