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02
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早就抬到后院窑里去了,也幸亏是抬进后院去了,那次红卫兵来破四旧,要是在上房里发现有这么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还不把它给劈了烧了。四旧,啥他妈的都成四旧了。吴根才一想起破四旧的红卫兵,心里就愤愤不平,一群毛猴娃把个世界都搅乱咧。
吴根才决定到后院看看那件宝贝。后院一排共有五孔窑,第一孔窑收拾出来做了梨花和解放的新房,他们现在就住在里面。剩下的四孔窑零零碎碎放的都是杂物,原来有一孔窑是专门存放粮食的,入社集体后再分不下多少粮食,就成了一孔空窑,那口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就放进空闲出来的粮食窑里去了。
吴根才背抄着双手悠闲散漫地跨进上房边的耳门,进了后院。梨花和解放住着的窑门开开地敞着,里面宁宁静静的似乎没有响动。他以为这两个年轻人不在窑里,下地干活去了。就过去要把窑门闭住,操心猪呀猫呀的蹿进去祸害了东西。他往窑门口一站,却看到了一幕实在不该他看的景象:两个年轻人赤条精光白哗哗地亮在炕上,正干那种事情哩。吴根才羞臊地满脸通红赶紧从后院退出来,连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都没看成。
吴根才心里不高兴了,说句实话,对招进门来的这个养老女婿他是越来越看不上眼了。不是嫌他大白天还在干那种事,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狂浪的几年。关键他是嫌郭解放身懒没眼色,嘴也硬,叫一句爸妈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样难。他把那么白净水灵的姑娘给了他,把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给了他,却连一句暖心窝的话都换不回来,你说窝心不窝心。
小女儿杏花欢欢势势地从上房蹦跳着出来,就要往后院里去。“杏花!你给我站住。”坐在石案边闷头抽烟的吴根才吼一嗓子把杏花喊住。欢势的杏花闪身在通往后院的耳门旁收住脚,活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爹,她不知道爹为啥恼着脸不高兴,就说:“咋?我到后院叫我姐去呀。”“不许去,从今往后没事不许你到后院里去。”“为啥?”“不许就是不许。回上房去。”杏花从来还没有见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水汪汪的眼里就盈满了泪,她以为爹是朝她发火呢,就委委屈屈地垂着脸眼里含着两眶泪花又回上房去了。
当时吴根才执意要在后院收拾出一孔窑,让梨花和解放把婚结进去,而不是把上房的套间腾出来让他们住,就是考虑到这种事情。刚结婚的年轻人都狂浪,搅在一座房子里不方便,杏花又这么单纯幼稚憨憨的啥也不知道。把他们搁在后院是对的,今后可是要把杏花看严些,不能让她一天尽往后院里跑,小女娃可是不能看到那种龌龊的场面。
当了三年义务兵的郭解放在部队上入了党,又赶上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是满怀着一腔革命理想和远大抱负回到卧马沟来的,本想回来风风火火地干一番事业。可是回来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施展不开,丈人爹和亲爹他们在前面死死地压着,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发展的空间。他在部队上就想过造反夺权,现在社会上时兴的就是造反夺权,部队上不允许乱,回到卧马沟又不能随便夺,因为卧马沟的权把子印砣子是掌握在岳丈大人和生身父亲两个人手里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老儿不是生身父母,所以就敢把他往马下拉扯,在爹娘老子岳丈跟前谁都狠不下心。不过卧马沟虽没有腾让出一块能让他风风火火干一番事业的舞台,却给他安置下一个温温暖暖的安乐窝,赏给他一个白白嫩嫩的美丽女人,用辩证的哲学理论来解释,这就叫做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在风口浪尖上冲锋陷阵,只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在安乐窝里享受温柔,才是人生的真正目的。人生到世界上来为的是啥?不是为了受苦受难,是为了享福才来到世界上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郭解放住在上房院后院宽敞的窑里,怀抱着年轻漂亮温柔听话的梨花乐不思蜀,把啥都忘了,甚至想不起现在还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
招来的女婿不是儿,吴根才许多话不能往深里说,只好忍着。
天气热了。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地更加深入更加猛烈起来。一大早政治队长就敲响皂角树上的大铁钟,把男女社员们组织起来,敲打着锣鼓浩浩荡荡地到下马河大十字上迎接最新指示去了。这一阵子最新指示下来一条又一条,每下来一条,各村各队都要组织社员群众敲锣打鼓去迎接,这是公社革命委员会根据县革命委员会的要求再要求下来的。这样的要求谁都不许违背,谁也不敢违背。政治不顶粮食不顶饭,可就是被一浪一浪地热炒起来,把一群群老实本分的农民也炒晕了头,一个个跟着像没头苍蝇似地胡乱跑起来,这是一个狂热的年代,这是一个狂热的社会。
当然也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人,卧马沟里的吴根才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吴根才就有先见之明,他也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凡人,他根本没有后眼,连明天以后的事情是个啥都不知道。他只是根据自己的好恶不去凑那份热闹罢了。吴根才本来就是一个厌恶开会,热爱劳动的本分农民。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上房院就让一群毛猴一样的红卫兵乱砸了一气,他还被揪到下马河大十字上丢人败兴地让批斗了一回。他对这种乱哄哄的运动就更反感,更厌恶。同时对劳动也失去了热情,他的整个心情都结了冰似的不能再低沉了。他闹不明白是自己出了毛病,还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社会怎么能出问题呢?革命的车轮正滚滚向前,要出问题只会是自己。到了这种时候吴根才怀疑的还是自己,相信的还是革命事业。
政治队长敲钟把男男女女的社员全都领走,领到下马河大十字上迎接最新指示去了。村子里一下就空空荡荡地寂静下来。郭安屯不仅把男女社员领走了,把学校里上课的小学生也全都领走了,村里只剩下几个走不动路的老婆老汉,再有就是队长吴根才。心凉了的吴根才对眼下的这些事情采取了一种冷漠的超然态度,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政治队长说磨镰开会,他就让磨镰开会;政治队长说迎接最新指示,他就让他领着全体社员去。反正开会他不说话,敲锣打鼓迎接最新指示他不参加。生产给运动让路,没有了运动,他才敲钟招呼着社员到地里去干庄稼活。
现在村子里空空荡荡的,吴根才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他不可能领着几个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婆老汉去地里锄草,他知道庄稼地里的草糊的早该锄了,但几百亩玉茭地他一个人能锄的过来吗?还不如躺在大上房的凉炕上睡觉呢。
梨花解放还有杏花都跟着去下马河大十字上凑热闹去了,当时改改也要去,她不是为了凑热闹,她是想把工分挣回来,去迎接最新指示跟上跑一天,也就把一天的工分挣回来了,不去就啥也没有了,改改和绝大多数社员一样只是想把工分挣回来。但她让吴根才冷着脸叫住了,他不让她去凑那份闲热闹,宁可不挣那工分都不让她去。听话没主意的改改就不去了。不去就在炕上纺棉花,总不能不出去挣工分,再不纺棉花吧。吴根才就在炕上躺着,可是合不住眼。人一上了岁数磕睡就少了,睡不着觉又郁郁闷闷地觉得无聊,要是年轻的时候感到无聊了和自己的女人脱光衣裳睡上一觉,就把时间和无聊都打发掉了。可是现在没有那种兴趣了,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了。岁月无情呀,说老,人就老了。
吴根才在炕上睡不安生,就想一个人到地里去看看庄稼。走出上房往院子里一站,白哗哗的日头晃的人睁不开眼。算毬了,这么大的毒日头到地里去干啥呀,又不是自己一家的庄稼。哎,还是进后院看看那口推了生漆的棺材吧。吴根才在日头底下改变了想法,不再想地里的庄稼了,反到想起他的柏木棺材。上次进后院想看看柏木棺材,却看到那样一幕情景,把他羞臊的退出来,就再不敢轻易往后院里去。现在知道梨花解放不在后院,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看他推了生漆的宝贝棺材了。
吴根才进了后院,路过梨花他们住的第一孔窑,门上挂着锁,他还是有意把脸迈开不往窑门上看,但窑炕上一团白白的东西还是顽强地在他眼前闪出来,记忆里的东西是轻易抹不掉的,你越是不想,它偏偏越是顽强地存在。吴根才使劲摇摇头,像是要把刻在脑子里的那段记忆抖落掉似的,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笑笑,那团白白的东西已经刻到脑子里去了抖是抖不掉的。吴根才摇着头无可奈何地朝原来存放粮食的空窑走去。
好久没有进来打扫了,原来像金属一样闪着光亮的漆木板上灰蒙蒙地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吴根才取下搭在腰杆上的一块粗棉布,在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上细细地擦拭起来。才擦拭了一遍,那推了生漆的棺材板上就又熠熠生辉地闪耀出金属般的光泽,这真是一件稀世罕见的宝物呀。吴根才把粗糙的大手拍在上面,响起的声音都带有铁质的脆当当的声音。现在是啥时候咧?噢,夏至过去好些天了,又进入伏天了,又能割漆了。吴根才突然又萌发了给柏木棺材上再推一道生漆的念头,再往上推一道生漆,就整整的是二十遍。对,再推一道,这些年忙忙碌碌的尽为了队里集体的事情了,把自己的事情全都忘了。现在别人都在忙文化大革命,他为什么不能忙忙自己的事情。再到后沟割一回生漆,再往上推一道。对,就是这。吴根才空空荡荡的心一下就让这口棺材给占满了。
看,是他自己出问题了吧,别人都热火朝天跑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迎接最新指示,他却一个人钻在后院窑里琢磨起只有死人才用的棺材,和这个时代多不合拍呀。
心里有了事情,吴根才就又有了精神,身上也就又有了劲。他决定现在就到后沟的漆树坡上看看,瞅好了过两天就叫人割漆。吴根才拍拍手上的尘土,一展腰从窑里出来。离开上房院往哨门外走的时候都没有顾得上给坐在上房炕上纺棉花的改改招呼上一声,就端端地走出去。
吴根才从沟口下来,顺着河渠往前走一段,碰上正圪蹴在河边掬着河水洗脸的月儿。
月儿是被专政管制的对象,钟声敲的再响,她也不能跟着敲锣打鼓的社员去下马河大十字上迎接最新指示,她被限制着不许离开卧马沟,只许老老实实地在卧马沟里接受劳动改造。全卧马沟就月儿和她的男人耀先是被管制的对象,他们的儿子新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不在管制之列,可以跟着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走。今天早上钟声响过之后,全村所有的社员都跟着政治队长去下马河大十字上迎接最新指示去了。耀先和月儿没有资格去,但他们也不敢在崖口上闲着。现在不是地冻三尺没活可干的寒冬腊月,现在是伏里天,正是锄草的时候。就是没人给他们指派农活,他们也不敢偷奸耍滑在崖口上闲着。吃过早饭,在该上工的时候耀先月儿俩个人就背扛着锄头从崖口上下来,在河滩找一块草旺的玉茭地,在里面兢兢业业地锄起来。他们冒着大伏天里的毒日头,钻在蒸笼一样密不透风的玉茭地里锄了整整一晌,中间都没有歇过。不是不敢歇,旁边又没有人守着看着,监督着他们,为啥不敢歇?他们是心疼庄稼舍不得歇呀,地里的草都长疯了,再不紧着锄,下到地里去的粪,浇到地里去的水就都白了,都让疯长起来的草夺吸走了,没有了水份和粪肥玉茭苗就又要长成空杆,六零年没有粮食吃的困难还让人不害怕?
耀先月儿钻在热哄哄的玉茭地里凭着自己的良心,锄了大大一晌地,身上的衣衫早就让汗水溻透,湿得都能拧出水来。日头照在地上的人影儿直了,到了该吃晌午饭的时候,他们才从地里出来。耀先敞露着怀,满脖子满肚子上都是流淌的汗水,月儿也是汗津津的湿衣裳紧紧地粘贴在身上。耀先抹一下脖子上淌着的汗水,把手上的锄镢递给月儿,说:“你背上锄镢先回,我到对面坡上捎一捆柴。”他们崖口上烧火做饭的柴禾不多了,这里离坡近,跳过河就是山林。月儿也抹着脸上直流的汗水,心疼地说:“你不乏,天这么热,咱还是回吧。”耀先说:“一会会功夫就背下来了。”月儿就接着说:“那我在河边等着,等你背下来,咱俩抬着回崖口。”耀先笑笑再没说话,从河上跳过去就进了对面的山林。月儿把两把锄镢放在地埝上,下了河渠掬着清澈甘冽的河水先喝几口,然后就撩着河水洗脸。玉茭地里实在是热,月儿细柔的头发都一绺一绺和着汗水粘贴到脸上了。月儿撩掬着清澈的河水洗了几下,立马就觉得凉爽了许多。要不是担心有人过来,月儿真想下到河里把整个燥热的身子也好好地洗上一遍。
这时候吴根才从河渠上走过来,低低地叫一声:“月儿。”吴根才已经看见月儿浑身被汗水溻透的衣裳,也看见地埝边上放着的两把粘着湿漉漉新土的锄镢,也看见河渠边这一片新锄过的发散着泥土芳香的玉茭地。他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哀,是感动还是怜悯,竟有些哽咽。地里的草长疯了,人比地里的草还要疯,整天整天敲锣打鼓在马沟河里胡乱跑,把庄稼都撂下不管了,河滩里的几百亩庄稼地里就剩下这两个被管制的人还在默默地除草干活。唉,六零年的淀粉馍人们恐怕还是没有吃够。
月儿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她回过脸来。
看着月儿惊鹿一样回转过来的脸庞,吴根才又感到有些吃惊,月儿湿润润的脸庞竟还是那样的美丽生动,还和原来一样没有多大的差别,没有多大的变化。这些年来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为啥她就不显老呢?吴根才充满爱怜地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拴娃呢?把拴娃叫上回去吧,这么热的天,这几百亩庄稼指望你们两个能锄得完。回去吧,回崖口上歇着去吧,今天的工分我让喜娃给你们记上。”
月儿让吴根才这几句关心体贴的话语感动的眼里有了泪,好在满脸都是湿润润的水珠子,衬托着让人看不出来那一粒那一串是从眼里流溢出来的泪水。除了这几句让人感动的话外,月儿已经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她和耀先所以没有在卧马沟里被揪出来批斗,就是因为他在中间说了话,保护了他们。别村的地主富农早就被批斗的脱了几身皮了,而在他们头上却意外地撑起一把伞,一把保护伞。耀先月儿只是在文化大革命运动刚开始的时候让红卫兵揪到下马河大十字上游斗了一回,后来卧马沟开过那么多次群众大会,他们都安安然然地没有被揪出去斗,这全都是因为脸前的这个人呀,月儿感动了。月儿一直就以为吴根才是个好人,即是水磨房里的事情让她不堪回想,但那也不是他强迫的,是另有原因的。
月儿心里有无限的感动,她浅浅地笑笑,低柔柔地说:“社员们都忙着运动哩,我们锄几垄地也是应该的。天这么热,你这是又要干啥去呀?”
“唉,心里烦闷的不行,我到后沟去游转游转。”吴根才说着就背着手顺着河渠往后沟去了。月儿看着吴根才的背影,明显地觉得他和原来不甚一样了,通直板挺的腰杆弯曲了,刚毅果决的脸上也有了衰老的痕迹,大大的眼里也不再有火辣辣逼人的目光,变成了一片宽厚一片慈祥。月儿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一个人到后沟去干啥,后沟有啥?一沟草,两坡树,再就是一个清幽幽的笸箩潭,噢,他是要到笸箩潭里洗身子去。想起笸箩潭,月儿心里多少也有些迷乱,实际上月儿就是在笸箩潭边改变了对吴根才的看法的。月儿看着远去了的吴根才的背影,心里又想起多年前和巧红到后沟的笸箩潭洗身子的往事。
半后晌的时候,郭安屯领着社员敲锣打鼓把最新指示迎接回来。最新指示只有七个字: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七个字写在一张醒目的红纸上被请进了官窑,兴高彩烈的人们在政治队长的指挥下,又在官窑前的场子上,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敲了一通锣鼓,喊了一通口号。这才散伙各回各家,一天的工分也都就挣到手了。他们挣下的工分和流了一天汗水锄了一天地的耀先月儿挣下的工分是等值一样的,甚至比耀先月儿挣的工分还要多,因为年底评工分的时候耀先总是男劳力里工分最低的人,月儿自然也是女社员里工分最低的人。所以他们红汗黑流钻在庄稼地里干一天活,还没有别人散散漫漫逛一天街挣的工分多。
改改烧了一锅饭,从下马河回来的杏花梨花和解放,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就吃。撂下碗解放拽着梨花就往后院窑里走,还没进窑门,解放就把手伸进梨花的裤腰里。梨花嘻嘻笑着弯下腰,用两条光腿使劲夹住郭解放伸摸进去的手,痒痒地说:“你真是一个吃不饱的饿骡。”梨花当然也是愿意的,年轻人谁不好这种事情。两个人缠缠绵绵地进了窑洞,都顾不得闩插住窑门,就扯脱掉衣裳,赤条精光地滚压在一起。
三个逛街回来的孩子都吃了饭抹了嘴,却还不见吴根才回来,平日里不爱操心的改改这时候也有些心急,男人晌午饭就没吃,出去这么长时间。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他这是干啥去了?人家走几十里路去下马河游街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他咋还不回来?“杏花,杏花。”改改朝套间里喊两声。
天这么热,又跑了几十里路,杏花也是撂下碗滚到套间炕上就快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地没有应声。改改掀门帘进了套间,摇着杏花的腿说:“杏花,起来出去找你爹去,这都半后晌快天黑了,你爹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出去的,晌午饭都还没吃呢。”“咋不叫梨花他们去找。”杏花嘴里嘟囔着,还是坐起身。改改再说:“好娃,你爹就心疼你一个,你就不心疼你爹。”“我去我去。”杏花跳下炕,掀开门帘跑出上房,站在青石圪台上眼睛得溜溜地一转,没有跑出哨门,却转身进了后院。
杏花想让梨花和解放出去找爹回来吃饭,把他们赶出去,她好在他们的炕上美美地睡一觉。热天,窑里比上房凉快。
杏花踏进窑门一下就呆傻住了,让炕上的一团景象惊得呆傻住了:炕上的郭解放赤光光的身上没挂一根线,梨花也是精光光的身上没一点遮掩,赤条条的郭解放骑压在精光光的梨花身上,抖动着肥肥的尻蛋子正一下一下地往里面冲撞;下面的梨花两条雪白的光腿绷的紧紧的,两只眼睛痛苦似地闭着,嘴里却唔唔啊啊地叫着……
杏花看着这一幕,就站在窑门里呆住了。
骑压在梨花身上的郭解放看见杏花进来了,却像从山坡上往下滚动的石头,刹不住巨大的惯性,他在梨花身上更加猛烈地冲撞起来,他泻了。下面的梨花随着他猛烈的冲撞更是嗷嗷地叫起来,一睁眼却看见杏花傻呆呆地站在窑门里。梨花把压在身上的郭解放掀翻下去,扯过一条被单把两个人的光身子遮盖住,这才叫起来:“杏花,你傻傻地站在那看啥哩,还不快出去。”
杏花被梨花一声喊醒,扭身红着脸从窑门里跑出去。单纯的杏花没防备在后院窑里会看到这样不堪入眼的一幕,羞的她都没地方躲藏了。杏花从后院跑出来,直接跑出哨门,直接跑到河滩,用清凉透彻的河水不停地洗脸,仿佛那污浊不堪的画面是贴在脸上的,洗洗就能洗掉。她洗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一抬脸,眼前就又出现了那个把她惊呆了的场面,并且还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她少女的心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在胸腔里扑扑跳动个不停。
杏花坐在河边迷迷乱乱地也不知道都在想些啥,天麻麻黑,快要点灯的时候,她才羞羞地回到上房院。
“好娃,你回来了,你爹呢?”坐在院子里孤孤等着的改改满以为小女儿出去就把她爹找回来了,没想到等到天黑了回来的还是小女儿一个人,就急急地问一声。
杏花早把出去找爹的事情忘到脑门后面去了。她坐在河滩的石头上,脑子里晃荡的尽是在后院窑里看到的不堪入眼的那一幕,别的啥也想不起来。听到母亲追问,才醒过神,就反问一声:“爹咋还没回来,那他是干啥去了?”
“好娃,我要晓得他干啥去了还让你出去满世界的找。快叫上你姐他们,再出去找。你爹展展一天还没吃饭哩,他倒是跑那去了,天都黑了。快去叫你姐呀。”一向不操心的改改真急了,她的男人还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出去一天不着家过。
“你到后院叫他们去,我才不去叫他们。”杏花怄气地坐在院子里不动。“好好,我去叫我去叫。还没咋哩,就都成了先人咧。”改改扭动着胖胖的身子到后院叫梨花他们去了。
郭解放和梨花让杏花打搅的泻了一回,但他们并没有停歇下来。杏花扭转身跑出去后,郭解放光身子跳下炕把窑门闩插住,两个人就又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这种事不顶吃不顶喝,却比吃喝更让人想。年轻人干起这事来总是个没完。
“梨花梨花,你和解放在窑里干啥哩嘛,天才黑咋就把窑门闩插住了?快出来,找你爹去,你爹一天没吃没喝没着家,也不知道他出去干啥去咧。杏花出去找了半晌也没找见……”改改拍打着梨花的窑门长长短短地说了一气。梨花和郭解放就再不能滚在炕上弄那种事情了,他们在窑里答应着穿了衣裳跑出来,到了前院,梨花看见杏花气噘噘地坐在那里,想问一声,却又为刚才的事情难为情地张不开嘴。郭解放则坏坏地朝着杏花笑。改改不知道在后院里还有过别的事情,就催促着说:“都别在院里坐着了,都出去找你爹去。看,天都黑了。”
梨花这才问杏花道:“杏花,你都到那找过。”杏花没有回答她,只是“哼”一声,反摔着手进了上房。郭解放就说:“走,咱们出去找,这么小的一个卧马沟还能连一个人都找不见。”郭解放拉着梨花就出了哨门。
天黑透了,梨花和郭解放坡上坡下,马房羊圈里都找遍了,还就是没有找到吴根才的人影儿,回到上房院两个人同时说:“奇怪,爹能到哪去呀?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呀。”
改改看看黑沉下来的天,心里害怕起来,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说:“天爷爷呀,可别出上个啥事情。”
“妈,你别急,我们再出去找找。”梨花和郭解放又出去了。
进了上房的杏花也坐不住了,她不能因为和姐姐怄气,就不管爹的事情,天黑了,爹一天没着家,真的别出了啥事情。杏花也要出去,改改不放心地说:“杏花你把马灯提上,到坡上把你二姐和天喜叫上,一起再找找。这个死老汉跑那去了,让人操心死了。”杏花就提了马灯出去。
杏花到坡上把桃花和天喜叫上,郭解放到偏坡上把郭土改和茅茅也叫下来,天喜还叫了来喜,郭土改还叫了郭互助和郭公社,这么一大群人手里提着好几盏马灯,把官窑、学校,马房,库房还有背角旯旮里的羊圈重都又找一遍,把坡上坡下各家各户也全都问一遍,那里都没有吴根才的人影,问一个人不知道,问一个人不知道,全卧马沟没一个人知道吴根才是干啥去了。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人们的心也渐渐地提悬起来。听到消息村里的许多人都提着马灯出来了。李丁民和吴根才是亲家,在杏花上去叫桃花天喜的时候,他就和水仙下来了,虎林虎堆两兄弟也下来了,李丁生李中原也下来了,就连偏坡上的马桂花都下来了。一时间坡道上晃动的马灯就和正月十五闹社火一样的热闹,可人们的心情就没有正月十五那么欢畅活泼。天早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可满村里还是找不见吴根才的影儿。这不能不让人揪心,改改和她的三个女儿心急如焚,别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着急。吴根才可是一个公道正派的好人呀,他当二十几年村干部一个心眼为了集体,一个心眼为了大家。人们都期望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回到大家面前来。改改离不开他,梨花桃花杏花三姐妹离不开他,卧马沟的社员群众离不开他。可人们找遍了全村就是找不见他,他干啥去了呢?他能干啥去呢?
人们提着马灯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见吴根才的影子,就都又聚进上房院。李丁民从青石圪台上站起来,他不服气了,他不信这个邪,要说是另外一个人七老八十糊涂的走丢走失走的找不见家门了,他信。吴根才是谁呀,吴根才精精明明干干练练是卧马沟这些年来少有的能人,他能走丢了找不见家门?李丁民把旱烟杆往后腰里一别,抢过一盏马灯,虎势威威地说:“都出去再找找,我就不信。”一二十盏马灯又都鱼贯着从上房院出来,又都在坡道上下闪亮起来。
然而,过了一阵,这些马灯又一盏一盏地陆陆续续回到上房院。这么多人出去把卧马沟翻找了个遍,就剩下挖地三尺了,还是没有吴根才的人影儿。日怪咧,难道他化成烟变成水随着空气飞了跟着河水流了,上天了遁地了成了神仙不在人世了,心情沉重起来的人们胡猜乱想开了。吴根才平常不是一个胡游乱走的人,他到底干啥去了?
郭安屯滚在马房炕上长长地睡了一觉,睁开眼只见饲养员吴换朝一个人端着草筛子在后窑槽头上正给牲口拌夜草,炕上炕下再没有一个谝闲说话的人。郭安屯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往常马房窑里总是满满地挤着一窑人,瞎子霸王抡说个没完,不到半夜五更鼓收不了场散不了摊,今天咋就没有咧?是自己睡食觉把时间睡过去咧?他揉揉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愣愣地问正在后窑给牲口拌料的吴换朝:“是啥时辰咧?咋就走的没人咧?”
吴换朝就提着绊槽棍从后窑过来,有些惊乍地说:“好伙计,你可算是睡醒了,你这觉咋就睡的这么死呀,叫了几次都叫不醒你,快出去看看吧,村里出事咧。”
郭安屯睡觉一向睡的死,打着呼噜睡死了一样摇都摇不醒,谁要是摇醒他打搅了他的觉,他往往还会没鼻子没眼地对谁发一通穷火。他的这个臭毛病村里人都知道,他要是睡着了觉,他的儿子们轻易都不叫他。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他却早早地滚在马房炕上睡了食觉,先先后后进来好几拨人,人们提着马灯在炕上照照呼呼死睡的人是他,就都扭过脸走了。人们要找的是吴根才,不是他。“出啥事了?”还有些怔愣的郭安屯问。
吴换朝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你的亲家母,找不见你的亲家翁了。”郭安屯怪怪地一笑,也就清醒过来了,他说:“这还不是常事,我那亲家母憨憨傻傻的今黑夜咋想起来睡醒身边没男人了。”郭安屯还想再说两句风凉话,吴换朝打断他,说:“你还是赶紧着到上房院去看看吧,光你儿子他们就提着马灯往这里来好几趟了。”“毬,都是吃了没盐饭闲的没事咧。”郭安屯踢趿上一双烂鞋下炕走了,天热,他大儿子退伍回来给他的那双里面衬了羊毛,底上钉了铁掌的翻毛大头皮鞋再不能上脚,他就只有再踢趿上烂鞋。
队里的马房离上房院不远,中间只隔着一片平展展的场子,因为鞋不跟脚,郭安屯在这片平展展的场子上走的也是磕磕绊绊的。郭安屯进了上房院,看见里面一片通红,亮着一二十盏马灯,就问:“咋回事吗?”院子里的人就七嘴八舌都给他说话,听着听着他就听明白了,亲家吴根才找不见了。官窑学校库房马房家家户户旮旮旯旯都让这些人找遍了,但是有一个地方他们没说,也就是说有一个地方他们没有去找。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察觉不到的嘲讽的冷笑,他把大儿子郭解放手上的马灯要过来说:“一百老鼠不逮猫,谁说你们旮旮旯旯把啥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有没找到的地方。都在上房院里等着,看我咋的把他找回来。”说完提着马灯就一个人走出上房院,有人要跟着去,都被他打发回来,不让跟着去。满院里的人就都等着,他说出来的话口气那么大,谁能不信他。
郭安屯提着马灯出了上房院特意扭过脸朝崖口上看看,崖口上黑麻糊糊的隐在一片幽深的夜色里。郭安屯刚才已经操心在上房院里看过,全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差不多的人都站在上房院里来了,但是他没有看见崖口上那个女人的脸。他就断定水磨房里又有事情了,他就断定吴根才又把月儿叫进水磨房干那种晕晕哉哉的美事情去了。而这伙人却闲吃萝卜淡操心,提着马灯满世界地瞎乱找。找毬哩,那能找的见。
郭安屯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想,提着马灯一个人走下沟口,悄悄地向河岔上的水磨房走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吴根才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还用别人替他操心,他正搂抱着四十里马沟最漂亮好看的女人在享受人生的极乐哩。对水磨房里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十年前他用白亮亮的手电把赤身裸体的月儿照住后,也想占一把便宜。但是吴根才把他拦挡住了,而且还让他闭了嘴,这就是他们成为亲家的前提条件,他也就答应了。十年来他把水磨房里的事装在心里,没有给任何人吐露过半个字。这十多年来他也是想尽办法想把那个女人搞到手上,每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女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和他好,还踢了他一脚,吐了他一脸。让他把人都丢光丢尽了,那个美的让人恨不起来的女人,现在就让他咬牙切齿地恨了。同时他也是十二分地忌妒吴根才,不知道吴根才是用什么手段把那个女人弄到手上的,并且一上手就是长长的十好几年,真是一个艳福不浅的人呀。和那样的女人别说是好十年,就是好上一回也能把人的大肠头子喜欢断了。十多年来你和她好,把她像自己的女人一样护着大会不让批,小会不让斗。让她活得比贫下中农的女人还滋润,还有理气长。今天我就再抓你们一回,不是我和你们过不去,是全体卧马沟的贫下中农和你们过不去。你们钻在水磨房里神仙一样地享乐儿,却害的全卧马沟的人提着马灯满世界的找。
郭安屯这样乱糟糟地想着,就到了水磨房跟前。他把马灯罩子拧起“噗”吹一口气,把灯捻上跳动的火苗吹灭。当了几十年民兵队长的郭安屯知道怎样靠近猎物,知道怎样才能抓住奸情。他把马灯吹灭,把脚上踢踢蹋蹋的烂鞋脱下来轻轻地放在道儿边上,然后就赤脚弯腰像是黑衣夜行的特务,轻轻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水磨房靠去。他似乎已经听到水磨房里传出来的细细微微的声响了,他断定吴根才和月儿就在里面,虽然和十年前不一样,十年前他远远地站在村里的偏坡上就看到水磨房窗口里露出去的一片桔红色的灯光,现在水磨房别看黑着灯,但里面肯定有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是有过十年前的教训,再不敢点灯了。不点灯多没劲呀,和那么好看的女人弄事情,不点亮灯多可惜,那不是把好女人糟蹋了吗,不点灯是个女人都一样……
郭安屯慢慢地靠过去,圪蹴在一扇窗户底下,屏住呼吸支楞起耳朵努力去听里面的动静,里面似乎又没有了细细微微的响声。这时候他后悔起来了,后悔自己这么多年竟一直置买不起一把手电,现在要是还和十年前一样手里捏着一把亮亮的手电,就又能把那个光溜溜的女人照住。十年前他借的是韩同生的手电,拿在手上派了一次大用场,过后不久就让韩同生要回去了,手里就再没有过那种洋东西。郭安屯在窗户口下圪蹴了一阵,听不见水磨房里有什么响动,就慢慢地展起腰,向水磨房门摸去。在门上他摸到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铁锁。“不对吧?”郭安屯为自己的失算感到一阵不可理喻的惊慌,他转回身把放在河渠上的马灯提过来,点亮举着围住水磨房转一圈,在前后窗户上都细细地照照,里面真的是空空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架石头磨子立在那里。
郭安屯提着马灯往回走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沮丧,他脑筋急转弯心里又有了新想法:月儿在水磨房里被白亮亮的手电照住受了一回惊吓,她不会再到这种地方来脱光衣裳干那种事,她要再找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什么地方最安全可靠?当然是她崖口上的窑里了。地主的儿子活死人一个,他就是在边上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干那事,也不敢说出个一二三。对,肯定是在崖口上,不然吴根才不会一天不吃不喝不回家,崖口上好吃好喝好女人啥都有,他回家干啥呀。
上房院里的一堆人等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吴根才等回来,回来的还是郭安屯一个人。“人呢?你不是说你能把人找回来?”院子里有人劈头问一句。郭安屯真叫人失望,现在是啥时候?改改和她的三个女儿都快急疯了。现在可不是吹说大话的时候。但郭安屯就是改不了张扬的性格,他瞪着眼硬硬地说:“急啥,把人找回来就是。我问一句,你们在村里找遍了,到崖口找没找?”
改改和她的三个女儿还有郭解放天喜几个人几乎同时说:“他怎么会到那地方去呢。”
郭安屯把手里的马灯递给大儿子郭解放,说:“领上两个人到崖口上去找,十拿九稳在上面。哼,不会有差,去吧。”院里的人们也都听出他话外的弦音。几个年轻人稍稍愣一下,就往哨门外涌去。
郭解放几个年轻人还没有跨出哨门,一盏亮亮的马灯已经走上了青石圪台,是耀先和月儿提着马灯进来了。院里所有的人都看着在这时候进来的两个人,因为有郭安屯刚落下去的那两句话,人们就都觉得就是这两个人捉迷藏似地把吴根才藏起来了。单纯的杏花往前挤一步,就直戳戳地问:“婶,我爹呢?”杏花一下就把月儿考问住了,月儿怎么能知道杏花的爹在什么地方呢?月儿觉得脸热烘烘地烧烫起来,幸亏是在黑夜,马灯的光亮照不真人脸上的颜色,要是在白天,满上房院里的人都会看到月儿的脸红到了什么程度,月儿的脸红的就像是立在矮墙上打鸣啼叫的花公鸡的红脸。月儿窘着脸真答不上来杏花的问话。
耀先月儿钻在蒸笼一样的玉茭地里锄了一天地,回到崖口困乏的连饭都不想吃,早早地就躺在窑炕上歇下了。新生还在偏窑里摆弄他的木匠活。迷迷糊糊地滚在炕上睡了一小觉,月儿醒了,是空肚子里的咕咕声把她叫醒的。月儿在炕上坐起,就听得崖口下乱乱哄哄的传上来一片声音。月儿把身边的耀先摇醒,说:“你听,崖口下是谁家吵架呢,还是有别的啥事情,乱乱哄哄的还有狗咬的声音。”
耀先坐起身侧耳也就听到下面有一片乱乱的嘈杂声,他说:“让我到崖口边看看去。”耀先赤光着脊背出来刚站到杜梨树下,月儿披着衣裳也跟出来,她手里还给耀先拿出来一件短汗衫。月儿把手里的短汗衫给耀先披上,两个人就站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往下看,下面就是出啥事情了,好像还是上房院里出啥事情了,下面一串串马灯进进出出的都往上房院里跑。“上房院能出啥事?”月儿心里问一句,她就想起晌午间在河边和吴根才照面时的情景,她疑惑的想不出来上房院能出啥事。
“让我下去看看,真要是有啥事情,咱能帮忙也要帮上一把。”耀先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很微薄的,但他还就是想着要尽自己这一份微薄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如果别人需要的话。耀先说着就要往崖口下走。月儿稍稍迟缓一下说:“等一下,把马灯点上,咱俩一起下去。”
耀先月儿提着马灯下来就碰上这样一个场面,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杏花问的说不上话来。单纯的杏花并不是怀疑父亲和月儿婶之间会有什么事情,杏花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月儿婶在她心目里就像母亲一样慈祥善良,杏花是为找不见爹着急,才直戳戳地问出这样的话来。
月儿站在众人面前答不上话,郭安屯就阴阳怪气地说话了:“贾月儿。”这是第一次有人带着姓叫月儿,“你老实交待,今天你见没见着队长?”对这样带有明显恶意的提问,月儿不敢不回答,也不能不回答。她颤着声据实地说:“见,见来着。”“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郭安屯呔声呔气的像是审贼办案的警察,本来他后面还有一串话想一气问出来,但儿子儿媳亲家母还有这么一堆人围在跟前,他就只能问出这么两句。
月儿抬眼偷偷看一下耀先,晌午间在河渠边上和吴根才见面说话时耀先正好跳过河,到对面坡上背柴去了没有看见他们在河渠上说话,她怕耀先也产生了误会。实际上耀先已经误会了,月儿说出她见过吴根才时耀先的眼睛就睁圆瞪大了,今天一天他时时刻刻都和月儿在一起,他就没有见到过队长的面,她怎就能见到?他把自己跳过河去背柴的那一阵工夫给忘了。月儿低声地回答郭安屯的逼问,说:“晌午间我和耀先锄完一晌地,要回家时,耀先说家里的柴禾不多了,就跳过河到对面坡上捎带着往回背一捆柴,我就在河渠上等他,就是这时候队长从河渠上过来,和我打招呼说了两句话。”
李丁民手里提着马灯一下挤到前面,月儿是今天唯一见到过吴根才的人,这一条很重要,他知道月儿生性胆小,怕郭安屯像审贼似的逼上几句,再吓的月儿把当时的情景说不全,把事情耽搁了。他就站到月儿脸前把一脸凶气的郭安屯挡在背后,很理智地问:“月儿,你慢慢想想,在河渠上你碰见队长,他都和你说了些啥?说完话后队长又往哪去了?”
月儿把窘迫的脸抬起来,转向李丁民,说话的声音就再不是要断了似的那样颤颤微微,她说:“当时也没说啥,他过来打了招呼,我就问:天这么热,你一个人这是干啥去呀?队长说:心里烦闷,到后沟游转游转。说完他就背着手朝后沟里去了。就是个这。”
李丁民急速地思考起来:后沟里有啥?一沟草,两坡树,还有一个笸箩潭,没有一亩庄稼。根才到后沟转游啥去了?郭安屯往前挤一步又要狠着声逼问月儿,李丁民突然举起一只手,说:“等一下。”他捋出头绪来了,他想起后沟的那一坡漆树林。“改改,那口推了生漆的棺材板在那呀?”李丁民问。在这时候问棺材板是很不吉利的,但李丁民还就是问出来了,不问不行。
改改惊慌的不知道李丁民这时候问棺材板是啥意思,就说:“在后院窑里放着哩。”李丁民提着马灯,豁开人群就进了后院。原来存放粮食的窑门虚掩着,上面连锁都没挂。改改提着马灯在没挂锁的窑门上照一下,嘴里就“咦”一声,说:“啥连锁都没挂。”李丁民一掌推开窑门,举着马灯就看见窑里的那口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前院的人也都跟着涌进来,一二十盏马灯都举着往棺材板上照。推过那么多道生漆的棺材板在这么多盏马灯的照耀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上面纤尘不染。显然这棺材板是才被精心细致地擦拭过的。李丁民问:“平常根才常过来擦棺板?”改改平常虽不怎么操心,但对李丁民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还是能说清楚,她说:“擦啥呀,窑门锁着年儿半载都不一定进来一次,也不知道这窑门是啥时候开的,这棺板是啥时候擦的。”
李丁民心里清楚了:吴根才是到后沟漆树坡上去了。“快,上后沟漆树坡。”李丁民喊一声,领着人就往后沟里跑。
几十盏马灯刺破夜幕四合的黑暗,像一条长龙游移着向后沟里去了。可以说卧马沟是倾巢出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凡是能走动的人都往后沟里涌。改改也要去,让人们劝止住。李丁民留下水仙彩兰和马桂花几个女人,让她们在上房院里陪改改。
月儿提着马灯由耀先陪着随着人群也下了沟口,实际上月儿比一般人更关心吴根才的生死安危。她已经意识到吴根才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她和耀先在卧马沟今后的生活将会更加艰难。她和耀先都知道这几年是吴根才给了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保护和帮助,不然他们受到的苦难和屈辱会更多更大。
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后沟的漆树坡上却一片灯火,一片喊叫。人们期望着能在这漆树林里喊醒或是找到吴根才。
吴根才没想到会在河渠上碰上月儿。每次见到月儿都能勾引起他心里一段美好的回忆和遐想。现在吴根才的情绪虽然有些低落,但看见月儿湿润润依旧光彩照人生动美丽的脸庞,他还是不由地心头一振,又想起当年水磨房里那段美好的事情。心里揣着这样回味不尽的美事情,就往后沟看他的漆树去了。
到了后沟的笸箩潭边出了一身热汗,他就在潭边蹴下像刚才月儿在河边一样用双手撩掬着清凉的潭水洗一把脸,他撩起一掬水,眼前就跳荡出一幕让人心醉的美丽画卷:在清澈的潭水里,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月儿像水晶一样通体透明……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景致呀。他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后来竟真的和他好了,在水磨房里他们真的有了那种事情。不冤枉呀,一辈子有过这样一个好女人,不冤枉。就是现在一头栽进笸箩潭溺死,也不冤枉。
吴根才在潭水边心满意足地嘿嘿笑起来,笑着往潭里撩几把水,展起腰就上了漆树坡。啊,几年没来,漆树一棵棵都长大了,原来像胳膊腕一样细的小漆树都长成碗口粗的大树了。这样的漆树能割出来好漆。吴根才喜滋滋地往坡顶攀去,漆树坡越往上越陡,漆树也是越往上越粗壮,粗壮的漆树才能割出来好漆。吴根才看见一棵硕大的漆树挺拔在陡峻的山崖上,这可是漆树之王呀。他就兴奋地向上攀去,他想亲手摸摸这棵漆树里的王。现在的吴根才毕竟不再年轻,好汉不提当年勇,人上了岁数,脚底下就不稳当了。吴根才往上攀着只顾扬脸看那棵挺拔在山崖峭壁上的漆树王,脚下一滑,身体就像是一根木头似得滚了坡,滚了几下就一头栽下立石陡峻的山崖……
在天微明的时候,人们在一处陡险的崖下找到了吴根才,可惜他已经死了。真是天大的恶噩,卧马沟最精明强干公道正派的人就这样没了。
天塌了。对上房院来说就是天塌了。昨天还浑浑全全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今天就剩下一堆孤儿寡母。突然倒塌下来的天,把改改和改改的三个女儿压的爬在地上起不来,尤其是小女儿杏花爬在父亲的灵前哭的昏死了过去。同样也是悲伤的大人们真怕可怜的小杏花昏死过去跟着父亲走了再醒不过来,几个人忙把杏花抬进套间。
吴根才的尸首抬回来就摆放在上房里。上房就成了灵堂,卧马沟的男男女女前前后后都爬跪到灵前哭唱着吊唁一番,这是中条山上的风俗。山上不论谁家死了老人,村里的人都要到灵前来哭唱着长歌短调吊唁一番,这样的哭一般都不掉眼泪,只是爬下去干嚎两声,就算是尽了情份。但在吴根才的灵前许多人是动了真情,是洒下了悲伤的热泪。吴根才在卧马沟所有人的心目里都是公道正派的好人。
一向不多说话的李丁民爬跪在亲家灵前,爬跪在搭挡多年的老伙计灵前,捶打着铺地的青砖咳咳恸哭的起不来:“伙计呀,我的根才老伙计,你咋就这样走了呢,你咋就这样不操心呢?唉呀呀,咱们的苦日子就要过完了,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咋就走了。再熬上一年半年孙子外孙就都有了,你咋就闭上眼了。伙计呀,我就在你跟前,你咋就不和我再说上几句话呢,咱的话还没说完呀,哎咳咳,哎咳咳……”李丁民诉说衷肠的哀嚎引得满院子里一片哀哀泣泣的哭声,引得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湿汪汪的泪水。
但是有一个人没哭,有一个人脸上没有挂出泪串儿。这个人就是郭安屯。郭安屯和李丁民一样,和吴根才也是儿女亲家,也是搭挡几十年的老伙计。他应该比李丁民更伤心,因为他的儿子是招给吴根才当养老女婿的,这些年吴根才对他的关照比对李丁民的关照多。然而,他却没有落泪。现在他没有心思去哭老伙计,他心里正在琢磨着另一件事情。从后沟往回搬吴根才尸首的时候他就琢磨起来了,他在前院后院转了几圈,过来把李丁民拉起来,对着改改和灵前所有的人说:“都先不要哭,咱得想着怎么过事。现在是伏里天,灵不能在家停放的超过三天,过了三天就不好搬动了。”
郭安屯说的是实际情况,这么大热的天,灵柩的确不能在上房里停放的时间长了。这些事李丁民也想到了,这是老伙计根才的最后一件事,他能想不到,他粗略地估算一下三天时间够了。办丧事不外乎就是准备寿衣寿材,寻人打墓,磨面蒸馍这几样事。寿衣,吴根才肯定是没有的,上了岁数身体不好的人才准备寿衣,吴根才身体壮壮实实的,改改肯定不会这么早就为他准备一套寿衣。不过这不急慌,打发人到下马河寿衣店跑一趟,七长八短三棉四单全全的一套就能抱回来;寿材就更不用说了,那口推了十九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现现成成地就摆在后院窑里,抬出来就能使;打墓也不是问题,叫几个壮劳力一天就能把墓窑打出来;磨面也不是问题,现在又不是枯水期,马沟河里的水哗哗地流,往引渠里一顺,水磨就欢欢地转起来,有个半天就能把面磨出来。李丁民想既然郭安屯提出来了,就把这些事情摆出来商量一下吧。
几个主要的人,改改梨花桃花解放天喜还有李丁民郭安屯避开吴根才的灵位在一起商量这事该咋办。几个人刚围在一起,郭安屯就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解放,你根才爹没了,现在你就是这上房院里的主事人,你心里一定要有个主意,一定要把你根才爹的事情办的排排场场的,让外人谁都挑不出理来。”郭安屯这么一说,李丁民就不好再说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郭安屯的大儿子现在是上房院当然的主事人,他只是一个亲戚,在婚丧嫁娶的大事上亲戚只能说个提议,不能做了决定。
一身重孝的郭解放扬起脸,看着悲悲切切的梨花桃花,再看看一脸茫然没了主心骨的改改,再把目光从李丁民父子脸上扫过去,和他老子交换一下眼神,带着几分悲痛地说:“爹突然出了这种事情,让谁也想不到。正是因为这事出得突然,村里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就提说请个先生给看看。我就和我坡上的爹商量着前半晌把前些年在咱山上跑事的歪嘴阴阳的儿子小阴阳请来给看了看,他就看出一些事情,我也不敢瞒哄大家,就照直说吧。”郭解放把眼睛低低地苫下,说出一个让改改,让梨花桃花,让李丁民父子都吃惊不小的事情,可是郭安屯却一点也不觉的惊讶。
郭解放说出来的是这么一档子事“……歪嘴小阴阳在咱家悄悄地看了以后,把我叫到后院窑里,把手就拍在那副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上说:就是这东西惹出来的祸,这不是个正经东西,这东西邪气太重。”李丁民想插嘴打断他,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郭解放就继续说:“小歪嘴阴阳后来就把事情说透了,他说:这东西邪气重是有根据的,它原来的主人,因为有了它从崖口上跳下去死了,死在光天华日之下;后来土改它换了主人,开始几年新主人不动它,家里也就平安无事。过了没两年新主人要动它,要往上再推一道生漆,把它抬出来摆到院子里的当天,新主人的老妈就从青石圪台上栽下去,也是死在光天华日里;再就是现在,它的主人又要动它,结果也是……所以小歪嘴阴阳就说这东西一般人不能用,不能动。再用再动恐怕还要出事情,万一呢。”
改改早就昏了头,过了几十年的男人脸上蒙盖了红布就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鬼,她的心破碎的就像是一把捡拾不起来的玻璃渣子,脖子上的脑袋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别人说个啥就是个啥;梨花桃花虽都结了婚,却都还没有经过事,现在又都在伤心头上,心里也是没有主张;郭安屯就接上他儿子的话说:“我也觉得小歪嘴阴阳的话有道理,这前面的事他又不知道,可人家掐着指头一推算就推算出来了。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万一将来以后再出上个啥事咋办呀?”
李丁民憋着一肚子话要说,他不知道郭安屯父子是啥时候把小歪嘴阴阳请到上房院里来的,他不信这套歪理邪说。根才伙计忙忙累累的操劳一辈子,把那口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当宝贝一样看待,死了就应该让他带走,让他睡在自己心爱喜欢了半辈子的棺材板里风风光光平平坦坦地到那个世界里去……可是他憋在肚子里的话却说不出来,因为郭安屯和郭解放都说出个万一,他要是多上一句嘴,真的将来出上一件万一的事情,他背的起责任吗。郭安屯的儿子郭解放毕竟和他的儿子李天喜不一样,郭解放是招进门的养老女婿,养老女婿顶的就是儿子。天喜仅仅是个女婿,女婿就是外姓人。罢了,由着他们父子去吧。李丁民掏出旱烟杆把涌到舌尖的话随着一股浓浓的烟雾一起深深地咽进肚子里去。
吴根才最后就是没有躺到那口自己心爱喜欢了半辈子的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他活在世上空喜欢了一场,他是躺在一口薄茬桐木棺材里被埋到地里去的。
下葬那天,牛三娃也来了。他看着抬出来的是一口薄茬桐木棺材,就觉得很诧异,那口推了十几道生漆的好柏木棺材为啥不用?他对在李丁民耳朵上问一声。跟前密匝匝尽是送葬的人,话不好说,李丁民就唉一声,淡淡地说:“三娃伙计,你以后就知道了。”
李丁民已经看出郭安屯父子藏在心里的鬼把戏了,他们借着吴根才死在外面这个口实,把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留下,是想着将来他们父子中的一个人享用,谁还看不出来个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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