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02
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并不像水仙说的人样儿还可以。你想,一只眼里长了白格花花的玻璃花的女娃子能好看?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更是脸面的窗口,一只窗口是明明亮亮的,一只窗口却是黑麻糊糊的,没有一点对称的意思,肯定不中看。跳马槽的这个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儿,还没有歇马庄的那个破落地主的女儿好看哩。但是新生却点了头,说他愿意。
事实上女孩的家长还不是十分的愿意,实在是女儿有残疾有缺陷,不得已才同意和地主的儿子遇遇面。一见面觉得新生这孩子还行,也就点了头。双方都有了意向,要真正订婚还要有个过程,有个仪式。通常情况下遇完面双方没有啥意见,接下来就是女方看屋。看过屋才能最后确定这桩亲事是能成还是不能成。看屋就是女方看男方家里有几间房,有几孔窑,窑里或是房里都又有些啥值钱的大件儿,公公婆婆又是个啥样儿,好搁人还是不好搁人,会过日子还是不会过日子。家里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这些都是要在看屋的过程中了解的,这些关关卡卡过去了,这桩亲事才能算是定下来了。中间要是有一样绊住,恐怕这事就不能成。看屋对男方是顶顶重要的,稍有一点让看屋来的女方不如意,都有可能影响到这桩亲事的成与败。
新生相亲遇面回来说自己愿意,月儿心里就觉得暖暖的一件大事终于有了眉目。这些年来月儿都快让这事压的喘不过气来了,生怕把儿子一辈子的事情耽搁了。为了把看屋的事顺顺当当地应酬过去,月儿一个人把正窑偏窑连同崖口上的场院都细细地收整一遍。用白土把烟火熏黑的正窑重新粉刷一遍,把偏窑里耀先才打制出来的还没有上漆的白茬桌子柜子全都搬到正窑里,再把正窑里碍眼没用的碎杂全搬放到偏窑,把场院里的柴垛再重新码放一遍。月儿是在为自己也是在为儿子装人哩,这个茬口来的不容易。既然儿子已经遇过面,点头说愿意,估计女娃就是像水仙说的人样儿还过的去。月儿还没有见过跳马槽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的女儿,她就尽量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心里身上就都有了劲,这几天月儿就是靠着这点心劲在崖口上忙乎着。
想的多了就想的走了样儿,月儿成天在崖口上忙,在崖口上想,就把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想像成了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那样的模样儿。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和儿子同班同桌,常到崖口上来玩,她听儿子不止一次地说过:就想要杏花这样的女娃当媳妇。杏花就是儿子心里的标杆尺度,儿子就是带着这样的标杆尺度去遇面相亲的,在歇马庄他哭着跑回来了,在跳马槽他却点着头说愿意。这就说明跳马槽的女娃子达到了儿子心里的那个标准。月儿自己哄骗着自己,一心把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子想象成杏花的样子。月儿心里暖洋洋的装着一个美丽的幻想,把正窑偏窑和整个崖口上都归整一遍,像巴等过年一样等着跳马槽的人来看屋,心急地等着未来的儿媳妇第一次上门。
女方看屋一般不提前把时间说出来,说出具体时间,男方就会有所准备,一有了准备女方就看不到真实的情况。女方要看的是真实情况,看了真实情况才能让人放心。民间的女方看屋比官方的行政检查还要实在,干部们下去检查工作往往都是提前发出通知,这样的检查就和瞎子看象一样,看不到真实全面的情况。
月儿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就心焦地等着,等着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来看屋。虽时间没说定,但就这三五天来,这是媒人说的。
月儿在崖口上心焦地等着。
政治队长郭安屯脱产出去开了三天会。这三天会不是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公社院子里开的,而是在县城南门坡下的县委礼堂开的。这是一次讲阶级斗争的大会。会议的核心内容就是传达贯彻八届十中全会的精神,八届十中全会提出了“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然资本主义就会复辟,红旗和人头就要落地。多么严肃的命题呀,讲不讲阶级斗争直接关系着党关系着国家关系着整个民族的生死存亡,这真不是一件小事。卧马沟的政治队长又有了重要的思想武器和斗争方向。一回到村里,郭安屯就连夜把“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报纸社论在亮着马灯的官窑里展开,让吴根才和李丁民看。
吴根才不识几个字,但“年年月月天天”这几个字还是认识的,他努睁开大眼在马灯下终于看清这“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话真是伟大领袖说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就摆在脸前。吴根才是党小组长、生产队长,是卧马沟的一把手,但他更是卧马沟里的一个老实农民,他热爱劳动,却厌恶开会。公社县里通知下来的会议,他都让政治队长郭安屯去参加,年儿半载都不定往公社里去一次,县城就更去的少了,他成天就守在卧马沟里,守着他的几百亩庄稼。至今卧马沟还没有通广播,没有订报纸,对外面的情况他了解的不多,但朴素的阶级感情他还是有的,共产党员的政治觉悟他还是有的,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他绝对没有二心。
吴根才很费劲地把郭安屯拿回来的报纸看了一遍,报纸上的许多字他不认识也只是看明白个大概,知道阶级斗争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把手里的报纸糊里糊涂地看完,再递给郭安屯,顺口说:“就是个这喀。”
“这还不重要。”郭安屯紧接上说,好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再不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就要亡国亡党,就要血流成河了。“中央开了会,毛主席讲了话,你说重要不重要。丁民,你也看看报上的社论。”郭安屯说着把吴根才看过的报纸往李丁民手上递。
李丁民圪蹴在一条板凳上吧唧吧唧地抽旱烟,他没有伸手接要郭安屯递过来的报纸,甚至没有把脸往起抬,只是沉着声说:“我又不识字,看也是白看,你说,我听着哩。”
郭安屯很不情愿地把伸出去的手连同手上的报纸一起收回来,对李丁民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十二分的不满,却又说不出个啥,李丁民就是不识字,平素也就是这么一副沉默的样子,总是用旱烟杆堵着嘴只抽烟不说话。
“就是嘛,把你的意思说出来。”吴根才看见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就应和着李丁民的话,说一句。这两个人都和他是儿女亲家,但他更看重的是李丁民。
“咋能说是我的意思。”郭安屯把李丁民不愿意看的报纸爱惜地收卷起来的同时纠正着吴根才的话,他嫌他把话说走了样。“这不是我郭安屯的意思,这是上面的意思,是组织上的意思。”张扬的郭安屯开始滔滔不绝地宣讲起来,在县城的大礼堂开了三天那么重要的会,他当然有一肚子话要说,领导们在会上展开来长篇大论地讲了那么多,他就是现趸现卖也能学说上一阵。李丁民眯缝着眼睛磕睡了一样,嘴里含着旱烟袋不吸不咂,也不知道耳朵里是不是把他的话拾进去了。郭安屯一通云山雾罩的大话把吴根才听的也是一头雾水,懵懂的摸不着壶把儿。怎么才能算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呢?地主资产阶级真的就有那么厉害,真的就会卷土重来?在卧马沟他看不到这种痕迹呀。卧马沟就崖口上那一户地主,早就被管制的服服贴贴的像瓷松榆木疙瘩,连一句浑全话都说不出来,他怎么能卷土重来,再让红旗落地?刚才看报的时候胸腔里鼓荡起来的那么一股朴素的阶级感情,这阵子就又松懈下去了。他看看昏昏欲睡的李丁民,再看看慷慨激昂的郭安屯不觉地就笑了,笑这两个亲家竟是如此的不一样。吴根才往旱烟锅里剜装一袋烟,打着火镰石点着,抽吸一口,然后给郭安屯递过去,说:“伙计,累不累,先抽一袋烟,过过瘾再说。”吴根才想用旱烟袋堵住郭安屯的嘴,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吴根才爱见的是干干练练的事情,三下五除二心里有啥干巴脆说出来就是,不要死牛筋一样弯弯绕绕的四十里不断头,“你就干巴脆地说,上面让咱卧马沟咋的‘年年月月天天’地讲吧。”
把话正说在兴头上的郭安屯被吴根才突然伸递到脸上来的旱烟袋吓一惊,话自然就停下来了,他接过旱烟袋又听吴根才这样说,就顾不上抽咂一口烟,滚动着脖子上粗大的喉节骨咽下一口唾沫,说:“开批斗会,开他几场像土改时期一样的批判斗争大会。”“斗争谁呀?”吴根才反应不过来地再问一句。李丁民这时候就把眯缝着的细细长长的眼睛睁开了。郭安屯一脸豪狠地说:“斗地主呀,把郭耀先和他的女人揪出来一起斗。”“这没有道理吧,人家老老实实的参加劳动,又没有再犯啥事情,斗人家啥呀?”吴根才和月儿有过那种关系后,他对崖口上的一家人就宽容的多了。虽然后来月儿和他坚决地断了,但水磨房里那种美好的事情他不会忘记。所以他要问出个理由来。
“老吴。”郭安屯怎么能不知道吴根才的心思,当年水磨房里的事情就是让他捏着手电照出来的。他扳着黑脸严肃地说:“这是上面的统一部署,统一要求,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在会上,县里的领导就是这样要求的,要求各村都要搞几次斗争大会,对象就是各村的地富反坏右,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这些地富反坏右就是不拿枪的敌人。这些敌人就像阴沟里的鬼怪一样,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跳出来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你不打他就不倒,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郭安屯就是想用报纸社论上的大话压住吴根才,就是想把月儿揪出来,让她露露丑丢丢人。对月儿他现在只有恨了,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再不让他抱希望了,原来让她一脚从炕上踢下去,差点把那根东西踢断,他都没有这么恨过,只有在场上被她唾了一脸后,看看真的是再没有一点点希望和可能了,他就咬牙切齿地恨起来,他就是要寻找着机会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女人,整治整治这个地主儿子的臭女人。
吴根才当然还要为月儿说话,月儿和他好过那么一场,他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那人家不是白和自己好了。但话要说的策略一点,他的短处毕竟是捏在郭安屯手里的。他思沉片刻,妥协地说:“既然是上面安排下来的,把拴娃叫下来批斗批斗算咧,月儿一个女人家脸皮子薄,就别让她出这个洋相了,你说丁民。”吴根才最后有意征求一下李丁民,他相信李丁民肯定会跟他一个意思。
李丁民沉沉地点点头,这才把嘴里的旱烟袋摘取下来,慢咧咧地说:“我同意根才说的话。”如果吴根才说连耀先也不要揪出来斗,他也会这样说:我同意根才说的话。李丁民觉得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郭安屯说的那一大堆话,听在耳朵里就不舒服。他甚至怀疑县上领导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要求。困难时期好不容易才熬过去,老百姓刚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又让年年月月天天地讲这种事情,有这个必要吗?不定就是他郭安屯自己的烂主张,这个人好事,拿了鸡毛也当令箭,总爱张扬。
吴根才说了那样的话,李丁民也表了那样的态,郭安屯就是心里再有想法,再窝憋着火也不能往外撒了。他知道吴根才是不忘旧情,在有意袒护月儿,他和吴根才又是亲家,就只好借坡下驴,他不能因为这事把亲家得罪了。“那好,就揪斗地主的儿子郭耀先一个人吧。”
儿子遇过面的媳妇这几天就要来看屋,月儿喜喜欢欢勤勤快快地把崖口上干干净净地收拾了个遍。耀先也同样为这事感到高兴,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就比月儿稳沉一些,也现实一些。他不相信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子能和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的容貌比,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长的多喜人呀,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白嫩,真要是能说上一个那样的媳妇就好了。耀先怕月儿空喜欢一场,到时候见了面不随心,再出上点啥事,就利用上工前的一点时间劝月儿说:“只要新生自己愿意就行,有点毛病也不要紧,总比说不下媳妇打光棍强。你也不要尽往好处想,碰上这样的世道了,咱能有啥法儿。将就着能过去就算了,咱不和别人比。”
耀先劝归劝,月儿心里就是充满了幻想,她太相信自己的儿子了。她的新生那么伶俐,遇面看上的女娃能差的了?儿子心里的那杆标尺有多高她知道,用那样的标尺量出来的女娃能差的了?真是,起码和杏花差不多。
耀先和月儿正在窑里说这事的时候,下面的钟声响了。这钟声今天响的特别急促,与往日有些不同。往日的钟声响起来悠缓而浑厚,让人听着心里不急,可是今天响起的钟声是那样的急促,一声紧挨着一声,中间都没有缓歇的间隙。听到这样的钟声,耀先心里就紧张起来,他对月儿说:“钟响的这么紧,我上工去了,你咋?是上工还是在崖口上等着再收拾收拾?”
月儿现在不操心下面响起的钟声是紧还是不紧,她一门心思还在自己的事情上。她说:“就是不收拾,我也得在崖口上照着,水仙嫂说跳马槽的人就这一两天来看屋,人家来了咱窑门上挂着锁多不好看。”月儿好看的脸上荡漾着笑,嘴里的话却多少有些揶揄。
耀先月儿把话说到这里,两个背枪的民兵就进了窑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耀先月儿不由地就浑身颤抖起来,他们不知道这又是有什么样的祸事要临头了。这些年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背枪的民兵找上门,只要民兵一来肯定没有好事。耀先月儿吓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问不出来。
“郭耀先跟我们走。”一个民兵严声厉色地喊一声。
“啥……啥……啥事情嘛?”月儿在万分惊恐中还是问出一句。
“下去就知道了,走。”民兵的态度粗硬蛮横根本不给解释。耀先腿软的直打颤还是让民兵用枪押着走了。月儿手里端着盆子,盆里是没有洗完的碗筷,追出窑门,想想不对,返身把手里的盆子放回窑里,就急慌慌地往下追撵。她不知道民兵要把她的男人押下去干啥,但是她知道这些年自己和自己的男人没有干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没有干过一件损害别人或是损害集体的事情。她要追下去问问这到底又是因为个啥?
钟声响过,坡道上也有往下走的人。月儿在坡道上就碰见了水仙,水仙拉月儿一把悄声说:“月儿,你甭下去。”月儿就哭出来问:“这又是出啥事了,我们一天到晚老老实实的待在崖口上,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这是又惹下谁咧?”“你先回崖口上去吧,拴娃不会有啥事情,是上面让开批判斗争会。不是因为别的。”水仙是从男人李丁民嘴里知道这事情的。就给月儿透了一点风,不让她到下面场子上去,免得也让斗了。心酸委屈的月儿抹着泪回崖口上去了。
听说后晌间这晌不干活了,要坐在皂角树下开批判斗争会,社员们就都高兴起来。坐在荫荫凉凉的皂角树下啥也不用干,听别人胡乱地说上一晌,也能把工分挣下,这多好呀,比在地里红汗黑流地干活强多了,谁不高兴。天天都坐在皂角树下开会不干活那才好哩,管他是开啥会。
社员们聚到皂角树底下看见民兵端着枪把脸色惨白的耀先逼着往一条板凳上站,就有人悄声地问:“这地主的儿子又犯下啥事咧?偷咧?抢咧?还是嘴没把严说下啥反动不好听的话咧?”“可知道是因为啥。这种人还敢偷抢还敢胡说八道?”“咱看咱的热闹就对了,管他是因为啥。”人们伸脖子探头猜测议论着看起热闹。
和往常开会一样,皂角树下摆放一张桌子,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村干部坐在桌子后面,社员们就席地坐在场子上,耀先站在一条晃晃荡荡不稳的板凳上,批判斗争大会就开始了。这会当然是由政治队长郭安屯唱主角,只要皂角树下开会唱主角的就总是这个人。
郭安屯展开手上的报纸连说带念地就开始了。席地而坐的社员群众一开始都在静静地听,想听听地主的儿子究竟是又犯了什么事,听着听着就听出名堂来了,地主的儿子啥事也没犯,是上面让年年月月天天地讲这种事情。农民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自己身边的事情,对远处的事情他们没兴趣,外面就是天塌了也把卧马沟的人砸不死。既然地主的儿子在卧马沟里没犯事,政治队长大盆套小碗一套一套说出来的那些话社员们就不爱听,也听不大懂,下面就乱嗡嗡地开起小会。
学校的三十来个小学生也停下课,来参加这个批判斗争会。小学生方方整整的坐在最前排。新生也在学生的方队里,他坐在那里眼里噙满了泪,把头都要低垂到裤裆里去了。站在板凳上被示众,被羞辱着的是他最亲最爱的父亲,他幼嫩的心灵受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震憾就可想而知了,这残酷的一幕将永远永远地铭刻在他的心上。
月儿倚着杜梨树站在崖口上,看着下面这样的场景只能默默地流泪,可怜的人呀,在这样的现实中除了哭,她还能再有啥办法呢?她能恨,敢恨吗?
皂角树下的批判斗争大会正进行到交干热闹的时候,顺着坡道从沟口上来几个人,几个外村的陌生人。场子上的批判斗争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就站在边上看。一共上来的是四个人,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其中还有一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小女娃。
席地坐下一场子的人们本来就不专心,看见场子边上又来这么几个人就更不在意什么批判斗争会了,都扭过脖子转过脸往这几个人身上瞅看。尤其是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子更成了人们聚焦争看的对象。看着就有人说出口来:“哟,你们快看,上来的那个女娃是一只眼,另一只眼里白白花花的长的是玻璃花。”
人们都抬头扬脸往那边看,就把这边的批判斗争大会晾台了。郭安屯扭过脸朝后看看,再转回头朝心不在焉的社员们吼道:“乱啥乱,都好好开会,上来的过路人又不是没见过。”
他那里能管得住呀,满场子上的人都看着那个一只眼的丑怪女娃哇哇地说起话来。坐在人群后面的水仙抬眼看见从沟口里走上来的这四个人心里就叫起苦来:“唉,月儿的命啥就这样的苦呀,跳马槽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历头上真的就再没有日子了,真是天不长眼。”水仙在心里为可怜的月儿叫着苦喊着冤,站起来就赶紧往过迎。
来不及了,脸面前的这场大戏已经敞敞亮亮地摆出来了,就是拿再大的幕布也遮掩不住。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被场上的人争看的女娃,就是前不久新生去跳马槽遇面相亲的贫农女娃,那个男人就是女娃的父亲,两个跟来的女人,一个是女娃的姑姑,一个是女娃的姨姨。他们是专门挑选了日子来看屋的,没想到一走上卧马沟的村口就先看到一幕这样让人难堪的戏。卧马沟的郭耀先是四十里马沟的名人,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却都认识他。女娃的父亲走上沟口一眼就认出站在长条板凳上被示众,被羞辱,被批斗的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地主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就是正和自己提说亲家的那个人。女娃父亲的心一下就凉了,凉透了。一开始他就犹豫着不想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但禁不住两个媒人说下的一大堆甜言蜜语,女儿眼睛又有毛病就勉勉强强地同意了。他想过许多可能,就是没想到还会碰上这样的场面,真是丢人现眼。女儿虽有毛病,但也不能往这种人家里送,女儿进了这种人家,也就是进了火坑,进了灾窝了。不等水仙跑过去,他拽住女儿,喊上女娃的姑姑姨姨头也不回地又往河滩里去了。水仙追都没有追上。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场上喊叫一声:“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难看丑怪的女娃就是月儿给她新生说下的媳妇。”“嗡嗡,哇哇”场子上随之就发出一片抑止不住的吵叫和哄笑。
在这样的吵叫和哄笑中,耀先一头从板凳上栽跌下去,栽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这场劫难对崖口上的一家来说,是一次更沉重的打击,以往有劫难袭来的时候,耀先月儿都在前面尽力地用自己的肩膀抵抗住,不让劫难羞辱和灾祸伤及到他们的儿子。可是这场劫难把他们的儿子也深深地卷裹进去。新生跟上他们注定是要遭受磨难的。
经过这场劫难,跳马槽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就再也没有随着人到崖口上来看屋,这一桩亲事又成了过眼烟云。
耀先脸上栽破的伤痂迟迟地好不了。月儿心如苦井。新生的亲事又被拖延下去。笼罩在崖口上的那团黑云浓雾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还越聚越浓越聚越重,要把这一家人彻底压倒,彻底吞噬了一样。
这场劫难给一家人心灵和肉体上造成的创伤还没有抚平,血迹斑斑的心灵还在颤颤地滴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把一家人卷进了更深的苦难和黑暗当中,使他们一家彻底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将来。人,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将来,活着还有意义吗?
新生做为地主的儿子,说不下媳妇,竟然连上学的权力也让剥夺了。儿子上不成学了,你说他们一家还有希望还有将来吗?
小学毕业,新生做为全班最优秀的学生,本该顺顺当当地升到公社中学去接受更高一级的教育,但是却被拒绝了。下马河公社中学的大门只向贫下中农的子弟敞开,它不接受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不配接受更高级的教育。反动阶级的人越有文化,对社会主义就越有害。这是当时的一句时髦话。
第一个被惊呆了的是卧马沟学校的皇甫老师,因为他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这一年在皇甫老师手里毕业的五年级学生总共才六个,除新生特别优秀外,另五个很是一般,考试成绩也是将将达到升学的标准。新生是连续五年全联校这个班级的第一,这次升学小考,依旧是全公社第一。皇甫老师把胳膊搭在好学生新生的肩膀上,身后领着另外五名学生,兴冲冲喜滋滋地走进公社中学的大门。老师看着学生毕业,就和农民看着地里的庄稼丰收了一样高兴。皇甫老师有理由高兴,他臂弯里搂着的这个学生是连续多年的全年级全联校第一。
皇甫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进了公社中学的教导处,但他不认识中学教导处里的两个老师。小学和中学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学校,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来往不多,皇甫老师又长年钻在卧马沟山里,和公社中学的老师们来往的更少。“我们是卧马沟小学的,来报到的。”皇甫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进了公社中学的教导处,这样对坐在里面的两位老师说。其中一位客气地接上话,说:“老师请坐。”皇甫老师就知道这个搭话的老师是负责管事的人,就走过去,把手里的花名单递上去。接上话的老师接了皇甫老师递上来的花名单,再说一声请坐,就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底子核对起来。
皇甫老师没有坐,他就站着有些抑止不住地说:“我们卧马沟今年可是给咱公社中学送来一个尖子生。”中学教导处的这位老师似乎没有认真听皇甫老师在说啥,而是没有抬头地问一句:“你们卧马沟学校有个学生叫什么来着,是地主的儿子。”“对对对,就是他,叫郭新生,虽然家庭成份不好,但学习好,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回回考试都是全公社全联校的第一名,有一篇作文还在全国获了奖……”皇甫老师恨不得把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所有的好处一口气都说出来。皇甫老师心里高兴呀,自己教出来的好学生还没有报到,就在中学的教导处里挂上了号,皇甫老师觉得自己脸上有了很大的光彩。
“这个学生我们不要。”中学的老师冷冷地说一句。心里高兴脸上有了光彩的皇甫老师万万没有想到中学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啻是晴天响起的霹雳,皇甫老师一下被震懵了。心里的喜悦和脸上的光彩风吹帽落一样没有了。他还看见中学教导处的老师冷冷地说这话的同时就用粗粗的黑铅笔把名单上的郭新生三个字划掉。“为,为啥呀?为啥你们不要?”皇甫老师好半天才憋着气问出来。中学教导处的老师像电影上的大人物,耸耸肩反问一句:“这事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呀。”“知道啥?鬼他妈的知道。”皇甫老师激动起来,也就顾不得当老师的斯文了,他把手拍在桌子上质问起来:“因为啥?就因为是地主的儿子?现在不是人人都在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子弟是可以教育好的,为什么不让他上学,你们这样做没有道理。”
“你去找校领导,或是找公社领导去说理吧,我不管这种闲淡的事情。”看来中学教导处的这位老师很有涵养,皇甫老师把手都响响地拍到他的桌子上了,他却不温不火地坐在桌子后面干开自己的公务。
皇甫老师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马沟来的。一棵通直向上的能成栋梁之材的嫩树苗被人为的折断了,一片青葱葱的好庄稼被一阵雹子打了,谁不心疼?而皇甫老师就是培育这棵好树苗的园丁,就是种这片好庄稼的农民呀。
新生因为家庭成份的缘故一直说不下媳妇,连个有缺陷带残疾的媳妇都说不下。月儿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的学业上,只要学习好,将来能考到大地方的学校去,说不定就能给妈引回来一个干事的洋媳妇。月儿听人说下马河就有一个穷汉家的娃子,在外面上了几年大学,就给爹妈引回来一个很洋气的干事的媳妇。月儿给儿子鼓劲,让儿子刻苦努力学文化长本事,把这口气争回来。月儿知道儿子努力了,在升学小考中又是全联校第一。儿子要到下马河上中学了,说起下马河月儿就一阵心酸,下马河是她的娘家,原来有一大家子人,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要是娘家还有人,新生到下马河上学就能得到舅家的照料。唉,不想过去的陈年往事了,现在的事都让月儿心烂的不行,再想过去的伤心事,就不能活了。
月儿开始为儿子上中学准备起来,下马河离卧马沟有二十里路,新生去上学就得驻校,一星期才能回来一回。月儿把箱子里柜子里自己纺织出来的粗花花土布一卷一卷地全翻找出来,从里面挑捡合适好看的粗布,她要给儿子做一套崭新的被褥,做两身崭新的衣裳,让儿子干干净净排排场场地去上中学,让下马河的人都知道月儿的儿子是个周正有出息的好学生。月儿这几年纺织出来的花棉布真多,一匹匹一卷卷花花绿绿的摆满了一炕,让人看的眼花缭乱。月儿不乱,她心里镜子一样明亮,她把适合做衣裳、做床单、做被里被表的花粗布一样一样的挑选出来,坐在炕上一针一线为新生缝制起来。月儿手上的女工活,不仅做的好,而且做的快。几个晚上她就把里外三新的被褥衣裳做出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上,就等着儿子背起来去上中学了。
然而皇甫老师却送上来一个噩耗般的消息:公社中学不收她的新生。
月儿差一点疯了,耀先也傻了,新生抱住崖口边上的那棵杜梨树止不住地流眼泪。青天起了霹雳,那滚地炸响的惊雷把崖口上的一家人又一次炸懵了。“为啥呀?这是为啥呀?”月儿哀哀恸哭着向崖口下奔去。往常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受了侮辱,都是低嘤嘤的在崖口上悄悄地哭泣,不敢让人听见,不敢让人看见,她连哭的权力都没有。可是今天为了儿子,她不顾一切了。儿子才是她的一切,儿子是她的将来,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不是吗?现在除了儿子她还能再指望上什么呢?儿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儿子连学都不能上,怎么能有了出息?怎么能有了前途?儿子上不了学,儿子的将来就会和自己的现在一样黑茫茫的。不,还不如自己的现在,他连媳妇都说不下,他就会在卧马沟里打一辈子光棍,一辈子光棍呀!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月儿疯了似的向崖口下跑去,耀先不放心地在后面追撵下来。月儿从崖口上狂跑下来,一头撞开学校的窑门,“咕咚”一声就在皇甫老师面前爬跪下去,“老师老师,我给你爬下磕头了,我求你了,老师,你让我的新生上学吧,让我的新生上学吧,我给你爬下磕头了,老师老师。”月儿爬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皇甫老师一个人窝在窑里也正在为自己最好的学生不能上学而熬煎哩,月儿却这样的来求他,他那里敢承受呀,他赶紧和随后跟进来的耀先把月儿往起扶拽。月儿哭得断了气,一滩泥似的浑身稀软立不起来。耀先干脆就把月儿拦腰抱住。皇甫老师也泪眼汪汪了,他悲疚地对这一对恓惶人说:“我也是没有一点点办法呀,新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学生,和你们家长一样,我更希望我的好学生能一路把书念下去,将来能有出息,能成了国家建设的有用人才。可我说了话顶个啥呀,人家中学只听公社领导的,不听我的,我说的话在人家跟前连个屁都不顶。”皇甫老师说着骂着也呜呜地哭起来。
“天啊,这世道真的是不让人活了。”月儿喘上气来就哭着这样喊,耀先赶紧用手把月儿的嘴堵住,生怕她再喊出招惹灾祸的话,“胡说啥呀你,这不是在和皇甫老师商量吗。”耀先把悲气到极点的月儿哄劝住,再详详细细地问起皇甫老师这究竟是咋回事。皇甫老师也就长长短短地把事情学说一遍,最后推断着说:“听中学老师的那种口气,这恐怕不是他们学校的意思,可能公社领导是这种意思,要不,他不会说让我到公社去找领导说理。唉,现在‘年年月月天天’地讲斗争,可就把一大批好学生给可惜了。唉,这成了啥世道了。”
耀先仰天长叹一声,搀扶上月儿回崖口上去了。在这样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他们像蚂蚁一样渺小卑微,只能任人摆布,任人踩蹋,任人宰割。在这“年年月月天天”都在讲的无情现实里,他们连小小的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都不敢找,他们还敢去找公社里的大干部?他们只能听任乖戾命运的摆布和捉弄了。
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五年前为了能让儿子上小学,月儿付出了常人无法付出的沉重代价。现在她就是再想付出那样的代价,也没有了门路,她连卧马沟都出不去,怎么又能找到公社里去呢?去了又找谁呢?月儿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儿子失去上学的机会也就失去今后的一切,将来他就和他的父辈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在卧马沟里艰难地屈辱地生活。不,他还不如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起码还有一个善良的女人陪伴着,他呢?他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新生和父亲母亲一样,心里也在滴血。上学是他唯一的出路,更是他最大的心愿。只有上了学,才有可能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才有可能改变父亲母亲悲惨的命运。新生知道受尽苦难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寄托着多么厚重的希望,他自己也有一个五彩斑澜的美丽大梦,他梦想着有一天把书念出来,让受尽苦难和屈辱的父母跟上自己去享福。可是现在这个美丽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自己不但解脱不了父母的苦难,反而还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在他们心上,使他们在苦难中沉的更深……
耀先和月儿窝屈在窑里一天没吃没喝,心都碎了,那还想的起来吃喝。新生则是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也是一天没吃没喝。他看着眼下的卧马沟村落,看着弯弯延延的马沟河,眼里满是迷茫,满是委屈,满是泪水。天快黑的时候,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从杜梨树下站起来,回到窑里对伤心的父母硬硬地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我挣工分养活你们。”说完就把自己的铺盖卷抱到偏窑里,从这一天开始,新生就不再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了。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是卧马沟里的一名挣工分养活自己,也要养活父母的社员。成了挣工分的社员就算是成了大人,就再不能睡在父母的炕上。他要从偏窑里开始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已经下了狠心,既然没有上学的命,那就参加劳动狠狠地挣工分,把全套庄稼活都学会,用自己的肩膀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让受尽磨难的父母少操心少出力少受苦。多有志气呀,可他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
新生是自人民公社成立以来卧马沟生产队接纳的年岁最小的一名社员。现在不同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所有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在学校上学。起码都要把三年初中念满,长知识长身体全在这几年,天下的父母心里想的都一样,都巴望着儿女能把书念好,能有了出息。既是出息不了,起码也要把身体长成,再回来当农民种地。当农民种地没有一个好身板那行呀,身板子不硬一天三晌你把日头就背不到天黑。新生瘦弱矮小的身体根本还没有长起来,就参加到农民的队伍里来了,就要一天三晌地背日头了。这是可悲的却又是真实的。
皇甫老师不甘心让他最好的学生就这样像河沙一样地流失掉,他再找到联校,联校领导摊开一双手为难地帮不了他,让他自己去找公社领导。公社里面他认识谁呀?他只好回过头找到吴根才的上院房。皇甫老师了解到了,新生上不了中学的根儿是在公社里。他没有本事不认识公社里的干部,但当了十几年卧马沟村干部的吴根才应该跟公社里的领导熟,他应该出面帮帮这个可能会有出息的好学生。
吴根才坐在上房听皇甫老师把事情一说,他端在手上的水烟壶就再没有续上火,他想起五年前月儿为了能让儿子上小学在水磨房里和他有了事情。有过那种事情后他就真知道月儿是个好女人,是整个世界上都少有的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她实在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的一辈子才不得己干出那种事情。现在走了一个轮回,她又碰上同样的问题了。五年前是上卧马沟的小学,他说了算。现在下马河公社的中学他说了可就不算了。别看他当了十多年卧马沟的一把手,他和公社里的干部们并不是很惯熟,他不爱跑闲腿说闲话开闲会,公社里有个啥事,他都把政治队长往前推,让他去支差。这些年下来,他和公社里的干部就很生隔。不过吴根才还是决定要为月儿跑跑这事,月儿毕竟和他好过一场,“皇甫老师,是月儿让你来找我的吧。”吴根才突然问一声,他想五年后月儿又碰到同样的问题,她不好意思下来,就托请了皇甫老师来再求他一次。
皇甫老师不知道吴根才心里是咋想的,但他还是照直实说:“不是谁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我是看着这个学生上不了中学可惜,要是一般的学生也就算了。这可是一个好学生呀,年年都考全公社第一,还在全国获过奖,新生这孩子要是有机会上学,将来不定会有多大的出息呢,他有了出息,也有你的功德呀。出身不好咋了,现在不是讲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队长,你是一个公道正派人,和公社里的头头们又能说上话,你就帮帮这个忙吧。”皇甫老师真是爱才心切,说出来的话和家长一样恳切。
“行,这事我给咱跑跑。”吴根才应承住了,即是皇甫老师不说这么多,他也会应承。月儿的事情他不能不管,人不能没有良心,水磨房里那些美好的事情他怎么能忘了呢。吴根才应承住皇甫老师的事,也就是应承住月儿的事。
吴根才决定亲自去公社一趟,去找找公社的头头说说月儿的儿子上学的事情。在准备动身的时候,他把郭安屯叫到皂角树下,问:“安屯,你知道现在公社里谁管文教这一块?”吴根才长时间不往公社里跑,对头头们的分工他不摸底,郭安屯知道,在他跟前问清楚,去了就好找人。
郭安屯眨动着眼睛反问道:“你问这干啥?你是有啥事情?”
吴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大阔阔的脸盘上就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色,他和月儿在水磨房里的事情就是让郭安屯发现的,现在他们又成了亲家,提说起月儿总有些不好意思,吴根才转个小弯子说:“皇甫老师找过我,他说拴娃的新生上不了中学,想让我到公社找找人说说情。也是,那么小的人上不成学,回来干啥呀,啥也干毬不成。”
“是这事呀,我还当是啥。”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有了一层诡秘,“要是为这事,你就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搭。”郭安屯口气很硬,但身上的动作却散散漫漫,他斜着膀子靠倚在皂角树上,手里卷捏起旱烟卷儿。
“咋?”吴根才的气有些短,话也问的短,只问出一个字。
郭安屯就扬扬洒洒地说出一堆道理,最后他说:“根才,现在是啥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国的形势都是这样的,这又不是咱们不让他上学。前几天我到公社开会碰见韩同生主任,韩主任也还是那样的意思,现在学校这么紧张,能把贫上中农的子弟照顾过来就算不错,地主的儿了上啥学呀,那些人知识越多越反动,还是不让他们上学的对。这是韩主任的原话,我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往里加。”
吴根才热呼呼想为月儿跑腿办事的心让郭安屯几句话给说凉了。现在的形势确实是这样的,困难时期刚过去时间不长,各地的学校都很紧张,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子弟上中学都有一定的难度,地主的儿子这些社会的另类就更没门了。心凉了的吴根才看着郭安屯再说不出话,要搁在前几年老周书记在,凭着一张老脸也许还能把事情说成,现在去找谁呀?赵达志书记来这么长时间,他和人家还没有正经上过话,韩同生是公社主任,但韩同生对他一直就不感冒。吴根才呐呐地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倒不是说他就把月儿的好给忘了,月儿的好他忘不了,是因为他没有为她说话办事的那种本事。
郭安屯乘机把话往实里扎,他说:“算了,你对的起她了,五年前要不是你搭一句话,她儿子恐怕连咱村的小学都没资格上。”郭安屯这话实际上就是把水磨房里的事明挑出来了,吴根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这事你就别管她了,小心越咕咚越黑。”郭安屯用话把吴根才逼得直往后退,他真害怕把水磨房里的事咕咚出去,那他的脸面就没地方放了。吴根才和郭安屯不一样,吴根才是爱脸面的正派人,自己隐秘的私事怕人知道;郭安屯和巧红的事闹的四十里马沟谁都知道,可他还和没事人一样。
“算咧,算咧,不管这事咧。”吴根才一撒手转身走了。
看着吴根才走了的背影,郭安屯在皂角树下奸佞的笑了。实际上新生上不了中学除了当时客观原因外,郭安屯在里面是起了主要作用的。当时虽然八届十中全会已经开过,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也见诸与报端,并且还成了社会主义时期的总路线。但相对来说,当时的政治环境还算是宽松的,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仍是当时的大政方针。小学毕业学习成绩优异的新生本来是能顺顺当当到下马河去上中学的。但郭安屯不高兴了,郭安屯一直寻找着机会,要狠狠地报复一下月儿,他到公社开会,正好就碰上毕业的五年级升学考试,卧马沟的几个升学考试的学生他都认识,其中就有月儿的儿子,这样他就动起心思。开完会,他坐在公社主任韩同生的房里没有走,他们来来往往十多年,交情挺深。郭安屯几乎不转弯就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韩主任,还记不记的卧马沟地主儿子的那个风骚女人?”韩同生阴阴地一笑,卧马沟里别的人他也许记不起来了,但是卧马沟里的月儿他怎么能忘了呢,“咋?她是不是也风流到你的被窝里去了。”韩同生知道郭安屯在卧马沟村里有几个相好的女人,前几年把官司都打到公社来了。
郭安屯挥着手笑着说:“没有的事,咱可没有那桃花运。我是说那个风流女人的儿子今年也要到公社中学来上学了。”“噢。”韩同生心里不知道是怎样想的,他这么短短的噢一下挺让郭安屯费心思。他就再试探地说:“现在学校这么紧张,地主的儿子也能顺顺当当地来上?”“……”韩同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郭安屯,有让他把话说完的意思。郭安屯就壮着胆再说:“给公社中学打一声招呼,把地主的儿子卡下来,别让他上,反动家庭,学的东西越多越反动。”韩同生嘿嘿地笑了,郭安屯也跟着笑起来,他怕韩同生胡乱猜想,就忙说:“不是那个意思。”“啥意思?我说话来?我没说话么。”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玩笑中把事情定下来。回过头韩同生真的就给公社中学打了招呼,于是就有了新生不能上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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