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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骇人听闻的灾荒终于熬过去了。人们喘息着像是从黑暗的牢狱里逃出来一般,终于有了一丝休养生息的机会。
经历过这场持久的灾荒,新生又长了两岁,成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更加懂事,个头儿也往起窜长了一截。已经能帮着家里干许多事情了。早上起来,能到河里担水,后响放学能到坡上背柴。担水背柴琐琐碎碎的却又是山里老百姓过日子少不了的程序。新生不仅担水背柴,每天早早起来还要抢过扫帚去扫街道。
新生担水背柴,让耀先月儿感到一阵阵的欣慰,但是新生一拿起扫帚把,耀先月儿心里就沉重起一片灰败。担水背柴是为了居家过日子,扫街扫巷却是郭安屯强加给他们的侮辱,十多年来耀先月儿一直忍受着这种侮辱。肩上的水担,手里的柴刀,可以心安理得地传递给儿子,可是这侮辱人的扫帚把儿说啥也不能往儿子手上交。把扫帚把儿交给儿子,就是把侮辱和痛苦交给了儿子。可怜的新生跟上他们没有享受过一天福,却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说啥也不能让新生在十二岁就遭受到这样的侮辱。说啥也不能让新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扫街扫巷,不能,决不能。但是耀先月儿却从新生手上夺不下扫帚把儿。新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了十二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早就刻上一道深深的烙印,在学校里同学见了他谁不叫一声地主的儿子呀,就和村里的大人叫他的父亲一样。父子两代人在不同的人群里却有一个相同的名字——地主的儿子。新生从懂事的第一天起就和父母一起背负起这甩不掉的侮辱。现在他还在呼吗?只要能帮上手,无论什么活他都愿意干。新生实在是太爱自己的父亲母亲了,父亲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勤劳最俭朴的人,可是他们却生活在最苦难最受屈辱的生活当中。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为父亲母亲换来幸福,如果有人告诉他:新生献出你的生命吧,献出你的生命,你的父母就得到了幸福。那么他就会像课本上的英雄一样,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生命去为父母换取幸福。把父亲母亲从苦难和屈辱中解救出来,让父亲母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是新生最大的心愿。现在没有人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办,他就只有拿起扫帚,让父亲母亲少受些劳累,少受些屈辱。让自己把这些承担起来。
多懂事的孩子,耀先月儿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将来这个儿子肯定会有出息。就是为了将来的出息,更不能让他去摸那个扫帚把儿。“儿子,你把水担回来就让爸爸省心了,坡道不用你扫。”耀先抓住扫帚把儿不放,用话哄劝着新生。
新生性格内向,嘴上的话不多,却有坚定的意志,他拽着扫帚把执意要去扫坡道。月儿也过来劝,这几年耀先都不让月儿跟着去扫坡道,月儿知道耀先的用意。现在儿子要去扫坡道,她和耀先的想法就完全一样。月儿过来从另一个方面劝:“新儿,担水回来你到学校念书去吧。把书念好,将来才能有出息,有了出息就是给爸妈长志气。你有了出息爸妈才能跟上你去享福。”
新生听了妈妈一句劝,眼里就流涌出一串湿汪汪的泪,他咬着嘴唇发着狠对爸妈说:“我一定要把书念好,将来以后让他们谁也再不敢欺负咱们,咱们再也不用天天去给人家扫坡道。”
月儿听了儿子咬牙说出来的这一席话,眼窝也流出泪。她被儿子的志气感动了,她相信儿子会有出息,她相信他们会有抬起头来的那一天。儿子的话同样也让耀先感到震惊,这么小的人却能说出这么硬的话,可见这个儿子的志气有多大。“小河哥,我们的儿子有指望呀。”耀先在这时候忘不了在大沟河水库替他走了的小河哥,小河哥不仅救了他一条命,还给了他这么一个好儿子。他和月儿的将来全指望他了。
四年级开始有了作文课,皇甫老师在黑板的一角给四年级写出一篇作文题《父亲母亲》,然后转过脸又去给别的年级讲课。卧马沟学校从开办到现在一直就是一个老师,一孔窑一群孩子五个年级的混合复式班。山里就这么个条件,能办起学校就算不错。只是辛苦了皇甫老师,一个人站在三尺宽的讲台上,像拨浪鼓似的一会给这个年级演算术,一会给那个年级讲语文。代复式班是一门功夫,一下代五个年级就更不简单,要做到忙而不乱很难。皇甫老师常自谦地说自己的两把刷子不行。不行,还一下代五个年级,就是把清华北大的高级教授请来代这个五个年级的混合复式班,恐怕都没有皇甫老师表现的从容自定,也不一定就比皇甫老师教的好。就是说卧马沟里的皇甫老师的这两下子不见的就比清华北大里的教授们差,你看他站在讲台上显得多从容多有气度,拿起这个课本,放下那个教材,有条有理不慌不乱。
新生现在是四年级的学生,坐在后排,低年级的小学生才在前排坐。坐在后排的新生还是和杏花同桌,从一年级开始,他们一直同桌到现在。没有分开过,别的同学调换来调换去,唯独他俩没有调开过。四年级总共才有六个同学,就杏花一个女生。山里的小学生还挺封建,男生都不愿和女生同桌,新生是地主的儿子,同学们也不愿和他同桌,他就只好和杏花同桌,而且一坐就是四年。两个人坐在一起还很是投缘。杏花是队长的女儿,在学校有理,常护着新生。新生学习好,又在学习上常帮着杏花,算术语文不管是啥作业杏花总是抄新生的,她不爱动那个脑筋。杏花长的挺喜人好看:双格眼翘鼻子小嘴,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白嫩,但她的性格却像她妈心窍不是很灵,很单纯,学习不是很好。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做作业考试经常抄新生的。新生也乐意让她抄,有时候新生还干脆替她把作业做了。学校里那么多同学,只有杏花不欺负他,不叫他地主的儿子。新生愿意和杏花在一起,愿意帮助她,再说杏花长的挺好看,心眼也好。
皇甫老师出了这么一道作文题,就又把杏花给难住了。她咬着铅笔尻子,瞪着眼,不知道该怎样写这篇作文。父亲母亲养育了她,天天和她在一起,她却不知道怎样去写他们。杏花把脸转向同桌的新生,她想还是等着抄他的吧。新生扬起脸看着黑板上的作文题愣愣地出神。“新生,你也不会做这道作文?”杏花把声音压的低低的问一声。新生没有转脸,依旧端直地看着黑板上的四个字。新生怎么能不会做这样的作文呢,他是被“父亲母亲”这四个伟大而神圣的字感动了。在他的心灵里早就澎湃起一股强烈的爱的狂潮,这爱的狂潮都要把他淹没了。他感谢皇甫老师出了一道这样好的作文题,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父亲母亲更值得让他颂扬的人吗?没有,谁都没有父亲母亲更让自己感动,更让自己崇拜了。在新生心中父亲母亲是最善良最勤劳最俭朴的人,更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如果自己是一个画家,就要为父亲母亲作最新最美的图画;如果自己是一个歌唱家,就要为父亲母亲唱最动听的赞歌;如果自己是一个作家,就要用最优美的文字为父亲母亲作传记;如果,如果……小小年纪的新生此时此刻心里有许多许多如果。他被这些如果感动的热泪盈眶,但他没有让盈眶的热泪流溢出来,他用湿润的睫毛把滚动的泪珠儿挡在眼眶里没有让它们流涌出来,对父亲母亲新生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心里话。他从书包里摸出一截短铅笔紧紧地捏在手里,开始在作文本上写起来。小小的铅毛头上倾注了新生的全部情感,铅笔太短太小了,捏在手里连铅笔尻子都露不出来,但新生就是要用这短小的铅笔抒发出心里巨大的感情……
杏花一时动不了笔,就把脸偏转向同桌的新生,见他手里捏着的铅笔那么短那么小,都快拿捏不住了,就从自己的铅笔盒里取出一根削好的尻子上还带着软橡皮的长铅笔给新生递过去。新生没有要杏花的长铅笔,但他扬起脸很感激地朝杏花笑了一下,这笑表达的就是谢意,他常这样向她表达谢意。新生书包里有长铅笔,但他舍不得用,手里的短铅笔只要还能捏住,只要还能写出字,他就要坚持着用。每一根铅笔都是父亲母亲用血汗钱为他卖来的,父亲母亲挣来的工分不容易。
新生捏着短小的铅笔头子,在作文本的格子纸上一笔一划把自己对父亲母亲的真挚的爱写出来,新生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是世界上最勤劳最善良也是最俭朴的人。
我的父亲每天早早起来,在别人都还在甜美的睡梦里的时候,他就把全村的坡道和街巷扫干净了。一年四季,不管那一天卧马沟的人们早晨起来看到的都是一个崭新干净的世界。在这干净的早晨开始一天的生活,心情该有多么舒畅呀;我的父亲吃苦耐劳不怕脏不怕累,别的社员上工的时候只背一件劳动工具,而我的父亲肩上还要多担一担茅粪。父亲常对我说:‘没有大粪臭,就没有五谷香’大粪浇灌到庄稼地里,就能获得丰收。丰收是每一个农民最大的心愿;我的父亲还有一套好木匠手艺,我和同学们坐的这些课桌就是父亲亲手为我们做出来的,父亲在我们家崖口上的偏窑里整整干了一个冬天,才给我们做出这批崭新的课桌。父亲多好呀,对我们下一代这么的关心。父亲还会吹唢呐,吹的可好听了,尤其是在夏天的晚上,父亲在崖口上吹响唢呐能让所有的人都忘掉劳动的辛劳。父亲的那把唢呐是马桥村的爷爷传下来的,可有些年头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勤劳善良,同时还非常漂亮美丽。母亲每天从地里劳动回来,还要纺线织布,好像母亲就不知道疲倦,每天都干得很晚很晚。有时候鸡都叫了母亲还坐在织布机上叭叭地抛甩着梭子。我和父亲身上穿的衣裳全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母亲的手可巧了,母亲做出来的活村里人谁都比不上。母亲还非常关心我的学习,母亲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好好学习,要把书念成,长大了要有出息。’我知道母亲说的出息就是要学好本领,将来为人民服务。我一定要听母亲的话把书念好念成,将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我爱我的父亲母亲。
皇甫老师大大地惊讶起来,他想不到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能写出这么好的作文,有条理有层次通顺流畅,字里行间更是洋溢着情感,充满了对父亲母亲的爱。别的同学的作文简直不能和它相比,皇甫老师像得了宝贝似的把新生的这篇作文捧在手上看了又看,真的有些爱不释手。教学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被自己的学生感动。他拿起批改作业的红笔从第一句话下开始画圈,一直画到最后一句,通篇作文都让他画上了红圈。
在新生稚嫩的黑体铅笔字下画满了红圈,就像小哪吒踩上风火轮飞扬起来了一样。这还不够,皇甫老师没有放下红笔。他把红圈画到底,又在下面的空页上连着写下三个大大的:优!优!优!每个优字后都加上重重的惊叹号。皇甫老师拿着这篇作文站在讲台上,给全部一至五年级的学生念了三遍,让他们全来听,全来体会。
后来皇甫老师让新生把这篇作文工工整整地誊写在稿纸上,送到公社联校。联校校长看后也是大加赞赏,就直接把它寄给北京的小学生杂志社。再后来,这篇作文就被小学生杂志刊用,并且还获了奖。那张获奖证书至今还保存在月儿手里。
月儿又是怎么知道儿子写了一篇好作文的呢。新生性格内向,在学校受了表扬或是考下好成绩,回来轻易不说。皇甫老师也没有到崖口上来串门报喜。
耀先月儿和卧马沟这一茬人不一样,卧马沟的农民绝大多数没有上过学,绝大多数都是不识字的睁眼瞎。耀先月儿小时候上过学,耀先还是在三合镇上的。两个人对儿子的学习都很关心,隔上几天他们就要把儿子的课本作业拿出来查看查看,小学生的课本他们能看懂。
今天月儿把棉花车端到炕上,在开始纺棉花之前先拿起新生的作业本翻看起来,她先拿起的是算术作业。上面的横式竖式算题打的都是红对勾,没有一个错码叉。月儿满意地笑笑,把算术作业本递给也在炕上的耀先,再从书包里取出作文本。耀先接过算术作业本往灯盏跟前凑凑,也一页一页地掀翻着仔细看起来。做完作业的新生已经滚在被子里睡着了。月儿把作文本掀开看见的是红红的一片,马上吃一惊,再细一看是老师画的一片红圈。月儿上过学,小时候在作文里写下好词好句,老师就用红笔在下面画圈,画了红圈的作文必定都是好作文。月儿纳闷儿子这是一篇什么样的作文,老师竟然通篇都用红笔画了圈,并且还在后面连着写三个大大的带着惊叹号的:优。月儿就掀到前面细细地品读起这篇作文:父亲母亲。月儿轻轻地念一下标题,嘴角上就露出浅浅的笑,她带着这浅浅的却又是幸福的笑往下看“我的父亲母亲是世界上最勤劳善良的人……”月儿看着看着眼里就闪出泪花,虽然她嘴角上那一抹浅浅的幸福的笑还在,但眼眶里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涌出来,她把最后一句“我爱我的父亲母亲”念出来后竟泣不成声。
耀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新生在作文里写下什么让月儿伤心的话语,就把作文本要过来自己看。一看却是一篇这样的作文,看了几行字,他就对已经是泣不成声的月儿说:“这是一篇好作文呀。你哭啥呀。”月儿爬在炕围眼墙上更是呜呜地哭出声。耀先把《父亲母亲》这篇作文看完,眼睛也就湿了。这是喜悦和欣慰的泪水,透过这片湿汪汪的泪水让他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看到了未来的美好。耀先把手伸过去在新生软茸茸的头发上摸摸,对着熟睡的儿子喃喃地说:“儿子,将来就指望你了。”月儿也抹一把脸上因为看到了希望而激动出来的热泪,倚偎在耀先怀里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蛋,无比欣慰地说:“老天还是长眼的,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送给了我们。”是啊,这一对不幸的人,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熟睡中的新生在父亲母亲的注视下,脸上挂着甜美的笑靥。新生和父亲母亲一样,只有在睡梦里脸上才会流溢出这样甜美的笑靥。睁开眼的现实对他同样是充满了屈辱充满了苦难充满了歧视,在这种现实生活中他笑不出来。
儿子大了。中条山上历来就有定娃娃亲的习惯,家里条件好的不等孩子到了十岁,就把亲事定下来了。吴根才的小女儿不到一岁,就让上马坡的牛三娃往脖子上套戴了银项锁。耀先和月儿的婚姻也是很小的时候由两家大人包办定下的,那时候两家条件好。可是现在他们的条件就坏的不能再坏了。一顶地主的帽子扣在头上,把所有的好事全都赶跑了,把所有的坏事全都招来了。现在卧马沟十岁大点的男娃女娃基本上都把亲事定下来了,就连郭安屯那样的人家,四个儿子都定了三个,他的小儿子实在是太小,不然也有可能定下媳妇。可是新生都十二三了,还没有一个上门提亲的人。月儿心里着急起来,要是再拖上一年半头就更没有合适的口子咧。茬口一闪过去,后果可就害怕了,山上那么多老光棍,差不多都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闪过了茬口,后来就再说不下媳妇。月儿着急了,可是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地主的儿子,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给地主的儿子当媳妇呀。现在是啥时候呀,你觉得合适,人家谁都觉得不合适。
月儿在无奈中把条件一降再降,开始的时候,她想给儿子订一家贫农的女儿,找上一门这样的亲戚将来说话腰杆子就硬气一些。可贫农谁看的上他们呀,那时候提起地主谁不是咬牙切齿地恨,谁要是把女儿许给他们这样的地主人家,那谁的眼窝就算是真的瞎了。
订不下贫下中农的女儿,订同类地主富农的女儿也行,月儿往后退一步。可是地主富农的女儿她也说订不下,那些地主富农的家长大人和她一样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和管制,他们也千方百计想着如何改变自己的处境哩,他们受过的大苦大罪,就不能再让儿女们受。他们都想着要把女儿许给贫下中农的子弟,不要彩礼,不图人样,不嫌家穷,只要是贫下中农就行,哪怕贫下中农的儿子是瘸子跛子都不嫌。像新生这样地主的儿子说亲订媳妇就难了。按说十二三岁还不到想这种事的时候,可生活在这么一个现实中,中条山上千百年来就传沿下来这么一个风俗,都是这么大就把亲事定了的。孩子小还不甚知道订亲说媳妇是要干啥,但大人不能不急,月儿心急,耀先也心急,再穷再苦也不能把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耽搁了,这是头等大事。耀先月儿开始四下托人,托请人们给他们的新生说媳妇。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托请了不少人,却没有提回来一个口子。真让人急。
新生十二三岁,虽不太懂订亲说媳妇的全部意义,但还是能分辩出什么样的媳妇好,什么样的媳妇不好。新生心里也还是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一个模模糊糊的标准。他心里的好媳妇就是同桌的杏花,因为杏花不仅脸儿好看,心眼儿也好。当然,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父亲母亲不知道,杏花更不知道。
还是虎林和耀先走动的近,他上来劝月儿说:“咱这个条件,没有挑捡的余地,只能让人家挑捡咱。”月儿早就没有条件了,现在那里还顾的上挑捡,好赖给儿子占说上一个媳妇就行。月儿赶紧接上话,咛求着说:“虎林哥,咱那里还说啥条件,只要能说下媳妇就行。虎林哥,你和引菊嫂帮帮我们吧,打听着给咱新生说上一个媳妇,到时候我用最好的媒人席待你。”虎林呵呵地笑了,说:“就冲你这最好的媒人席,这事我操心了。”
果然,过了不长时间,虎林上来回话了:女方是歇马庄杨家。歇马庄杨家在土改前就破败了,但破败了的杨家并没有逃躲过土改,在土改中被定了个破落地主。破落地主和地主也是一样的待遇。
一听说是歇马庄杨家,耀先月儿的心都咯噔一下。都在一条马沟里住着,耀先月儿对歇马庄杨家也是了解的。杨家在土改前的破败不是正常的遭受了灾病而导致破败的。他们杨家是因为养了几个不肖子孙,沾染上嫖赌不说,后来还抽起大烟,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家业踢蹋了。就是到了新社会,他们身上的恶习还有,能给儿子说一个有这样劣根性人家的女儿吗?俗话说:一辈好女人,三辈好子孙。说不下一个好媳妇,子子孙孙就难能有出息。
虎林一眼就看出耀先月儿心里的疙瘩在那蔓着,像前一次说月儿那样,他又说:“不要弹嫌了,咱就这个条件,有一个茬口不容易,只要人家愿意,咱就摸上天牌了。我知道你们弹嫌的是啥,嫌杨家的人气不好。咱买的是园里的果,不是要端他的园子。”虎林的话句句都是大实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再也不是过去了,先给儿子占说下一个媳妇是要紧的。“虎林哥,那杨家的女娃子咋样?人样儿好看不好看?”耀先先转过弯子,他给虎林剜一袋旱烟递过去,这样问。
虎林先没有答话,接了耀先的旱烟,看着月儿的脸,他本来想比着月儿说一句俏皮话,说将来的媳妇肯定没有婆婆好看,但他没有敢把话说出来,因为月儿的脸色凝凝重重的情绪不高,这话就不能说。话不能说,但这却是实情,像月儿这样标致好看的女人四十里马沟再挑不出来第二个。虎林把俏皮话压在舌头底下,把脸转向耀先,说:“女娃子长个啥样,我也没见过。是这,改日定个时间,让两个娃子遇遇面,觉得合适就定下来。”
月儿深长地叹一口气,说实话月儿真想给儿子订一个贫农出身的漂亮好看的媳妇子,可是她的愿望和梦一样实现不了。罢了,就先让孩子遇面吧。想得再好实现不了也是白搭。
后来凑学校停课的一个星期天,由虎林的女人引菊领着新生去歇马庄遇面相亲。照理说耀先或是月儿应该跟上一个去,一辈子的大事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怎么能作了主,父母大人不去看看怎么能放心。但耀先月儿被管制着不许离开卧马沟,他们又不愿意去找政治队长下气说话,就只好让引菊领着新生去。
到了这一天,月儿把最新最好的衣裳从箱子里取出来让新生穿上,把叮咛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耀先取出十块钱,递到引菊手上歉和地说:“引菊嫂,这十块钱你拿上,给对方跑腿的媒人买个点心啥的,算是咱的一点心意。”引菊毫不推辞地把钱接在手里,引菊也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她眯着眼就说:“也是,对方还有一个跑腿说话的媒人,要是只我们虎林一个人咱就用不着这样破费。”引菊话里的意思是说这十块钱是要给对方的另一个媒人的,她和虎林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话是说了,可钱还是装进她袄襟里的布袋里。十块钱在当时算是大钱,卧马沟的农民在地里辛苦干上一天挣一个工,一个工才值一毛多钱,这十块钱顶在庄稼地里干多少天呀。引菊把十块咯叭叭响的新钱票装进袄襟深处的布袋里,脸上真就有了媒婆子那样的媚笑,她耐心烦地等着月儿把新生打扮整齐,才喜喜欢欢地领上新生走了。
走了八里蜿蜿蜒蜒的山路,引菊领着穿戴的像过年一样的新生走进了歇马庄。遇面相亲的地点不在杨家,头一次遇面一般都在媒人家,这样行了不行了,话都好说。媒人家离杨家不远,小山村就那三几十户人家能有多远。他们一进门,媒人就到杨家传话去了。
十二三岁的新生说不懂事,心里还多少懂一点,说懂事又懵懵怔怔的不完全懂。同学伙伴几年前就穿着新衣裳这村那村的出去遇面相亲,对这一天新生也想过,盼过,觉得新奇好玩。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却又心慌紧张的有些害怕,但好奇心还有,一路上他既心慌紧张又好奇惊喜。走着就想自己也和班里别的同学一样说下媳妇了,自己的媳妇是个啥样子呢?他眼前就一再地闪出杏花那张珍珠一样光洁白嫩漂亮好看的脸蛋。自从班里有同学穿着新衣裳去遇面相亲,新生心里就想着自己将来说下的媳妇就是和杏花长的一样好看的女孩。杏花白白净净的脸长的好,心肠也好,就是学习不好,学习不好不要紧我可以帮她呀。新生一路上想的尽是杏花,就是坐在媒人家的炕沿上,心里想的还是杏花,还沉浸在一种虚无的迷幻里。
杨家女孩跟在媒人身后怯怯地进来了,这那里是杏花呀,她浑身上下连一点杏花的影儿都没有: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身子胖胖墩墩的没有三尺高,脸蛋儿长的也和身子一样胖而短,额头窄窄的没有两指宽,眼角儿向下撇着,上嘴唇厚厚的短短的向上翻翘着,牙齿牙床像没有遮盖的裸体全疵露出来。新生扬起脸只往女孩脸上身上看了一眼,就把头低垂下去,受了委屈一样眼眶里有了泪。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他觉得是让大人给作弄了。
跟着媒人和女孩一块进来的还有一个疵牙露齿的女人,这是女孩的母亲。女人看不清新生低垂下去的脸,就对引菊说:“不是说月儿的儿子懂事,啥连脸都不敢往起抬。”引菊赶紧说:“新生,把脸抬起来让婶几个看看,遇面就是让人看脸来了,咋能不往起抬头。”引菊这话说的不好听。新生还是勉强地把头抬起来,却用牙咬着嘴唇,眼里还是充满了委屈。“哟,都说卧马沟的月儿长的好看,可月儿的儿子咋就长个这样子呢,干瘦干瘦的,比我们家凤儿也强不到那去。”这个女孩叫凤儿,凤儿的母亲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新生就忍受不了。这个丑陋难看的女人,竟然用这种腔调说他的母亲,母亲在新生心中是至高至圣至善至美的,他不允许别人用这样的腔调说他的母亲。新生猛然间叫道:“我不要这个丑女娃做媳妇!”说完跳起来就顺门奔跑出去,引菊稍稍一愣,就赶紧追撵出去,她追撵了一路都没有追撵上。
新生一口气跑回崖口,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月儿不知道儿子在歇马庄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就用手轻抚着儿子软茸茸的头发哄劝着问:“新儿,给妈说说到底是怎么了?”“我不要那个丑媳妇。”新生吼叫一声,哭的更厉害了。月儿虽然还弄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但她想着儿子肯定是受了委屈,心一酸脸上也有了泪。
这件亲事就这样错过去了。
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这件亲事闪错过去后,又和前一阵一样再没有上门提亲说媒的。这一耽搁就又是一年,月儿这下就更急了。新生要是再说不下媳妇,就真的有可能要打光棍,他们那一茬孩子在十岁前后基本上都订了亲,没有剩下男娃,更没有剩下女娃,独独剩下新生一个。这可咋办呀?山上女娃子缺,面容好一点的女娃全都嫁到山下去了。山下到底比山上富庶,生活也方便,谁愿意窝憋在山上受穷受累。山上的男娃说媳妇本来就难,再背上个地主成份就更难。耀先月儿是地主家庭出身,但新生不是地主的儿子,新生是贫农张小河的儿子,这样的话他们却不能往外说,说出去他们就连儿子都没有了,没有了儿子他们就更没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了。再说张小河已经不在了,小河走了后,翠翠守了一年寡,后来就跟上一个山东的烧窑师傅走了,走的也没有了下落。
月儿不甘心呀,这么好,这么伶俐,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就说不下媳妇?为新生的亲事月儿操碎了心,也流尽了泪,可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年头谁还在惜别人的眼泪,地主儿子的女人的眼泪就更没有人在惜,谁同情可怜地主,谁就没有了阶级立场。
困难时期刚一结束,中央就在北京召开八届十中全会,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提出了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因为在整个社会主义阶段资产阶级都将存在,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就时刻都会发生。这不仅敲响了长鸣的警钟,更给人们提供了政治斗争的思想武器。
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同样也在中条山上回响着,在这样一种现实中谁还会对地主有怜悯有同情。
耀先嘬着牙花子也在发愁,他真怕把孩子耽搁了,这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呀,万一有了闪失,他怎么能对的起小河哥,怎么能对的起翠翠嫂。“还是去找找水仙嫂吧,水仙嫂和丁民哥都是好心眼的恩善人。”耀先喃喃地对月儿说。月儿沉沉地点点头,除子李丁民和水仙,他们再没有可托找的人了。
后晌下工,吃完饭,天黑后,耀先月儿相跟着从崖口上下来。他们一向很少到别人家去串门,他们这样的身份到谁家去恐怕都不受欢迎,现在他们实在是没法了,才相跟着一起下来,来找水仙帮忙。
水仙和小女儿喜儿在家,李丁民撂下碗,提着旱烟袋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了。村里的男人天黑后闲着没事都爱往马房窑里钻,山里闭塞落后,连电都没有,黑夜这么长,总不能天天夜夜搂抱着老婆睡觉,那种事情也有干的不想干不能干的时候,不干那种事在自己的黑炕上待着又有啥意思,还不如钻到生产队马房窑里去谝说一阵闲话。马房窑里灯亮炕大地方宽展,自然也就人多热闹,男人们坐在马房窑里的大炕上,东沟西岭瞎子霸王谝说上半夜闲话,也就把啥心烦的事都忘掉了,也就把一天的辛苦劳累忘掉了。
李丁民不在窑里,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在。水仙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大儿子春喜在三合镇上了三年初中,今年直接考进绛州城里的康杰高中;二儿子天喜和三儿子来喜也都小学念满到下马河公社中学念初中去了。三个儿子学习都挺好,都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小女儿喜儿。喜儿还小,才九岁正上二年级。水仙在炕上摇纺着棉花车,喜儿爬在灯盏底下翻着书本在做作业。耀先和月儿就进来了。“哟,是你们俩呀,快上炕。”水仙停下手里的棉花车,热热情情地招呼耀先月儿上炕。山里就这么一个规常,不论进了谁家都是往炕上让。耀先坐在炕沿上,月儿就上了炕。
“丁民哥出去咧?”坐在炕沿边上的耀先问一句。水仙就说:“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咧,一坐半夜。他走了才好哩,他一走我们娘俩就清静了也不用闻那股死烟味。”水仙这么一说,本来要掏旱烟袋的耀先就停下手,不好意思让这才清静下来的娘儿俩再闻到那呛人的旱烟味。水仙是个灵省人,她看见耀先把手伸进布袋里却没有掏取出旱烟袋,就改嘴说:“拴娃,掏出来抽你的吧,我是说笑哩,男人家还有不抽烟的。”“不碍事,我的烟瘾不大。”耀先把旱烟袋掏出来捏在手上,却迟迟不点。
月儿上了炕拿起针线笸箩里的一个线穗疙瘩就缠拐起来,月儿就是这么招人喜欢,不管到了那都能给自己找下活。月儿缠拐着线穗疙瘩和水仙唠说起话,说着说着就把话扯说到儿女们的亲事上。是很自然地转说过来的,月儿就把自己心里想好的话慢慢地说出来,她说:“水仙嫂,你也给咱新生操操心吧,新生今年就叫十四了,还没有把亲事订下来,你和丁民哥世面上认人宽,人缘也好,给咱新生瞅摸上一个媳妇,好赖不嫌,我和耀先你也知道都是老实人,又出不去。”水仙又一次停住手上的纺棉花车,听月儿忧虑地把话说完,就沉沉思思地问:“新生一直就没有个合适的茬口?”月儿委惋地说:“前一阵子虎林和引菊倒是给提说了两个,都没说成。”“噢,下底下我给你操心着。”
在水仙和月儿说话的过程中,耀先坐在炕沿边上始终没有吭声,捏在手里的旱烟也始终没有点着,只是静静地听着两个女人长长短短地说话。喜儿把作业做完嚷着要睡觉,月儿和耀先就再不好意思在炕上坐,就起身告辞出来。
从水仙家出来,往崖口上走的时候,耀先突然说:“要是能把水仙的女儿喜儿给咱新生说下就好了。”月儿在黑沉沉的夜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李丁民从马房窑里坐夜回来,水仙还在炕上纺棉花,喜儿早就睡着了。事实上耀先和月儿告辞走了后水仙的心情一直就没有静下来,水仙是个极有同情心的人。耀先月儿这两个不幸的人早就让她怜悯同情了,她也给过他们不少的帮助。今天借着游门,他们说了那么多乞求的话,水仙就知道他们不是单纯来游门坐夜的,他们是专意求托她给新生说媳妇的。唉,老实恓惶的一家人,要不是身上背着一个地主成份,我愿意把宝贝蛋喜儿许给他们的新生。水仙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对耀先月儿的品性她是了解的,这是一对诚实勤劳的好人,他们的儿子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惜他们背了一个地主成份,地主成份就像山一样把他们压住了。听说书的瞎子讲:孙悟空也是被压在山底下的,是路过的唐僧把他从山底下救出来的,他们什么时候能像孙悟空一样从山的重压下逃脱出来呢?谁又会是他们的唐僧?
李丁民回来水仙就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让他听。对耀先月儿,李丁民也是很同情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过去郭家对他们李家有过帮扶,有这方面的因素,更主要的是李丁民本身就是一个实在人。听水仙絮叨了一阵,李丁民慢悠悠地吞吐着旱烟说:“谁可知道以后的世道会是个啥,反正眼下他们的日月不好过,谁肯把女儿许给他们这样的人家。”水仙试探地说:“拴娃坐在咱炕沿上盯着眼一直看咱喜儿,月儿也藏掖着话几次问喜儿。”李丁民吐出最后一口浓烟,把旱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到炕沿下,沉沉地说:“没有这种可能性,现在和过去不一样,过去咱攀不上人家,现在他攀不上咱。谁知道将来以后会是个啥。睡觉。”说着李丁民拉开被卷脱光衣裳钻了进去。
李丁民是个善良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思想是清醒的,态度也是坚决的。喜儿是他掌上的明珠手上的宝贝,他怎么能把她许给地主的儿子呢,那不是把喜儿往火坑水滩里推吗。人都是现实的也都是利己的,纯粹的高尚的人从来就没有过,谁也超脱不了现实。
李丁民和水仙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灾难深重的崖口上许,不过,他们倒是真的费心地为新生说起媒。十三四岁在别的地方都是个不省事的毛孩子,但在中条山上可就不算小了。中条山上订娃娃亲的习俗不知道是从那朝那代开始的,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儿女们不到十岁大人们就紧着为他们张罗亲事。女娃子还好说一些,男娃子只要一闪过岁数就不好说了,有剩男没剩女。男娃子闪过岁数就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有几条甚至十几条光棍汉,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都有,光棍们不是因为长的丑,也不是智力不全,有些光棍比城里干事的人都要周正排场,打光棍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错过了茬口,在关键的时候没有及时订下媳妇。耀先月儿的新生现在就正在这个非常关键的关口上,要是这一头半年说不下,可能就再说不下了。
新生十三四岁了再不能耽搁了。水仙上河下河跑遍了马沟里的村子,提说了好几个口子,人们啥也不嫌,就嫌是地主的儿子。一听说是地主的儿子,人们的头就都摇的和拨郎鼓似的,难呀。千难万难最后水仙还是在跳马槽打听到一个差不多合适的口子,就上崖口给月儿回话。
焦虑万分的月儿早等不及了,她一听说水仙给新生提说下口子,就先喜欢起来。水仙说:“先不要喜欢,听我把话说完。女方是贫农出身,也上过几天学,认的几个字,个儿长的也不算低,就是眼睛上有点毛病。”“咋……?”月儿的眼睛倒先睁大了,心也咚咚地紧跳起来,就是再没有办法也不能给新生说个瞎眼媳妇回来呀。水仙接着刚才的话慢慢地说:“女娃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月儿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就是说一只是瞎眼,一只是明眼,瞎眼里长着玻璃花,白花花的多难看,多吓人呀。“这……”月儿啥话也说不出来,好看的脸上尽是难看的颜色。水仙慢慢地劝导起来:“说句心里的实话,我肚子里也是疙瘩的不行,新生是多好的娃子呀,咋也应该说上个好媳妇,可咱就这么个条件,没赶上好时候,现在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只有水才往低处流。新生眼看着就长大了,不能把娃一辈子的事情耽搁了,再说人家还是贫农,沾上这样的亲戚有好处,眼睛里有点玻璃花不算太怪景。人,我看过了,还算过的去,白白净净的就这点毛病。”
“水仙嫂,你让我再和耀先和新生商量商量。”虽然女孩有这么大的毛病,但月儿还是想和亲人们商量商量,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
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让新生去遇面相亲,让新生去和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的女儿见见面,如果新生觉得行,如果新生觉得能过得去,就定。耀先和月儿不是在推脱责任,他们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让新生去自己做出选择,他们不想让儿子受了委屈,他们更不想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样的现实里他们还能再有什么样的办法。
和去年相比新生又长了一岁,这一年新生又经历了许多苦难许多坎坷许多屈辱,现在的新生就和去年的那个新生有了很大的不同,变得更懂事,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艰辛,更能体会到生活的沉重。他知道父母双亲现在最揪心的是什么,是给他说媳妇。如果现在再让他出去遇面相亲,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人,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他都不会再像去年那样气橛橛地跑开。现在他懂得了说媳妇的重要,现在不仅是在给他说媳妇,同时也是在给父母双亲说媳妇。媳妇的含意已经延伸到很深很深的领域里去了。如果再拖拖延延地说订不下媳妇,他那一双遭受了大苦大难的父母,心里就会更苦更急,他不能让至亲至爱的父母再遭受这样的痛苦,他们遭受的苦难已经太多太多,现在他们应该看到一丝儿未来的光明和希望。爱美,是人的天性。新生做梦都在想着要给自己说一个像杏花那样漂亮好看的媳妇,让父母双亲也跟上高兴高兴。但他没有那样的条件,他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怎么能说下漂亮好看的媳妇?现在新生更懂得什么叫地主了,他上了五年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一套课本里都有对地主的描述:地主是被打倒消灭的剥削阶级,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是垃圾堆。臭狗屎垃圾堆还能说下好看漂亮的媳妇?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能有一个斜眼歪脖缺胳膊断腿的女人给你当媳妇就摸了天牌了,就很不错了。好多贫下中农还打一辈子光棍呢,你还想挑捡个好看漂亮的媳妇?这就是新生在又一年苦难坎坷的生活里悟出来的道理。
懂得了这一层道理,新生就和去年跟着引菊去歇马庄遇面相亲大不一样,他跟着水仙到了跳马槽,只抬脸看了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一眼,就点头说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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