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3
在中条山上,在整个晋南地区,刨人的祖坟,掘人的坟墓是最遭人恨的。围在崖口上的这一群红卫兵虽然身上都穿着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佩戴着红袖章。但他们都是这附近山上山下的农民子弟,李丁民骂出来的话他们都能听懂,他们的父兄在家里也是这样教育他们的。他们毕竟还是一群娃子,一群盲从盲信没有自己主张的娃子。李丁民的骂像是一瓢凉水浇到他们头上,让这一群娃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娃子们是单纯的,李丁民却是严厉的。红卫兵里有人嘟囔一声:“这是李天喜他爹。”这一声嘟囔让他们谁也再蹦跳不起来。原因就在李天喜身上。天喜在学校里是个学习拔尖的好学生,为人处世也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随波逐流也参加了红卫兵,因为脑子好点子多,在这一派红卫兵里算是一个谋士。这次行动他就是负责人之一。李丁民是歪打正着擒住了红卫兵的头儿。
李丁民凶狠狠地骂了儿子一气,然后转过脸诚恳而不失威严地对一群暂时不知所措的娃子们说:“红卫兵小将们。”这句时髦的开场白他也是才从下马河大十字上拾来的,现在人们无论说什么,只要有红卫兵在场,就都要加上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他说:“红卫兵小将们,请你们相信我,我可是铁杆贫农,往上数三代五代都是给人扛长工的贫农。我向你们保证这个坟堆里没有埋藏着你们说的那个变天账。不错,这个坟堆里埋的是地主,他是神经错乱后跳崖死的,当时正是土改时期,那时候我是贫农代表,是我亲眼看着他下土埋葬的,别说是变天账,他连一片棺材板子都没盖,是卷着烂席片子埋的……”
李丁民的话没说完,天喜捂着火辣辣烧疼的脸朝红卫兵伙伴们摆头使了使眼色,自己先扭身走了。天喜一走,红卫兵就扔下手里的钢锨铁镐,也都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
红卫兵一走,月儿爬在爹的坟头上放声大哭起来。多少年来她都没有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哭过。今天,在遭受了这么大的劫难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悲苦,就哇哇地哭出来。哭吧,已经是个这了,还能再惹出多大的灾祸,大不了把崖口上的这两孔窑洞捣塌,大不了再让绑到大十字上去游斗一回……
新生这年就整十五岁了,虽还不是多么的粗壮高大,却也硬朗起来了。他早出晚归成天在山坡上放羊,坐在山坡看着马沟河里忙碌进出的人群,也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父母都让揪到大十字上游斗去了,他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
新生只上了五年小学,脑子里简单的搞不懂纷繁复杂的社会上为什么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革命。不管社会上兴起什么样的运动,受整挨批的总是父母这一类人,这世界多不公平呀。父亲母亲那么勤劳那么善良,却总也摆脱不掉苦难和屈辱,难道一个地主成份就真的要把人压上几辈子不让翻身?自己这个地主的儿子,剥削过谁?欺负过谁?从生下的第一天就受人欺负,这一辈子就真的要这样过去?唉,要是父亲母亲不是出身在地主家庭就好了,那样父亲母亲就不会这样无休止地受人欺负,自己也就不会来放羊,而是会和杏花他们一样去上学。自己也就不会说下一个瘸拐的小儿麻痹媳妇。不说一个这样的媳妇,那会说一个什么样的媳妇?自己真要是贫农出身,肯定会说下一个像杏花一样喜人好看的媳妇,不,不是像杏花,而就是杏花……
新生坐在山坡上已经这样没头没脑地胡乱想了好长时间了,每想到这里他就会忘情地笑出声,好像那个脸蛋儿美得像珍珠一样的杏花就真是他未来的新娘。想吧,现在至少还有想的自由,用虚无飘渺的梦想麻醉自己的灵魂,不也是一种乐趣吗,不然成天成天坐在这荒草野坡上,心里尽是苦难、羞辱、失落、空虚和孤独,那日子咋往下熬呀?不在心里和自己说说话,难道能和这群羊说?羊要是真能听懂人的话就好了,人要是生活在梦里就好了……
天渐渐地黑暗下来,新生把羊群赶进羊圈,肩上背一捆干柴慢悠悠地走上崖口。新生和父亲一样是很勤快的,每天放羊回来总是要捎一捆干柴。新生把干柴放到柴垛上,甩一下手里的放羊鞭。他每天回来差不多都要甩一下放羊鞭,用鞭声告诉母亲他回来了,听到他脆脆的鞭响,母亲总是要笑吟吟地走出窑门,来帮他弹扫身上的尘土,崖口上的一家人虽然历尽了磨难,但一家的感情却是深厚的。
新生的鞭子响过了,却不见母亲从窑门里迎走出来。新生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一团阴影在心里升腾起来,他预感到灾难又降临到崖口上,又降临到他们一家人的头上了。新生赶紧向正窑奔去,正窑门敞开着,他往正窑门口一站,立时就呆住了,残酷的现实和他坐在山坡上幻想的美梦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窑里惨败的简直不能睁眼看,母亲坐在被捣塌的炕沿上悄悄地抹泪,父亲圪蹴在一片破碎的瓦砾里默默地抽烟。看着这惨破的一幕,新生恨的把手里的鞭杆嘎叭一声撅断……
前期的混乱过去后,就过年了。一过完年,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更往深处发展,就不再是几个穿着草绿军装的红卫兵在蹦跳着抄家揪斗破四旧立四新了。各行各业各类人群全都参加进来,先是夺权的风暴,紧接着就是武斗的狂潮。武斗是由夺权引起的,各路造反的群众都声称自己是最革命的组织,最应该从走资派手里夺取政权。于是就发生武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拿起枪杆子怎么能夺得政权,一时间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又成了楚汉相争的战场,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武装斗争,对立的两派高举起的都是革命的红旗,争夺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但这并不妨碍两派真刀真枪地武斗。三国诗人曹植的七步诗写的多么好呀: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就是呀,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历史前进了几千年,人们为啥又回到了愚昧的时代,根源在那里?谁问过这样的问题,谁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人思想,七亿人行动,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武斗夺权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卧马沟却显得有几分安静。
卧马沟是个小村子,百十来号人,关系一点也不复杂,他们祖祖辈辈住在一起,是知根知底的了解。三个掌权管事的村干部,又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女亲家,他们不乱社员群众谁还能乱起来,谁愿意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无端地搅乱。实事上中国的老百姓就和耕地的老牛一样,是最吃苦耐劳,最能忍辱负重的好百姓。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最好的老百姓往往就要遭受最大的磨难,这似乎也是一条规律,眼前的形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根才让红卫兵揪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批斗了一回,回来后又病了一场,思想情绪整个都消沉下去。但他还是卧马沟的队长,还是卧马沟的党小组长,郭安屯李丁民还是扶帮他的左膀右臂。卧马沟的干部群众没有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还像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只是队长吴根才敲钟的时候不再是那么有劲,浑厚的铁钟让他敲的疲疲蹋蹋的,让人听的昏昏沉沉没精打彩,不像要上工干活的样子。
为了激发起社员群众的劳动劲头和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热情,政治队长郭安屯进言建议在皂角树下开一次批斗会,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揪出来斗上一回。斗地主,是文化大革命永远的主题。
但是吴根才摇头了。他额头上并排着的三个让火罐子拔出来的深褐色印记早就消褪的没了踪影,可他心里的阴影再也消除不掉了。还是老百姓说的好:要想知道打个颠倒。吴根才在大十字上挨了一回批斗,就知道被斗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是对人最残酷最野蛮的羞辱和摧残。他自己被冤冤枉枉地批斗了一回,耀先月儿又有什么罪过?他们不就是地主的儿子儿媳吗,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多年,斗出个什么结果?还不是原帽旧鞋。“算咧,陈芝麻烂谷子拾翻出来一百回,还是个那。要想开会,就在皂角树下念念报,学习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反正地里的庄稼活也不紧,全当是磨镰哩。”吴根才不想再让耀先月儿当众出丑,他和月儿毕竟是有过那种关系的,他不能不替月儿想一想。同时他也不想让郭安屯白开一回口,他好赖也是政治队长。于是吴根才就说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在皂角树下念报学习,并且还幽默一把,把念报学习说成是磨镰。磨镰不误砍柴工,意思也是和抓革命,促生产相吻合的。
郭安屯心里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让吴根才最后一句幽默话给逗笑了,他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他知道吴根才是在有意袒护月儿,但这不能往外说,说出去就和亲家伤和气了。
学习就学习吧,到时候能给公社革命委员会夺了权的造反派交待过去就行。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敲响了大铁钟。骤然响起的钟声与往日有些不同,这钟声响的急促而宏亮,有些像吵架的女人在吱吱哇哇地叫。
疲蹋惯了的社员听到这样响起的钟声,心里也是一紧,就都紧着往坡道下走。到了皂角树下听说是要开会,便都喜欢地叫嚷起来。坐在场子上开一晌会和蹶着尻子在地里干一晌活,挣的工分却是一样的多,人们当然愿意来开会。就连平常很少下地干活的人也都挤坐到场上混工分来了。农民的觉悟就这么高。
听说下面又要开会,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就紧张起来,卧马沟开会,不批斗他们能批斗谁?两个人相互看着,眼里都满含着忧郁和焦虑。但是不下去是不行的,开批斗会,他们不主动下去,政治队长就会派民兵上来揪。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耀先月儿用眼神相互鼓励着,怀着一种悲壮的决心,向崖口下走去。
是学习念报,不是揪人斗人的批判会,耀先月儿像是逃躲过一劫似地坐在人群后面长长地出一口气。
现在开这样的学习念报会就有条件多了,首先卧马沟也订了人民日报,报上天天都有社论或是特邀评论员写的大块文章,这都是现成的学习材料;其二,卧马沟回来一群学生娃,不管是在城里念高中的,还是在下马河念初中的学生都回来了。学校全都停课闹起革命,学生娃不回家干啥去。没有回来这一群中学生时,报上那一块块大文章,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念下来,卧马沟老一茬人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
在县城上高中参加了红卫兵的郭土改和李天喜也回来了。李天喜是自己跑回来的,郭土改是躺在门板上让抬回来的。在夺权的武斗中他们这一派打输了,被另一派从县城里赶出来。天喜再没地方去就回来了,土改不服气,又参加了后来的武斗,结果尻蛋子上挨了一矛子,血淋淋地让人抬回来。还算好,挨矛子戳的是肉厚的尻蛋子,要是一矛子戳在肉薄的胸口上,他的这条小命就扔在城墙壕里捡不回来了。那一矛子把郭土改的张狂劲也就给戳没了,他成天捂着个烂屁股,再不是下马河大十字上站在狮子头上的那个英英武武的红卫兵了。还算不错,那一矛子没有伤了筋骨,只是伤了皮肉,回来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差不多快养好了。今天也歪歪扭扭地下来开会来咧。
郭安屯手里捏着一卷子报,站在皂角树下。卧马沟每次开会政治队长都是当然的主持人,在这方面吴根才从来不和他争,李丁民也不和他抢。吴根才从一开始就厌恶开会,性格沉寂的李丁民更是不愿意多说话,两个人把风光的角色就让给了他。
今天皂角树底下没有摆放那张象征主席台的桌子,是吴根才不让摆。吴根才和李丁民也和社员们一样席地坐在干酥酥平展展的场子上。前面面向大家背靠皂角树站着的就郭安屯一个人,他手里捏握着一卷报纸,黑黝黝的脸上激荡着在地里干活时没有过的亢奋,他捡拾起刚才吴根才说过的那句幽默话,说:“社员同志们,今天咱们集体在皂角树底下磨一晌镰。”磨镰不误砍柴工,在地里干活,干的困乏了的时候,想抽几袋烟,社员们不说是抽烟,就说是要磨镰。歇下来抽吸上几袋旱烟,过过瘾,再干起活来就欢势有劲了。但是把开会学习也叫成磨镰这还是第一次。郭安屯解释说:“磨镰是为了更好的砍柴,同样道理,坐在场子上学习也是为了更好的革命。抓好革命才能促进生产,所以开会也能叫磨镰。”他的解释通俗而不牵强,引的场子上起一片笑声。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政治队长把磨镰开会规定成一种制度,过上三几天,他就要组织社员们坐到皂角树底下来磨磨镰,这也不能怪郭安屯。当时全国的政治形势就是这样,早请示晚汇报在别的地方闹腾的更凶。
要搁在早先,遇到这种只磨镰不砍柴的现象,吴根才肯定会虎势汹汹地说:“开上十天会,不如干上一晌活,会开的再好,庄稼地里的草该长还长,只有挥起锄头,地里的草才不糊庄稼。”但是这话他现在不说了。自从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挨了批斗,他就消沉的像变了个人似的,啥也懒的说,啥也懒的管,啥也放任自流地让它们去了。他兢兢业业公公道道地干了二十多年,却干出个修正主义,他想不通。吴根才有些心灰意冷,他现在心里只挂着一件事没有松过口,那就是不能让郭安屯把月儿随随便便地揪出来批斗。除过这,别的啥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管,都由着郭安屯去折腾,他说开会就开会,他说学习就学习。
真是不容易,在吴根才的庇护下,耀先月儿过了一段相对平安稳定的日子。而这段日子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最高潮,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日了最难过的时候。
有了这段喘息的时间,他们在崖口上把被红卫兵砸毁坏的东西慢慢地又恢复起来。
新生还是早早地走晚晚地回在山坡上放羊。杏花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就向她爹嚷着要跟上新生一起去放羊,她觉得放羊比干别的农活好玩,清朗朗的天,绿茵茵的草,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咩咩叫的羊群,和歌里唱的书上写的一样,多好呀,还有小学同桌五年的新生。杏花美好的心愿让父亲一个凶狠的目光给碰趸回去。杏花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父亲这样凶狠过,她只好把那个好玩的念头打消掉,只好一天三晌跟着姐姐们干一样的农活。山里的女娃子和山里的男娃子一样,不上学就得干活挣工分。
时间像马沟河里的水一样静悄悄地向前流淌着。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时间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无情的。万物之灵的人,也许能改变一切,唯独改变不了时间。垒一道坝,打一条埝就能把流淌的河水拦挡住,时间拿什么能截堵住?什么也不能,任何力量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
时间在流失着,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在进行着,老百姓生儿育女的日子自然也还在过着。一料麦子又割倒了,这不算是一个丰收年,也不算是一个欠收年,是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平常年。这样的年景分下粮食就得细细法法紧紧巴巴地过,一铺张就夏接不上秋,秋接不上夏,就又要饿肚子。
不敢铺张,但正常的人情事理还是要打点过去的。中条山上有个送麦罢的风俗,就是割倒麦子,磨出来新面,家家都要蒸一锅雪白的馄饨馍给出嫁的女儿或是没过门的媳妇送,这叫走麦罢送馍,是互庆丰收的习俗。给出嫁的女儿送麦罢好说,就是送几个新面蒸出来的大白馍,顶多再卖一叶凉席,女儿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送多送少,迟送早送都不见怪。给没过门的儿媳妇送,可就没这么简单随便了,只送几个大白馍是万万不行的。许多订好的婚姻就是因为在送麦罢上闹出纠纷,而踢了炮杆(踢炮杆是晋南土话:不愿意的意思),所以,给没过门的媳妇送麦罢是有讲究的,除了大白馍凉席之外,还要有两身衣裳,一身单的,一身棉的。当然不见的非要送成衣,送两身布料过去也行。说的轻巧,无论是布料还是成衣,都不会是白来的。山里的农民红汗黑流在地里刨挖上一天,都挣不下两毛钱,他拿啥去扯布料,买成衣呀?绝大多数人家给媳妇送过去的都是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什么叫多,什么叫好?只有把东西抱在一起比较了才能显出多少,显出好坏。山里人还就是爱比,尤其是一家要是有个三两个女儿,那比头就更大。
吴根才就有三个女儿,麦罢送馍的时候,他们家最热闹。吴根才的三个女儿真的和三朵红艳艳的花儿一样,一个比一个开的圆,一个比一个长的好。三个女儿许给的三个婆家,也都是马沟河里有名的人家。大女儿梨花许给的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二女儿桃花许给的是李丁民的二儿子李天喜;三女儿杏花更是在半岁上就让上马坡的支书牛三娃用银项锁套去,订给他的独生儿子牛俊强。这三个亲家都是四十里马沟当当响的人物。尤其是牛三娃更是千人大村的支书,村里条件好,家里条件更好,每年总是买了最好的东西往吴根才的上房院里送,往杏花的手上送。每年让儿子俊强送过来的无论是成衣还是布料都是从供销社买来的细洋布,夏天冬天的两身衣裳也是分的清清楚楚,夏天是府绸衫子洋布裤,冬天是斜纹袄条绒裤,毛围巾线袜子也是少不了。这就让郭安屯和李丁民不好往上跟,卧马沟的自然条件不好,两家男娃又多,手头上没有钱票子,有心没力装不起人。
实际上吴根才和改改也不是挑剔人的人,亲家送来啥就是啥,从来也没有把三家送来的东西放在一起比个高低多少,只是堵不住旁人的嘴罢了。
又割倒麦了,又该给媳妇送馍送衣裳了。水仙就和李丁民商量今年给桃花送些啥。爱慕虚荣,是人就有这样的思想,多少轻重而已,尤其是头发长的女人,谁都想让人夸说好,谁都不想让人背过脸说不好,水仙也不例外。李丁民是个现实的人,他嘴里吧唧着旱烟说:“这有啥好商量的,有啥送啥,根才和改改还会和咱计较个这?”水仙就说:“咱总不能年年都送过去一圪节粗土布,根才和改改是不说,但旁人还说哩。桃花杏花是亲亲的姐妹,长得也是一样样好看,但身上穿的衣裳不一样,出来就让人看着不一样。”李丁民剜装着烟丝说:“咱不能和人家三娃比,三娃家里条件好,就俊强一个独生儿子。咱三个,还供养着一个大学生,根才又不是不知道。”水仙也知道不能和上马坡的牛三娃比,但她总觉得有些亏欠桃花,就说:“要不把喜儿婆家送来的一身洋布花花给桃花送过去,反正喜儿还小,将来有穿好衣裳的时候。”
他们的小女儿喜儿去年也说订下婆家了,前两天麦罢送馍,才送过来一身细洋布,喜儿的身架子还没有长开,水仙舍不得截剪了让喜儿穿。就想给桃花送过去,让桃花也鲜鲜亮亮地穿一回洋布衣裳 。在山上农村,出嫁前没有穿过一件洋布衣裳的女娃子多的是。在山上农村像水仙这样把女儿婆家送过来的细洋布料子,再送给媳妇的也多的是。有时候一块细洋布料子送来送去的最后还能再送回到最初扯这块布料的人手上,这不是在说故事,这是中条山上真正有过的事情。那个年代中国的农民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他们美丽漂亮的女儿连一件可心好看的洋布衣裳都穿不起。
李丁民抽咂着旱烟,不吭声了,也就是说他同意了水仙的想法。谁不想风风光光地在人面前好看好看。
和李丁民水仙差不多一样,彩兰和郭安屯也在炕上商量着该给儿子没过门的媳妇送些什么。彩兰更发愁,每年割倒麦她都得准备三份东西。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都说下媳妇了,都得送一份东西。再过两年小儿子公社也就该说媳妇了,她还得再加一份。娃子多了真是罪孽多呀。彩兰还有不如水仙的地方呢,水仙手紧了,没钱给儿媳妇扯买洋布,但她起码箱子柜子里满满当当压着自己纺织出来的粗土布,紧了有送的东西。彩兰给儿媳妇扯不起细洋布,箱子柜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连粗土布她都没有纺织出来。彩兰实际上是个好吃嘴怕动弹的懒女人,平素间她只想得是个吃。别的女人得下空儿不是摇车纺棉花,就是踩机抛梭织粗布,总也不让手闲下来。彩兰得了空儿不是睡懒觉,就是琢磨着怎样搭锅燎灶地吃一顿,甚至懒的不想动针线纳鞋底,让男人脚上时常踢趿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这阵子割倒麦该给儿媳妇们送馍送衣裳了,她倒发起愁。
郭安屯吊着脸不高兴地埋怨说:“早些都干啥去了,别的女人一后冬织好几机棉布,你一后冬都干些啥?就知道搭锅燎灶煮油烙饼,就知道个吃。”郭安屯一说这话,彩兰就不高兴了,她把小眼睛瞪圆瞪大,尖着嗓子叫道:“我就吃咧,我连吃的功劳都没有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白白地陪送给他们不说,还要一年送这送那的,我是往外招儿子,又不是往回娶媳妇。凭啥还要给她们扯衣裳,反过来她们倒是应该给我儿子扯送衣裳。”
“我看你是皮紧了,想挨拳了不是。”听了彩兰不讲理的吵叫,郭安屯差点从炕上跳起来,现在实在是上了点岁数,火气小了,身子也沉了。要是往前搁上两年,他早把硬硬的拳头支到彩兰脸上去了,让她说这些没有道理的话。彩兰就禁了声,她也是原来叫打怕了,只要男人一发了脾气,她就嘬住嘴不敢再多吱声。
“我告诉你,你不能总让老子跟上你丢人,不管你是偷是抢是借,你得把东西准备下,三份就是三份,一份都不能少,少一份看我咋武治你。”郭安屯气狠狠地说完这话溜下炕,踢趿上一双不跟脚的烂鞋,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了。郭安屯一走,彩兰没有去急急忙忙地准备,反而扯开被子,蒙头睡起觉。这就是她的本事,挨了打或是受了气,不是海海地吃一顿,就是美美地睡一觉,管它明天以后是个啥。
崖口上的月儿也在为儿子准备着麦罢送馍的东西,她把箱子柜子里的棉布一捆一捆的全搬抱出来,堆了满满的一炕,在里面细致地挑选起来。这满满一炕花花绿绿的粗土布都是月儿摇纺车踩布机一根线一根线纺织出来的,这一匹匹一捆捆摸在手里并不十分光滑的粗土布熬走了月儿多少个通宵,这一匹匹粗土布不仅凝结着月儿的辛勤和汗水,更凝结着月儿的心血和生命。从黄昏到黎明,从冬天到春天,月儿生命的多少时间是坐在织布机上熬过去的,谁也计算不清。
月儿的汗水和心血没有白费,它们变成了这一捆捆棉布,变成了儿媳妇身上漂亮好看的花衣裳。月儿细心地挑着,她要把最好看的粗布花花挑选出来,给马家窑的女娃送去。月儿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已经和儿子订了婚的那个马家窑的小娟,她知道小娟腿上有点毛病,但她更相信儿子,只要儿子愿意,她就愿意。她相信儿子看上的女娃错不到那里去。做母亲的月儿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心,也蒙住了眼。她幻想着马家窑的小娟是一个健康好看听话懂事的女娃子,就像她的新生一样,只是腿上稍稍有一点毛病。谁身上还能没有一点毛病。月儿把一匹匹粗土布搬过来倒过去,拈拈这块布角,揉揉那块布面,搭在身上竖比比,横比比。月儿没有钱,给儿媳妇买不起光细柔滑的洋布,但她要把最好看的粗土布挑选出来,给儿媳妇送过去。她说一个媳妇不容易呀,她把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媳妇当成宝贝看。
耀先倚在被卷上尽量给月儿腾宽地方,他也没有见过这个已经和儿子订了婚的小娟。和月儿一样,他心里也充满了幻想,想像着儿子和小娟遇面相亲的情景,慢慢那个虚幻的情景就和当年他和月儿遇面相亲时的情景融合到一起,他就笑起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呀。听见他在后面哧哧的笑,月儿就扭过头问:“笑啥?”月儿还以为耀先是在笑话她呢。耀先没有说为啥在笑,却说出一句让月儿更高兴喜欢的话来,他说:“咱们今年不让新生去马家窑,让中间说话的媒人捎话过去,让小娟今年回一趟门,订亲的时候她就没有来看屋,现在订婚都两年了,也应该让咱们看看了。丑媳妇早晚是要见公婆的。”
坐在一堆粗土布里的月儿立马就表示同意,完了她就抬起脸孩子般单纯地问:“你说这个小娟长得是个啥样子呀?”月儿和耀先坐在炕上带着几分天真猜想起来。他们背着个地主成份,耽搁的新生好几年说不下媳妇。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谁肯把自己的女儿往地主家里嫁,那不是等于把女儿推进了火坑,除非身上有什么毛病给不了人了,最后才不得已和地主成亲家。这层道理耀先和月儿也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自己欺骗自己,脱离现实不往坏处想,只往好处想。他们遭遇的不幸太多了,儿子订婚是他们被赶上崖口二十年里的第一件喜事,所以他们就尽量往好处想。在苦难中挣扎的人往往做出来的梦都是富贵梦,都是吃酒吃肉的好梦;而那些住在高屋大厦享大福的人才容易做恶梦。像在梦幻里一样,耀先月儿只往好处想,他们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门亲还是水仙保媒提说的,当时提说时水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娟腿上有一点毛病,接下去话就转了,再没有往深里去说到底腿上的毛病有多大,而是说咱的条件不好,还是让新生先相亲遇面,觉得行就定下来,觉得不行回头再找别的茬口。
茬口,就是机会。机会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失去这个茬口,这个机会,新生就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为此月儿给新生叮咛了一遍又一遍。新生不为自己着急着想,倒先为父母着急着想起来,他的婚事一天不定下来,父母就一天不得心安,就要再多受一分熬煎。新生不愿让可怜的父母再因为自己去受熬煎,受折磨。他宁可让自己受一辈子委屈,也要让父母从这个问题上解脱出来。他跟着水仙到了马家窑,甚至连小娟的脸都没有看清,就和上次在歇马庄和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相亲遇面一样,就点头说同意。遇面相亲回来,说自己愿意这门亲事,母亲一下就笑了。新生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见母亲这样开心地笑过,于是他也笑了。做儿女的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父母开开心心地笑起来。水仙轻描淡写的话,儿子相亲回来脸上有了喜欢的笑容,这就让月儿心里有了幻想,有了希望。
今天又是磨镰开会的时间,社员们坐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着政治队长挑选出来的学生念报纸。磨镰不误砍柴工,抓好革命,才能促进生产。社员群众都愿意坐在皂角树底下磨镰开会,坐在皂角树底下开一天会,风不吹日不晒不出力不流汗,照样也记一天工。天天月月年年坐在皂角树底下磨镰开会他们都没有意见。这就是社员群众经过不断的开会学习有了的政治觉悟,这真是一个时代的笑话,真是一个伟大的讽刺。
今天新生也席地坐在场子上,割麦前新生就把赶放的羊群交出去。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十六七的壮小伙,再不是没有橛把儿高的小学生了,这么大的小伙子再放羊就不太合适了。所以割麦前吴根才把他调回队里来。新生是往高长了一些,身体也显得壮了一些,脸上更是有了一层冷竣,有了一层忧郁,这就是成熟男人的标致。在那些同龄人的脸上还没有这样的标记,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一段铿锵的唱腔一样“……担水劈柴也靠他,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新生就是和在场子上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的同龄人不一样,他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一个人坐在边上。和父母一样,新生也是同龄人群里的另类,融入不到他们中间去,不是他不想融入,而是别人不接纳他。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排斥在群体之外了,就像一滴油融入不到一碗水里去一样,地主的儿子融入不到贫下中农子弟中间去。新生只能隔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那一群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人在尽情洒脱着属于年轻人的那分天真,那分快乐。
杏花手里提着一个小杌子从上房院出来,把满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尤其是把一群打闹的年轻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杏花就是卧马沟里的白雪公主,她不仅长的水秀白净,穿着打扮也和村里的姑娘们不一样。人配衣裳马配鞍,杏花是比一般女娃子长的好看,更主要的是她身上穿的衣裳好,光鲜漂亮。别的女娃就是长得好,穿上土布粗衣脸上再光泽都显不出多少红润。杏花从上初中开始身上就再没有穿过家织的土布粗衣,不是吴根才和改改偏心眼,尽让小女儿穿好的,而让她的两个姐姐穿土布粗衣,不是。杏花穿光鲜漂亮的洋布衣裳是因为她许给了一户好人家,上马坡的大支书管着她一年四季的穿戴。村里的女人们每看见杏花穿一身新衣裳出来,就都要咂着舌头吱吱上老半天。女人们谁不羡慕呀。都说杏花命好跌进福窝里去了,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光光溜溜的洋布新衣裳。
今天从上房院走出来的杏花穿得更是鲜艳漂亮,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府绸短袖衫,只这件粉红府绸短袖衫就把满场上的人都看的瞪圆了眼。杏花像珍珠一样光洁白嫩的脸蛋被这粉红色的府绸衫子衬托的更加光彩照人,她袒露出来的两圪节白生生的小胳膊像是嫩藕一样美丽,粉红府绸短袖衫把杏花婀娜苗条的身材也尽善尽美地显露出来。杏花手上提着一把小杌子从上房院出来,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眼睛呢。
长得漂亮好看又穿着新衣裳的杏花迎着满场子上的眼光轻轻盈盈地走过来,把手上的小杌子一下就撂在新生边上,她还没有坐下,看着席地而坐的新生惊讶地叫道:“呀,你咋没有拿坐的下来,我给你取一个坐的去。”也不等新生开口说话,就转过身又回上房院给新生拿坐的去了,也不管场子的人都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杏花和新生小学同桌五年,在杏花心目中新生一直就是她保护的对象,上房院离场子又这么近,她没有理由不给新生搬一个小凳子小杌子之类的出来。
杏花回上房院重又提出来一把小杌子,过来就和新生坐在一起,还笑嘻嘻地和新生说起话。新生很是感动,也很是窘迫。现在毕竟不是上小学的时候了,那时候天真无邪,都单单纯纯的像是一张白白的粉连纸。现在都大了,又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新生就不敢往起抬头,更不敢直端端地去看杏花珍珠一样整洁白嫩的脸蛋。
杏花是吴根才的小女儿,人们对她这样的举动不能大声取笑,只是在底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对小女儿这样的举动,吴根才也感到多少有些意外。小时候他们在一起上学同班同桌来来往往的没有啥,现在都大了,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众目睽睽的多不好呀。吴根才扬起脸往人群后面看,看见杏花和新生紧挨紧靠地坐在一起的同时,眼睛也捎到坐在后面的月儿,他心里又是一阵波动。他和月儿在水磨房里好过一场,分开手后月儿不但再没有找过他,而且经常还躲避着他,可他心里却一直装着月儿,一直牵肠挂肚地想着月儿。新生是月儿的儿子,杏花是他的小女儿,两个小人可不敢也演出那么一场戏来,那可就出洋相了。吴根才不知咋的突然就有了这样一个谎诞不经的怪念头。
月儿也看见杏花重又回上房院专门给新生取小杌子的场面,她心里就没有吴根才那样的怪异念头,她只是觉得杏花这孩子不仅人样儿长的喜人好看,心肠也是这样的好。要是她能摊上杏花做儿媳妇就好了,进而月儿就又想起马家窑已经和新生订了婚的小娟。月儿已经让媒人把话捎过去,今年麦罢送馍新生就不去了,而是让小娟回一次门,她想看看小娟,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究底是个啥样子。到现在她还没有见过小娟,她时常痴痴迷迷地把小娟就想象成是杏花的模样儿,现在她更想象着小娟的心眼也像杏花的心眼一样好。
郭安屯手里捏着一卷子报纸从官窑里出来,磨镰学习就开始了。他先让天喜站出来念第一张报纸上的大篇社论,让土改等着念第二张报纸上的长篇评论。现在磨镰学习政治队长就轻松多了,回来了这么多学生,初中生高中生都有,随便叫出来一个就能顺顺溜溜地把一篇报纸念完。原来可不行,原来学生没回来,满村没有几个识字的人,每次开会学习都要靠他念报,他才认识几个字,常把报纸上的字念错。还是让娃子们上学好。
天喜站在皂角树下手端着报纸,用半洋不土的普通话像在学校里念课文一样,念起报纸。卧马沟的老百姓谁又能把报纸上的社论听到耳朵里去,他们听不懂,也不关心报纸上的那些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事情。女人们都低下头穿针引线哧哧啦啦地纳着鞋底子,男人们更像是神仙一样懒洋洋地闭着眼,有紧没慢地抽吐着旱烟,就连政治队长本人也倚靠在皂角树上磕睡的直打盹。念报的天喜一篇报纸没念完就没有劲头了,但这是政治任务,就是再没人听,他也要硬着头皮把报念完。
天喜把一篇报纸正念到半截,场子上的一片人就哗啦一下几乎全都站立起来,把念报的天喜都吓一跳,他以为是出啥事了,扭回头一看沟口里上来两个人,两个精干排场的年轻人。因为这两个年轻人的突然出现,场子上乱了套,天喜的报也再念不下去。闭着眼靠在皂角树上磕睡打盹的郭安屯睁开眼就想发作,啥事能比政治学习更重要?政治学习才是雷打不动的。他刚要张嘴说话就看见吴根才已经满脸笑容地朝走上沟口来的两个年轻人迎过去,原来是上马坡他的女婿麦罢送馍来了。
队长的乘龙快婿来了,这磨镰学习肯定就要停一停。场上的人们显然对杏花的女婿比对报纸更关心。场上的女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全都拥挤进上房院,去看上马坡的牛三娃今年又给杏花送来些啥稀罕的好东西。上了些岁数的男人则坐在一堆议论起牛三娃的这个独生儿子,都说小伙子长的周正排场,要个仗有个仗,要脸面有脸面,也就是这样精神的小伙才能配的上吴根才美若天仙的三女儿杏花。
杏花也早不在场上了,她订了婚的女婿从沟口里一探出头,她就羞红了脸,抿着嘴笑着第一个躲进上房院里去了。
在女人们都争先恐后往上房院里拥的时候,月儿却低着头躲进了旁边学校的茅房。上房院里再热闹她也不愿进去,不是主人不欢迎她。上房院的主人最欢迎最喜欢的人恐怕就是她了,正是因为这,她才不能随随便便地往上房院里跑。月儿干干地在茅坑上蹲了一阵,等场子上再嘈杂起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才提系着裤子从茅房里走出来。在上房院里饱了一回眼福的女人们在场子上乱纷纷议论开了,“看看人家送来的东西,凡尔丁毛哔几都是干事的人才能穿起的好衣裳。”“人家杏花长的好,就该往这样的人家里去。”“人家上马坡的小伙长的也真是精神。”“你们知道杏花今天为啥穿的那么好看,红红粉粉的真像一朵绽开的花。杏花知道新女婿今天要来,就故意穿上一身红红亮亮的好衣裳,是为了让新女婿看。”女人们叽喳了好一阵,郭安屯才拍拍手,高声地说:“好了好了,说上一阵就行了,咱接着磨镰,接着学习报纸。天喜,刚才你的报纸念完没有?”本来没有把报纸念完的天喜顺着政治队长的话就说:“正好念完。”
“那好,土改你出来,也给咱们念一张报。”郭安屯把自己的儿子叫出来,让他念第二张报纸。土改像刚才天喜那样手里端着报纸站在皂角树底下嘴里也谝着洋腔念起报纸,兴奋起来的人们谁还再听的进去呀,谁还再关心报纸上说的事情,修正主义、资产阶级与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乱轰轰吵嗡嗡没完没了议论的还是送馍来的杏花女婿,人们的嗡嗡议论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飞,把郭土改念报的声音都掩盖住了。郭安屯吼着叫了好几次,都没有把场子上嗡嗡乱乱的吵声压下去。郭安屯火了,他站起来黑着脸要发脾气了,这时候场上的一片声音像是让刀子割断了一样一下就没有了,可他站起来嘴里还没说话呀,这又是出啥事咧?郭安屯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他也察觉出人们一下没了声音,不是因为他从皂角树下站起来,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人们都张着嘴抻长脖子使劲往他身后看,那就是说沟口里又上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了。他也不由地扭回头,果然是沟口里又走上来两个人,和刚才杏花女婿两个年轻小伙子不同,这一次走上来的是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还是地不平似的一走三歪,她每迈出一步摇摇晃晃的都有跌倒的可能。人们张着嘴不敢出声,就是怕这一走三歪的可怜姑娘在沟口上跌倒再滚落到沟底里去。在这么多人的关注下连那个健全姑娘走路都别别扭扭地不自然起来,那个瘸拐的姑娘就更不要说,她摇晃的简直不能走了。
“呀,这是马家窑的小娟,是新生订下的媳妇。”人群里有人这样说一句,这话就像是炮仗的捻子,炸弹的引信“轰——”它在皂角树底下引出一片冲天的哄笑,既然是地主儿子的媳妇,就得不到人们同情和怜悯,她跌倒再滚落到沟底里去才更好看。场子上出现了比刚才还要厉害的混乱,并且和刚才的混乱又有着截然的不同。杏花女婿从沟口里上来引起的是一片惊喜和羡慕;新生媳妇从沟口里上来引起的就只是一片哄堂大笑,这是什么样的姑娘呀,一条腿细的像麻杆,一走三歪晃晃摇摇,半个尻蛋子都是扁塌的,这样的女人还能当媳妇?只有地主的儿子才会要这样的姑娘当媳妇,真是笑死人咧,哈哈哈……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月儿的脸纸一样地惨白了,攒在心里的一个美好的幻想倾刻间就破灭了,就烟消云散了。在几分钟之前她还痴痴迷迷地幻想着她的儿媳妇小娟会像杏花一样美丽漂亮,可是现在从沟口里却走上来一个这样的女子。
新生坐在场子上也惊呆了,他相亲的时候见的就是这个小娟,当时她盘腿坐在媒人的炕上,没有动弹,他听水仙婶说她腿上有一点毛病,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严重的都快不能走路了。
水仙是中间说话的媒人,她还以为订婚这么长时间,两家早相互打问清楚了。男方是地主成份,不好说媳妇;女方腿上有毛病,也不好找女婿。两难合一好,才把他们牵到一起。水仙在人群里朝月儿喊一声:“月儿你快起来呀,是新生媳妇回门来了。”月儿迷迷惘惘的心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水仙喊了一句什么,还是愣愣地坐着没有起来。
耀先心里也凉了半截,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有承受力。他不愿让这么多人都站在场子上看笑话,他像刚才吴根才迎女婿一样,迎上去,把小娟和小娟引来的伴儿一起引上崖口。
哄笑的人群里就又有人说:“上次给儿子说回来一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丑怪女子,这次又说回来一个瘸腿拐子。这个地主的儿子,哈哈哈……”“哈哈哈……”在引着小娟往崖口上走的一家人身后爆发出一片不怀好意的哄堂大笑。
把小娟送走后,耀先月儿还有新生,一家三口坐在崖口上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桩极不般配的婚姻,腿上有严重残疾的小娟根本配不上新生,可是这门亲事不能退。退了这桩婚姻,再到哪里去给新生说媳妇呀?谁又肯把自己好好的闺女往地主家里给,谁舍得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能有一个女人,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强。
月儿泪眼汪汪的想劝慰儿子几句;新生也是含着两眼泪想反过来安慰母亲。“唉——”耀先深长地叹息一声,划火点着一锅旱烟,闷闷地抽吸起来。
天早就黑了,一家人陷入了深深的黑暗里。只有耀先手上的旱烟锅一闪一闪地有一点微弱的红光,这点红光能照亮他们一家将来的生活吗?这一点微弱的红光能给他们一家带来光明吗?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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