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卧马沟全体父老的这个美好心愿,这个热切的期望,被后来的一场风暴无情地吹灭了。
这是一场人为的红色风暴,这是一场比海面上生起的十二级台风还是凶猛百倍的红色风暴。十二级台风在海面上一阵阵就掠过去了,它的危害是有限的。而这场人为的红色风暴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一刮就是长长的十年,有多少美好的希望和理想被它无情地刮灭。
这是一场遭人痛恨,遭人诅咒的风暴。
中条山上小小的卧马沟不是避风港。灾难的狂风就是跟着那几个被父老乡亲寄托了殷殷厚望的在县城上中学的学生卷进卧马沟里来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卧马沟是深藏在中条山里的小村落,当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山外一浪高过一浪展开的时候,这里似乎还是一片宁静,孕育着躁动的宁静。
卧马沟是一个很闭塞的小山村,但外面那骇人听闻的消息在这时候还是源源不断地流传进来,引起卧马沟里一阵阵的躁动和不安。外面的消息是由逆河而上的人们带进卧马沟的。卧马沟老实本分的农民守着自己的庄稼像桃花园里的农夫一样安于现状,他们很少有人出去。但上河那么多村寨,那么多流动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就像是马沟河里的水一样是要从卧马沟村口上经过的,是他们把外面的消息一句句捎带进来的。
当进进出出的人们看见卧马沟的社员还一天三晌按部就班地在河滩里做庄稼活,就不由地要喊上一句:“你们还有心思做庄稼呀,外面的世道乱了。”听一个人这样喊叫,无所谓,卧马沟人厚诚着呢。但是过来一个人这样喊一下,过来一个人这样喊一下。卧马沟的人心就让喊毛喊乱了。这到底是出啥事咧嘛,你说城里乱了,他说县里乱了,还有人说省里北京也乱了。人心惶惶的不知道究竟是咋咧。
卧马沟一没通广播,二没订报纸,和外面的联系主要就靠政治队长踢趿着烂鞋隔上一段日子到公社去开一次会,把上面的方针政策和道听途说的消息一起带回卧马沟。可是有一阵子公社没有通知开会了,卧马沟就真的成了世外桃园,里面的人都快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啥,都快不知道外面现在是那朝那代了。
“毬,短短的几天时间就能换了朝代?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怎么能说乱就乱了呢,胡说八道!都好好的在地里做庄稼活。”吴根才不信这个邪,他照样敲钟,照样一天三晌领着社员在地里干他的庄稼活。
政治队长郭安屯心里就有些不瓷实,他找到吴根才说:“出去看看,看看究竟是咋了,公社这么长时间也不开个会,咱窝憋在这山沟沟里真的啥也不知道。听我们家老二说,现在进行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小子在县城上学一走几十天也没有回来背馍,丁民的天喜也是几十天没有回来背馍。不回来背馍他们在学校吃啥呀?真让人操心,我出去看看,先到公社,公社要是没消息,就进县城去。”
吴根才端着水烟壶深沉了好一会,才点了头。“去吧,去县城里看看几个娃到底是咋了嘛,一走这么些天不回来。”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也是他吴根才的女婿,这几十天没踪没影的也让他心急。
第二天郭安屯就换一身洗干净的出门衣裳,穿一双新鞋,雄纠纠气昂昂地上路了。他脚上的这双新鞋和以往穿过的任何一双鞋都不一样,以往穿的鞋都是彩兰或是马桂花衲底缝帮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布底鞋,这种鞋就是缝衲的再密实蹬在脚上也不经穿,在河滩里的沙石路上跑几圈就穿帮透底了。说起脚上的鞋,郭安屯就羞的张不开嘴,他脚上啥时候穿过一双周周正正的新鞋呀,真是丢人,四十里马沟的人都要把他叫成烂鞋郭安屯了。但郭安屯今天穿在脚上的这双鞋谁也不能小看,这可是一双正正经经的胶鞋,是部队上解放军穿的那种草绿色胶鞋,这真是他当兵走了的大儿子郭解放从部队上给他邮寄回来的。郭解放作为郭安屯的长子,他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爹脚上的那双总也提扣不起来的烂鞋了。不然就不会单单给老爹邮寄回一双鞋来。这个儿子还是有孝心的,没有白养。刚接到儿子邮寄回来的鞋子,郭安屯高兴的都快睡不着觉了,逢人就说:“看,这是我儿子给我邮寄回来的崭新胶鞋。这鞋可经穿了,解放军打仗就穿这鞋。”他甚至抱着这双绿军鞋跑到吴根才的上房院去夸,他在吴根才跟前是这样说的:“根才伙计,儿子给邮回来一双胶鞋,就是解放军穿的那种胶鞋,你看就是这。这鞋还是你穿了吧,他将来毕竟是你这头的人,他理应孝敬你。”
吴根才知道他这是夸女婿来了,是显话来了,才不是真心来给他送鞋穿的,即是真的送,他也不会要,他脚上有的是新鞋,改改虽然性子有些肉,但针线活做的还可以,还不至于让他像亲家一样成天脚上踢趿着一双烂烂鞋。当然吴根才心里还是喜欢的,郭解放是郭安屯的儿子,终究还是他的养老女婿,有孝心的孩子人都爱见。吴根才笑着也夸了两句:“娃有这样的孝心,不赖,没有白养。这鞋当然还是你穿,我脚上有鞋。”“也罢,这双我先穿,下底下再邮寄回来你穿。”郭安屯就这样到上房院里跑了一趟,回来后把这双新胶鞋摆放在炕洞窑窝里一直舍不得往脚上穿。今天要到公社去,还有可能要到县城里去,就把新胶鞋穿上了脚。皂角树底下等着领活上工的社员,看见政治队长上下穿戴一新要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打探消息,好多人就想跟着去。现在风风雨雨说啥的都有,人们心里慌慌乱乱的不瓷实,都想出去看看,游游转转散散心,庄稼活啥时候有个完,收了种,种了收,一辈子都是个这。
社员们一吵,吴根才就烦了,他把大手一挥,说:“去吧去吧,愿意去的都去吧。反正人说这世道乱了,乱了就乱了。看它到底能乱到啥程度。”队长一发话,人们哗哗啦啦地扔下手里的农具,也顾不上回家换穿上一件干净衣裳,就蜂拥着往河滩里去了。
入社,尤其是公社化后种地做庄稼的农民就不自由了,一天三晌被牢牢地绑在地里,哪也不许去。原来单干的时候自己管自己,三六九下马河逢集,人们就会到大十字上散漫上一天。就是啥也不买,吃一碗饽饽凉粉也算是赶了一回集。三天一集那就是老百姓日子里的佐料,赶上一回集老百姓心里才舒畅平坦,才有心劲在庄稼地里干活。心里不舒坦,就是出了勤也出不了力。看看现在上工的社员有几个人是操心的,都还不是在地里熬混工分,队长说一说,社员动一动。队长不说,社员不动。单干时的那股子劲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年轻的社员呼呼啦啦地走了一群,上了年岁的人没有那么大的心劲,也不想跑那么远的路去打探外面的消息,老老实实在地里挣工分才是真的。管人家外面的事情干啥,外面的事情你能管的了?你能管了就不是卧马沟里的庄稼汉了。
巧红是个女人,也不算年轻了,但她是个好热闹好美好享受的人,也是一个能抹下脸不在乎闲言碎语的人。这样的人好,洒洒落落的不枉活一回。看见那么多人都蜂拥着拐进沟口往下马河看热闹去了,她就也想去。实际上女人比男人的好奇心更大。巧红扭回头到崖口叫月儿,逛街看热闹还是有个伴儿好。巧红的伴儿就是月儿。
巧红上了崖口对月儿说:“月儿,队长发话了,谁想到下马河去就去吧,村里好多人都蜂拥着走了,咱也走。”
月儿怎么能随随便便到下马河去逛街?就是全村人都去了她也不能去,不是她不想去,她做梦都想到下马河的大十字去逛一逛,下马河留着她童年的回忆和少年的梦想,啥时候想起下马河都让她泪眼涟涟。可是她不能随随便便地到哪个地方去,她是被管制的人呀。月儿只能摇摇头。
“怕啥呀,有我哩。他郭安屯要是说啥,我和他说,他能把你咋样了?”巧红当然也知道月儿的实际处境,但她仗着和郭安屯有那种关系,就敢说出这样的话。
巧红说的再好,月儿也不能去,现在是啥时候?现在风一阵雨一阵传说的这么紧,她哪里还敢乱说乱动。月儿也风言风雨地听人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了,这到底会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什么样的运动她不知道,但是她从十几二十年的生活经历中得出一条经验:无论什么运动,什么革命来了,首先遭殃受祸害的还是他们这号人。月儿早就忧心忡忡地坐不稳了,那里还敢飞蛾扑火,自找麻烦。
巧红没有说动月儿,只好回家换一身出门衣裳独个儿一人往下马河去了。巧红已是三十往外的人了,三十岁对城里干事的女人来说不算大,但对山里的农村女人来说就不算年轻了。山里女人也就是刚结婚那两年水水亮亮的显得年轻好看,过了那两年,再生下几个娃子,一下就邋遢丑怪的不能看了。不过巧红还不一定,巧红天生丽质,白白净净的像雪蛋儿似的,再穿上一身鲜亮的红衣裳就显得还和原来年轻时一样好看。脸儿白白的,眼睛闪闪的,酒窝浅浅的,不认识的人都还以为这是谁家刚过门的新媳妇。
巧红就这样走下沟口往下马河去了。
马沟河里往下马河去的人不少,有卧马沟的人,更多的还是外村的人。人们不是要去下马河赶集,今天不是三六九,就是三六九下马河也没集了。下马河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代的集市被取缔了。人们不是去赶集,是怀着一种新奇而又复杂的心情到山外去看看什么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穿着新胶鞋的郭安屯拐上大十字就要往公社里进,他和公社的韩同生主任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铁关系,他下山来就是要问问韩主任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和以往的土改,反右,大跃进都有什么的区别和不同。
郭安屯欢欢地迈着快步越上大十字,要往公社里进的时候,让圪蹴在墙角里的拐子刘招手叫住。他们毕竟是拐了弯的老亲戚,拐子刘把郭安屯叫过去,神色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神秘,压着声溜着眼,瞅看着紧闭着的公社大门说:“不敢进去,马上就要出事了。”
“咋?”郭安屯睁大眼睛,也看出大十字上的异样。公社的朱红大门在大天白日里关闭的这么紧,这是没有过的。大十字上不见一个随意走动的人,远处的墙根下却圪蹴着一串稠密密的人群。人们像是在期待着什么都紧张而又神秘地把眼睛盯在公社紧闭着的两扇朱红大门上。郭安屯也被这种沉闷的空气震慑住了,他在拐子刘旁边圪蹴下来,拐子刘身边没有摆刻图章配钥匙的摊子,他已经好几天没摆摊子了,这几天日日慌慌的没有心情做生意。
“到底是咋回事吗?”郭安屯圪蹴下再问。拐子刘像是接头对暗号的地下工作者,警觉地向四周看看,脸朝在别处,悄声地说:“来了好多红卫兵,是从县城里过来的,进去就把大门关了,八成是要出事情。看,人们都不言语,都在等着看呢。”“红卫兵是干啥的?”不摸情况的郭安屯紧张起来,这里都动了兵了,这还了得。拐子刘就解释说:“你不还知道红卫兵是干啥的?红卫兵可厉害啦,听说红卫兵在城里把县长书记拉出来挂牌子戴高纸帽游街示众,就和土改时农会斗地主一样。听,里面喊叫起来了。”
果然公社院子里响起一浪惊天动地的口号声。郭安屯紧张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这红卫兵究竟是什么样的部队,敢在县城里把县委书记县长拽出来像地主一样的斗,红卫兵和解放军会有啥区别呀?郭安屯刚想到这里,公社紧紧关闭着的朱红大门哗啦一声开了。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倒先激激昂昂地飞出来。
郭安屯终于看见红卫兵了,这是一群身穿草绿军装,没戴领章帽徵,胳膊上套着红袖箍的年轻人。他们群情激愤高呼着响亮的口号,把一串胸前挂着纸牌子的人从公社大院里推出来,纸牌子上没写姓名,只是用毛笔在上面写三个大大的黑体字:走资派。
挂着纸牌子第一个被推出来的是公社书记赵达志,第二个就是和郭安屯交往二十多年的公社主任韩同生,第三个,第四个,一共挂牌子推出来五个人。这五个人都是下马河公社的主要领导。这五个原来的公社领导,脖子上挂着牌子被推出来,就在大十字上站成一溜,低垂下头,真的就和土改时的地主一样,让批斗起来。
郭安屯惊诧起来,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这样像地主一样的拉出来斗?更让他惊诧的是,他在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里看见了他的二儿子郭土改。郭土改好像还是红卫兵里的头头,他手里提着一把白铁皮卷成的喇叭筒,站在公社门口的狮子头上,威威武武的像个将军。他把嘴对的喇叭口上领头喊一声口号,下面立马就是一片振臂高呼。郭安屯看见儿子了,儿子高高在上却没有看见他,下面是一片攒动的人头和高扬的手臂,他再蹦跳也引不起儿子的注意。
郭安屯突然间又高兴起来,公社书记公社主任管他个屁事,狮子头上站着的那个家伙才是他的儿子。儿子就是比老子强,老子张张扬扬的一辈子,也就是在卧马沟里蹦跳。儿子一下就站到下马河大十字的狮子头上去了,真是了不得呀,真是有出息呀。
批判大会在大十字上开完,红卫兵并没有就此罢休结束,他们把脖子上挂着纸牌子的公社书记公社主任,推推搡搡地在下马河的街街巷巷里游斗起来。在游斗的过程中成群成群的红卫兵随机在下马河破起四旧,哨门上的砖雕木刻,照壁上的陈年壁画,中堂上供奉的神龛牌位,炕灶窑窝里的土地灶神,连同小孩子脚上的猫头虎鞋,等等等等全都当成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被查抄被砸毁片迹不留。红卫兵所到之处一片狼籍,一片破败。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不满的怨言。红卫兵敢把平日里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公社书记公社主任拉出来游斗,还不敢砸你老百姓几件破烂东西。红卫兵高声喊出来的一句口号就是要砸烂封资修的狗头,四旧就是封资修,你不让他砸,他就要把你的人头当成狗头砸。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红卫兵不仅砸毁了老百姓家的四旧,把公社大门里的那一片精雕细刻油漆彩绘象征着各种美好意义的门框窗格也全给打的稀巴烂。公社大院原来是大财主贾德天的宅院,里面大小建筑上几乎都带有四旧的痕迹,就都成了红卫兵砸毁的对象。红卫兵从公社大院里出来,公社大院就像是遭了劫匪一样惨不忍睹。
出来看热闹的人真多,就和原来逢集赶会一样,大十字上挤满了人。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郭安屯找不见他那个手里拿着喇叭筒站在狮子头上喊口号的儿子郭土改了。那小子从狮子头上跳下来,就像泥鳅似的钻在人群里不见了。郭安屯掂起脚抻长脖子瞅一个不是瞅一个不是。红卫兵穿戴的都一样,头上都扣一顶草绿色军帽蹿来蹿去的一阵阵他就把眼看花了。
郭安屯在拥挤混乱的人群里找不见儿子,却碰上了巧红。两个人挤在一起就笑了,巧红的白脸蛋在人群里挤的像上了彩釉一样红扑扑的倒显出几分妩媚,郭安屯惊喜地问:“你咋来了?”
巧红抬起红扑扑的脸蛋,闪着狸猫一样的花眼,抿着嘴先是浅浅地一笑。巧红这样的笑真的很诱人,郭安屯最爱见的就是巧红这个模样。“找你来咧,还不行。”巧红信口开河,也不管周围挤站了多少人,也不管身边是不是还有卧马沟本村的人,就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出一句让郭安屯春心荡漾的话。
郭安屯真的快有些控制不住了,巧红真是一个可人的尤物,他们在一起风流过不少次。郭安屯抬脸看一下周围尽是生人生脸,他就想动一下手脚,想在巧红身上或是雪蛋儿一样的脸上抓摸上一把。偏偏这时候老天爷就帮了他,人走时运马走膘,就是这样,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在郭安屯荡漾起春心想要动手时,一个拥挤的人浪过来,就把妩媚可人的巧红恰到好处地送进他的怀里。郭安屯乘势就把手摸在巧红圆鼓鼓的胸奶上;巧红也是老于此道的人,她的手在下面也一下伸到他的裆里。两个人对着眼一笑就赶紧往人群外挤。挤出人群却找不下一块可干苟且之事的地方。人毕竟和猪狗不一样,猪狗才不管大十字不大十字哩,猪狗在啥地方都母的背公的哼哼唧唧地干那种事情,猪狗不懂得羞耻。但这俩个人还是知道啥是羞耻的,他们要是像猪狗一样在大十字上弄开那事,那公社门前的斗争会就开不成了,成百上千的人就都会扭过脸来看更好的热闹。连红卫兵都会跑过来。巧红下面水汪汪的有些夹耐不住,她想拽着郭安屯到村外去找一块庄稼地,她喜欢和郭安屯弄那种事,郭安屯弄起那种事情比她的男人虎堆有本事。自从有了那种关系后,他们实际上就没有断过,常偷偷摸摸地往一起凑,每一次她都被弄的死去活来的嗷嗷叫。那可不是受了苦难的要死要活的嗷嗷叫,那是享受了神仙般快活的死去活来的嗷嗷叫。今天在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巧红想消消遥遥地再好好受活上一回。郭安屯腰里的东西硬的和小镢把似的他当然也想,不过他心里还窝着一件要紧事,那就是他急着想和二儿子郭土改见上一面。二儿子郭土改几十天不回家照面,今天突然就提着喇叭筒站在狮子头上威风凛凛地成了红卫兵的头头,他高兴的有些担心,不见上一面心里不瓷实。再说眼下也不是干那事的时候,干那种事得有房子有炕,有厚厚软软的棉被才行,这是下马河的大十字,还是忍一忍吧。
巧红不依非要往村外去,郭安屯就说:“行,你稍稍等一下,我进去找土改说一句话。巧红你看见没有,刚才手里拿着喇叭筒站在狮子头上喊口号的家伙就是我儿子土改,这狗日的几十天不回家,倒有出息了。”巧红才不管刚才狮子头上站着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她现在心里想的就是找一块好地方。“你快点,别让人家等的时间长了。”巧红脸上有些不高兴。郭安屯朝前走几步,又怕巧红等的不耐烦,拍尻子走了,就想起自己布袋里还有五块钱,这五块钱在他的布袋里可是装了些日子了。这五块钱不是他年底分红挣下的,从入社到现在他还没有从生产队里分到过钱呢,他孩子多累数大,每年挣下的工分连口粮都抵不回来,哪里还能分红挣下钱。这五块钱是他大儿子郭解放省下的津贴和他脚上的胶鞋一起邮寄回来的。他装在身上一直舍不得花。现在为了笼络住巧红,就大大方方地掏出来。他应该给巧红,巧红和他来来往往好了好几年,让他风流受活了好几年,他还从来没有给过巧红钱呢,一个分分洋都没给过。一个男人在相好的女人身上一个子儿都不花真有些说不过去。郭安屯把五块钱掏出来,显得挺大方,说:“巧红给你五块钱,你先到供销社买点零嘴,完了就在这等着,我找见土改说两句话马上就过来。”郭安屯把钱递给巧红的时候没有忘了在她白嘟嘟的手上捏摸一下。
巧红手里接住钱脸上不高兴的怨气就没有了,明明媚媚的笑又在她雪蛋儿一样的脸上浮现出来。她和郭安屯好图的不是钱,但她也不拒绝钱,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谁能拒绝。人活在世上忙忙碌碌的都还不是为了这几张纸票票,这就是巧红的逻辑。不要鄙视巧红,山里农民挣钱不容易,像巧红这样的女社员在卧马沟满满地干一天挣不下两毛钱。这五块钱比巧红在庄稼地里干半个月挣的工分还多,她能看不上这五块钱。五块钱搁在哪一个农民手里都是沉甸甸的。农民苦呀。
郭安屯把钱给了巧红就放心地走了。巧红在后面还是再催一句:“快点啊,人家等你。”她的口气明显地柔细了。巧红把五块钱收起来,她才舍不得跑进供销社去胡乱地买零嘴呢,山里的女人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山里的女人都爱惜钱。巧红把五块钱收起来,就傻傻地坐在大十字街拐角的路口上等起来。巧红想好了,就冲这五块钱也要和郭安屯好好地弄一回,不管在啥地方都行。对,在回家路上的山林里野合一次更有意思,现在天不热也不冷,在山坡上的树林里找一块干净的草地软软的睡在上面和在炕上是一样的……
郭安屯回到大十字上的人群里,更找不见儿子了。拿着喇叭筒的郭土改不知道领着红卫兵钻到哪条巷里破四旧去了。郭安屯转来转去心焦的跑了一脸汗,还是没有找见他有了出息的儿子,心里又还掂记着等在背巷口上的巧红,他真想一拍尻子引上巧红走毬了,钻到那个山沟沟里享自己的福去,管他儿子是成龙变蛇发财倒灶。唉,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他还是丢不下手,痴心父母古来多,郭安屯也跳不出这个圈子。他宁可耽误了自己的美事,宁可把巧红晾在边上,也要见见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个平常人倒也罢了。儿子现在出息成人物了,大十字上成百上千的人,就儿子一个站在高高的狮子头,那么多红卫兵就听他的号令,往日那么威风那么牛皮的公社书记公社主任都向儿子低头认罪。这样的儿子不见见怎么能行。
最后郭安屯还是找见儿子了。红卫兵完成了革命任务,举着红旗,唱着歌曲准备往县城折返的时候,他才在队伍里把儿子喊叫出来。郭土改一看是自己的亲爹,就问:“你咋在这?”他连一声爹都没叫,脸上全是不成熟的矜持,好像这个叫他的人不是他的亲爹,而是公社里一个要被打倒的干部。“不要说我,先说说你,好娃,你这是咋回事,几十天不回来背馍,你在学校里吃啥?你们这红卫兵哪来的权力,敢斗公社书记?……”郭安屯拉拽着儿子的手,看着儿子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还想问出更多的问题,但他的儿子说话了,很豪气的样子,比他当年闹土改时的气势还大:“告诉你吧。”郭土改还是没有叫爹,“前不久,我们串联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毛主席挥着手对我们百万红卫兵说: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开炮。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就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反动的资产阶级路线斗争到底。别说是公社书记,就是县委书记,地委书记,省委书记我们也敢拽出来斗,舍的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因为他们执行的是一条反动的修正主义路线。我们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撑腰,怕什么。哎呀,好多事情也给你说不清楚,你看看这些吧。”郭土改从身上的军用绿挎包里抽取出一卷子传单递给老爹,让他自己去看,他不想费更多的时间向老爹解释,他的时间很宝贵,他的责任很重大,他正在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不要为我操心,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马上回不去,你告诉丁民叔,天喜也马上回不去。”郭土改说完就跑着追赶队伍去了。
这一幕就像是电影里演过的红军向亲人告别时的情景,郭安屯手里捏着几张传单,看着儿子跟着浩浩荡荡的更是威威武武的红卫兵队伍走了,他就激动出两眼热泪,他的儿子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呀,别的他啥也没记下,就记下儿子说的这句话。
“我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呀?”等在背角里的巧红终于不耐烦地跑过来,红卫兵走了,被揪被斗的公社干部也都摘下牌子回到公社大院里去了,热闹散了,外村人蜂蜂拥拥地都走了,她还在背角里等啥呀。
听见说话,郭安屯扭头看见巧红,才想起还有一档子美差事没干,就赶紧把手里的传单装掖进布袋,说声:“走,快走。”在这大十字上他们当然不能紧挨在一起。他们曾经满城风雨地出过事,四十里马沟好多人都知道。他们拉开距离,巧红在前郭安屯在后匆匆忙忙地离开大十字。
在临出大十字时郭安屯拐进供销社食堂,掏出身上的零钱买了几个包子。现在是该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前面还有二十里山路要走,还有那么一件美差事要干,不垫补一下肚子怎么能行。他太了解巧红了:巧红是个想起啥,就非要干啥的女人。她在背巷口上等这么长时间,还不是想干那事。干就干,要不是为了见儿子一面,他早把她引着钻进山林里把事情干了。这么好这么美这么嫽的事情鬼才不想干,但干那种事得把肚子填喂饱,饿着肚子干,没劲。
郭安屯用粗布汗巾包着包子,走进马沟河的时候,巧红正在前面慢悠悠的走着等他哩。这时候马沟河里空空荡荡的已没了人影,山上跑下来看热闹的那些人,看见红卫兵走了热闹散了,就都蜂拥着往后沟里跑争抢着回家去了,都肚子饥了,都急着往家赶。山里的农民谁舍得花钱在大十字上下馆子呀,来看看西洋景,饱饱眼福就不错了,肚子还是回到自己家里去饱吧。人们蜂拥着走过之后,这马沟河里就清静的没有人啦。这就让郭安屯和巧红感到方便。
郭安屯紧走几步撵上巧红,递给她一个还热呼呼的包子,说:“趁热,边走边吃。”巧红闪着眼笑笑,接过包子,就开始往河槽两边的山梁上看。郭安屯知道她是在看啥,她是在找合适的地方呢,他心里就喜滋滋地笑,干那种事情女人主动了才有意思,他就说:“把包子吃完,往前走,我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好地方,那地方草厚厚的石头平平的,就和炕上一样,保险美。”
巧红狸猫一样的花眼闪了几闪笑着骂道:“想着去吧,鬼才和你美哩。”两个人嘴里吃着热包子,在蜿蜿蜒蜒的河滩路上走着,过了马桥村,落在后面的巧红就叫起来:“哎,你还往前走呀,再走就进卧马沟村门了。你不是说有一块草厚石头平的地方吗,那地方在哪呢?”郭安屯前后看看,见河道里和两边的坡梁上没人,就笑着说:“急啥,痒的不行咧,前面就到了,过了前面的二龙泉就是。”巧红也回骂一句,两个人就再往前走。
二龙泉不远,说到就到了。这是两眼并排儿汩汩涌动的清泉,当地人就把它叫做二龙泉。到了泉眼边郭安屯先圪蹴下去用手掬着清冽冽的泉水喝了几口,再看看上下道儿上没人,就一跃身钻进阳坡上的树林里。巧红过来也掬着喝了两口泉水,跟着也钻进山林。一进山林巧红就有些急不可待,郭安屯牵住她的手说:“往上走,上面有一块空地。”巧红跟着郭安屯在林木里钻了几步,果然在半山腰茂茂密密的林木中间有一块天井一样的空地,午时的日头正悬在头顶把这块空地照的亮亮的暖暖的,空地上的草就是郭安屯说过的长的厚厚的软软的真就和炕上铺了绿毯一样。巧红高兴地滚上去就敞开怀,把白花花的胸脯子和两只羞达达蹦跳的丰硕的奶子袒露出来,紧接着就把裤子往下抹。郭安屯不知道和巧红风流快活过多少回,但在日照天光下还是头一回。以往的多少回都是钻在黑麻糊糊的窑洞里,今天在日照天光下,这个雪蛋儿一样的女人真让他感到惊慕,真让他感到剌激,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鲜亮白美的女人,他感到小腹底下一阵肿胀。
巧红已经脱的一丝不挂光溜溜地滚在绿绒绒暖洋洋的草里了,看见郭安屯还傻呆呆地立着没动,就做个眉眼娇嗔地说:“傻在那干啥,又不是新女婿,弄都弄了多少回了,还看不够。”
郭安屯的喘息早就粗重起来,他想起好多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在崖口上的窑里,月儿也就像眼前的巧红一样光溜溜的身上一丝不挂,不过那时候的月儿不像现在的巧红,巧红是心甘情愿自己脱光衣裳叉开腿躺到草里去的,月儿是被他强撕扯着脱剥掉衣裳的,那时候的月儿多年轻呀……
“你到底是弄不弄呀?”脱光衣裳的巧红不高兴地翻身坐起来,胸前丰硕的两只大奶也像是吵架的女人跳跳闪闪地动个不停。郭安屯再不想过去的往事了,眼前的巧红雪蛋儿一样白,一点也不比月儿差。郭安屯三下两下扯掉身上的衣裳,张开大嘴狼一样地向娇美可人的巧红压下去。巧红早等耐不住,叉开腿就让他刺进去,巧红想在这灿烂的阳光里美美地弄他一晌,原来在窑里他一进去就是半夜,他有这个能耐。巧红在下面扭动着想把姿势摆弄好,她刚一扭动,上面的郭安屯就嚎叫起来,就猛烈急速地抽动起来……
一场云雨风一样地卷刮走了,停了,没有了。焦急渴望等了半天,从下马河大十字等到二龙泉边上的巧红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尝到味道,有如春天的花朵,还只是个骨朵,郭安屯的雨露洒在不懂风情的花骨朵上了,真刹风景。巧红抱揽住软的像泥一样的郭安屯的腰,不让他从身上翻滚下去,她还没有嗷嗷叫着死过去呢,他怎么就不行了,往日的雄性哪里去了。如同一朵充满热望想烈烈地盛开上一回的蓓蕾,突然失去了春天的季节,巧红周身上下那股难受的劲儿实在是无法言说,她身上的火还里里外外旺旺地烧着呢。可他却成了河滩里的软泥。汪洋一片的潮水原本应该在下面,现在却从巧红眼里流涌出来。
巧红一撒手,软的像泥一样的郭安屯就从身上翻滚下去。
郭安屯今天是受了刺激。男人受刺激太厉害也不行,巧红光溜溜雪白的身子滚在眼前让他眼花心乱的受不了,原来他还没有这样过,这是无情的岁月在捉弄人。岁月不饶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到了岁数就像是霜打的花朵蔫了败了,“零落成泥碾作尘”再也看不到美丽。年轻力壮豪情万丈的男人,到了岁数也就是一滩稀泥。现在的郭安屯就是这样。往五十里走的人了,再张狂不起来了,再好的女人他也只能是蜻蜓点水,探个头看看。
硬不起来的郭安屯穿起衣裳,一脸灰土土的气色,说一声:“我先走了。”就把赤身裸体的巧红扔在密丛丛的林木里一个人走了。光身子的巧红气的坐在草里呜呜地哭起来。
吴根才坐在皂角树下听着从下马河回来的人讲说着大十字上的事情就忘了打钟上工。从下马河回来的人你一句他一句,像是一锅爆炒的豆子,都争着抢着要说话,把没去的人都听的乍乍唬唬的。这还了得,公社书记公社主任都让揪出来游斗了,公社大院的门窗都让砸烂了,这造起反来的红卫兵,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是咋回事吗?这可就谁也说不上来了。“安屯呢?他咋还没有回来?”吴根才想听听政治队长的看法,他应该比普通老百姓知道的多,他应该把最真实最具体的消息带回来。
从下马河回来的人环视一下四周,见虎堆兄弟都在人群里,就都挤着眼说:“没有看见政治队长。” 他们怎么能没有看见政治队长,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么多双雪亮的眼睛怎么能看不见政治队长的人影,他们都看见政治队长和虎堆的媳妇在大十字上拉拉扯扯地往背巷里去了,那两个人进了背巷能干啥?人们只是碍着虎堆的面不说罢了。
人群里的虎堆听说郭安屯还没有回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媳妇巧红也还没有回来。他就不能不往那种事情上去想,那两个人风风雨雨地闹出过丢人事。但他管不住巧红,巧红身子那么嫩他舍不得打,他能找郭安屯拼命,都舍不得打巧红。她经不住打,最多他也就是黑着脸狠着声骂两句。巧红会来事,只要虎堆一黑了脸狠声地骂起来,她就猫儿狗儿似地往他怀里钻,把他哄的没了脾气。可转过脸她该咋还咋,巧红就是这么一个人。虎堆有时候气的都再不想管她,只要不误了自己被窝里的事情,就由着她去。今天上早工的时候,人们吵着要到下马河去看热闹,她也吵着要去。别的吵着要去的都是男人,就她一个女人。虎堆劝说不下只好由着她去了。虎堆本想陪着巧红一起去,但舍不下工分。家里已经有一个人去了,再去一个,日月不过了?所以他就没去,现在就有些后悔。别的人都回来了,就剩下巧红和郭安屯还没有回来,十有八九这两个人钻在哪个山旯旮里又弄那事去了。
虎堆阴沉了脸不住地往沟口里看,要是郭安屯和巧红相跟着从沟口里上来,他非得再闹腾一通不可。
耀先和月儿也在人群里,他们听回来的人乱哄哄地说一气,心里更多了忧虑和不安。他们最怕运动,每次运动来了他们这号人都要遭一次殃。月儿在心里祈求着平安,为自己,也为这个社会,也为这个国家祈求着平安。
“对咧,在大十字上没有看见政治队长,我们却看见他儿子郭土改了。”又有人说起这样的话头,马上就有人接着说:“郭土改那小子有出息了,看样子他还是红卫兵里的头头,手里拿着个洋铁皮卷成的喇叭筒,高高地站在公社门口的狮子头上,比他老子还威风。”
彩兰听说有人在大十字上看见她的儿子土改了,就赶紧往中间挤着一声声地问:“谁见我们家土改了?谁见我们家土改了?”
马桂花也不由地把眼睁大,郭土改是彩兰的儿子,也是她马桂花的女婿。她的茅茅和土改订婚都好几年了,土改在县城上高中一走几十天没有音讯,把彩兰急的在马桂花跟前抹过好几回眼泪。
就在人们挤在皂角树下你说他问,把啥事情也弄不明白的时候,郭安屯一脸灰土土的颜色从沟口里上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虎堆圆睁怒斥的眼睛,这把他吓一跳,以为他和巧红在半道上的奸情又让他发现了。转而一想,没有这种可能,他和巧红是钻在茂茂密密的林木里干的那事,现在巧红说不定还气呼呼地光身子躺在那里呢,那地方是不会有人看到的。
郭安屯心虚地向虎视眈眈的虎堆点点头,慢慢地走上来。“政治队长回来了。”不知谁喊一声,人们就齐刷刷地把头扭过来朝沟口看。走上来的郭安屯散散漫漫的没有一点精神,往日的豪狠张扬好像也随着那一脬东西在林木里一起放出去了,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人们看到在卧马沟英雄好汉了几十年的郭安屯衰老了,再张扬不起来了。
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强扯起一丝儿笑,从沟口里缓缓地上来。“安屯你咋才回来?到底是出啥事了吗?”吴根才扭过脸就响响地问出一句话,这倒一下把郭安屯给问住了,他心虚底软肚子里有鬼,他以为吴根才问的是在林木里和巧红的事情,从林木里败逃出来,他就再想不起别的事情,眼前晃动着的一直都是精光了身子的巧红,心里想的一直都是自己腰里那根不争气的东西,别的事情他都忘了。
“啥事?”郭安屯竟怔怔愣愣地反问一句。
吴根才咳一声:“这个人,你干啥去了?下马河公社到底是出啥事了么?”这话才算把郭安屯从灰败的情绪中唤醒,一经醒来要说的话就多了。他的儿子郭土改举着喇叭筒都站立到公社门口的狮子头上去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说上三天五天都说不完。“啊呀呀,可是了不得,出了大事情了。”一想起站在狮子头上的儿子,郭安屯又来了精神,把在林木里的无能表现和灰溜溜的败逃反倒给忘了。“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儿子土改是从北京回来的。他这几十天没回卧马沟来,是参加红卫兵串联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去了。这是土改亲口对我说的,在天安门广场上他们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是毛主席号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卫兵就是保卫革命红色政权的组织,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红卫兵不仅敢揪斗公社书记,也敢揪斗县委书记,也敢揪斗地委书记,也敢揪斗省委书记。因为他们执行的是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
滔滔不绝的政治队长把皂角树底下的一群卧马沟农民说成丈二和尚,糊涂的摸不着头脑。为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话,郭安屯把儿子塞给他的一卷子传单掏出来,说:“这就是红卫兵的文件传单,是我儿子土改在大十字上给我的。喜娃,来,你给大家念念。”
喜娃是李丁民的侄儿,是卧马沟最早毕业回来的初中生,现在还是生产队上的会计,也是目前卧马沟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平常村里开会读书念报都是他。喜娃接过政治队长手上的传单,一念就念出个石破天惊: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毛泽东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呵!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
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的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发人深省的吗?”
皂角树下死静死静,人们全都大眼瞪着小眼,说不出话来,连气都不敢往出喘。这是毛主席写出来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呀,字字千钧。卧马沟的农民真的不知道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发人深省的大问号把卧马沟的农民全都给考问住了
天黑后郭安屯才进了李丁民的场院。白天在皂角树底下他只说自己的儿子土改,参加红卫兵串联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却没有说李丁民的儿子天喜。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和郭安屯的二子土改一样也在县城的中学里念高三,也是几十天没回家,也是参加红卫兵串联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没有把话说出来,攒在肚子里了。黑夜过来给李丁民一个人说。“就是个这,你家天喜和我家土改在一起哩,土改专门捎话回来,说不让你操心。咱就不用操心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到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李丁民只是眯缝着眼抽他的旱烟,没有太在意郭安屯捎回来的话。实际上天喜已经叫人把信捎回来了。天喜和土改都在县城上高中,但不在一个班。今天到下马河来破四旧的是土改他们班,天喜他们班没来。天喜就让一个同学捎回来一封信。看过天喜让人捎回来的信,李丁民连饭都吃不下去了。他本来想今年再给北京送一个大学生,不想天喜不好好在学校里学习,却五湖四海满天下的串联去了。胎毛儿还没褪的学生娃知道个啥,不好好念书将来啥也干不成,终究还是个打牛后半截的农民。李丁民想狠狠地训天喜一顿,不让他乱出风头,要他像哥哥春喜一样,努力学习,考到北京的大学里去,为父母争光,为国家出力。可是天喜几十天不回来,见不上面,一肚子的话他没地方说。
郭安屯长长短短地说了一大堆,李丁民只是眯缝着细长的眼睛抽旱烟,很少开腔说话。让旁边的水仙都看的有些着急,人家好心上门替儿子捎回话,你眯缝着眼只顾抽烟,就不怕把人家冷落了。水仙几次给李丁民使眼色,李丁民眯着眼连她也不看,水仙只好自己找着话东一下西一下和郭安屯说。
郭安屯才不见怪哩,李丁民平常就是这么一个眯着眼只抽烟不说话的人,再说别人也是上高中的儿子在下马河大十字上风风火火的闹世界,却不见自己的儿子,搁谁心里都不瓷实。别人心里瓷实不瓷实不管他,自己心里瓷实就行。心里瓷瓷实实的郭安屯已经看到小荷露出来的尖尖角了,在过去的二十来年里,在卧马沟拿权管事的就他和吴根才李丁民三个人。吴根才一辈子只生下三个女儿,没生下儿子,那他就没有将来;李丁民倒是生了三个儿子,不过通过这事就看出来,李丁民的儿子不会在他郭安屯的儿子之上。将来在卧马沟掌权说话的必定是他郭安屯的儿子。
心潮澎湃起一片美好希望的郭安屯在李丁民炕上坐了一阵,说了一堆儿子们的事情。李丁民要是有兴趣的话他还愿意再坐一阵,李丁民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对象,不管啥时候都是迷缝着眼抽他的烟,真没劲。
郭安屯从李丁民家告辞出来,肚子里荡荡漾漾还有好多话没说,就想再找个地方去说说。他就朝下面的上房院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想,去找吴根才还不如去找马桂花,二儿子土改是和马桂花的女儿茅茅订了婚的,土改将来是马桂花的上门养老女婿,她肯定更关心土改的事情。吴根才关心的是当兵走了的解放,解放才是他的养老女婿,对土改的事他不热心。这样想着郭安屯就上了偏坡。
马桂花和女儿茅茅正坐在炕上纺棉花。马桂花没想到天都这么黑了郭安屯还来,这就让她脸上羞羞的挂不住。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女儿茅茅长大了,再不是不省事儿的小姑娘。茅茅在下马河上三年中学回来,都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搁在过去都出嫁当上新媳妇了。他再来真的叫人的脸面没地方放。
郭安屯进来的时候炕上摆着两架纺棉花车,马桂花母女俩一人摇着一架。郭安屯一进来两架欢欢转嗡嗡响的纺棉花车同时都停下来,换一个人来游门坐夜,茅茅是不回避的。但是,郭安屯来了茅茅就不能不回避。他是她未来的公爹,他和母亲之间的那种关系早就是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茅茅当然也是知道的。茅茅有礼貌地和郭安屯招呼一声,就下炕避到偏窑里去了。
茅茅一走,马桂花就拉吊着脸向恬笑着的郭安屯发起脾气。马桂花和郭安屯是真好,真好也要脸面呀,人活脸树活皮,这谁不知道。原来郭安屯不管啥时候来,马桂花都是敞开怀往炕上迎。原来茅茅小,不懂事,他们也年轻,总是能放开手脚地干那种事。现在和原来不一样,现在茅茅大了,眼里能看出那些龌龌龊龊的丑事情,他们自己也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再不是猛猛浪浪的少年人,咋能不要脸面呢?马桂花没有把恬着脸笑嘻嘻走进门来的郭安屯往炕上让,她吊着脸沉着声很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时候还来,就不怕娃们笑话?茅茅将来就是你的儿媳妇呀。去去去,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马桂花把郭安屯往外赶,她以为郭安屯又是来找她睡觉的,所以说出来的话就不好听。确实这么多年只要郭安屯走上偏坡就是为了和马桂花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但这次马桂花可就把郭安屯给冤枉了。郭安屯每次上来腰里的东西都是硬梆梆的,但这次上来他腰里的那根东西却是软的,他不是来干那种事的,他是显话儿子来的。晌午间在二龙泉边的林木里在巧红身上已经丢了一回人,不能天黑了再在马桂花身上丢一回人,最让男人羞愧抬不起头的事没过于在女人身上硬不起来,东西硬不起来的男人就不是男人。郭安屯硬不起来,他那还敢再想那种事情。但马桂花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也不知道他裤裆里的东西是硬的还是软的,反正就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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