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2
郭安屯一颗热辣辣的心,一张热乎乎的脸碰到的却是没鼻子没眼的冷屁股,真扫兴。
这事情过去没有几天,吴根才把上工的钟刚敲响,浑厚的钟声没有把坡道上的社员招下来,却从沟口里招上来一群身穿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没有领章帽徵,每人胳膊上都带着红箍子的一群人。不用问,这肯定是红卫兵。前几天吴根才没有到下马河去看热闹,但回来的人早把红卫兵的样子说了几十遍:绿军装,红袖标,武装带。
红卫兵呼呼啦啦地从沟口上来,吴根才就站在皂角树下不敢动,手里拽着钟绳也不知道松开。看着涌上来的红卫兵像看着兵匪一样一时不知所措。他还没有领教过红卫兵的厉害,只是听郭安屯他们说过,这是一群敢往狮子头上站,敢把公社书记,敢把县委书记,敢把地委书记,敢把省委书揪出去批斗的人。小小卧马沟没有什么书记,只有一群老实种地的农民,他们闹到卧马沟要干啥?
红卫兵上来就和电影地道战里的一个镜头有点像,身披黑夹袄的老村长手里拽着钟绳面对一群突然冲撞进来的日本鬼子。但是卧马沟里的吴根才没有电影地道战里的老村长那样的凛然正气,他看着突然围涌上来的红卫兵,浑身不由人地有些颤抖。
红卫兵把吴根才在皂角树下团团围住,站出来的却是一个戴着军帽,扎着小辩,长的清清秀秀的女娃子。这女娃子和杏花还有几分像,女娃子长的清秀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她张口就说:“老汉,你们卧马沟的头儿住在啥地方?”
女娃恶恶地说出来的话不好听,但吴根才觉得女娃和杏花有点像,他就宽厚地笑笑,杏花有时候在家里也发脾气也使点小性子,他就是用这样宽厚乐呵的笑逗她,女儿为啥不能在亲爹老子跟前撒撒娇。吴根才像对自己女儿一样亲和地笑着接了女娃子的话:“我就是卧马沟的队长,叫吴根才,”说着再抬手指一下跟前的上房院“这就是我的家,红卫兵同志请到院子里坐。”红卫兵既然是来找自己的不往院子里让,站在当街说话就显得不礼貌。
吴根才从皂角树下走出来,把红卫兵往上房院里引。红卫兵看着兀立在眼前的高大的砖门楼,不用他引,也会往进涌。他们下来破四旧立四新专门找的就是这种院子。“红卫兵同志,请进。”吴根才站在哨门楼前的青石圪台上把红卫兵往上房院里请。几十个红卫兵一起涌进上房院,把里面的改改和梨花吓一跳,不知道进来这么多人是干啥的。
红卫兵涌进上房院,看见正面五间上房门窗前脸上用红花梨木雕刻出来的精美花纹图案,一张张青春幼稚的脸上就流露出兴奋好斗的光泽。还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女娃子,把袄袖往起卷卷,露出两截白藕一样细嫩的胳膊,把手很威风地叉在腰里,尖利不客气地叫一声:“同学们,我们是来破四旧的,开始呀。”红卫兵像听到冲锋的号令一样,哇哇叫着就向正面的五间大上房冲去。吴根才还没有反应过来,五间上房的用红花梨木雕刻出来的前脸门窗,就“哐哐哐”地被冲上去的红卫兵打砸个稀巴烂。
“哎呀呀,你们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呀?”吴根才吼叫着要扑上去阻拦,却被五六个壮实的红卫兵拦挡住。吴根才急的蹦跳起来,一个红卫兵就用手里的红宝书在他的光头脑袋上狠狠地敲打一下,说:“这个老家伙不老实,要当反动派。”吴根才一下就被震慑住了。他那里敢争着去当反动派,当了反动派就要受到无产阶级的专政。吴根才像木桩子一样,杵在当院干眼巴巴地看着红卫兵就把五间大上房的雕花门窗前脸捣了个稀巴烂。
改改和梨花钻在上房里连出都不敢出来。
红卫兵在上房院里猛砸一气,并没有就此收兵,接着就在整个卧马沟翻腾起来。凡是属于封资修的东西,他们统统都要砸烂。只有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真不知道他们眼里的新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吴根才的上房院,卧马沟剩下的都是土窑。土窑里当然没有砖雕木刻,没有油漆彩绘,甚至连围墙照壁都没有,就是几眼黑洞洞的土窑。不过家家土窑里都供奉着先人的牌位,有的人家还在灶窑里和炕窑里供奉着一尊泥捏的灶王爷土地爷,这就是四旧,就是封资修的东西,就是红卫兵要砸烂的旧世界。卧马沟一时间人喊狗叫鸡飞狗跳,乱的和遭了兵匪一样。红卫兵手里没刀没枪,但是,他们人人手里都有一本红宝书,这就是更强大的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锐不可挡。
红卫兵所到之处‘封资修’就人仰马翻抱头鼠蹿。红卫兵把卧马沟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上崖口。红卫兵不知道高高的崖口上还住着一户地主,要是知道,他们肯定最先冲上去的就是崖口。把地主阶级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才是红卫兵最首要的任务。神仙也有磕睡打顿的时候,九丈高的崖口让红卫兵误以为那里是一道绝壁,他们没有上去。
耀先月儿藏躲在崖口上看着下面被红卫兵搅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村子,感到一阵阵的胆战心惊,脊背后面渗出一片又一片的冷汗。天呀,那些戴着红袖箍,扎着武装带的红卫兵在贫下中农,在党员干部的窑院里都大闹天空似的翻腾的那么厉害,他们要是上了崖口还不把这一家地主的皮扒了筋抽了,还不把他们的窑门放一把火烧了。耀先月儿在崖口上筛糠一样心惊肉跳,连逃躲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早就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他们能往那里躲逃。灾祸富贵天生就是命里的,躲到天边地角灾难祸害该是你的还是你的。耀先月儿像是被圈在窑圈里等着被宰杀的羊羔连咩咩的哀叫都没有了,只是圆睁着恐怖和凄惨的眼睛等待着灾难的降临。然而这一天却是神仙打了盹,他们等来的不是灾难,不是天塌地陷的毁灭,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奇迹。天呀,红卫兵在卧马沟轰轰烈烈地翻腾半天,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家户,唯独没有冲上崖口,他们就走了,使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成了一对大大的漏网之鱼。谁敢断定这是祸还是福?
造反有理的红卫兵不是空着手从卧马沟离开的,他们还带走一个大大的战利品卧马沟的修正主义头头——吴根才。吴根才是卧马沟的党政一把手,就是当然的黑线上的人物,就是当然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住在这么富丽堂皇充满资产阶级气息的大上房里,更是不折不扣的反动地主阶级的典型。卧马沟全村的贫下中农都住在黑麻糊糊的土窑洞里,为啥他独独住在宽畅明亮的大上房里,这不是资产阶级贪图享乐的罪恶思想在作怪吗。那个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甩一下头把吊在脑门后面的两根辫子甩的像是两根要擂响战鼓的鼓槌,喊一声:“带走。”几个红卫兵扭住吴根才就往沟口里走。
在皂角树底下,郭安屯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应该站出来,他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是和吴根才搭档多年的老伙计,更是吴根才的儿女亲家。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把带着吴根才要走的红卫兵拦挡住,一脸恭维地说:“红卫兵小将,红卫兵小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老吴,就是你们要带走的这个人不是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他是咱卧马沟里的好干部。”
“你是什么人?”还是那个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一步上前,指着郭安屯黑黝黝的脸,盛气凌人地问。
“我,嘿嘿,我是郭土改他爹。”郭安屯还算聪明,他没有脱口说出自己是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怕报了官衔也受了牵连,就脑筋急转弯说出二儿子郭土改的名字。他以为站在下马河大十字狮子头上的那个家伙的名字让这群红卫兵听了一定会如雷灌耳,他儿子轰轰烈烈地是在下马河公社闹腾,而他们却只是在小小的卧马沟里闹腾。
“谁叫郭土改?”女娃子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就是,就是前几天领着红卫兵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郭土改,就是站在狮子头上手里拿着喇叭筒喊口号的那个……”郭安屯想解释的再清楚一些。但是女娃子不听了,她挥挥手里的红宝书,气壮山河地说:“站到一边向毛主席低头认罪去,不然连你也一起揪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批斗。”在高高举起的战无不胜的红宝书面前,郭安屯颓废地低下头,让开了路。
红卫兵带着卧马沟里的头号修正主义分子走了。这一伙红卫兵也是从县城里来的,他们大多数也是县城中学里的学生,有着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共同信念的红卫兵,这时候已经分裂成对立的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派。正是因为郭土改那一派前几天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出了风头,女娃子这一派才不甘示弱地跟上来,为了显示他们更革命,他们不仅要在下马河大十字上闹,还要直接闹到下马河公社所辖管的三十二村去,把三十二村的修正主义头头一起揪到大十字上来批斗一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一层一层深入下去的。
吴根才被红卫兵揪走了,上房院里雕刻着精美花纹图案的门窗让红卫兵砸了个稀巴烂,从来不操心的改改这下可就天塌地陷地掉进黑窟窿一样,坐在哨门楼下的青石圪台上拍尻子打腿嗷嗷地嚎哭起来。改改嚎啕不断的哭叫把全村人都招引下来,全村除了崖口上的地主家没有让红卫兵抄查外,家家都让红卫兵抄查了一遍,不过家家都是土窑土炕,家家都没有什么值钱有用的好东西,顶多就是让红卫兵撕了老先人的牌位,让红卫兵砸了泥疙瘩灶爷神象,家家都只是受了一场虚惊,没有啥损失。
损失最大的当然是上房院了,人们下来看着上房院里的一片狼籍,就都帮着收拾起来。李丁民下来拉着郭安屯说:“屋里院里已经是个这咧,先放下不要管,咱赶紧往沟里撵,看他们要把人往那里带。”人们这才扔下手里的碎木片子,拥挤地往河滩里追去。
下了河滩就不再是从卧马沟里追撵出来的这一股人了,马沟河里的人就像是从沟沟岔岔里汇集出来的水一样汹涌着向前奔流。红卫兵的这次行动规模不小,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进了红卫兵,每个村的村长支书都让揪出来往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带。
一场声势浩大,规模空前的批判大会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召开,胸前挂着纸牌子低头挨批斗的就有几十个人,尽是各村的支书村长。这次站在狮子头上喊口号的就不是郭安屯的儿子了,而是那个在卧马沟人们见过的长的像杏花一样清秀好看的女娃子。那么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娃子,竟然会有这么疯狂的行为,让山里的农民简直不敢相信。
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吴根才从大十字上回来就病了。从二十年前的土改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害病,身体和思想都害下了病,并且还是怪怪病。身体烧烫的又轻又飘,思想却冰冷的死沉死沉。一个好端端的人让这病折磨的变成了两半,一半是烧烫的身体,一半是冰冷的思想。原来一个完整的人也能像红卫兵组织一样分裂成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派。
身体上的病好看,额头上拔几个火罐,脊背上用针挑几下,身上烧烫起来的虚火就消退掉了。可是冷了的心就不是那么好治,吴根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黑线上的人物,就成了修正主义在卧马沟里的头头。吴根才想不通呀,自己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干了二十年,起早贪黑一天三晌领着社员在地里爬在地里滚,一心为集体一心为群众,到头来却落下个这样的下场,成了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把人都丢到大十字上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咋的就走到这条路上去了,二十年来他听的是公社的,公社听的是县里的,县里听的是地区的,地区听的是省上的,省上自然是听中央的,中央听谁的?咋就听出一条资本主义的路线来?这路线看不见摸不着,咋的就说是修正主义路线?
吴根才偎在厚厚的棉被里半躺半坐着,就是解不开心里的这个大疙瘩。他宽宽的额头上并排儿让火罐子拔出来三个像胎记一样暗褐色的印记,火罐子拔走了他身体上的虚火,却拔不走他心里的冰冷。吴根才害的是思想病,人思想上有了病最难治。
吴根才真的像害了重病症的人,偎在炕上让老婆和三个女儿悉心照顾着。学校全都停课闹起革命,在城里念高中的二女儿桃花和在下马河念初中的三女儿杏花就都让叫回来,自己的病是这样一个来历,他就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学着那个模样儿清秀好看的女娃子去当什么的红卫兵,不想让更多的人害他这样的病。
吴根才偎在炕上的被窝里无病呻吟,饭不想吃,水不想喝,话不想说,有时候连眼睛都不想往开睁。把改改娘儿四个急的在地下团团转,被红卫兵砸烂的门窗糊不上纸,就临时在门窗框子上吊一个布单子,遮挡一下风寒。人都顾不下咧,谁还顾的上修门修窗。
吴根才病了,吴根才在红卫兵眼里是黑线上的修正主义人物,但吴根才在卧马沟人眼里还是原来的队长。质朴的山民和势利的城里人不一样,城里的干部受了冲击被打倒,他周围就没有了朋友。山里人不这样,在这么大的运动中卧马沟里的人依旧保持着本性,像山一样寂静,像山一样稳重,不浮躁,不乱性。他们一个挨一个到上房院里来看望问候害了病的吴根才。不是因为吴根才是队长,在卧马沟不管谁家有人害了病,睡在炕上起不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都要关切地上门去问候去看望,这是卧马沟多少年的习惯风俗。
看望病人当然不能空手,多多少少是要拿上一点东西的。山里人有啥呀,就是有两个头餐面蒸出来的白馍,不在东西贵重,贵重的是人心。家家户户都到上房院看过了,有的人还两三次地到上房院里跑过。李丁民和郭安屯就更不用说,他们俩人一有功夫就过来陪坐在上房的大炕上,水仙和彩兰也是蒸了白馍一趟一趟地上房院跑。
崖口上的月儿做难了,她想等着耀先开口,因为害病的人是吴根才,换任何一个人病了,月儿不用耀先说话,早就蒸了白馍上门看去了。乡里乡亲的,这点礼节月儿是知道的。但现在病了的是吴根才,月儿就不能主动,她和吴根才毕竟是有过那种事情的,那是耀先心里永远的伤痛。月儿想抚平他心里的伤痛,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碰及他心上的伤口。
月儿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看着耀先,等他说话。无论耀先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都会听。他说去看,就有去看的道理,他说不去看,就有不去看的理由。她等着。
耀先当然能看出月儿复杂眼神里的各种意思,耀先避开月儿投过来的复杂眼神,提起那把破旧的唢呐坐到崖口边上的杜梨树底下去了。他心里翻腾起来的潮水比月儿的眼神还要复杂,过去的年年岁岁,过去的坎坎坷坷,过去的苦难,过去的羞辱像银幕上放出来的电影,一帧帧一帧帧在他眼前闪过,闪的他一肚子辛酸苦辣,闪的他两眼湿泪汪汪。
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能清楚地看到下面上房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影,他知道人们进去都是干啥去了。耀先在崖口上低低地吹响唢呐,唢呐早就是他排除忧虑倾述心声的工具,多少年来不管是悲是苦是屈是辱,只要举起唢呐嘟嘟哒哒地吹上一阵,他的心就能稍稍地平复下来,就能把深悲大屈扛起来。
月儿倚着窑门款款地站着,干啥的心情都没有。这两天因为吴根才病了,也因为收秋种麦的农忙过去了,干脆就没有人打钟上工了,乱马世慌的人们也没有心思上工。耀先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坐了一晌,月儿就倚着窑门站了一晌。
快天黑的时候,耀先提着唢呐回到窑里对月儿说:“蒸两个馄饨馍下去看看吧,村里人都看遍了,咱不下去不合适。”月儿缓缓地点点头,就静悄悄地走到窑根掀小瓦瓮盖舀面去了。
月儿脸上平平淡淡的一如往常,不惊不喜不悲不怒,和平常过日子蒸馍一样在案上揉和起面。月儿想着耀先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
去看病人蒸的馍和送李丁民郭安屯儿子上学当兵蒸的馍不一样,就和红白喜事蒸的馍不一样一个道理。娶媳嫁女是红喜事,蒸的馍是和宝塔一样的馄饨馍;埋老人是白喜事,蒸的馍就是圆鼓鼓馍。看病人不是喜事,就要蒸圆鼓鼓馍,这是有讲究的。
月儿蒸出来两个硕大雪白的圆鼓鼓馍,让耀先提着去看上房院里害下病的吴根才。耀先提起提盒的时候就犹豫了,他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看见走进上房院里去的大都是一家两口子,单蹦儿一个人进去的不多,他犹豫着是不是让月儿也跟着一起去。
月儿看出他的心思,她怎么能跟他一起去看吴根才。吴根才虽没有伤害过自己,但他们有过那种事情,总是让人难堪的。月儿低下脸,细细地说:“你一个人去吧。”
有了月儿的话,耀先心里就晴朗了许多,但他还是说:“还是咱俩一起去吧。”
月儿摇摇头再没有说话,扭过身干别的事情去了。耀先提着漆木提盒一个人往崖口下走去。刚走下坡道,就看见李丁民嘴里含着一杆旱烟,正弯腰往崖口上走,耀先赶紧就要打招呼问话,他还没有问出口,李丁民倒先把嘴里的旱烟杆摘下,问:“你这是……”耀先赶紧回答说:“我到上房院去看看根才哥。”李丁民仰起脖子把一口粗气和嘴里的烟雾一起吐出去。耀先就敏感地发现有问题了。李丁民把旱烟锅里的灰烬在道旁的干树杈上磕磕,说:“我还正要到崖口上叫你去哩。”
看,有事情了吧。耀先在心里为自己最后的决定感到几分庆幸,要是这时候还在崖口上迟迟为为地没有准备,没有蒸出来这一提盒圆圆大大的鼓鼓馍,让人逼上来叫那可就真的抓瞎了。耀先小心地陪着不是,说:“根才哥病了,我说啥都要下去看看的,来迟了一些,是不是根才哥见怪咧?”“说这是啥话,你还不知道根才是个啥人。我是想叫你下去给根才修修门窗,上房前门脸上的雕花门窗让那帮子红卫兵砸了个稀巴巴烂,眼看着天就凉了,根才病在炕上,门窗敞着,不是个事情。咱卧马沟里就你一个人会木匠活。我是叫你去给他把门窗修修。”李丁民嘴里说的是实话,但多少也有些替耀先月儿担心,吴根才怎么说也是卧马沟的队长,他病在炕上都这么好几天了。村里家家户户都下来看遍了,就是不见耀先月儿下来。陪坐在上房院大炕上的李丁民免不得就为他们担忧起来,他们毕竟和常人不一样。这种事情搁在他们身上就不仅仅是懂不懂礼节的问题,说他们是在幸灾乐祸也是能说过去的。李丁民不想让他们再平白无故地惹下是非,就想来提醒他们一下。再说被红卫兵砸烂的门窗也确实需要耀先去修补。于是他就往崖口上来了,听了耀先说出来的话,再看看他胳膊弯里挎着的漆木提盒,李丁民悬起的心放下了。李丁民真是一个细致有心的好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设身处地地为耀先月儿想到这一层。这真让耀先感动。
进了上房院,李丁民像迎宾待客的执事,先爽爽朗朗地朝上房里喊一声:“根才,拴娃也下来看你来咧。”
偎在炕上,半躺半坐裹着被子老半天不想睁眼的吴根才听到李丁民的喊声,一下就圆圆地睁开眼。吴根才睁开眼并不是想看耀先,他想看的是可能跟在耀先身后的月儿,别的人都是一双一对地提着鼓鼓馍上门来看他的,他想月儿也会跟着耀先一道来看他。自从在水磨房里有过那种事情后,美好的月儿就牢牢地印刻在他的心坎上,让他再不能忘。那真是一段让人迷恋沉醉的好时光呀,在这痛苦的病里,他闭上眼睛啥也不想,就单单想水磨房里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就单单想楚楚美丽的月儿。只有想起月儿,他才能忘了心里的苦痛和冰冷。吴根才睁开眼看到的只是耀先一张瘦削的脸,他身后是一片虚虚的空白,没有跟来那个一闭上眼就在脸前面羞羞浅笑的月儿。吴根才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但他还是把手向耀先伸去。
耀先赶紧握住这只主动向自己伸过来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大手,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手握在一起。吴根才颤颤地握住耀先的手后竟哽咽地说出一句让在场的人都听不明白的,都感到意外的话,他握住耀先的手哽咽地说:“拴娃,我对不起你呀。”这句话别人听不明白,听了感到意外,但耀先却是最明白不过他的意思了,他这是在说水磨房里的那件事,是在向耀先道歉。这也就够了,耀先看着额头上并排儿拔出三个火罐印记的吴根才,觉得他一下衰老了,脸上惨惨淡淡的是一片虚弱的病态。衰老的人在惨淡的病里真让人可怜。耀先就大大方方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了。你好好养病。”
耀先回崖口把做木匠活的斧子锯子取下来,就在上房院里砰砰嘭嘭地干起来。本来耀先想把红卫兵砸坏的门窗量好,回崖口上的偏窑里干,但偎在炕上的吴根才粗着嗓子说:“拴娃,把木匠家伙背下来,就在院子里干,匠人干活咋也得管几顿饭。”耀先拗不过,只好把木匠家伙背下来,在上房院里干。
耀先心里疙疙瘩瘩地翻滚起许多许多酸酸的东西,这上房院原来就是他的家呀。他在这座院子里生活过整整十七年,后来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这上房院就成了他心里永远的梦。原来这上房院多好呀,高大的门楼,四面的砖房,门窗都是用黄花梨木精雕细刻出来的精美图案,这些都成了过去,成了过去的记忆,过去的梦。现在三面房子拆走了,只剩下三堵豁豁牙牙的后檐墙,上房的门窗又被砸个稀烂,残败的让人心酸。
耀先只会干一般的木匠活,他根本不可能把上房的门窗修复成原样,原来的门窗上精雕细刻着许多优美的花纹图案,记的爹说过,这些优美的花纹图案是卫木匠的爹老卫木匠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磨刻出来的。他那里能和老卫木匠比,老卫木匠在世的时候,是有名的鲁班大弟子。耀先是个啥?耀先靠着卫木匠的一本木工手册,在偏窑里做了几件零碎活儿,还只是个半瓜子匠人。他不会雕图刻花,他只会推条子,锯板子,只会做普通的格子窗。
“格子窗就格子窗,只要不敞着就行。”吴根才在炕上说,“再不要往门窗上雕花刻图了,要是再雕上龙呀凤呀的,那天红卫兵上来不是又要一通乱砸乱打,不惹那心乏了。”
耀先费了几天时间,把红卫兵砸坏的上房门窗修好。是用木条子钉成横横竖竖的大方格。算是修好了,但上房也就失去了它原来的气派,像是光滑的水缎子上补了粗布补丁,像是漂亮女人脸上长出了斑疮,大上房变的不伦不类了。
唉,老百姓的话说的准,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的了和尚,躲不了庙。上次红卫兵冲进卧马沟把家家户户都翻了个底朝天,唯独没有上崖口,二回红卫兵又来了,这次红卫兵就直冲崖口,别的人家连看都没看。
两次来的红卫兵不是一派,那一派红卫兵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把四十里马河三十二村所有黑线上的人物全揪到大十字上斗了一回。这一派的红卫兵就不甘心落后,他们就要把丢了的面子争回来,你斗走资派,我斗黑五类,你揪三十二村的当权派,我揪三十二村的地富反坏右,你揪几十个,我揪一百多,看谁更革命。
耀先是刚把上房院里的门窗修补好,背着木工家伙回到崖口,就呼呼啦啦地被蜂拥上来的红卫兵团团围住。“这就是卧马沟地主的儿子郭耀先。”这一群红卫兵里就有了郭安屯的儿子郭土改的声音。“绑起来,绑起来!”随着一阵喊叫,蛇一样的麻绳就搭在耀先的脖顶上。脸色惨白的耀先束手就擒,不敢做任何的反抗。耀先被紧紧地捆绑住后,郭土改更加嚣张地叫道:“这家伙的老婆更有背景,是下马河罪大恶极被镇压了的大地主贾德天和他的小老婆生下的女儿贾月儿。”“揪出来!揪出来!”红卫兵怒吼着冲过去踢开窑门。
躲藏在窑里的月儿早吓得浑身稀软,脸像白纸一样没有了一点点血色,耀先和月儿被红卫兵带走了,和上次吴根才被带走不同。吴根才是被红卫兵推推搡搡地带走的,胳膊上没有捆绑绳子。耀先和月儿是被五花大绑捆走的。
这些年来月儿虽然受了不少的苦难和屈辱,但还没有被这样结结实实地捆绑过。单薄瘦弱的月儿那里受的了这种折磨,一绳子下去她就滚倒在地。最后是怎么被弄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的,她都恍恍惚惚的记不起来。
月儿是个瘦弱单薄的女人,她在大十字上受到的羞辱更是让人不可想象。但是她回来后没有像吴根才那样病倒在炕上,耀先也没有病到。如果在大十字上挨一回斗,回来就病倒,那么卧马沟的人决不会像看吴根才那样,家家户户都蒸了圆鼓鼓馍上崖口上来看望他们。他们不配,他们没有这个资格。这样的灾难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个开始。
从下马河挨斗回来时间不长,红卫兵又蜂拥着上了崖口。这次来势更加凶猛,他们把耀先月儿围逼在崖口上,让他们交出变天账。天啊!耀先月儿什么时候有过变天账,他们想都不敢想那样的事情。他们连给爹烧纸上坟都不敢,怎么敢编什么的变天账。耀先月儿苦苦哀求着说他们真的没有那样的东西。天打五雷轰,他们诅咒发誓。但红卫兵不相信,硬逼着非让交出来不可。交不出来,红卫兵就要挖地三尺地搜。就是把窑挖塌,他们也没有呀,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让他们怎么往出拿?
红卫兵真的就在崖口上大肆地搜查起来,他们把正窑偏窑里的两条炕都捣塌了,把两孔窑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锅碎了,瓮破了,桌子柜子打烂了,就连炕上的被褥都条条绺绺地被撕扯烂。但是没有找出变天账,连那方面的一个纸片子都没有找出来。找不出来变天账,就意味着这次轰轰烈烈的行动失败了。在红卫兵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一个红卫兵高叫起来:“变天账被地主的儿子埋到坟园里去了,刨他的祖坟去。”“对,刨他的祖坟去,刨坟去。”红卫兵一呼百应,一起向崖口边那个孤零零的土坟涌去。
耀先月儿再也忍不住了,家被毁了,他们可以再一点一点地往起建。老人的尸骨要是被刨撒出来,他们这一辈子就再不能安心了。耀先扑过去,爬在爹的坟头上,痛哭着哀求着:“不能呀,你们不能干这样的事情。”月儿爬跪在地下不住地给红卫兵磕头,不住地给红卫兵说好话。他们越是这样红卫兵就越是坚信变天账就是在坟里埋着,刚才砸锅捣炕他们都没有磕头下跪,现在往老地主的坟头上一站,他们就急成这样,这不是不打自招地说出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挖!”红卫兵头头发出了最后的命令,红卫兵挥着钢锨铁镐就要动手。
这时候一条汉子箭一样地飞刺过来,照着一个红卫兵脸上就是一个响响的耳巴子。汉子用的劲真大,一耳巴过去就把那个红卫兵趔趔趄趄地扇倒在土坟堆上,红卫兵嫩嫩的脸上立马就翻起一个红红的大手印子。围在坟堆边上的一群红卫兵都被这猛然而来的汉子那一记响响的耳巴抽打懵了,嘈杂的声音一下就沉寂下去,崖口上的坟堆前变的一片死静。所有的红卫兵都定定地站在那里,都是一脸的惊惶失措。
跪在地上向红卫兵磕头哀求的月儿和爬在坟堆上用胸膛和双臂护住土坟的耀先,也都噤了声,都抬脸看着箭一样飞刺过来的汉子。
箭一样飞刺过来的这条汉子不是别人,是李丁民。那个捂住脸挨了打的红卫兵不是别人,正是李丁民的二儿子李天喜。李丁民狠狠地冷不及防地抽扇了天喜一耳巴后,并没有停下,他用手戳指着倒在坟堆上的儿子吼着声骂起来:“老子管你吃管你喝,让你到县城念书,你把书念到尻子里去了,这就是你学下的本事?刨坟掘墓是要断子绝孙的,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李丁民骂的是自己的儿子李天喜,实际上他是在让所有的红卫兵都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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