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当满三年义务兵,从部队上退伍又回到卧马沟。这三年郭解放在部队上长成了一个彪彪实实的大汉,肚子里更有了万丈豪情,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郭解放在部队三年,就学会了这三斗。战天斗地,是当时最时髦的政治口号,也是装在郭解放肚子里最大的壮志豪情。然而,小小卧马沟的现实不出三天就让他泄了气。高远的志向,宏大的理想,进了卧马沟屁都不顶。就这么一块小天地,就这么百十号人,斗啥呀?斗天,天远的够不着;斗地,地冻的三尺厚,一镢头下去都砍不出一个鸡蛋大的窝窝;斗人,为什么不斗人?现在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潮,卧马沟为什么还是死水一潭?退伍军人向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提出质疑。政治队长黑黝黝的脸上泛起一层没奈何的苦笑,用嘲讽的口气回答说:“得空儿还是问问你未来的丈人爹去吧。”政治队长再不给退伍军人做更多的解释,抖一下肩,把披在身上的黑大氅披好,再往大氅里装塞进去一个玉茭面圪节馍,就到下面生产队里的马房窑里烤馍坐夜去了。
郭安屯身上的这件羔皮里子的黑大氅,还是土改时分下的胜利果实,到现在在他身上穿了二十几个年头了。这真是一件好东西,郭安屯曾经拿这件黑大氅作过一次试验: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里,舀一碗水放在院子里,然后把黑大氅盖上去,停一夜,第二天掀开黑大氅碗里的水还是荡荡漾漾的没一丝儿冰凌茬。这么好这么保暖的羔皮里子大氅一般人是穿不起的。
三天的新鲜劲过去了,儿子还是儿子,就是长成了一条大汉,别的啥也没毬变。郭安屯对当了三年义务兵回来的儿子多少有些失望,他原来在参军走了的儿子身上也是寄有一片厚望的,他曾热切地期望着当兵出去的儿子能红红火火地闯一回世界。结果还是原帽旧鞋地回来了,除了长一身膘,啥也没有变。和这样的儿子能有多少话说,还不如到马房窑里去烤馍。
进入腊月,天寒地冻,啥也不能干。这就是老天爷给辛苦一年的农民放假哩,城里干事的公家人,歇星期休礼拜享受着国家给的假期节日,背日头种地的农民享受不上这种国家给的优厚待遇,却享受到了老天爷给的这几天假,看来老天爷有时候也是公道的。腊月交九地冻三尺,挖不能挖,铲不能铲,就只有歇工。歇下干啥?总不能躺在土窑里连睡十天觉吧,那还不把人给睡死。不想在自己土窑里多待,就都往生产队的马房窑里钻。生产队的马房窑里是农闲下人们最爱去的地方,除了这里人多热闹,更要紧的是这里有一个烧炭的火炉子,火炉子上能烤馍。辛苦一年的农民往往在后冬里吃的尽是黑面馍,黑面馍冻的和冰疙瘩一样,不烤烤咋吃呀。全村就这一个烧炭的火炉子,所以一到冬天农活闲下,这里等着烤馍的人比窑圈里的牲口多。
郭安屯披着羔羊皮里的黑大氅,怀里揣着一个玉茭面圪节馍也烤馍来了。他今天脚上穿的可就不是不跟脚的破烂鞋了,也不是那双总也舍不得往脚上穿的草绿色胶鞋,当了三年兵的儿子给他带回来一双翻毛大头皮鞋。这翻毛皮鞋也和身上的黑大氅一样,里面有一层软绒绒的羊毛,皮鞋底下还钉着铁掌,走在土路上都能踩出一串呱呱声。身上披着黑大氅,脚上蹬着翻毛大头皮鞋的郭安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好几岁,走起路来也觉的气宇轩昂纠纠有劲。
站在坡道上的郭解放看着父亲纠纠抖动的背影,看着下面褪了绿色只剩下一树枯枝的老皂角树,看着这寒冬里的一片荒芜,粗粗地哈出一口白气。他肚子里的远大理想和宏伟志向也就随着这一口粗粗的白气溜掉了,胸腔里就显得空空落落的除了一串五脏肝花再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他终于又像农民一样弓弯下腰,把两只手充塞在袄袖里,脖子也不住地往衣领里缩,中条山上的冷风又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哥,你一个人傻站在这半道上干啥呀?”郭土改从后面过来,和郭解放招呼一声。郭土改身上穿的衣裳并不厚,黑粗布棉袄上的几粒扣襻儿还没有全扣住,但他却不显得有多冷。这哥俩相差只有两岁,郭解放是四五年日本人投降生的,所以叫解放;郭土改是四七年闹土改生的,所以叫土改。“土改,你这是干啥去?”郭解放问。郭土改笑嘻嘻地说:“不干啥,你要是觉得闲的没意思,就到马房窑里去,那里烤馍的人多。”说就甩着膀子拐上偏坡,找他的未婚媳妇茅茅说话去了。
郭解放的心也涌动起来,是啊,咱的媳妇不是也在本村吗。郭解放这样一想,也就大胆地朝上房院走去。
事实上郭解放和郭土改都到了婚娶的年龄。中条山上不满二十岁结婚的年轻人有的是,郭土改现在都闪过二十周岁了,郭解放就更到岁数。如果不是去当三年兵,他早就进门给吴根才当上养老女婿了,说不定现在儿子都抱上了。当兵一走就把这事给耽搁了。哥哥在前面压着,弟弟就只有在后面等。弟弟总不能跑到哥哥前面去,那样理就不顺了。
郭解放头天回来,就把该送的礼给丈人送过来了,在外面当了三年兵,回来还能不先看看老丈人。今天再来,就不是为了看老丈人,是看对象来了。
吴根才的上房院这下可就热闹了,桃花和天喜在套间里叽叽咕咕的话说不完,这倒又来了一个。桃花和天喜也是一对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年轻人,就和郭解放在前面挡住郭土改一样,梨花在前面挡住了桃花。姐姐没出嫁,妹妹怎么能提前嫁,那也是没有道理的。好在天喜就在本村,两个等不及的年轻人总有在一起缠绵的机会,得了空儿就往一起粘,粘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越是这样就越不想分开,两个年轻人手拉了嘴亲了,婚前该干的事情都干了,单单就等着办事结婚了。
大女婿来了,吴根才不能把大女婿往炕上让,没办事过门的女婿坐在炕上和你说啥呀。吴根才也不能把大女婿往套间里打发,那里面还正有一对年轻人在叽叽咕咕热闹着哩。吴根才只能笑模呵呵地对大女儿梨花和大女婿郭解放说:“去,你们两个到后头院窑里说话去吧,窑里暖和。”
满脸羞红的梨花从炕上溜下来,穿过耳门往后院去了。郭解放礼貌地和丈人丈母打一声招呼,就紧追着也往后院里去了。
坐在炕上的杏花嘻嘻地笑了,说:“大姐不如二姐,你看二姐多活泛呀。二姐见了天喜哥就咯咯地笑,就钻在套间里半天半天的不出来;大姐见了解放哥脸红的连头都不敢往起抬,没出息。”
改改在小女儿珍珠一样整洁光滑的额头上戳一指头,说:“就你有出息。”“当然。”杏花把手里正绣着的洋枕(晋南中条山上的人把绣花的枕头也叫洋枕)放下,她在炕上有些坐不住了,两个姐姐的心上人都来了。一对在套间里叽咕,另一对干脆钻进后院窑里去了。他们在一起都能干啥呀?早些时候杏花还敢傻傻地凑到跟前去看热闹,现在就不好意思再往他们跟前瞎凑,因为有一次她突然撞进套间,看见的却是二姐和天喜正搂抱在一起亲嘴的场景,这倒把她羞的好几天不好意思和二姐说话。就是从那以后,她不再往他们跟前去凑热闹,反而还总是往边上躲。现在两个姐姐的心上人都来了,都可能正避开人在一起搂抱着亲嘴呢,她少女的芳心也荡漾起来,就在炕上坐不住,就要往炕下溜。
改改看着不安分的杏花问:“你做啥去?手里的洋枕不绣咧?”山里像杏花这么大的姑娘这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了,绣好的洋枕也是将来嫁妆里的一件东西。
杏花偏歪着好看的脸蛋,眨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翘着红润润的嘴唇说:“我嫌这副洋枕不好看,我单另找人再画一副好看的洋枕去。”说完就顺门跑出去。
吴根才把水烟壶端在手上,却迟为着不点火。他沉思一阵,就对改改说:“解放娃回来咧,他和梨花的婚事也该办了,梨花办了就紧着该给桃花办,年轻人结了婚再干个啥的就方便了。是这,咱掏空把李中原叫下来,商量着把解放和梨花的事在年前就办了。”吴根才说的李中原是梨花和解放这门亲事的中间说话媒人。两亲家关系再好,中间也得有介绍说话的媒人。儿女们婚姻上的事情好多话不是两亲家能直接说的,比如彩礼什么的,就非由媒人从中间说。
改改停住手里的纺棉花车,看着男人说:“还凑啥空,现在不就是空,你现在就上去叫中原下来商量商量不就行了。”平素不怎么操心管事的改改现在倒显得有些着急,催着要吴根才立马就去找李中原商量。
“急啥,过了今天就迟了。”吴根才说一句,改改就不再言语。
杏花从上房院出来,站在皂角树下有些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寒冷的山风呜呜地刮过来,冷的她直缩脖子。杏花不知道村里谁画的洋枕好,反正她觉得自己正要绣的这一副洋枕不好看,想另画一副顺眼好看的再绣。她想着就想起同学新生的妈妈,杏花早就听人说过,崖口上的月儿手最巧。对,找月儿婶去,月儿婶周周正正的人就长的顺眼,她肯定会画洋枕。杏花一路小跑着往崖口上去了。
“月儿婶。”月儿正坐在织机上抛甩着梭子,忽听到一句甜柔柔的叫声,她停住机子,扭头看见是脸蛋儿冻的红扑扑的杏花,就赶紧从织布机上下来。杏花小时候和新生在一起上学,来来往往的常跟着新生到崖口上来,后来新生不上学了,杏花也就再没有上来过。今天她上来干啥来咧?不管杏花是来干啥,月儿心里都是喜欢的,尤其是那次在场上开会学习,杏花能当着那么多的人专门再给新生搬一把小杌子,这就更让月儿心里感动。月儿从织布机上下来,拉住杏花冻红了的手,就让她到炕被下去暖。月儿说:“好娃,天这么冷看把你冻的,快把手伸进被窝里暖暖,炕是才烧热的。”
“婶,我不冷。”杏花把手抽出来,反而坐到织布机上,闪着水灵灵的眼睛问:“婶,你织的这叫啥花花呀,这么好看,我给你织几下行不行。”也不等月儿回话,杏花说着就把布卷子搭在腰里,吱吱响地踩响了木交,把梭子砰砰地抛甩起来。
杏花坐在织布机上动作不仅娴熟,而且优美,把月儿看的都愣住了。月儿心里一直就有一个美好的幻想,幻想着她的儿媳妇就是杏花这样的女娃子,不仅脸长的喜人好看,心眼儿也好。麦罢送馍的时候马家窑的小娟一走三歪地上了崖口,月儿心里那个美好的梦想就彻底地破灭了。可是眼下杏花却真真切切地坐在她的织布机上,月儿就恍恍惚惚地又有了梦幻一样的想法,好像这个坐在织布机上优雅漂亮的女娃真的就是她等盼多年的宝贝儿媳妇,不然她为啥会坐在崖口上的窑里,会坐在她的织布机上?月儿心里隆隆地翻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月儿在这幸福的暖流里陶醉着笑了,她的儿媳妇不是那个一走三摇的小娟,而就是这个优雅漂亮心地善良的杏花,就是……
“婶,你是在笑话我哩吧。”坐在织布机上的杏花一偏脸,看见月儿痴痴地对着她笑,就随口说出一句,同时把扣在腰里的布卷子解开,从织布机上下来。
月儿心里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刚才的隆隆声伴随着涌来的是一股幸福醉人的暖流。这一阵隆隆声再响起的时候,就眼见着那一股幸福醉人的暖流往一个很深很远的地方去了。月儿心里那个美好的梦幻又一次破灭了。“婶,我上来是想看看你年轻的时候绣扎出来的洋枕,你年轻的时候绣扎出来的洋枕肯定好看。”噢,月儿彻底清醒过来了,杏花不是她的儿媳妇,杏花上来不是为她踩机子织布,杏花上来只是想要找一块好看的绣花洋枕。杏花在为自己准备嫁妆了,她要嫁的女婿是上马坡牛三娃的儿子俊强,月儿觉察到自己痴迷的有些失态,她忙掩饰着笑笑,说:“你绣洋枕倒准备开自己的嫁妆了。”
杏花羞涩地垂下头浅浅地一笑,然后扬起脸很认真地说:“婶,你年轻的时候绣出来的洋枕肯定好看,拿出来让我看看,我也想绣,可一直找不下好看的图样儿。婶,你陪嫁过来的洋枕还保存着哩吧,让我看看。”杏花是凭着自己的想象说这些话的,她以为像月儿这样周正的女人做出来的女红也一定和她的人样一样好看。
单纯幼稚的杏花在月儿心上扔了一颗炸弹。月儿有过嫁妆吗?当年月儿是怎样嫁到卧马沟里来的?月儿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知道?她哪里有什么嫁妆,连身上穿的新衣裳都还是到了马桥村借翠翠嫂的。月儿掩住心疼的伤口,不去回想痛苦的往事,更不想让心爱的杏花失望,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娃子呀。月儿淡淡地笑笑说:“我那有什么陪嫁的东西呀,不过我倒是有几样差不多的洋枕,拿出来让我们杏花看看。”月儿打开箱子从里面抽取出几条早先绣扎好的洋枕让杏花看,这些洋枕都是土改以后,月儿在崖口上慢慢绣扎出来的。
“呀,婶,你的手真巧,绣得这鸳鸯就和真的一样,这副让我拿回去做个样儿吧。”杏花看着月儿找出来的几幅艳丽逼真的绣花洋枕,就惊叹地叫喊起来,挑出一幅,还想再挑一幅。
月儿舍不得让杏花走,就说:“杏花你配好线拿上来,让婶帮着你绣。”“真的?”“真的!”听月儿婶这么一说,杏花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她从小就认为同学的母亲是四十里马沟最好看的女人,她从小还知道新生母亲的心特好,和这样的长辈在一起她当然愿意。杏花才不在乎地主不地主呢,她爹从来就没有说过月儿婶的坏话,有时候还直说月儿婶怎么怎么地好呢。
月儿和杏花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说了好一阵话,在说话的过程中月儿握住杏花软绵绵细嫩嫩的小手一直舍不得松开,眼睛更是盯在杏花珍珠一样光洁漂亮的脸上不离开。杏花让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就活闪着水灵灵的眼睛问:“新生呢?咋不见新生,新生是不是也到下面马房窑里烤馍去了?”
没有,新生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呢。不是说生产队的马房不是个好地方,生产队的马房是个好地方,有了闲空,全村的老老少少都爱往马房窑里挤凑。但是新生不去,新生的父亲耀先也不去。不是他们不想去,而是那地方不欢迎他们父子,他们父子背着一个地主成份和人不一样,去了那种地方只能受到别人的嘲讽捉弄和侮辱欺负。
月儿松开杏花软绵绵的小手,说:“没有,新生轻易不到马房窑里去,他正在偏窑里跟着他爹学做木匠活哩。”“呀,新生都学开木匠活了,我看看去。”杏花惊喜地叫一声,就往炕下溜,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显得天真烂漫纯美无邪。
窑门外是地冻三尺的严寒,偏窑里的一对父子却是热火朝天一人一脸热汗。新生甚至敞开黑棉袄露出里面的单衫衬衣。“新生。”推门进来杏花就甜脆地叫一声,没有一点局促的样子,还和原来同桌上学时一样,珍珠般美丽的脸上洋溢着一片纯美的微笑。
新生抹一下脸上的汗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杏花愣住了。小时候坐在一张桌子上上学,他们之间确实很亲密,你帮我助的像是一对小兄妹,可是后来,他们分开了,再不在一起了。他成了卧马沟里的放羊娃,她却成了下马河学校的中学生。再后来的这两年虽然都在这么一个小沟沟里,他们却没有再来往的理由,不知道杏花怎么样,反正新生见了杏花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张局促。实际上新生心里是非常想念杏花的,小学五年的美好时光,是他永远回味不完的梦,就是因为有她在梦里才值得他永远去回味。
看着儿子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跟进来的月儿就忙解释着说:“杏花上来是找洋枕样子的。”
新生瘦削冷峻的脸上蒙着的一层迷雾散开了,一丝散淡的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上,于是就说出话来:“噢,做嫁妆呀。”
“新生,你真坏。”杏花腼腆地一笑,弯腰抓起一把刨花卷儿,再说一声:“我走了。”就真的扭身蹦跳地走了。让立在偏窑里的一家人空空落落地都感到一阵浓浓的惆怅,像眼前一道绚丽的彩虹突然消失了一样,让人心感到无限的惋惜。“这个杏花。”月儿喃喃一句。新生抡起宽刃斧子又狠劲地在粗木头上砍起来。
现在该说说进了后院窑里的这一对年轻人了。
这是一对已经到了年龄却还没有尝到人生极乐的年轻人,要不是郭解放去当了三年义务兵,他们两年前就该结婚,那样的话,人生的极乐美味到现在他们也就嚼食透了。可是现在他们还单纯的是一对童男玉女,他们至今还没有拉过手,更不要亲呀摸呀的。郭解放在外面当了三年兵,心里除了远大的革命理想,再就是不断地想念卧马沟里的梨花了;梨花也是一样,这三年她想的最多的也是当兵走了的郭解放。尤其是在看见桃花和天喜、茅茅和土改他们夏天赤着脚在河滩里耍水,看见他们悄悄秘秘地往对面的山林里钻,她就心跳不止地想象着他们钻到山林里去会干啥,是不是就干那种事情去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事情呢?梨花没有过那样的经验,只能凭空地去想象,一想就觉得心闷气短,就觉得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像来了山洪一样隆隆的有了响声,就觉得一阵阵的羞臊。
梨花是个听话的孩子,订婚前她是看不上郭解放的,他在学校里学习不好,却像山代王一样,尽欺负别的同学,尤其是欺负一些弱小的同学。但后来,她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中条山上的娃娃亲有几个不是大人说了算的。
在往后院窑里走的时候,梨花就觉得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来了山洪一样隆隆地响,这回不是因为想像别人才使自己身体里才有了这种隆隆的声音,这回是自己真实的切身体验。梨花坐在后院窑里害羞的不敢往起抬脸,只是绞扭着自己细细白白的两根手指头。郭解放跟进来就把窑门轻轻地带上,两上常年不在一起的年轻人,乍一下坐在一起却显得很拘谨,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啥,就尬尬地干坐着。因为长时间不在一起,彼此感到生疏,中间还有一层羞纸没有破捅开。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么一层薄薄的羞纸,一旦捅破了就再没有了遮挡。不就是薄薄的一层纸吗,退伍军人不能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连一层薄纸都不敢捅破,那这三年钢枪就白扛了。威武高大的郭解放看着端庄秀丽的梨花,胸腔里燃烧起汹汹的大火,这火就像岩浆一样炽热,喷发出来能把整个世界焚毁。郭解放要把这一腔炽热的汹汹火焰往外喷发了,不然,他自己就要被这旺盛的欲望之火烧死了。郭解放真的就像军人一样的简捷,不要任何语言的铺垫,一把就把梨花两只绞扭在一起的小手满满地握住;梨花觉得有一股电流,一股让人麻醉的电流迅速地从被握紧的手上导遍全身,浑身被抽走了筋骨一样软软的没了一丝力气,脑子里也是轻飘飘的没了一点意识。郭解放生平第一次握住这样一双软绵绵的勾人魂魄的小手,胸腔里燃烧起来的岩浆一样炽热的烈火翻涌的更加不可遏制,他把软作一滩的梨花一下拉抱在怀里,就在她红润润的脸上疯狂地亲吻起来。梨花像是瘫在他怀里的一团软面,任由他随意地搓揉。在狂亲狂吻的同时郭解放就把两只手伸进梨花的衣襟里。“哈。”他大叫一声,端住了她胸前两只兔子一样惊慌的扑扑乱跳的奶子。梨花唔唔地叫着就把身子软软地向后仰躺下去;郭解放胸腔里燃烧着的炽热岩浆突奔着寻找着出口要往外喷发了,他相信那个能让他渲泻喷发的出口就在梨花身上,此时梨花已经软软的躺倒在炕上了,他不顾一切地把手伸向她的腰间,去往下拽抹她腿上的裤子,啊,那个美好的能让他喷射的口子找到了……
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两个年轻人一气呵成,就把事情干出来了,并且在干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像哑巴一样只是唔唔哈哈地乱叫。拉手、亲嘴、摸奶、然后那样,这是四个慢拍步骤,一般年轻人都是步步为营,处处设防,折腾上好长时间都不一定能走到这一步。他们却一气呵成,简简单单地就把事情办了。看,男女间就是一层薄薄的纸吧。只要勇敢地把这层羞纸捅破,就啥也没有了。
进入伊甸园的年轻人根本抵挡不住快乐的诱惑,有过一次,就想再有一次,再有一次。多么好多么嫽多么美的事情呀,谁不想这样的好事。
吴根才和改改急了,干柴见了旺火还有不着的道理,两个到了岁数的年轻人成天粘在一起,还能不出那种事情。出了那种事情谁脸上难看?还不是爹娘老子脸面上难看,人们说起啥都还不是说谁谁的儿子谁谁的闺女如何如何的。儿女出了事情最丢人的还是当老人的爹娘。
吴根才让李中原把话给郭安屯捎过去,吴根才的意思是快快地把梨花和解放的婚事给办了,他实在是不愿意听到后院窑里杀猪一样唔唔啊啊的叫声。结了婚他们就是把天叫塌,别人也再不能说啥,现在这样让外面人听见就撇着嘴会说出一串串难听的怪话,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让人说闲话。
李中原把吴根才的话捎上来,郭安屯却牙痛似地嘬起牙花子。儿子结婚是件天大的喜欢事,可是他却喜欢不起来,他有难处呀。不是后悔不想让大儿子往吴根才的上房院里招,在这面方他想的开。他做难发愁的是手里太紧,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过不起事。虽说是招亲,招亲也是大事。中条山上的风俗:娶媳妇是一份彩礼全由男方掏;招亲男方掏的彩礼减一半。一份彩礼是多少?半份彩礼又是多少?我给你搬着指头算一算,根据约定俗成的习惯,一份礼叫二十四件。就是:二百四十块的礼洋,二十四条被子,二十四条褥子、二十四身衣裳,二十四条棉,(农家自织的粗土布,三丈六为一条棉)二十四斤棉花,二十四小配件(鞋袜洋枕之类)。这就是中条山上的一份礼,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一份小礼。那是极度贫穷的年代,那年头一个壮壮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狠狠地干一年,顶多能分下三五十块钱,能分下三二百斤口粮,能分下一斤半棉花,能分下一斤八两棉籽油,再就没有啥了。一年的收入和说一个媳妇的支出是很不成比例的,搬着指头算算,农民要说一个媳妇得用多少年的积蓄。
郭安屯到那里去弄这半份礼呀,他嘬着牙花子吸吸溜溜地一句话说不出来。往日的那股豪狠张扬劲在他牙疼似的抽搐着的脸上荡然无存,黑黝黝的脸上只剩下愁苦熬煎。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郭安屯不是英雄汉,难在他面前的却是比一分钱大的多的困难。
郭安屯嘬着牙花子说不出话,李中原就只好把吴根才的话再学说一遍,“根才挺着急的,他说娃们大了,要不是解放去当三年兵这事早办了,他不想再往后拖,他想在腊月根上就把娃的事情办了。再说梨花后面还有桃花,李丁民那面也在催哩。你能不急,解放后面不是也紧跟着土改吗。”
郭安屯用手在脸上抹一下,脸上的愁苦并没有被擦抹掉。他没有底气地说:“光急能管啥用,没准备好喀,急顶啥用,再缓一缓。”
李中原把话再传回来,吴根才早就料着会是这样,他和郭安屯共事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他是个啥人。算了,都这时候了,啥丑话都不说了。还说啥,吴根才早就料着会是这样,他也就早有了准备。他就料想着郭安屯和彩兰拿不出来那半分礼,他们也压根儿就没想着要掏那半份礼。“算咧算咧。”吴根才挥挥手,把蒙在心上的一丝不快挥掉,坦坦荡荡地也是果果决决地说:“你把话再捎上去,啥也不让他准备,腊月二十九过事,到时候他把娃打发下来就行。这时候咧,我啥也不说咧。”
吴根才的话说的有些硬,要是把这话直直的翻进郭安屯的耳朵里,肯定又会磨擦出一些事情,虽说是好事多磨,但磨过了头就不好说了。中间说话的媒人是干啥的,八凉八热的媒人席不是白吃的。媒人就是在中间和稀泥抹共墙两头说话撮合事情的。李中原和郭安屯是割头换颈的铁杆弟兄,他笑呵呵地又把吴根才的话传上来,当然传的不是硬茬话,他把吴根才尖尖硬硬的话说的绵绵软软的,让谁听了心里都舒展。李中原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还真行,把媒婆子们才会干的勾当也演绎的淋淋尽尽的。看来媒人在婚姻中间的作用确实不小,有时候一段美好的姻缘能让一个烂嘴媒婆给说散。郭解放和梨花的姻缘要不是李中原从中说话,可能就会出现麻烦。李中原笑着对一脸愁苦的郭安屯说:“你可算是找了一个好亲家,根才说咧,啥也不讲究,新事新办,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让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吗,到时候你把人给他送过去这事就算过了。根才说腊月二十九过事。”
李中原说的这些话郭安屯爱听,不过他还是假模假样地说一句:“就是应该新事新办,不过该置办的东西还是要置办,太寒酸了让人笑话,太寒酸了也对不起两个娃子。”
李中原坡上坡下来来回回地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来回,两头说下的好话用一辆牛车都拉不完,最后终于还是把事情说成了。郭解放和梨花就是在腊月二十九结的婚。
腊月二十九正好就是除夕。中条山上把除夕不叫除夕,而叫乱夕。意思就是乱夕这一天忙忙乱乱的出上一点乱子谁也不计较,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是万象更新又一年的开始,谁还把一点小乱子往心上放。把婚事定在这一天也好。这是招亲不是娶媳妇,但是在李中原的调理下,吴根才和郭安屯一致同意按娶媳妇的过程走,梨花和解放提前一天做了交换,梨花腊月二十八就坐到彩兰的正窑土炕上,郭解放则在同一天进了上房院。这样腊月二十九上房院的吴根才和改改娶回来的就是媳妇,而坡道上的郭安屯和彩兰迎进门的就是女婿,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当然梨花不是光身一人上去的,她上去时还带了全套的嫁妆,嫁女儿没有嫁妆是啥事呀,那还不让人笑话。
梨花的这套妆置办的真好,二十四条被子有一半不是粗土布的,一般人家的女儿出嫁都是把粗土布被子装进嫁妆里充数的,而梨花的嫁妆里有一半是扯回来的花花细洋布,其中还有两条绸缎被面的被子。细洋布和绸缎被子就是和粗土布的被子不一样,细洋布和绸缎被子摆在院子里让日头一照直让人闪眼,而粗土布被子灰灰的日头光再亮也照不出艳艳的色彩。人们围住梨花抬上来的嫁妆咂着舌头,啧啧响的赞叹个不停,这个说陪的多,那个说陪的好,都把功劳往彩兰身上推,而实事上这套嫁妆彩兰连一根线的功劳都没有。可是大嫁妆摆在她院子里就让她长了脸。
梨花的嫁妆没有抬上来之前,郭安屯也还是多少做了一些准备,他怎么也不能让儿子赤马精身地招下去,说啥也的给儿子陪点东西。本来嫁妆都是女人们操心准备的事情,可他的女人彩兰像个闲驴畜牲,平常连一双鞋都给他做不下,那里能准备下那么一大堆嫁妆。他就不能不考虑,大件的东西他陪不起,那陪啥呀?他就琢磨起吴根才让李中原捎上来的那句话:新事新办。对,现在不同过去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移风易俗破旧立新才是时代的潮流。郭安屯一拍脑袋就有了办法,政治队长的脑袋里应该是有办法的,新事新办给儿子办一个革命的婚礼,不陪金不陪银,不陪穿的,不陪戴的。给儿子陪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陪一套绾了红绸的劳动工具,这不是应时对卯的正经东西吗,把这些东西往人脸前头一摆,谁还敢乱嚼舌头胡说话。对,就是这。
郭安屯往下马河跑了一趟,把这些东西就给置办回来了,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块钱:锄镰镢斧再加一把翻地的钢锨,五大件,再加上木头把儿也就是十八块钱,新华书店里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才四毛五分钱。郭安屯把这五样工具连同毛主席语录一起绾了红绸端端在摆放在窑门口边的窗台底下,等着让人们看。不想梨花的大嫁妆呼呼啦啦地抬上来堵在前面,谁也再看不到他费尽心机准备的这些革命的嫁妆了,他多少有些被捉弄的感觉。吴根才不是捎话上来说,新事新办,简简单单的啥也不讲究吗,咋说话又抬上来这么大的一个被架。想想这是陪给儿子的,心里也就坦荡起来,这样的嫁妆多多益善。
郭安屯不亏是当了多年的政治队长,他别出心裁给儿子置办下的结婚礼物就是五把绾结了红绸的锄镰镢斧和一本红皮毛主席语录。这样的礼物被送进上房院里时,吴根才就说了一堆嘲嘲讽讽的风凉话,满院子里帮忙吃席的人才知道郭安屯和他的女人彩兰只给儿子赔送过来几样这东西,那高大丰满的嫁妆里没有他们添置的一针一线,人们就都撇着嘴说起风凉话。
但是,正是这五把绾了红绸的劳动工具和一本红皮毛主席语录,又让郭安屯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吴根才冷嘲热讽地看不上的这些东西,有人却看的上眼。下马河公社革命委员会,多绕舌呀,原来简简单单地说公社就行,现在必须加上革命委员会五个字不可。下马河公社革命委员会里有人听说在他们辖管的卧马沟里发生了一件这样有意义的新生事物,就惊喜地睁大眼睛,肯定地说:这就是新生事物,这就是创造世界历史的无穷动力,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出的硕果,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活学活用。公社革命委员会就把笔杆子秘书小王派下来实地采访。秘书小王在郭安屯的土窑里坐了半天,最后还特意到上房院里去看了看已经让吴根才扔进后院窑里去的,曾经被绾缠了红绸的锄镰镢斧和那本放在炕墙窑窝里的毛主席语录,回去就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大文章,题目就叫《移风易俗立杆见影》。这篇大文章并没有在报纸上发表,当时的各种报纸都忙着发更大的社论,给它腾不出版面。文章是在县广播站的有线广播上广播出来的。这也就够了,卧马沟政治队长郭安屯的名字顺着一根细细的裸皮电线一夜之间就有全县十三个公社传响,郭安屯因此成了全县活学活用的模范标兵。也就是由郭安屯起头引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大约有好几年吧,无论山上山下谁家娶媳妇嫁女都要陪上这么一套劳动工具和一套毛选四卷,竟成了风俗。
这都是后话,还是再说这场婚姻吧。
卧马沟隔个年儿半载总是要迎来送走的办一件喜事,但以往办过的所有喜事都没有眼下这场喜事排场热闹,这场婚礼就让队长和政治队长两家正式成了儿女亲家。吴根才膝下无子,对这件婚事就尤其重视。人都是这样,越是底气不足,就越是要挣一回面子。吴根才非要把这次招亲弄得和娶媳妇一样好看,杀猪宰羊蒸馍捏花,提前三天就张罗开了。卧马沟的年也就提前过开了,队长家娶媳妇过事,谁能不过来帮忙,不仅要过去帮忙,还都要添香上礼呢。不过那时候的礼轻,到下马河供销社买一张样板戏的油彩画,画也不贵,一毛五分钱一张,在画上的一角写上某某结婚誌喜,再把自己的名字一落,送过去就顶上了礼了,多简朴的风土人情呀。
这一天,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里就花花绿绿地挂满了油彩画,还尽是重样的样板戏油画,不同的只是下角用黑毛笔写出来的人名不一样。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供销社里就有这几样样板戏画,别的画早被当成封资修的东西不让卖了,毁了。几个帮忙的人尽量把重样的画张挂开,让人显得耳目一新。
一堆女人坐在炕上捏花馍,捏着捏着就有人说:“咋没把月儿叫下来呀,月儿的手那么巧,上头用的石榴花馍她捏的最好咧。”“对呀,改改你咋没叫月儿?”“她爸她爸。”改改坐在炕上尖着声把吴根才喊叫过来,问:“你没有给崖口上的拴娃和月儿说吧?快把月儿喊下来,月儿的手巧,捏石榴花馍全凭她哩。”按说蒸馍捏花的女人不该男人去叫,一般都是由事主家的女人叫,就是说应该由改改去叫。但改改一向不爱操心,就指派着男人去叫。
吴根才看着一炕忙忙乱乱的女人,嘿嘿笑笑,说:“行,我给你叫去。”他扭身刚走出上房门,小女儿杏花追撵出来,在后面喊着说:“把新生也一块叫下来。”杏花是看见全村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到上房院里来了,唯独不见新生,她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她自己冷落了新生一样,她怎么能冷落新生呢?他们小学同桌五年,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追撵出来,特意提醒父亲一句。“我成了你们的跑腿咧。”吴根才嘴里嘟囔一句,向哨门外走去。
耀先月儿在崖口上也看见上房院里沸沸腾腾的热闹劲儿,知道明天腊月二十九,吴根才要招女婿办喜事,知道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涌进上房院帮忙热闹去了。这就让他们左右为难起来,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人家没有上来请,他们是这样一种身份,月儿和吴根才在水磨房里又有过那种事情,去了让人家不好招呼;不去吧,吴根才是队长,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给过他们不少的帮助。真让人做难,要是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早主动下去了,可惜他们不是正常人,他们是另类,去了还怕冲了人家的喜气。实际上随着时间慢慢的流逝,耀先已经把水磨房里的那桩事渐渐地淡忘了。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最好的药剂。耀先也是做了准备的,他专门托虎林从下马河捎回来一张画,并且在上面题写了:贺郭解放、吴梨花新婚的字样,在下面的落款处,把他和月儿的名字也都写好了。不管人家给说不给说,这张画是非要送下去的,送下去就算是自己的礼数到了。
水磨房里的事实际上还一直困扰着月儿,一想起那事她就深感愧疚地觉得对不起耀先,那虽不是她的本意,但毕竟是事实。郭安屯欺负过她多少次,但他儿子当兵要走时她能大大方方地提着漆木提盒走进他的院子。吴根才从来没有欺负过她,但就是因为有过水磨房里的事情,她就一直没有勇气走进上房院。
对吴根才来说,水磨房里的事情给他留下的只是美好的念想,无论啥时候想起水磨房里的那桩事都让他美个滋滋的。美中不足的是月儿说断就断了,再不和他来往了,还常冷冷地躲着他。像这次过事,全村里的人不用请不用叫都欢欢地跑来帮忙,喜欢事谁不想凑凑热闹,她倒好躲在崖口上不露面,唉,毕竟是女人脸皮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心里还放不下。好,我请你去。请,你总不会不给这点面子吧。吴根才一路这样想着走上崖口。
一走上崖口,吴根才就故意扯开嗓子,宏宏亮亮地叫起来,像是喊叫社员上工一样叫的有理气长:“拴娃,拴娃你和月儿窝在窑里干啥哩,咋还不下去呀,就缺你们两个了,走,下去帮忙嘛。”
听见吴根才的喊叫,耀先月儿相互看一眼,赶紧从窑里迎出来。耀先有些感动,队长家里过事,亲自上来叫,这就给足面子了,旁的人家过事,要么不叫,要么打发一个跑腿的上来捎一句话。耀先惟惟喏喏地说:“这么忙,你还亲自上来,打发一个人上来捎一句话不就行了。”
“哎,这不一样,这是礼节。走,拴娃下去给我帮忙去。月儿也走,改改在下面还等着你捏花馍哩。”吴根才红亮亮的大脸盘上荡满了笑,他催叫着耀先同时也催叫着月儿。
月儿倚门站在耀先侧后,低缓缓地说:“让拴娃跟你下去吧,我下去又帮不了啥忙。”
“哎,看你说的,我上来就是专门请你来咧,下面的上头石榴花馍没人会捏,就等着你哩。”吴根才说话的时候再回走两步,就有了伸手拉拽的意思。
耀先月儿忙说:“走走,一起下去。”“新生呢?把新生也叫上,年轻人都在下面热闹哩,他一个人窝在崖口上干啥。”吴根才没有忘了小女儿杏花追出门特意叮嘱过的话,把正在偏窑里学木匠活的新生也一起喊上。崖口上的一家三口都让请下来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卧马沟谁家过红白喜事都没有如此隆重地上崖口把他们一家全都请下去,并且这还是队长家过事,是队长亲自上来请。耀先月儿还有新生心里都有些感动。
一回到上房院,吴根才就忙他的事情去了。他是事主,院子里的大小事情都得找他说话。吴根才一走,月儿没有进上房里去捏花馍,上房院里这时候盘垒起好几个大锅台,蒸馍的煮肉的烧水的,月儿就在一个锅台前圪蹴下去,拉着风箱烧起火;耀先操起一付水担,到河滩里担水去了;新生则找出劈柴的镢头,在院子里叭叭地劈起柴。三个人进了上房院的门,就都实实在在地干起活。他们是真的来帮忙的,不只是为了图喜庆凑热闹。
“呀,婶,你咋在锅灶里烧起火来了,炕上还等着你捏花馍哩。”杏花从上房出来,看见月儿圪蹴在锅台前烧火,就赶紧跑过来,把月儿婶拉着往上房里走,杏花怎么能让月儿婶干烧火的粗活呢。把月儿婶送进上房去捏花馍,杏花二次从上房里出来,就过去抢夺下新生手里劈柴的大镢头,她一边夺着一边说:“谁让你来劈柴的,互助,郭互助。”杏花抢夺下新生手里的镢把儿,转脸叫住在院子里悠悠闲闲转动的郭互助,说:“互助,你也是客人呀?充着手瞎转游啥呀,看你哥哥娶媳妇是不是,过来劈柴,还傻站着干啥。”郭互助只好过来接住杏花手上的大镢头。杏花拉了新生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后院看看新房去。”新生脸红地抽开手,不让杏花拉,但还是跟着到后院看新房去了。
第二天的婚事办的很热闹,可惜就是没有响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把吹响器的乐人也都给治住了,说那是旧风俗旧习惯再不许吹。那些乐人们就真的成了王八,爬下不许动了。要是搁在前几年,能使响器许雇乐人,吴根才非要请他几班乐人响响亮亮地吹打一个通宵,人一辈子能结几次婚,不许这不许那的真没劲。
腊月二十九过去,转天就是正月初一。在正月里卧马沟又连着办了两件喜事,吴根才的二女儿桃花在正月里嫁给了李丁民的二儿子天喜;郭安屯的二儿子郭土改也在正月里招亲进了偏坡马桂花的窑门,和茅茅结了婚。
天喜和桃花的喜事办得顺顺当当,没有一点磕绊。两家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人,不成亲是两家,成了亲就是一家人,李丁民和水仙两口子是刚强人,他们按照中条山上的礼仪风俗,把啥都置办的齐齐的,一样不少,一样不缺。谁也挑不出理来。接下来的婚事就自然办的顺当。
茅茅和郭土改的婚事就磕绊的差点踢了炮杆。马桂花可不是好说话的改改,改改啥心也不操,啥事也不管,啥都是吴根才说了算。马桂花是个寡妇,没有依靠的男人,啥主意全都是她自己拿,她和郭安屯长长短短地好了一场,是郭安屯缠住要把儿子招赘给她的。当时商定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大人好是大人好,孩子的事该咋办就咋办,随风俗走溜套,不求繁索,但也不能简略,当时请的媒人是吴换朝的女人好燕。话就这样说好了。但是到了结婚过事跟前,马桂花在偏坡上急着要装嫁妆,可就是等不到彩兰把东西送上来,原来说好的招亲,男家要出半分彩礼的。那一百二十块钱郭安屯倒是东凑西借背着彩兰让媒人送到马桂花手上了。郭安屯也是个看碟子下菜的人,在吴根才面前他软磨硬泡,死活就是不掏那半分礼钱,但在马桂花这里,他啥也没说借凑了钱就送过来了。男人可以和男人赖账,但男人绝对不能和女人赖账,尤其不能和自己好过的女人赖账,在女人跟前赖账的男人就不是一个好男人。这一点郭安屯还是能把握住的。但是彩兰不给他装人,郭安屯能想办法借凑了钱把半分礼钱送过去,彩兰可就没想着要把归她张罗的那些被子褥子棉花衣裳准备出来,给马桂花送过去。
彩兰有彩兰的理由,她能扛得住吴根才,想着也就能扛得住马桂花。她把大儿子招亲给了吴根才,没有给他带去一根线。前有车后有辙,二儿子招亲给了她马桂花,也就不应该带出去一根线。想带她也没有,就是这。我把一个门扇一样高的儿子都给她了,已经算是陪了老本了,再陪别的东西没有。
梨花和郭解放的婚事说话的是三个男人:吴根才,郭安屯,李中原。男人们都有肚量,挥挥手就能把不痛快的事情撂过去。茅茅和郭土改的婚事说话的是三个女人:马桂花,彩兰,好燕。女人们头发长见事短,在小事情上都能扯出大问题。彩兰不说自己像闲驴畜牲一样懒的不干活,没有为儿子准备下结婚过事的东西,只是铁嘴钢牙咬着说,她把一个儿子白白养了二十年,养大成人了招给你了,不问你要半分礼就算不错了。
马桂花不依不挠非要按当时说下的话来不可,半个嫁妆十二条被子,十二条褥子,十二身衣裳,十二斤棉花,十二条棉,十二小配件等等一样都不能少。
两个难缠不好说话的女人都上了麻糖架。中间说话的媒人好燕又是一个老实人,没有李中原两面说软话的本事,事情就僵住了。
郭安屯又一次吱吱响地嘬起牙花,他实在是没有逢下好女人。彩兰好吃懒做,根本就没有为儿子的婚事做准备,这幸亏是往外招儿子,要是往回娶媳妇,一百个就有一百个要踢炮杆。他一个男人家实在是没有纺线织布的本事,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这时候再和她吵再和她闹,打她杀她都来不及了。郭安屯只好托人上偏坡去给马桂花说好话。最后还是亲家母改改和水仙上去才算把事情说顺。
改改是最实诚的人,嘴里从来没有半句假话,改改的品性全卧马沟人都知道。改改盘腿坐到马桂花的炕上,老实人也有一肚子的冤枉,她就把自己的冤枉诉出来:“好桂花哩,家丑不可外扬,咱们联联蔓蔓的都成了亲戚了,也就不怕你笑话了。我把我的事给你说说,你好赖还把半份礼钱收回来了,一百二十块钱不少。我可是一个蹦蹦洋,一根针,一条线都没有见她的,就见了她一本红皮语录和五把绾了红绸的锄镰镢斧,再啥也没有了。彩兰真不是个人,她就能狠下心把娃们光马精身地撵出门。”改改这么老实厚道的人说着都能气愤起来,可见她肚子里的冤枉有多大。
水仙是卧马沟里最灵醒的女人,她接上改改的话劝马桂花说:“算咧,看在俩个娃的份上把事情将就着办了算咧,娃好就行,别到最后把娃的事情耽搁了。彩兰是个啥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桂花开始一直以为梨花的嫁妆有一半是彩兰给置办的,听了改改一席话,她也就再不能争究了。“唉,真是做下孽咧。”马桂花狠狠地骂一声,就不说话了,到这时候了还有啥说的。
茅茅和土改的婚事就这样勉勉强强地办了。
吴根才把梨花桃花的事情都顺顺当当地办了,就剩下一个杏花。杏花不让人愁,杏花伶俐活泛长的也比她的俩个姐姐好看,许的又是那么好的人家,再过个两三年,也就够上结婚办事的年龄了。吴根才一颗做父亲的心松松快快地落下来,他就等着女儿们生孙子享天伦了。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不再为女儿们操心了,吴根才却又为自己操起心。这些年忙忙碌碌的把那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给忘了,不,不是推了十八道生漆,在他手里又推过一道。真的,他都快把那口好棺材忘了。现在心里有了闲暇,腾下地方,就把这事又拾起来放进心里去。当年瞎眼老妈下世的时候,他没有舍得让老妈用这好口棺材,他一直想找个好买主把棺材卖掉,可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找不下一个好买主。现在,文化大革命了,好卖主就更找不下了。找不下不找了,卖不掉就自己用,活着住大上房,死了睡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棺板,也不算枉到人世上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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