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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耀先和月儿这次谁也没有找,他们认命了,如果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那么就把苦难扛起来吧。一个人扛不住就两个人扛,两个人扛不住就全家人来扛,一代人扛不住,就两代人来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难也要扛过去,总有一天会熬到头的。
吴根才看着钟声响起后从坡道上走下来的新生,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对不住月儿,没有帮她到公社去跑一跑,去争取让新生上中学。这么小的娃子在生产队里能干啥?还没有橛把儿高,真让人心疼。吴根才一时不知道该给第一天上工的新生派个啥活儿,他还是个孩子,可他已经是社员了,没有橛把儿高的小社员。
郭安屯叼着旱烟卷儿,斜倚在粗壮的皂角树上,一脸兴灾乐祸,他要看的就是这样的笑话,谁让你小子的妈不服软不和老子好来,还唾了老子一脸,不然你娃子不是也坐在公社中学明明晃晃的宽畅教室里和别的贫下中农的娃子们一样,也在念书,该。郭安屯在心里诅咒着,他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月儿妖孽古怪的不顺眼,就和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一样。
等着上工的社员在皂角树下站成一片,都叽叽喳喳地指点着头一天下来领工的新生,都拿他说事。你说低他说瘦,你说小他说弱。新生本来就腼腆内向,头一天来上工就让这么多人指指点点地围着看,就羞怪的抬不起头,扭着手指看着脚尖真不知道该咋办。
月儿也在等着上工的人群里,她苦巴巴地看着吴根才,期望他能给头一天来上工的新生派一样活,而不是说出一串怪怪话。只要头一天熬过去,慢慢就服下了,干啥都有个头一回。
吴根才领会到月儿眼里殷殷的期盼,他也正在想着要给头天上工的新生派个啥活儿合适。今天的大宗活儿是往下河滩地里担粪,新生还没有担穗儿高,他根本拖不起两筐子粪,担不起粪,那他干啥?别的活儿眼下又没有。
李丁民平常不爱多吭声说话,却是有头脑的人,心眼也好。他知道新生不能上学后心里也是挺难过的。这么小的娃子,听说学习还不赖,却早早地没了上学的机会,回到村里当农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这了,再不会有多大的出息了。打牛后半截的农民能有啥出息。娃子小,长的瘦,就是让人心疼呀,这么细嫩的苗芽子能干了啥?李丁民用烟锅子在烟包里剜装着旱烟丝朝吴根才走去,他心里生出个想法,想过去和吴根才商量一下。到了跟前低声说:“根才,把小家伙打发到郭老汉跟前去,让他跟上郭老汉到前坡后沟的放羊去。没扎牙的小犊子能干了啥呀?你说?”
吴根才一咧嘴就嘿嘿地笑了,他咋就没想到放羊的郭老汉呢。行,把小家伙打发给郭老汉跟着放羊去,全当是耍哩,在河滩里放上两年羊,等个头窜长起来再回来担粪就有力气了。吴根才把两只大手用力一拍,吼叫着说:“担粪担粪,男女劳力全部担粪。”队长一发话男女社员就哗哗啦啦地散开,回家拿篓子取担准备到马房里去担粪。新生扭过脸也要往坡道上去,却让队长叫往:“哎,小家伙,你过来。”听见队长喊叫小家伙,新生就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他扭回脸。队长这样喊叫他小家伙都让新生有些感动,长这么大谁见了他脱口叫出来的都是地主的儿子,队长却不那样叫,这就让新生有些感动。对吴根才新生一向都是很敬重的,因为他是队长,因为他不喊他地主的儿子,因为他是杏花的父亲。他喜欢杏花,他和杏花同学同桌五年,没有吵过嘴没有红过脸,全学校的同学都叫他地主的儿子,唯独就是杏花不那样叫。
“小家伙,你能担挑得动两篓子粪?”新生过来,吴根才在他头上摸一把这样问。“能!”新生梗着细脖子,想把话也说的硬硬的,但他充硬的话里不可避免地带着稚嫩的童音。“算了吧,小心把你嫩芽子折断,你爸你妈就你这么一个细把儿。还是跟上郭老汉到后沟放羊去吧。”
月儿看见吴根才把儿子叫往,她就没有马上离开,她站在不远处的坡道上往这边看,听到吴根才对儿子说出这样一席话,心里暖暖的也虚虚的。暖暖的是因为儿子受到了关照,虚虚的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要是没有过去的那事,吴根才会这样关照她的儿子吗?月儿不敢也不愿再往深里去想,水磨房里的事情永远是她心里的一块病。月儿站在不远处对儿子说:“给伯伯说句好话呀。”她觉得这时候儿子应该对吴根才说一句感谢的话。
新生嘴拙的说不出好听的奉承话,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照,也就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感谢好听的奉承话。新生说不出来感谢话,就弯下腰给队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吴根才在新生头上再摸一把,说:“小家伙还挺懂礼貌的。”吴根才再抬起脸朝月儿看时,月儿已经上了坡道。
新生开始跟着郭老汉在后沟放起羊,这么大点的娃子只适合放羊。生产队的羊群经过这几年的繁殖,就不再是原来的一小群,而成了一大群。郭老汉一个人也真有些照看不过来,他也需要一个帮手。但他没想到队长们会把老东家的小孙子给他派来当帮手。郭老汉就嗫嗫嚅嚅地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小帮手说。把羊群哒哒咧咧地赶进后沟,放羊老汉和放羊娃一老一小两个人坐在朝阳的山坡上说起话。
郭老汉真是放了一辈子羊,开始的时候也是一个放羊娃,慢慢慢慢就成了放羊老汉。土改前,他一直给郭福海,也就是新生的爷爷放羊;土改单干的那几年,他给自己放羊;合作化后,他给集体放羊。就这样从十几岁的放羊娃放成了六十多岁的放羊老汉。郭老汉是个厚道实在人,一辈子尽和大大小小的羊群打交道,一辈子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羊圈就是他的家,羊群就是他的儿女老伴。一辈子对人说的话没有对羊说的多,现在身边终于有了个作伴的人,他就把肚子里攒了一辈子的话闸子打开。他仰卧在朝阳山坡厚绒绒的草丛里,让新生坐在跟前光溜溜的石头上,四十里不断头地说起早已消失在烟云里的陈年往事。
郭老汉说出来的陈年往事和歌里唱出来的不一样,歌里唱出来的“过去的事情”都是悲惨的黑暗的,而郭老汉讲说出来的“过去的事情”却不是那样。新生对自己早已做古的爷爷一点也不了解,家里连爷爷的一件遗物都没有,父母亲在他跟前从来不提说爷爷,逢年过节父母亲甚至不到爷爷的坟头上去烧纸。他只知道崖口边上的那个小土堆里埋着的就是爷爷,别的有关爷爷的事情他就再也不知道了。他受到的教育和周围的环境,都让他觉得埋到地里去的爷爷就是一个狗地主,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剥削穷人,压迫穷人的地主爷爷,他的父亲母亲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和屈辱;如果不是有一个这样的地主爷爷,他就会和别的同学一样,坐到公社中学敞敞亮亮的教室里去上学,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成为一个放羊娃,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地主爷爷,他就不会让谁见了都恶恶地喊他一声地主的儿子,就不会,就不会……新生一口气能说出许多许多就不会。但是放羊老汉的话,让他疑惑起来,让他吃惊起来。放羊老汉的话使他单纯的思想泛起复杂的涟漪,像是一潭平静的池水里投进了巨大的石头,击起层层波浪。
放羊老汉操着没牙干瘪的嘴,呢呢唔唔地说个没完没了:“……唉,你爷爷可是一个大善人呀,四十里马沟上了岁数的人谁不知道,多好的人却遭了那样的难,连累的让后人也跟上受这么多恓惶……”放羊老汉因为过去受过郭福海不少的恩惠,说起往昔就有许多感慨。
新生跟着郭老汉放了几天羊,听老汉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回到家在饭桌上就问起父亲母亲,就像是小学生拿着不解的习题问老师一样认真:“放羊的老汉说爷爷是四十里马沟最大的善人,你们为啥从来没给我说起过爷爷?爷爷是最大的善人,好人咋又能成了地主?让我们跟上他受这么大的罪?”
耀先月儿万没想到在后沟放了几天羊的儿子回来会问出这样的话。月儿吓得起身赶紧把敞着的窑门关严,生怕儿子的话泄露出去让外人听见。这话可是不能让别人听的,谁把这话听去,都会给他们家带来灾祸。月儿被这些年层出不穷的祸事整吓怕了。
耀先端着饭碗却忘了吃饭,看着求要答案的儿子,一脸惊悸地问:“放羊的郭老汉都给你说些啥?”“啥都说了,坐在半山坡上一说过去就不断头:坡上的林子,河滩里的地,村口的上房院都是咱家的,都是爷爷勤勤俭俭……”“好娃,你可不敢再说了。”耀先月儿几乎同时低沉地叫着止住新生,不让他再说这样让别人听去了不得了的话。耀先把碗重重地放在小饭桌上,沉着声说:“这话可不敢出去说,让人听去了,咱这就是变天复辟,咱担不起这样的罪名。放羊老汉的话不要听,更不要说。”
新生在变了脸的父母面前噤了声,不说了也不问了。但他心里泛起的已不再是一波一波浅浅的涟漪,而是一片滔滔的急浪。
耀先放下饭碗在窑里一刻也没停,就走下崖口,到羊圈里去找放羊的郭老汉。放羊的郭老汉对儿子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不掺一点假,他听的出来放羊的郭老汉也是不忘过去爹对他的一片恩情,一片好意。但他不能让儿子听到这些真话,这些好话。这些真话好话会把儿子毁掉,会让儿子陷入到更深更大的苦难中去。这话要是让政治队长听去,儿子肯定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戴一顶地主的帽子已经把人快压死了,再加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那就真的活不成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耀先要把这祸口堵住,不能让放羊老汉再对新生说这些招风惹祸的话。
放羊的郭老汉没想到耀先会走进他散发着腥臊臭味的和羊圈紧挨在一起的小窑洞,在老汉眼里耀先还和过去一样是他的少东家,是他尊贵的客人。他把耀先让进黑漆漆的小窑,用破旧的袄袖把炕沿擦抹一下才让耀先坐。耀先知道老汉一辈子穿戴方面不方便,下来的时候顺带着卷来两件洗干净的旧衣裳,耀先坐下的同时把夹在胳肘窝里的衣裳卷儿抽取出来对老汉说:“三叔,我给你拿下来两件衣裳,天凉天热你换着穿。”老汉颤颤地接过衣裳,脸上就流出两行混浊的老泪,嗫嚅地说:“拴娃,你和你爹一样,你媳妇和你妈一样,啥时候也忘不了我这个光棍老汉。世道不公呀,咋就让你们一家好人遭了难。唉,拴娃呀,你咋就让那么小的娃子跟上三叔去放羊呀,那不是把娃子糟蹋了吗。娃子应该上学呀,上学才能有出息。”
“唉。”耀先深长地哀叹一声,美好的过去和苦难的现实都是不能再提说的。“三叔,咱不说这些,是上学还是放羊,都是命里注定了的。这娃子生来就是这命,让他跟上三叔放羊我放心。我只是求三叔不要再对娃子提说过去那些陈年往事。娃子小嘴不牢,说出去的话没轻没重,惹下祸事他担当不起。三叔,你不是想看你侄子的笑话吧。三叔,求你了,原来的那些旧事再不要给娃子说,说了有坏处没好处,这些年侄儿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三叔,要说你就给他说些山神水怪,不要翻腾家里的那点旧事。”
“哎哎,知道咧,知道咧。”老汉答应了。老汉放了一辈子羊,打了一辈子光棍,但老汉并不是就糊涂了一辈子,老汉灵灵醒醒的啥也知道。生产队里三不六九地开会,他也是三不六九地去参加,他知道耀先身上的难,心上的苦,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辈子没有个说话的伴,好不容易来了个放羊娃做伴,他就想把攒在肚子里一辈子的话全说出来。他答应了耀先,可转天把羊群赶进后沟,在朝阳的山坡上坐下,把新生叫到跟前,又你爷爷长,你爷爷短的说开了。
新生听的多了,慢慢心里就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爷爷,一个让他敬佩,让他思念的爷爷。
转眼到了清明。清明是鬼节,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个节日里到先人的坟上去烧纸。阳坡背坡上河下河每一坐荒冢土坟上都花花绿绿地插上纸旗。坟头上的三角纸旗是一种标致,清明上坟是不许烧两遍纸的,这也是当地风俗,中条山上有一句骂人的狠话,就叫胡烧纸乱上坟。为了避免胡烧纸乱上坟,在坟头疙瘩上插一两面三角纸旗,就顶是插上了标记,就不会再出差错。
看着遍地坟头上猎猎舞动起来的纸旗,新生想起埋在坟里的爷爷。原来的爷爷在他心目里是一个冰冷的名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主,是给父母带来苦难的幽灵,是不能让自己上学的罪魁。但是,听了放羊老汉在朝阳的山坡上讲说了那些有关爷爷的故事后,他对爷爷的看法变了。他也想像别人那样在清明这一天,去给爷爷磕上几个头,去给爷爷烧些纸钱,给爷爷坟头上也插几面纸旗。他记的长这么大还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磕过头烧过纸,更没有在爷爷的坟头上插过纸旗。
清明这一天,新生帮着郭老汉把羊群赶进后沟,他就向郭老汉告假说:“三爷爷,今天清明,我回崖口上去给我爷爷烧纸上坟去。”郭老汉立马就说:“去吧去吧,忘不了祖先的孝顺儿孙才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去给你爷爷多烧几张纸,到了爷爷坟头上也代替我问候你爷爷几句,就说放羊的老三想他哩。”
新生从后沟回到崖口,把正要上工去的耀先月儿吓一跳,不知道他这样急急火火地跑回来要干啥。耀先就问:“你回来干啥?”“我回来给爷爷上坟烧纸,别的人家都在这一天给逝去的老人上坟烧纸,我们为啥不给爷爷上坟烧纸?”新生眼里闪着泪,这样说明回来的意思。耀先月儿对视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为啥不给爷爷烧纸?谁说没给爷爷烧纸?他们是不敢明打明地去给“狗地主”上坟烧纸呀。有一年也是清明上坟,月儿在爹的坟头前跪下伤心的哭的起不来,结果就把民兵招惹上来,民兵是奉政治队长的命令上来的,他们上来对爬跪在坟前哀哀哭泣的月儿没有表现出一点同情,而是恶眉瞪眼地说:“不许哭,队长在下面说了,你们这是在煽阴风点鬼火,是在给地主阶级哭魂,你这是想让狗地主的阴魂上来作乱,狗地主的阴魂上来把队长的老娘都缠死了,你们还嫌不够。民兵队长说了,从今往后再不许你们给狗地主哭魂,再不许在崖口上点鬼火,再发现了不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逢年过节耀先月儿再不敢明打明地给爹上坟烧纸,就是到了爹的忌日也不敢。要烧纸磕头也都是悄悄地背过人,根本不敢爬跪在坟头上哭恓惶,不敢在坟头上插纸旗,就是烧过了纸,也要用一把黄土把烧黑的纸灰严严地埋盖住,让人看不出烧过纸的痕迹,怕再把民兵招惹上来,怕民兵上来再把睡到那个世界里的爹搅闹了。新生小,耀先月儿不想让他幼小的心灵上过早地背负上这样的负担。今天是清明,他们已经烧过纸钱了,只是和往常一样没有敢往坟上插纸旗,没有告诉给新生罢了。
“新儿。”月儿过去把儿子一把搂抱进怀里,这一刻月儿的心情极其复杂。懂事的儿子让她感到欣慰,但儿子这样的举动又让她好不担忧。他们是地主的儿子,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别的权力就更没有了。别人清明上坟烧纸是在尽孝道,他们清明上坟烧纸就是在煽阴风点鬼火,就是在给狗地主哭魂,就不允许。月儿把新生揽抱在怀里,眼眶里旋着满满两眶泪,哽咽地说:“新儿,爷爷坟上的纸爸爸妈妈烧过了,清明讲究不让烧两次纸。明年,明年清明的时候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给爷爷上坟烧纸。”
新生从母亲怀里扭过脸往崖口那边看,站在窑门口上扭过脸就能看到爷爷的坟头。新生再问:“那爷爷坟头上为啥不插纸旗?别人家的坟头上都花花绿绿地插几面。”月儿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滚落出来,在清秀的脸颊上流成两条汩汩的小河,和滚落出来的泪珠儿一样,月儿把憋在心里的话也终于向儿子讲出来:“人家不让咱插呀。”说完这话,月儿就呜呜地哭出声。旁边的耀先一脸无奈,把手抚在月儿颤抖的肩膀上,劝说着不让她哭出声。
新生在清明节里又懂得了一些事情。
耀先心里有了一大疙瘩,他不想再让新生跟着郭老汉放羊了。郭老汉是一片好心,给新生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并且还在叨叨不断地继续说。新生万一那一天嘴上把不牢,说露出去,可就要遭殃了。把新生从放羊的郭老汉身边弄走才是唯一的办法。耀先不敢去找吴根才,更不敢去找郭安屯,他找了李丁民,转弯摸角地把意思说出来。
李丁民手里举着一拃长的烟杆,抽着旱烟,耀先虽然吞吞吐吐地把话不敢说透,他还是把他的话听明白了。李丁民平常虽不多说话,但心眼是灵巧的。他抽着旱烟,眯缝着眼睛,想想然后沉沉地说:“新生娃那么小,力气还没长全,苦重的庄稼活还干不了。还是放两年羊长长力气再说。是这,回头我和根才商量一下,把羊群分开,不让新生再成天和那多嘴多话的老汉粘在一起,那老汉肚子里的蚀气话真多,逮住谁都是四十里不断头地说。”李丁民最后还数说了放羊的郭老汉几句。
队里的羊群也到了该分群的时候了。羊群大了羊儿挤在一起都吃不饱,队里决定把羊群分开。羊群分开了,老汉赶着一群在上河滩放,新生赶着一群在下河滩放。两个人不在一起,老汉就再不能往新生耳朵里灌输那些陈年旧事。
在下河滩放羊,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新生就能碰见一群群去下马河中学上学的学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每看到这些学生欢笑着从河滩里走过,新生深埋到心底里去的那团东西就翻翻腾腾地往上涌,眼里就湿汪汪的有了泪。他多想上学呀,看着星期六从下马河中学回来的那些打打闹闹蹦蹦跳跳的学生,看着星期天穿上干净衣裳背着馍布袋急匆匆往学校里赶的学生,新生真是羡慕呀。有时候他就想,如果自己不是地主的儿子,如果自己也有机会去下马河上学,那他一定比他们谁都学习好,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每到星期六或是星期天,河滩里的路上有了上学或是放学的学生时,新生就把羊群往远处的山坡上赶,就远远地从河滩里躲开。他不愿看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同龄人,阳光灿烂满脸幸福哼唱着歌儿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更不愿冷不丁地听到一声:看,那个放羊娃是地主的儿子。躲远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深埋在心底里的那团东西也就翻腾不起来,心里的难受也就少了。
实际上是躲避不开的,站在山坡上把河滩里看的更清楚。
又是一个星期天,晌午刚过,河滩路上就有了上学去的学生。新生爬在沟底里的一口泉眼上咕咕饮饮地喝饱了水,就挥着长鞭把羊群往山坡上赶,把沟底里的河滩路给那些上学的人让开。
新生展开鞭子在半空里响响地抽甩一下,嘴里哒哒咧咧地叫喊着赶着羊群往山坡上去了。新生把羊群赶到半山坡上没多大一会功夫,下面的河滩路上就三三两两地走来了上学的学生。好多学生还一边走一边嘴里唱着响亮的歌儿,这歌声就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从河滩底下扑扑噜噜地飞窜上来,在两边的山坡上萦绕回旋。
新生上学的时候也爱唱歌,但现在他却害怕听到从河滩里鸟儿一样飞上来的歌声。他把羊群尽量往高处赶,直到听不见那一阵阵传唱的歌声才停下。不想听到歌声,也不想看到河滩路上群群串串上学去的学生,他就干脆仰面躺倒,睡在软绒绒的草里,去看蓝天上的白云。
天真高呀,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儿云;
天真净呀,像在河里洗了一样;
天真美呀,美的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看着这高远纯净美妙无比的天空,新生真想像鸟儿一样在上面飞翔,可是他没有翅膀飞不起来。他身上没有翅膀,但他有思想。他的灵魂比自由飞翔的鸟儿还要灵便。他的心在这高远纯净的蓝天里飞翔起来了,他展开理想的翅膀飞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不是宫殿,他飞进去的是一所学校,一座教室。整洁的学校,宽敞的教室。用宽敞两个字来形容这教室就显得有些用词不当,这教室就像天一样无边的宽大,这么大的教室多好呀,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容下。新生进去就在正中间坐下,同桌的还是那个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杏花,老师还是教了他五年的皇甫老师。掀开崭新的课本,激动的眼里就有了热泪,这是咋啦,伤心的时候眼里有泪,高兴的时候眼里也有了泪。对,这是喜泪,因为他是在天堂里上学……
“新生。”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柔柔地叫响,这是天籁之声呀。新生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瓦蓝瓦蓝的天幕里,他看到了一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这是杏花的脸蛋呀。新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人间。说是在天堂,却真的在山坡上躺着;说是在人间在山坡上躺着,眼前的天幕上却有这么一张漂亮美丽的脸蛋。新生躺在半山坡上软绒绒的细草里不敢动,生怕动一下把眼前这美好的瞬间摇荡散了摇荡没了,他真的舍不得让这美景从眼前消失掉,事实上他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里。
“新生,你咋一个人躺在这半山坡上哭呢?”新生激灵一下醒过来,赶紧翻身坐起,这不是梦里的幻想,这是真切的现实,天幕上的那张珍珠一样光洁美丽的脸蛋,没有消失掉,她就端举在自己脸前,她就是和自己同学同桌五年的杏花。“没有呀,谁说我哭了。”新生急急地抹一下眼角上的清泪,争辩一句。杏花抿着嘴儿一笑,就挨着新生也在山坡上细绒绒的草里坐下。新生局促地往边上挪移一下,疑惑不安地问:“杏花,你咋到坡上来咧?”杏花睁大了眼睛,说:“咋?不许我来?”“你不去上学了?”“我就是上学路过,看见你的羊群在半山坡上,才跑上来的。”杏花说着要过新生手上的放羊鞭,努着劲抽甩几下,都没有抽响。就说:“我咋就甩不响,新生你教我。”新生脸窘的有些红,他朝山坡下看看,山坡下的河滩里有一串走着上学去的学生,有的学生还直扭头往山坡上看,有的还抬举着手往上面指指点点的,仿佛听到了河滩里的学生都在议论着什么,新生心里慌慌地拿过长鞭抽甩一下,也没有甩出脆生生的响来,杏花抿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杏花还和原来一样,在新生跟前不感到别扭,也不忌讳什么。小学五年,他们同桌了五年,在同桌的五年里新生在学习上帮助杏花,杏花则在其它方面帮助新生,他们甚至没有觉得有性别上的不同。杏花一直把新生当成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伙伴,谁要是在她面前骂新生是地主的儿子,她就非要和谁吵一架。他们互相帮助着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五年,没想到上中学了他们却分开了。学习好的新生因为是地主的儿子没能继续上学,拿着鞭子成了放羊娃;而学习不好的杏花却欢欢喜喜地成了中学生。学习上没有了新生的帮助,杏花感到很吃力,所以她心里一直想着同桌五年的新生。原来新生在上河滩后沟和郭老汉一起放羊,杏花上学放学来来回回看不到新生的羊群,也看不到新生的人影。后来新生赶一群羊到下河滩来放,这样每个星期上学放学过来她就能在山坡上看到白白的羊群,却还是很少能看到新生的人影。每看到漫放在山坡上的羊群,杏花就会不由地想起同桌五年的新生,就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原来同桌上学的时候他们常有说不完的话。好几次从河滩路上走过的杏花朝山坡上的羊群招手,期望着能把新生招下来,招的坐在河渠边说一回话。但每次都把他招不出来,有时候她就不由地想起二小放牛的歌: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二小不知那里去了……想着这歌她就替新生担心起来。早就没有日本鬼子了,放羊的新生根本不会像歌里唱的王二小那样让日本鬼子抓去带路。现在没有日本鬼子了,但山上有骡(中条山上的人把狼叫骡),骡来了啥办?骡最爱吃的就是羊,也最爱吃小孩。新生和自己一样,实际上还是个小孩。有好多次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杏花都这样想,都想上山坡去看看新生,但每次不是因为这就是因为那没有去成。
今天吃完晌午饭,杏花早早地就往下马河学校走,也没有和别的同学相跟,为的就是要在半道上和放羊的新生说说话。
杏花和别的同学有些不一样,别的同学从河滩里走着去下马河上学,脊背上都疙疙瘩瘩地背两布袋馍,这馍就是他们一星期的口粮。学校里也开灶,但绝大多数学生家里条件不好,上不起灶。他们就从家里背馍,背两布袋馍就够一星期吃。山里的农民挣两个钱不容易,都把手里的钱捏的紧,山里孩子从小也有吃苦的习惯。但是杏花不背馍,杏花在学校上全灶。吴根才是卧马沟的队长,但他的家境也是一般,比卧马沟别的人家好不到那去,他的三个女儿都在上学,大女儿梨花还在县城里上高中。梨花上高中每星期都要回来背两布袋馍,她也上不起灶。但杏花在下马河上初中却不背馍,上全灶。不是吴根才偏向小女儿杏花,天下老偏向小,这话有道理。但吴根才是一碗水在手上端得平平的,三个女儿一模似样,一个有啥,三个都有啥。要是她们婆家拿来的东西那是谁的就是谁的,一点都不能含糊。大女儿梨花订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并且还是招亲,郭安屯又是个那样子,啥东西都送不来。二女儿桃花订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李丁民两口子人不错,但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在上学,都在花钱,尤其是大儿子春喜考到绛州城里的康杰中学,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绛州城百十里远,春喜当然不能背馍。李丁民和水仙是有心没力,看着桃花上学却帮不上忙。桃花也是背着两布袋子馍去下马河上学的。杏花不背馍是因为杏花说下一个好人家。
杏花才刚半岁的时候就让上马坡的村支书牛三娃用银顶锁套走订给了自己的独生子牛俊强。牛三娃这个人活泛能干,上马坡是个千人大村,自然条件好,他家里的条件也好,他就独苗苗一个儿子,当宝贝似的养,对没过门的儿媳妇也是十二分的喜欢,两个娃子都在下马河上中学,他就一起给办了全灶。中条山上就有这样的风俗,不怪景。杏花不仅上全灶,在穿戴上也和别的女娃不一样。学校里的女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穿的都是自纺自织的粗土布衣裳,只有杏花一个人上上下下穿的是洋布。这洋布衣裳也是上马坡婆家给置办的。人们谁见了杏花都说这娃子人样儿长的好,命更好,一脸的福相,半岁上就找下了好婆家,还没过门吃的穿的就都有人管。杏花今天穿的就是红格子双线袄,黑条绒裤子,这身衣裳别说是在四十里马沟,就是在禹县城都让人看着眼热。杏花本来就长的俏皮好看,脸蛋儿像珍珠一样光洁漂亮,再穿上这么一身鲜亮的衣裳,就更显得光彩照人,和上小学时大不一样,让新生都不敢直看。但杏花还是原来的杏花,还是那样开朗单纯的样子。
杏花紧挨着新生坐在半山坡上,一直抿着红润润的嘴唇笑,一直偏歪着精致的脑袋往新生脸上看。新生让看的怪不好意思的,像女孩一样有些扭捏。杏花咯咯一笑就问:“每回上学放学我从河滩里走过来都向你的羊群招手,你就看不见,为啥不出来也向人家招招手?”新生一脸茫然地回答不上来,他那里见过什么人向他招过手,每到星期六星期天河滩里有了上学放学的学生,他就赶着羊群远远地躲上山坡,然后就躺下来看天。他眼里不想看到那些活泼幸福的同龄人,看了他心里就不好活。“新生,放羊有没有意思?”杏花不管新生说不说话,由着自己的性子还往下问,原来同桌上学的时候她就一直比他的话多。新生嘴角上溢出一丝儿无奈的苦笑,言不由衷地说:“还是挺有意思的。”杏花嘻嘻地又一次笑出声,她再要过新生手里的放羊鞭,虽然抽甩不响,还是一下一下抽甩着,把山坡上的细草抽的颤颤的动。“就是,我也觉得放羊有意思,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白的羊群,多好呀。”到底是上了中学了,说出来的话就有了诗的韵味。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白的羊群,多么优美动听。这样的句子写在作文里,老师肯定会在下面用红笔画圈。这样优美动听的句子,只有小学水平的新生就说不出来了。就是能说出来他也没心情说,说出来给谁听呀?给山听?给河听?给羊群听?还是给自己听?
“新生,等我不上学回来,我也放羊,咱俩一起放。”听杏花说出来这样的话,新生差点哭出来,不知道是激动,是悲伤,反正就是想哭。但还是忍住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新生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刚强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流眼泪,男子汉怎么能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新生含泪的目光在杏花珍珠般白净光洁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久这么大胆这么细致地盯着她的美丽的脸蛋这样看过,这张青春灿烂的美脸让他激动,更让他自卑。单纯的杏花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让他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红润润的变了颜色。“看啥,不认识咧?”杏花嗔怪一声,红润起来的脸上依旧挂着纯美的甜笑。
新生抓起一块石头,奋力地抛扔出去,“咚”的一声,扔出去的石头撞落在一块更大的连山石上,飞溅着炸裂开,把旁边吃草的羊群吓得咩咩乱叫。像是沉重的过去被扔出去了一样,新生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再转过脸看着杏花,终于鼓着勇气问起话:“杏花,你们学校好不好?”下马河中学是新生心里的一座遥不可及的殿堂,他做梦都想坐在里面去读书,然而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只是凭着想象和卧马沟的那孔窑洞做比较,他想象不出来中学教室有多么明亮,中学的操场有多么大,更想象不出来中学的老师比卧马沟的学生还要多。
杏花明净的眸子里闪动着兴奋,嘴上打机关枪似的哗哗啦啦地说起下马河中学有多好。“你没有到下马河中学去过呀?改日逢集时你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好了,教室是房子不是窑洞,可宽敞了,教室两边开的都是窗,窗上也不像咱卧马沟学校的窗上糊的是纸,人家窗上装的是玻璃。教室里明明亮亮的就和在太阳底下一样,一个教室就一个班,不像咱们卧马沟学校,一孔窑里挤着五个年级,皇甫老师站在讲台上给这个班讲两句,扭过身再给那个班讲两句,头摇的像拨郎鼓似的,人家中学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周周正正的一节课讲到底,下马河中学的操场比咱们村的场子都大,还有中学的老师比咱们卧马沟学校的学生都多……”
新生的眼睛一阵比一阵睁的圆,杏花说出来的学校真好,和他刚才望着纯净湛蓝的天空想象出来的学校一样美,他真想坐到里面去上学。新生痴痴迷迷地又有了幻想,他毕竟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别的孩子根本不曾经历的苦难,但美好的东西对他同样有巨大的诱惑。学校,在新生看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美好的地方,对一个想上学的孩子来说什么地方能比学校更好?
“呀,我该走了,日头都快偏西了,河滩里上学的人都走的没影儿了。”坐在半山坡上和新生沥沥拉拉说了半晌话的杏花想起来还要上学,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一声:“我上学去了。”就燕子一样从山坡上飞走了。
看着杏花像燕子一样从山坡上轻盈地走了的身影,新生从痴迷中醒来。梦,美好的梦,让燕子一样轻捷飞去的女孩带走了,留给他的只是这荒芜的山野和放牧的羊群。现实和梦就像天和地一样差着老远老远。新生站在山坡上惆惆怅怅地看着走远了的杏花,看着荒凉广漠的山野呆怔住了。
新生终于还是说下一个媳妇,说下的是马家窑一户富裕中农的女儿。不要指望这个女孩长的能有多好,新生就是这样的条件,地主的儿子,只上过五年小学,他能说下什么样的媳妇?谁家有好女孩会往地主家里许呀。马家窑的这个女孩比歇马庄和跳马槽遇过面的那两个女孩好不到那去,这女孩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像麻杆一样细,走一步摇三摇。这样身上有明显残疾的女娃怎么能配的上新生呢,可是就是这样的女娃新生都差点订不上,新生是地主的儿子,说媳妇难呀。看看那些上了岁数的光棍汉,那个当娘的不揪心,最后月儿咬着牙掉着泪把这门亲事定下来。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强,月儿实在不愿意儿子将来打了光棍,再错过机会恐怕连这样的媳妇都说订不下。就是这,人家还弹弹嫌嫌的不愿意,要不是水仙来来回回从中间说话跑腿,这事还定不下来呢。当时月儿问新生:愿意不愿意这门亲事。新生点一下头,就把脸背转过去。月儿眼里的泪就哗哗地流,她知道儿子的心和她一样苦。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呀。
耀先真的让整治的成了一个废人,在啥事情上都没有了主张,碰上啥事都是嘬着牙花子哀哀地愁,好好坏坏没有个主意,看着真让人觉得恓惶。
新生连女娃的面都没见,就向父母点了头。只要父母愿意,他就愿意,只要能合了父母的心啥事他都会答应。新生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父母少受苦少受罪。原来他还深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带上父母出去享福。现在学上不成了,梦碎了。自己再不能让父母享上福了,那就不能因为自己再让父母受苦做难熬煎发愁,他们受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因为自己说订不下媳妇看把他们熬煎成啥了,为了能让父母安心,就是说一个疯婆子给自己当媳妇他也会点头同意。对这个走一步摇三摇,一条腿细的和麻杆一样的马家窑女娃他为什么不能点头?多不容易的一家人呀,在这么艰难坎坷的生活中彼此还尽想着自己的亲人,宁可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愿让至亲至爱的人心里不安。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这一家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难道不是道德和信念的力量吗,道德和信念才是至善的东西,它柔于水,坚于钢,是任何力量也摧毁不了的。经历着共同的苦难,他们就有了共同的道德,共同的信念。这共同的道德,共同的信念足以让他们一家去战胜任何被强加到身上来的苦难和屈辱。
在秋收就要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卧马沟男男女女都高兴的事情。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考上大学了,并且考上的还是北京的大学。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比娶媳妇嫁女还让人高兴。娶媳妇嫁女怎么能和上大学相比,卧马沟那年不往回娶一两个媳妇,不往外出嫁一两个闺女。卧马沟啥时候有人考上过大学,没有,往上数三百年都没有。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小小的卧马沟终于飞出一只金凤凰,一下就飞进了北京城。北京是啥地方?原来是皇城,现在是首都,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几辈子以来卧马沟谁进过北京?说起来不怕笑话,卧马沟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进过北京城,连进过省城的人都没有。卧马沟人最远的足迹也就是踩踏到百里外的绛州城。卧马沟的好多人一直以为常去赶集的下马河大十字就是天底下最红火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天下的中心,因为别的地方他们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他们不知道,他们就知道上河滩下河滩里的那几百亩庄稼。他们一辈子就为庄稼活着,种庄稼,收庄稼,收庄稼,种庄稼,在这个循环往复的简单过程中慢慢地老去,慢慢地死去。然后他们的子孙再接着种庄稼收庄稼,收庄稼种庄稼。现在有人考上北京的大学,就是有人考上了状元,他们祖祖辈辈看庄稼的眼睛就突然地睁开了,原来卧马沟也能出人才,原来还有另外的活法,原来并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只会打洞。农民的儿子也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的,考上大学就鲤鱼跳龙门从卧马沟跳出去了,将来就是吃皇粮挣工资的干事人。多么美好的前景呀,人们为卧马沟出了个大学生而高兴。
李丁民更是抑止不住心里的喜悦,常是眯缝着的细眼这下眯缝的更细,笑的睁不开咧。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儿子出息了,最光彩的当然是当爹的。在吴根才郭安屯等人的撺掇下,李丁民决定过一场事,就像娶媳妇嫁女一样,热热闹闹地过一场事。其实不用吴根才他们撺掇,李丁民也要过一场事。有这么大的喜欢事,说啥也要摆几桌庆贺庆贺呀。喜欢事让亲朋好友前后邻居都过来热闹热闹,这样的事情一辈子能碰上几回,这是长脸的事情呀。人在世上活脸皮,树在世上长高低。儿子给自己长了脸,那就是要庆贺一番。李丁民本来不是个好张扬的人,但有了这等大的好事再稳当的人屁股底下都能有了火,不用别人点都能着起来。
李丁民决定摆开桌子请一天客,过一场事。
卧马沟是个小村,只有三十几户人家,请谁不请谁都不好看,干脆,像结婚娶媳妇一样家家都请,一家来一个吃席的也不过三五桌嘛。李丁民笑的睁不开眼,在坡上坡下跑一圈,给家家户户都说到了,“娃子考上学校了,明天过来吃席热闹。”谁听了这话都是笑哈哈地爽快地答应:“过去过去,明天过去。”
耀先是地主的儿子,他早就把牌子活倒了,村里谁还看得起他,谁家过红白喜事都不叫他。但是李丁民不把崖口上的郭耀先当另类看,在李丁民的秤杆上郭耀先也是有斤有两的人。他走上崖口,脸上的笑和嘴里的话和在别的场院里一样样的,笑是真诚的,话也是真诚的。“拴娃,明天下来热闹热闹,你知道是咋回事喀,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咧。”李丁民在崖口上对耀先说的话好像比对别人说的还多了几个字。
刚下工回来的耀先有些诚恐诚惶,住到崖口上这么些年谁把他当人看过,谁这样郑郑重重地上来请过他。只有李丁民上来请他,只有李丁民把他当人看。耀先感动的嘴里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唯唯喏喏地应道:“哎哎哎,明天过去,明天过去。”末了,才正常人似地客气地说:“这么忙,你还亲自上来说,给月儿说一声还不是一样。”月儿今天一大早就让水仙叫下去帮忙去了,耀先的意思是说,让下去帮忙的月儿把话捎回来就行,省的费事再专门跑上来一趟。
李丁民笑着说:“不一样喀,啥叫请客?到门上亲自来请,才叫请客。让人捎话就不叫请客。”这就让耀先更加感动。李丁民转过身都走了好一会了,耀先还站在崖口上心里荡荡漾漾地静不下来,嘴里喃喃自语地说:“好人就该有好报,这样人家的儿子就应该考上大学。”嘴里说着心里就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放羊还没有回来的儿子。要是自己的儿子也能考上大学该多好呀,儿子有这个能力,皇甫老师不止一次夸奖过儿子。儿子每次统考都是全联校第一,儿子写的作文还获了全国的大奖……可是本来能考上大学的儿子,竟然连中学都没有上就成了放羊的王二小。一个放羊娃长大能拿啥报答父母亲人?耀先的心酸楚起来,低下头进了黑漆漆的窑里。
月儿一早就让水仙叫下去帮忙。明天要摆席过事,不蒸几锅馍,客人进了门吃啥?馍不是当天就能蒸出来的。所以水仙提前叫几个女人帮着蒸馍准备。水仙最看上月儿了,月儿长的秀气整齐,干出来的活也和她的人样儿一样整齐,水仙才不忌讳月儿的地主成份呢,家里有啥需要帮忙的她就想起月儿。
月儿从水仙家帮忙回来,天就黑了。耀先已经炒馍花和放羊回来的新生吃过饭。新生像父亲原来一样,吃完饭就拿着那把破旧的唢呐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嘟嘟哒哒地吹去了。新生是从放羊的那一天开始,从父亲手上接过唢呐的,现在他已经能吹出好多曲子了。
月儿回到窑里也没有闲下来,不过今天她没有摇纺车纺线,也没有坐到织机上去抛梭子织布。明天耀先要到李丁民家去作客吃席,那是不能空着手去的,中条山上有风俗:到别人家去作客吃席,手里就要提上馄饨馍。馄饨馍是中条山上最好的礼物,红白喜事逢年过节走亲戚人们手里提的都是这种馄饨馍。中条山上的馄饨馍也是顶有名气的,省里的一些大干部也常点着名要吃中条山上的馄饨馍。
月儿回来就忙着蒸起馄饨馍。蒸馄饨馍是很有讲究的,必须用雪白的头餐面,还要把面和硬揉透,最后蒸出来要有八两重。月儿身上背着一个不争气的地主成份让人看不起,但月儿干出来的活却是有模有样谁也不敢小看。月儿把面盆端过来跪在炕上,把半盆面揉了小半夜,直把面揉的像瓷团子一样光光亮亮的里外没有一个细碎的气泡,揉到这种程度就叫揉到家了,揉到这种程度蒸出来的馍才能叫馄饨馍。月儿不仅把面揉透,还把馍蒸的老大。别人一个馄饨馍蒸出来八两重,月儿有意把馄饨馍蒸成一斤重。别人的馄饨馍蒸出来扣着像一只白瓷碗,月儿的馄饨馍蒸出来扣在那里就像是一只白瓷盆。在出生成份上月儿不如人,但是在别的方面她就让别人不如自己。
第二天,耀先提上月儿连夜蒸出来的胖胖大大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走进李丁民的场院,满院子里帮忙的女人就全都惊惊讶讶地叫唤起来:“呀,月儿真是个刚强人。”
随后进来的彩兰看见正面供桌上摆放出来的几个圆滚滚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也惊讶地叫起来:“呀,这是谁蒸出的馄饨馍,这么好,这么白,这么大。”
水仙是事主,只有她回话最合适。水仙笑吟吟地迎上去接了彩兰的话说:“就是说嘛,月儿的手就是巧,蒸出来的馍也和她的人样儿一样周正好看。”
听说这像白瓷盆一样的馄饨馍是月儿蒸出来的,彩兰就再不说话。在她嘴里说不出月儿的好话。彩兰手上提着的东西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都是提着漆木提盒,提盒里放着圆滚滚的大馄饨馍来坐客吃席的。彩兰手上提来的却是一个软塌塌的馍布袋,馍布袋里装着的也不是白白大大的馄饨馍,而是用报纸包裹着的油砣饼。油砣饼根本不能和馄饨馍比,油砣饼和一疙瘩软面,不用费劲揉,用一根擀杖擀开,往油锅里哧啦啦一放,捞出来就行。一般馋嘴女人都爱煮油砣饼吃,彩兰就是这样的馋嘴女人。彩兰把手里的软馍布袋放到月儿的漆木提盒边显得是那样的低微琐碎,就和彩兰站在月儿跟前的一样,让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的女人,是两个不能在一起比的女人,一个是那样的美丽端庄,一个是那样的丑陋难看。彩兰讪讪地从月儿身边走开了。
这次高中毕业参加考试的卧马沟子弟不只是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一个人,还有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郭解放那里能考得上大学,他就知道一布袋一布袋背着馍到学校去咥去吃。他肚子里除了馍,啥也没装下。不过那些馍倒也没有白吃,眼看着他就魁魁武武地长成一条门扇一样高的大汉。
坐在当院上席上的郭安屯端着酒盅一口口喝下去的却是酸酸的妒意,他早就知道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但他还是想赶着鸭子上架。人都是这样,尤其是种庄稼的农民,都想让上学的儿女有了出息。郭安屯对上学的儿子也是寄托着一腔热辣辣的期望。现在李丁民的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在排排场场地请客,而他长得像门扇一样高大的儿子却考了个羊毛蛋。要是请客的是自己,被请的是别人就好了,郭安屯这样想。这样的客他愿意一年请一回,连着请他狗日的四回,把四个儿子都请进大学里去。你看看端着盘子敬酒的李丁民笑成啥样了,把脸笑大了,把眼笑小了,把嘴笑的合拢不住了。郭安屯心里好是嫉妒……
同样也是坐在上席的吴根才和郭安屯的心情就不一样,他喝着喜酒真心地为李丁民高兴,不过心里也有一点小小的缺憾:如果这次考上大学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就好了,天喜是他将来的女婿,女婿出息了,他这个老丈人跟着也能沾上光,跟着也能享上福。不过春喜能考上,天喜就也有可能。等着吧,等一两年,就能看到天喜看到女婿的出息。对大女婿郭解放,他就没有抱过这样的想法,虽然定好了大女婿是招亲,招亲招不出大学生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郭安屯的儿子从小就看不出来能有了啥出息,顶多调教好了将来能出息成一个好庄稼把式,如此而已。
耀先今天也坐了个上席,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坐上席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和地位的体现。一张桌子八个人,两个上席,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谁把你往上席上让。耀先的这个上席是李丁民硬给让上去的。坐在上席,就如同坐在针毡上一样耀先觉得尻子底下刺刺麻麻的扎得慌,把手里的筷子都使不顺当,惹得桌上的几个客人捂住嘴哧哧的笑。但是在李丁民端着盘子过来敬酒的时候,他却没有忘了说一句得体的庆贺话,他端起小小的酒盅,诚恳而激动地说:“丁民哥水仙嫂,我和月儿衷心地给你们道喜了。”耀先说出来的这句是李丁民端着盘子敬一圈酒听到的最文雅得体的庆贺话,别的桌子上的人都是用一声粗旷的“喝!”来给他道喜。于是李丁民也文雅客气地回说一句:“谢谢。”
吃过这桌酒席,卧马沟的秋收就开始了。
收完秋,种罢麦,天就凉了,就进入冬天了。
在冬天年终岁末的时候,卧马沟又有了一件喜事。这次摆席过事请客的就真的是郭安屯。
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穿着一身崭呱呱新的绿军装当上解放军了。对卧马沟的人来说这和秋天李丁民的儿子春喜考上大学一样的叫人高兴。李丁民的儿子考上大学是卧马沟的第一人,郭安屯的儿子参军同样也是卧马沟的第一人。参军比上大学还要光荣,穿军装扛钢枪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才是最光荣的事情。郭安屯能不张张扬扬的请一回客,他啥时候落在别人后面过。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这是公社武装部长亲手贴在他门上的红标语。李丁民儿子上学走的时候哨门上光不溜秋的啥也没贴,而现在他的门上却醒目地贴上光荣的标语,还是公社干部亲手贴上去的。这就是把局面又给扳回来了,秋天坐在李丁民院子里喝酒时心里那种酸酸楚楚的不是滋味的感觉,让贴在门上的红标语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再也不咯咯漾漾地往起泛了。
郭安屯摆开桌子要排排场场地过一回事,要把全村的人都请一遍。拉开桌子真的把全卧马沟的人都请到了,独独没有请崖口上的耀先。彩兰也没有请月儿下来帮忙蒸馍做饭。把他们撂在崖口上理也没理。在这方面郭安屯头脑要比李丁民清醒的多,也坚定的多。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的女人怎么能和贫下中农和人民解放军往一起搀和,那不是咄咄怪事。当了这么多年政治队长,还能没有这样的政治觉悟。
上工的钟声今天没响,全村的人都到郭安屯家吃席热闹去了。郭安屯是政治队长,儿子又是卧马沟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军当兵的人,所以他把势法闹的挺大,远远超过秋天李丁民请客过事的规模。真的是除了崖口上的地主一家,全卧马沟的人都让他请到了。这一刻郭安屯的场院里交杯把盏沸腾热闹,村子里却悄悄静静一片死寂,好像人们都上工去了地里一般。
崖口上也是一片寂静,新生早早就放羊走了,耀先月儿没有受到邀请,上工的钟声也没响,没有人给他们派工。两个人就干巴巴地像泥疙瘩一样坐在窑里,耀先没有抽旱烟,月儿没有摇响纺棉花车,他们只是瞪着眼干干地坐着。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空落、这样的忐忑、这样的没有主意。往常谁家过事请客不请他们,他们就在崖口上悠悠闲闲的纺棉花织布,就在偏窑里做木匠活,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空落寂寞和没有主意过。
这种被吊在半空中没有着落的忐忑心情在夜黑间就有了。他们是在夜黑间才知道郭安屯的儿子穿上草绿色的崭新军装,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郭安屯要张张扬扬地过事请客了。这就让耀先月儿心里做了难,他们知道郭安屯过事请客绝对不会请到他们头上,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但这和一般的过事请客又不一样,一般人家过事请客也就是娶媳妇嫁女,而郭安屯家这次却是因为儿子当了人民解放军,这就和别人的请客不一样,这就有了政治上的意义,这就让耀先月儿感到一阵阵的做难。要是这样干巴巴无动于衷地坐在崖口上,害怕别人说他们对人民解放军没有感情,没有诚意。主动下去吧,他们又没有那样的勇气和胆量,郭安屯没有请,他们就不敢擅自走进他的院子。真是难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耀先愁的不知道该咋办,最后是月儿拿定主意的,别看月儿盈盈弱弱的是个女人,有时候她把问题想的更透,表现的也更果决。而耀先这些年让整治的没魂没胆,啥也拿不出来主意,遇上事只知道嘬着牙花子发愁。月儿翘起秀丽的兰花小手指,把垂在额上的一绺柔散的头发梳挑起来,走到窑根掀开小瓦瓮的盖儿,看着里面半年多舍不得吃攒下准备过年的头餐面,带着几分果决,带着几分无奈,说:“咱不管他郭安屯是个啥人,也不管他明天是不是上来请咱,娃子是个好娃子,当解放军更是一件好事情,咱把咱的心尽到,把事情做出来,到时候不后悔。咱蒸六个大馄饨馍明天送下去,不是巴结他郭安屯,是送给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耀先口口声声地赞同着月儿的主张。月儿端起面盆从瓦瓮里舀出来满满一盆雪白的头餐面,然后就跪在炕上用心细致地和揉起来。直忙乎了多半夜才把这一锅馍蒸出来,这一锅馄饨馍甚至比秋天给上大学的春喜蒸的那锅馄饨馍还要白还要大。细心的月儿给每个馍尖上都点了梅花红,让每个馍上都有了喜庆的气氛。
点了梅花红的又白又大的馄饨馍早就装进漆木提盒里,提盒就放在炕上,放在耀先月儿两个人的中间。两个人却看着装了六个大馄饨馍的提盒心里又没了主张。下面郭安屯家的场院里已经热热闹闹开了席,他们却不知道该怎样提着提盒去上他的家门,这不是上杆子巴结讨好是啥呀?万一人家再给上个杆给个脸色咋出那个门呀。夜黑间蒸馄饨馍的那个为了人民解放军的理由这时候却鼓不起他们的勇气,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提着提盒去进郭安屯的家门,那个人实在是伤透了他们的心。耀先想让月儿去,月儿想让耀先去。两个人推推让让的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盼盼顾顾地都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推让,从来他们都是把苦把难把屈把辱争着往自己身上揽,他们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尽着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着对方,尽量不让自己的另一半受到伤害。
耀先月儿迟疑了好一阵,两个人就同时把手伸到提盒上。耀先想好了,这事不能让月儿去,这些年郭安屯三番五次地欺侮过月儿,月儿去了那家伙不定又要琢磨出个啥坏主意。月儿也想好了,这事不能让耀先去,这些年郭安屯对谁也没有对耀先狠,三不六九地要把耀先揪出来当众批斗羞辱一顿,耀先去了要是那家伙再当着那么多坐席的人说上几句难听的话,让耀先的脸面往那放呀。
两个人都把手伸到提盒上,耀先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月儿却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了,她抬起脸细声柔柔地说:“还是我下去吧,省的那些喝酒的男人拿你说事,再说案上丢馍的都是些女人。我下去把提盒里的馍给他一丢,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扭过身就走。一个女人家他们谁也不会硬挡往让喝酒。”月儿说完就把漆木提盒挎在胳膊弯里。看着月儿脸上沉静而又坚定的表情,耀先啥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谢老天爷把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给了自己。
给客人们敬了一圈酒,坐过来正要陪着吴根才和李丁民好好喝两盅酒的郭安屯,抬头看见月儿胳膊弯里挎着漆木提盒走进他热闹的场院,郭安屯像让神仙施了定身法术一样,手上举着一盅酒,黑黝黝的脸上一片死僵,站在桌子边不知道该说啥,不知道该干啥。郭安屯张张扬扬的让人看着挺厉害,实际上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月儿的突然出现就让他傻了眼,他真的没想到月儿会挎着提盒轻轻盈盈地走进他的场院,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月儿大大方方地胳膊弯里挎着漆木提盒走进来,平和地笑着和院子里坐席的人和在院子里帮忙理事的人打着招呼,就进了正窑。正在正窑案桌上和几个女人忙忙乱乱地收馍回礼的彩兰和她的男人一样,也被突然挎着提盒出现在眼前的月儿给惊呆了。彩兰想不到仇人一样的月儿这时候能笑吟吟地上了她的门,她自己就觉得心里有了愧意。
月儿走到案桌前,掀开提盒把六个又白又大上面点了梅花红的馄饨馍掏出来,一个一个摆放在宽大的桌案上,她一边放着,一边对傻傻地站在旁边没了反应的彩兰清爽明白地说:“彩兰嫂,孩子参军当兵是咱全村的光荣,我和耀先啥也没有,就蒸了这几个馄饨馍给娃拿到路上吃,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完提盒里的馄饨馍也就掏出来摆在桌子案上,等彩兰反应过来,月儿已提着空提盒轻盈地转身走出窑门,走出场院,走上了坡道。
吴根才和李丁民也是在端起酒盅正要和郭安屯碰杯时看见月儿胳膊上挎着提盒走进门的,因为是在郭安屯家,因为是郭安屯在过事请客,他们当然不好说啥,也不能说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月儿进来,再看着月儿出去。郭安屯没有说话,他们俩个也就没有说话。月儿的身影闪出哨门轻轻盈盈地走了,这三个人才把端在手里的小酒盅子碰响,郭安屯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根才丁民,来咱哥仨今天好好地喝几盅。”三个人把酒盅碰的当当响,刚才因月儿进来而起的尴尬在这当当响起的酒盅碰撞里过去了。
吴根才挥一下手,红红的大脸盘上带着殷殷的期望对二位亲家说:“不简单,你们俩个都有功劳,他送走一个大学生,你送走一个解放军,真不简单。我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明年一人再送一个,你们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能力。来为你们干。”“来,为你们干。”院子里响起一片应声。
吴根才的话代表了卧马沟人共同的心愿,人们热切地期望着卧马沟的子弟都能走进大学,走进军营,去为国家,为人民建功立业,去为卧马沟争取更大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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