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时间不长,吴根才的七数纸烧完,李丁民就想要见见上马坡的牛三娃。
吴根才每个七数烧纸的时候,李丁民都想着牛三娃会来,但每次都没有来。牛三娃虽然也是吴根才的亲家,但杏花毕竟还没有过门,在礼数上他就不能和郭安屯李丁民一样,他不能七七数数都赶到坟前来烧纸。李丁民等不上牛三娃来,就凑一天晚上一个人踽踽孤行地去了上马坡。
牛三娃没想到李丁民会天黑走十几里山路到上马坡他家来。三娃年轻的时候在卧马沟郭福海家扛过十年长工,他了解李丁民,知道他是一个言语不多不好热闹的人。他摸黑走这么远的山路,肯定不是游门坐夜谝说闲话来了。牛三娃心里一边琢磨着他可能是为啥事来的,一边把李丁民往炕上让。“啊呀呀,丁民伙计,你咋来了,快快,炕上坐。”
牛三娃的家挺条件就是不赖,一走进院门就能看出来,他这院子和吴根才的上房院一样,也是前房后窑。在中条山上前有房后有窑的人家不多。三娃家的炕也和别人家不一样,卧马沟三十几户人家,家家炕上都是一张光溜溜的席片子,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一条一条地在上面铺展褥子。而三娃家的炕上就是不睡觉也漫炕上展着褥子铺着单子,单子还不是家织的粗土布,是从供销社扯买回来的宽面花布单,绵绵软软的让人手摸上去都舒服。
李丁民坐到这绵软舒服的炕上,拘束的都不敢掏他的旱烟袋。平常出来游门坐夜,他嘴里啥时候能少了旱烟袋呀。牛三娃还以为他出来没带旱烟袋,就把自己的旱烟袋递过去,说:“来,先抽一袋烟。”“有,有。”李丁民这才抽取出旱烟袋,两个人对上火,就盘腿坐在炕上拉呱起来。李丁民先开的口,牛三娃还闹不清他来是要干啥,所以不便先说话。李丁民有些悲伤地说:“根才伙计没了,再找不下一个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憋的心慌,就想找你好好地谝说谝说。散散心喀。”牛三娃释然地笑笑,说:“根才没了,安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他就不能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卧马沟的三驾马车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谁不知道,是最贴火的。”“唉,三娃,你不知道。”李丁民没奈何地摇摇头,再剜装一袋旱烟,点上火接着话头说:“三娃,按理我不该说,咱们这几家现在都是正经亲戚,一些话我不该说。其实我和安屯一直不对火,这些年要不是根才伙计在中间调和着,我早不干这个副队长了。根才伙计才仁仁义义厚厚道道的是个好人。他郭安屯尽干些啥事呀,一辈子偷鸡摸狗的,最后还七七八八假借小歪嘴阴阳的两句骗人的鬼话,把根才伙计的好柏木棺材给扣下。三娃,你知道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棺材?推了十九道生漆,是中条山上最好的棺材。根才伙计半辈子的心思都在这上面,最后竟睡了一口薄茬烂烂桐木棺材。他郭安屯想干啥?司马昭之心谁不知道。”李丁民平素沉寂的话语不多,但悲愤起来也是不得了的。
对那口推了十几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牛三娃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上面的好多道生漆就是他亲手推上去的。土改前在郭福海手上是一件宝,土改后到了吴根才手里同样还是宝。宝就是宝,搁在谁手里都是宝。推了十八九道生漆,埋到土里三百年五百年不朽帮,不烂底。谁不想最后睡到那里面去,但事情不能做绝了。郭安屯就把绝情事做出来了。他假借风水阴阳先生的嘴,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吴根才实在是没有生养下亲儿子,吴根才要是有亲生儿子,百分之百就安安稳稳地睡到推了十八九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去了。招进门的女婿怎么能和亲儿子比。牛三娃和郭安屯现在也算是正经亲戚,两个人的儿子一担挑,就是城里人说的裢襟。但针对郭安屯做出来的这件事,牛三娃也感到气不顺。“安屯这事办的不美气,你说他以后还真的是自己要用这副棺材?”“那个人啥事都能干出来。”“那他在里面能睡安稳,他咋的去见根才伙计。”
两个人坐在炕上长长短短扯说一阵这话,把肚子里的怨气吐吐,然后李丁民转了话题。“三娃,杏花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咋?”牛三娃马上吃不透李丁民话里的意思,杏花有啥事?杏花现在还不到结婚的年龄,过两三年到了岁数让儿子把她娶过来就是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谁不知道卧马沟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是他牛三娃没过门的儿媳妇呀。牛三娃睁大眼睛等着李丁民把话说完。
杏花才是李丁民今天来要说的话题。李丁民把旱烟杆含在嘴里长长地吸咂着,他在思忖着该怎样开口,这话是不太好说的,是没有根据的担心,闹不好说出来反到会把自己拴住。吴根才倒了身,李丁民前前后后在上房院里帮忙办事停了十数八天,后来过七数,他也是回回到场。在这期间他就似乎察觉出一些问题:郭安屯的儿子,吴根才招上门的养老女婿,梨花的男人郭解放,常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往杏花脸上看,有时候背过人还撩撩逗逗的在杏花身上动手动脚。这些别人也许谁都没有察觉到,但却让李丁民眯缝着眼冷冷地看到了。李丁民就想:这还是在根才的丧期里,要是丧期过完,这上房院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原来有根才在,上房院里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啥事也不会有,现在根才不在了,改改又天生就是个不操心的人,杏花又那么单纯,梨花眼瞅着身子就笨起来了。郭解放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咋办?年轻人冲动起来,啥事干不出来?郭安屯年轻的时候惹的事情还少么?有其父就必有其子,这话不一定就对,但不能不防。万一出点事情咋对的起根才伙计?万一出点事情,一圈子亲戚脸上都没有光彩。既然自己察觉出来了,也想到了,那就应该说出来,免得后悔。李丁民拙拙呐呐地不好开口,就问:“俊强今年多大了?”
牛三娃也是世面上的一个人物,他已经从李丁民的言谈话语和脸上的表情里听出看出一些问题,内心里隐隐地也有了提防,就说:“俊强是五一年生的,比杏花大一岁,算是十八九咧。咋?丁民有啥事你就直说。”
李丁民把眯缝的细眼睁开,就把话往明里说,都是亲戚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来了就是说这事情的,不是让三娃猜谜的。他就说:“杏花是个好娃,人样儿在三姊妹里是挑头的,性格也好。我是说你还是紧着把杏花和俊强的婚事办了,岁数不够,虚报两岁,旧社会都还不是十六七就结婚呀。你和公社里的人又都熟,跑跑说说,把事情办了,就都放心了。”
牛三娃的心提悬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拿眼逼问李丁民。李丁民知道他要逼问的是啥,吐一口烟,说:“也没啥,早办早了。”
“丁民,你把话说完。”牛三娃沉不住气了,他想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丁民这才把憋在肚子的实话都吐出来:“解放这孩子不是个安生人,原来根才在,能压得住阵,现在根才不在了,改改又是一个天生不操心的人。俗话说:‘能在姑夫腿上坐,不在姐夫脸前过’。我是怕时间长了出个啥事情,现在还没啥,我是给你提个醒。”
牛三娃悬着心开始琢磨起这事该咋办,他粗略地想了想,脸上颇有几分为难地说:“托人想点办法倒是能从公社把结婚证开出来,可是根才刚下世几天,七数才过完就说这事恐怕不妥当吧。”三娃有这样的顾虑也是正常的,中条山上还有个讲究:老人的周年忌日没过,儿女们是不许谈婚论嫁的,旧社会还守孝三年哩。李丁民抽吸着旱烟不再说话,牛三娃再想想似乎有了主意,脸上愁云少了许多,他把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说:“倒是还有个办法,前几天去公社开会,听韩主任说公社想找一个电话员。让杏花去公社当电话员,不就是把问题解决了。”
“对呀,这可是个万全之策。”李丁民也来了兴趣。“哎呀,也不知道后来公社是咋定的,当时我没有在意,没有想起咱的杏花。杏花当电话员最合适不过了,杏花人样儿长的好,公社领导肯定能相中。明天我就到公社去问问这事。丁民伙计,杏花的事,你在跟前,你可得多操操心。电话员的事能说好最好,说不好咱再想别的法。”“你紧着想办法吧,杏花我会操心的。”
牛三娃一点都没有松懈,转天一大早,就下了马沟河,紧着往公社里去了。李丁民的提醒是对的,他不了解郭解放是个啥人,但他对郭安屯还是了解的,那是一个张张扬扬花花梢梢的人,老子和儿子总是有相同的地方。牛三娃可是不愿看到没过门的儿媳妇出个啥事情。对这个儿媳妇,他是十二分的满意,也是下了本钱的,每年都尽着力量买两身好衣裳给她送过去,从来没有怠慢过,再熬上两年,等两个孩子岁数到了,把婚一结,就把一辈子的头等大事撂过手了。
经过初始的混乱,经过无数次的夺权与反夺权的武斗之后,下马河公社也和全国大多数行政机关一样,成立了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原来的公社主任韩同生出人意料地被推举为革命委员会主任,原来的公社书记赵达志却被打成反动的走资派,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其实韩同生也不是侥幸的,他是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才得以复出。文化大革命初期他也是被红卫兵和后来的造反派当作反动的走资派被打倒挨批挨斗的。韩同生这些年对自己仕途不顺一直有些懊恼,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一个公社主任,和自己同等资历的好多人早就爬到县长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去了。而自己还一直在最基层窝屈着出不了头。出不了头也罢,公社主任在公社大院里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但想不到一场狂风暴雨的文化大革命来了,把他这个小小的公社主任也给掀翻在地。他迷迷茫茫的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他不甘心成为伟大运动的局外人,更不甘心成为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他也要当造反派,在两派革命群众武斗夺权的斗争中他反戈一击勇敢地站出来,坚决支持革命群众夺权,并且还义无反顾地参加了一派造反组织。经过一段反反复复的混乱,上面终于下了指示要求成立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韩同生在两派群众中原来的职务最高,就被推选为革命委员会主任。但是,他的根基并不牢固,因为他参加的那个派别是个少数派,势力没有另一派强大。他真有些后悔当时怎么能把派别参加错,弄得坐在这把交椅上总有一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觉,要是当时参加了另一派就好了。可谁又有后眼呀。
另一派的头头叫董天明,是原来公社里的武装部长,现在是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文化大革命没有开始前,韩同生和董天明就在工作中磕磕绊绊地有过不少矛盾。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董天明脱颖而出一下就成了下马河公社四十里马沟的风云人物。本来革命委员会的头把交椅该他坐,不想韩同生却巧巧妙妙地利用各种手段坐了上去。董天明就认为韩同生是藏躲在峨眉山上的蒋介石,是窍取了桃子的那个人。他就仗着自己是多数派的代表,就不断地在下面使绊,总想把韩同生从头把交椅上弄下来。韩同生则极力保护着自己来之这易的成果。
两派联合的革命委员会里依然潜伏着激烈的派性斗争 ,这是当时各级各类革命委员会所共有的特点。
牛三娃这两年也是在风口浪尖上过来的,他是上马坡的支部书记。而上马坡又是下马河公社仅有的两个千人大村子里的一个,他能在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保住自己支部书记的位置 ,可见也是有一定驾驭政权能力的人。他对公社里的各种关系也是十分了解熟悉的,什么事该怎么办,什么话该怎么说,他都能把握住分寸。
牛三娃走进公社大院,先避开董派的人,直接去见韩同生。韩同生毕竟是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根基稳不稳是另一回事,关键是眼下印把子掌在他手上。
韩同生热情地接待了牛三娃,在韩同生眼里牛三娃现在不是一个可以小视的人物,因为在他身后站着一千多个壮壮实实的山汉农民,那一千多人要是全都站到他的派别里,他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这把交椅就铁铁地坐稳了。过去讲究的是枪杆里面出政权,现在讲究的是人多力量大,谁的人多,谁在革命委员会里说话就响,地位就稳。现在不是正常法制的社会,各种组织关系混乱的没有一点头绪,也许今天你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明天也许你就不是了,还有可能明天你就沦为被劳动改造的反革命分子。怎么说呢,其实文化大革命就是小孩子手的万花筒,是变化无常的。在这样混乱无序的环境里求生存,谁能不小心。“哟,牛三娃同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来,快坐,抽烟,喝水。”韩同生身上再没有了前几年当公社主任时高高在上的气势,那时候他哼哼哈哈的根本不把各村的支书村长往眼里拾掇,现在敬烟让茶殷勤的像是公社里的服务员。
“韩主任,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求求你。”牛三娃是一个爽直痛快的人,坐下就开门见山,他心里急,不想耽误时间。
“见怪了吧,三娃,咱们谁跟谁呀,这么些年在一起共事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咋就说起客套话了,什么求不求的,有啥你就直说。”韩同生的爽直痛快和牛三娃的爽直痛快不一样。牛三娃真的是带有山里农民的那种憨厚的爽直痛快,而韩同生却是另有别图。他现在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为牛三娃办一两件事情,他是为了交换,现在我给你办了事情,到时候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能袖着手儿不帮忙吗?
牛三娃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韩主任,上次来公社开会,我好像听你说咱公社想要一名电话员,不知道定下来没有,要是没定下来,我有一个人,韩主任你看是不是能给安排进来。”
“噢,是这事呀,你让我想想。”韩同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托住腮帮子,沉思起来。这事他确实得费点思量,因为电话员的名额他已经许给李秘书的妹妹了,李秘书虽不是个什么关键性的人物,但也是他们一派里的骨干嫡系。韩同生快速地权衡比较一番利害得失,觉得还是把电话员的名额给了上马坡支书牛三娃合算,他是大村里的支书,也是四十里马沟有影响的人物,拿住牛三娃,也就把下面好些村子里的支书拿住了。秘书小李毕竟单枪匹马是才从学校出来时间不长的年轻人,以后再找个机会安抚吧。韩同生心里拿定主意,就在牛三娃面前站住,很严肃正经地盯着牛三娃看了一阵,才说:“这事很难办,但我还是要给你办。真的,李秘书的妹妹都来面试过了,我也答应李秘书了。今天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就把李秘书推掉,你这是第一次求我,我不能不帮这个忙。”牛三娃真的有些感动,他没想到韩主任会这么爽快。“哎,对了三娃,你给我推荐的是个什么人呀?公社的电话员是有标准有要求的,只要女娃,不要男娃,人样还要长的好,要有文化,会说普通话才行。”
韩同生的话在理,电话员虽不是正式在编的国家干部,但也是公社的一道门面,搁一个丑娃子坐在公社大院里肯定不雅观。牛三娃厚诚地笑笑说:“完全符合你的条件,中学毕业,会说普通话,人样儿长的更没挑捡。嘿嘿,韩主任给你说实话,是咱的儿媳妇,是卧马沟老吴,吴根才的小女儿。”
“哟,是老吴的小女儿呀,我见过,长的水水灵灵的挺好看,这事就定了,到时候电话机子接回来,通知来上班就是了。你和老吴是亲家,这我早就知道。老吴和郭安屯李丁民也都是亲家,你们这一圈都是好亲戚。唉,可惜老吴走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一阵吴根才的长长短短,在扯说中韩同生把自己的意思也就说出来了,他让牛三娃在下面活动活动,把各村的支书村长尽可能地都拉到他这一派里来。牛三娃自然是满口答应。
从韩同生的房里出来,牛三娃没有马上离开公社,他避开人又悄悄地进了另一个院子。公社大院像个迷宫似的院子套院子,不熟悉环境的人在这里是摸不清路径的。牛三娃有必要再见见革命委员会里的副主任董天明,现在的政治气候冷风热雨说变就变,没有两手准备是不好应对的,他不想让杏花来了两天再被打发回去,他想把两头的口子都扎实。
董天明像韩同生一样在房里热情地接待了牛三娃。董天明也是想把这条牛套在自己的战车上。真让人想象不到,在这旌旗乱变两派争权的混乱中竟给牛三娃留下这么一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
杏花当电话员的事就这样确定下来。
过了没有几天,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郭安屯也走进公社迷宫一样的大院。郭安屯和牛三娃不同,牛三娃进了公社大院显得十分小心谨慎,像走在钢丝绳上的演员,极力保持着平衡。郭安屯却是一边倒的,他一进公社大院就吼雷火闪的喊叫韩主任,让谁都知道卧马沟的郭安屯来了。卧马沟的郭安屯是韩同生线上的人,这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交往了二十多年的老关系。
韩同生敞开大门欢迎他。韩同生现在需要的就是下面各村的干部们都这样吼雷火闪不断地往他房里跑,以壮声威。
郭安屯不是为杏花的事来的,他才不管上房院里的事情呢,有他儿子在上房院里当家做主,他就用不上为上房院里的事情操心。他是为另一件事情来的。吴根才死这么长时间了,卧马沟今后该怎么办?该由谁再来挑这个头?这难道不是一件大事?不值得往公社跑一回?
从土改开始,吴根才一直是卧马沟的一把手,现在这个一把手没了,接下来该由谁来当这个一把手,卧马沟人人都挺关心。郭安屯当然想当,这些年他虽然一直都在班子里,但不是一把手,许多话说了不算。要是吴根才和他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女亲家,说不定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奋起夺权了。算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说也不想了。现在吴根才死了,卧马沟的一把手位置空出来了,这空出来的位置是谁的?不是他郭安屯的还能是别人的?除了他郭安屯卧马沟里还有谁呀?李丁民?李丁民天生就是干副队长的命,平常连话都不多说的人还想当一把手?郭安屯就是为这事来的。现在虽然派性闹的挺厉害,但下面的事还是要上面的认可的,上面认可了那才叫名正言顺,这和古代东周时候的情形是不是有点像,那时候群雄奋起诸候纷争,周王朝大权旁落,却还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拿现在和过去做比较,是历史学家的事情,咱还是说咱的故事吧。
郭安屯不能自己给自己封官,社会还没乱到那种程度。他就跑进公社来找韩同生,“韩主任,你说卧马沟咋办吧,听你一句话。”郭安屯和韩同生关系铁的不一般,进门说出来的话也就和别人不一样,冲冲的有理气长。
“坐下坐下,老大不小的人了,咋总是这样的脾气不改呢。”韩同生嘴里是批评,脸上却是一片亲切。郭安屯吼雷火闪地一进公社大院他就知道他是干啥来了,交往了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肚子里有几根肠子。事实上韩同生已经考虑过卧马沟的事情了,对卧马沟,韩同生太了解的。卧马沟是个小村人不多关系也不复杂,吴根才稳稳当当地干了这么些年,虽没干出什么成绩,但也没惹出什么乱子。文化大革命一来各村不同程度地都闹起派性,有的村甚至还打打杀杀地搞起武斗,但卧马沟却平静的像一潭水,连一点微波都没有兴起。这是因为卧马沟的三个村干部以吴根才为中心联姻成了儿女亲家,班子稳,下面就不好乱。现在吴根才意外地死了,那由谁再来挑卧马沟的担子呢?郭安屯吗?他身上有太多的毛病,群众基础也不好。李丁民吗?他木木呐呐地连话都不多说。这两个人都不理想,也都没有了朝气,都是往五十上走的人。还是换一茬子年轻人吧。韩同生已经和卧马沟的退伍军人郭解放接触过了,这是一个让他感到满意的年轻人,长的高大威武,有一脸虎势气,让人看着就怯火。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把年轻人提携起来,他就会有知遇之恩,就会鞍前马后。郭解放是郭安屯的儿子,是吴根才的上门养老女婿,是李丁民儿子的裢襟挑担,当过三年义务兵,在部队上入了党。把这样的年轻人提起来,估计他们方方面面都能接受,尤其是郭安屯能接受,儿子出息了老子当然应该高兴。
韩同生掏出一根纸烟递给郭安屯,然后笑着说:“你想让我说一句什么话?让你这条老叫驴套上卧马沟这辆烂破车再往前走,门都没有。早定下新人了。”郭安屯心头一惊,把手缝里夹着的纸烟都举不起来了。韩同生的话太让他感到意外,卧马沟除了他郭安屯还能再有谁?他不相信。韩同生在呆愣住的郭安屯肩膀头上重重地拍一掌,说:“卧马沟的生产队长、党小组长不让你当,卧马沟的政治队长、民兵队长也不让你当咧。你干得还不够呀。公社革命委员会决定让郭解放同志挑起这副担子,老子总不能去和儿子争吧。”
郭安屯的心在肚子里沉沉浮浮好几下,让韩同生的话搅闹的极不安宁,他没想到韩同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真的,他没料到儿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是让公社的韩主任看上眼的男子汉。这又让他感到欣慰,原来他一直觉得解放还只是个嫩芽子,一不留心他就长成一条汉子了。可不,他都二十四五了。“嘿嘿。”郭安屯咧开嘴笑了。要是让儿子去干,他当然就不再争了。
“老郭,你回去也给李丁民做做工作,换一茬年轻人,在卧马沟红红火火地干一番事业,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和贡献。”韩同生进一步做着工作。
郭安屯带着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授意,兴高彩烈地回到卧马沟,把李丁民叫进官窑说起这事。李丁民本来就是一个淡薄名利的的人,乡村里的生产队长算个啥?不就是比大家多干点活,多操点心,还有啥?李丁民嘴里含着旱烟杆,眯缝着眼睛圪蹴在官窑里的炕沿上,听郭安屯把话说完,心里像往常一样平静,脸上没惊没喜没悲没苦,他把旱烟锅里燃尽的烟灰在砖眼墙上磕掉,再剜装上一袋着,叭哒叭哒地抽吸两口,才慢咧咧地说:“我没啥,上面领导咋的定都行,咱不听领导的听谁的?”
郭安屯放心了,只要李丁民能和了拍,卧马沟里就再没有人敢站出来叫板。郭安屯开始上上下下地窜通起来,他要给儿子物色挑选两个好配手,不能让班子里出了乱子。
父亲的百日纸烧完,杏花就穿一身漂亮的新衣裳到下马河公社上班当电话员去了。看着走下沟口的杏花,皂角树下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和羡慕,这走出沟口,就是公社里干事的人了,就和农民不一样了。农民一年四季干得是重活,吃得是黑馍,风里雨里把世上的苦和罪都受尽了。干事的人多好呀,热天不受日头晒,冷天不着北风吹。长年坐在宽宽亮亮的房子里,就是黑脸男人都能养白养胖,就更不要说杏花这样长的秀气白净的女娃子了。其实最让农民羡慕的还不是这些,农民最羡慕的是干事的人月月都有个麦儿黄,月月都能从公家的账上领到钱。钱,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亿亿万万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为那几张纸票票吗。唉,说起钱,农民的肠子都要愁断了,不能和干事的人比呀,干事的人到了月底手一伸就能领到钱。农民呢?农民红汗黑流在庄稼地里刨上一年,拿到手里的钱没有干事的人半个月的工资多,世道不公,老天不公呀。不要小看这个电话员,电话员虽不是在编的国家干部,只是一个合同工。但这合同工一个月也有二十五块钱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卧马沟的一个壮劳力三个月也不一定能挣得回来。
杏花一走进公社大院,就让韩同生、董天明,还有公社大院里的一群人都大大地惊讶起来,他们想不到中条山里的卧马沟能飞出这么一只美丽的金凤凰,想不到吴根才能养出一个这么俊俏的女儿。
也就是在杏花到公社上班的第二天,韩同生领着两名干部进了卧马沟,来宣布调整后的卧马沟班子。调整后的卧马沟班子由以下人员组成:党小组长兼生产队长郭解放;政治队长李元喜,就是李丁民的侄儿,原来村里的会计记工员;副队长李天喜;另外班子里又增加了两个人:民兵队长郭土改;妇女队长许春娥。郭安屯的两个儿子和李丁民的两个儿侄搭起班子,其中郭解放和李天喜还是裢襟挑担,只有许春娥是个新人手。许春娥是郭晋平过门时间不长的儿媳妇。
郭晋平长期以来一直是卧马沟翻不了身的困难户,三个儿子大奎二奎三奎,都和他的女人一样脑子里缺一根弦,就是村里人说的半瓜子。大儿子大奎,说不下媳妇,早早地招出去给别人当了儿子。春娥是郭晋平用换亲的方式给二儿子二奎换回的媳妇。换亲,这在中条山上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了。郭晋平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他不管用啥法总是要给儿子说回来一个媳妇的,不然就成绝户了。最后他就用这种最原始的,最没有人情味的,也是最缺德的办法,用女儿给儿子换回来一个媳妇。
许春娥是跳马槽的姑娘,人样长的还过的去。也是因为家里贫寒哥哥说不下媳妇,就被当做交换的对象进了郭晋平的家门,给半瓜子二奎当了媳妇,给哥哥换回去一个嫂嫂。许春娥因为家穷,从小没有上过学,但脑子不憨,而且还相当好使,性格儿也活泼好动,也勤快有眼色,过门时间不长就在卧马沟出了名。这次干部调整,大家就一致推选她当了妇女队长。
卧马沟新上任的五个干部除了许春娥不识字没有文化外,其余的四个人都是中学毕业。一把手郭解放还当过三年义务兵;郭土改和李天喜也是红卫兵出身,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这真是一个有朝气的新班子。
果然新班子一上任,就旗帜鲜明地行动起来,他们把自己的观点写在纸上,直接张贴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张贴到公社大门口的砖墙上。上房院的老主人——吴根才当了二十多年卧马沟的一把手,一直稳稳当当地压着阵,从来没有出头露面地在大十字上张扬过;上房院的新主人——郭解放一上任,就像他的爹一样,在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张扬起来,把自己的观点醒醒目目地写出来张贴在大十字的砖墙上,表示卧马沟的全体贫下中农坚决支持革命委员会,坚决支持代表了革命委员会的韩同生主任。
卧马沟的这份亮明观点的大字报,就成了一个引信,成了一根导火索,很快大十字的四面砖墙上就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把自己的观点亮明在大十字上。
下马河三六九的集市,早就被取缔了,可是现在又像是原来逢集一样,大十字上聚满了人。四十里马沟也是天天人流不息,山里的农民争相下来看热闹。
坐在公社大院里的韩同生暗自高兴起来,他看出来了,这场由卧马沟的郭解放挑起来的墙上论战,明显对他是有利的。在公社大院里他虽然是个少数派,但是在公社大门外面,在四十里马沟他是有广大基础的,是个多数派。在有了这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之后,韩同生开始变的强硬起来,不再有临时政府的那种危机感。
郭解放在下马河大十字上一炮打响,成了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的知名人物。一夜之间,人们都知道站在大十字上,双手叉腰威威武武的那个退伍军人叫郭解放,是卧马沟的一把手。
郭解放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放了一把火,紧接着他就要让这把火也在卧马沟里旺旺地烧燃起来。吴根才在世的时候努力唯持的那种平稳局面,让他招进门来的养老女婿打破了。掌握了政权的郭解放紧跟革命形势,把如火如荼的批判会开到田间地头,开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头。阶级斗争在他这里已经不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变成了分分秒秒都要讲,他时刻告诫卧马沟的贫下中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只要稍稍发现一点情况,他就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不分时间场合,只要需要,他就开会。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这是过去人们形象的比喻。到了郭解放手里会就更多了,他上台一年开的会,比吴根才在台上二十年开的会还要多。
吴根才在世的时候,人们把开会学习戏称为磨镰,磨镰不误砍柴工。大家坐在皂角树下,男人眯着眼抽旱烟,女人低着头纳鞋底。上面的人把报念完了,把话说完了,会也就开完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也就把工分挣到手上了,多好呀,人人都是喜喜欢欢的。
郭解放的会可就没人再敢叫这也是磨镰,他把人们最敏感的神经揪拽的紧紧的展展的,他每次开会都要有目标地把一个人揪出来进行批斗,这就把人们搞紧张了,也把人们搞害怕了。
收秋种麦是一年里头农活最忙的季节,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时节要是误了农时,没有及时播种,来年肯定就不会有好收成。
今天上工偏偏又迟了,夜黑间郭解放在官窑里熬夜,起来的晚,睁开眼,东山顶上的日头就一杆子高了。要是吴根才还在世,这时候他早领着社员在地里干半晌活了,可是今天日头一杆子高了郭解放才敲响上工的钟。背着钢锨往地里走的路上,虎林就说了一句风凉话。虎林一向就爱说风凉话,他瞄一眼跃上东山的红亮亮的大日头,散散漫漫地说:“生产队里有三高:赶出来的牛儿脊梁骨高;庄稼地里草儿高;社员上工日头高。”
虎林的这句话偏偏就让身后的妇女队长许春娥听到了,她转过脸就把话传说给了郭解放。郭解放肚子里一下憋满了气,这是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诬蔑,是对人民公社的诬蔑,是对社会主义的诬蔑,是对共产党的诬蔑。是地地道道的反动话,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对现实不满的反革命分子。尤其是像吴虎林这样一贯不老实的人,就更是别有用心。郭解放心里是记着吴虎林不少事情的,小时候就是这个吴虎林手里提着小镢,在一天黑夜把他家的门窗打了个稀巴烂;还是这个吴虎林在六零年困难的时候,带头起哄闹事,把他的母亲从大锅灶上撵下去。凡此种种,他记着许多。郭解放早就想找个茬儿在大会上和吴虎林说说话了,这下他可算是背着牛头送上门来了。
到了河滩地里,郭解放把肩膀上的翻地钢锨往地脚头猛猛地一插,也不顾“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的农谚古训,就在地里开起现场批判会。整整一晌,全村的社员坐在河渠上看吴虎林丢人现眼挨批判,谁也没有动手翻一锨地。
虎林开始还扭歪着脖子不承认自己说了啥,许春娥就指着好几个人出来对质,他才低下头再不吭声。好汉不吃眼前亏,再反犟恐怕就要吃大亏了。现在印把子在人家的手上掌着,这就叫做蛤蟆拴在鳖腿上由着人家了。
郭解放嘴角上挂着白沫,历数着吴虎林思想上的反动,责令他向广大的革命群众做出深刻的检查。虎林说风凉话顺口溜有一套,但对着全体社员做检查赔不是,他却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这就被认为是不老实,批判会就继续往深里开。
早就到了下工回家的时候了,批判会却拖拖拉拉的开不完。在卧马沟的全体社员坐在地头连天连晌地开批判会的时候,四十里马沟别的村子的社员都正忙着翻地,赶着要在白露前种麦呢。
郭解放在卧马沟开的都是这样实打实的批判会,把好些人都弄到会上去亮相丢人。他又有几个好帮手,村里人谁挨了整也不敢多吭声。郭解放最得力的帮手并不是当了副队长的裢襟挑担,也不是当了民兵队长的亲弟弟,而是妇女队长许春娥。许春娥简直就成了郭解放的影子,恨不得日日夜夜跟在他身后。村里有人撇着嘴说起怪话,但许春娥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春娥的男人二奎是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半瓜子,把丢人当牌子耍哩,根本就不管他的女人,也是根本管不下,根本不敢管。郭解放在许春娥的配合下把卧马沟搅了个底朝天,搅得人人自危,个个害怕,都担心那一天自己也上了批判会。
上批判会最多的当然还是耀先和月儿。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那里有那么多要批斗的人呀,斗上几次就把人们都斗精了,斗的谁也不敢再张嘴胡乱说怪话,斗的人们都把尾巴夹紧了。逮不住活老虎,就打死老虎。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就是一对死老虎,想啥时候揪出来斗,就啥时候揪出来斗。不管是谁犯了事,上批判会,他们都得陪着。三天一批五天一斗,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田间地头,皂角树底下,官窑里,不管啥地方只要有会,他们就得低头认罪往前面站,就得去接受批判和斗争。吴根才在世的时候月儿还没有被揪出去斗过一次,现在暗中保护她的人不在了,她就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
在地里才干了一阵活,郭解放就不想干了。不想干活那干啥呀?郭解放就向许春娥使眼色。许春娥立即就神领心会,她拍拍手,把正干活的社员们往一起招集,说:“都停下手里的活,咱们再开个现场会,大批促大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来,都过来咱们开个现场批判会。”
社员们面面相视,不知道这是谁又要丢人现眼了,不知道这是谁又惹下口舌不小心让人逮住话把儿咧。“郭耀先贾月儿站出来。”许春娥喊叫一声,社员们一看又是这一对死老虎,就紧着往一堆聚。耀先月儿放下手里翻地的钢锨,来不及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就赶紧往出站。挨过这么多回批斗了,月儿的脸也放下了,刚开始上批判会的时候,她的脸都吓的没了颜色,现在她也就不大在乎了。在乎害怕又有啥用,你放不下脸,你在乎,你害怕,人家不是该咋斗还咋斗,由得了你吗。“站到土埝上去。快点。”许春娥逼赶着让耀先月儿往土埝上站,让被批斗的人孤孤地站在高处,才能显出批斗会的气势。地边的土埝有三尺高,齐陡齐陡的,月儿上了几次都没有爬上去,已经上去的耀先就伸出手拉月儿,两个人的手勾在一起好一阵才孤零零地站上去。看着这一对可怜恓惶人的狼狈相,下面的人群里就有人发出幸灾乐祸的坏笑。
新生也在人群里,看着父亲母亲又要遭受一通羞辱,年轻的新生就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想一想吧,站在上面被批斗被羞辱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的父母,谁能无动于衷。爹娘含辛茹苦养育一回儿女为的是啥?当儿女的没有本事让爹娘老子跟上自己享福,那么在爹娘遭受苦难遭受羞辱的时候,儿女该怎么办?难道儿女不该站出来替爹娘受辱受罪吗?新生也只能做到这些,别的本事他没有。只上了几年小学,就当了放羊娃的他能有什么出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站出来代替父母受辱受过,别的办法他没有。
在别人的一片哄笑声中,新生箭一样地蹿起来,三步两步蹿到土埝上,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护在父母身前,用还没有完全浑厚起来的声音略带哀求地说:“乡亲们,队长干部们,斗我吧。我是地主的儿子,斗我也是一样,我爹我妈的身体不好,都那么大岁数了,就让他们下去吧,我站在这土埝上让大家斗,斗到啥时候算啥时候。”新生突然意外的举动,使乱哄哄的现场一下寂静下来。对这个单薄瘦弱的年轻人的举动,让有些人感到惊讶,让有些人感到敬佩,让有些人感到同情,也让有些人感到愤恨。
面对突然跳上来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儿子,耀先月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该把他拉到怀里来,一家三口抱成紧紧的一团,共同承受别人强加的羞辱和苦难;还是把他推下去,让他远离这种不应让他承担的羞辱和苦难。
一直站在前面指手找脚的许春娥也让新生突然的举动给搞的有些懵懂。新生的举动太突然了,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站在土埝上的新生说出来的话虽然带着几分哀求,但他年轻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片让人敬畏的冷峻,新生瘦削的脸上有一种赴死就义的悲壮。许春娥被新生脸上那一片坚毅而悲壮的凛然正气慑服住了,不敢再说话,就扭回脸看郭解放的脸色。
新生的行为让郭解放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小子胆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这不是拿他小子的脆皮鸡蛋往碌碡石头上撞吗。郭解放把他粗壮的胳膊往半空里劈一下,恶恶地吼叫起来:“地主的孝子贤孙跳出来叫板了,上,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狠狠地挫一顿。”郭解放的话音一落,郭土改郭互助还有许春娥的半瓜子男人二奎,像是三条鹰犬,一起向站在土埝上的新生扑去。郭解放还嫌人手不够,吼叫着:“再给我上,民兵,基干民兵都干啥去了?”又有几个年轻的基干民兵冲扑上去。
新生根本没有捣乱的意思,更没有反抗的准备,他只是想站上来把可怜恓惶的父母替换下去,由自己来承担这份羞辱这份苦难,他那里再想过其它呀。扑上来的郭土改恶狼一样,一拳就把新生打的从土埝上翻滚下去,接着一群人就围上来,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就都落在新生的头上脸上身上。站在土埝上的月儿叫着要跳下去护救儿子,让耀先一把拽住,他不能让月儿下去,月儿下去不但救不了新生,相反她也会遭受到一场凌辱,遭受到一阵毒打,那些人已经丧失了人性成为疯子了。
“新生新生,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别打……”月儿被耀先紧紧地搂抱住,动弹不的,只能哀哀地号叫。耀先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眼里涌出一股股伤心绝望的泪水。土埝底下的这一幕真是惨不忍睹,滚在地下的新生像是掉进狼群里的羊羔,正在被一群凶蛮的恶狼撕裂着吞噬着……不远处坐着或站着的社员不敢往这边看,更没有谁敢上来拉劝,只是低垂下头一声声地诅咒着:造下孽咧,造下孽咧。满地里只有月儿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哭着叫着哀求着。
滚在地上的新生抱住脑袋任他们踢打,就是不说一句求饶的软话。这就更让围上来踢打的人们来了火气,他们真恨不得一阵爆打,把这个地主的儿子打残打死,把地主的儿子打死是不犯法不偿命的,打呀……
要是李丁民在场的话,也许能把这场惨无人道的混乱制止住。吴根才去世后,李丁民就是卧马沟最有德望的人了,可惜李丁民不在这里。李丁民从副队长的位置上退下去,就进马房当了饲养员。李丁民是个直耿人,他对现在许多事情看不惯,眼不见心不烦,钻在马房窑里成天和槽头里的几十匹不会说话的牛马在一起,就看不到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心里也就清净了。
这里眼看就要闹出人命了,同样也是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的郭安屯却没事人一样,坐在一棵树下卷抽起旱烟。最后是看不过眼的巧红站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巧红敢站出来说话。卧马沟的人都知道巧红和郭安屯有过关系,她站出来说话,郭解放就不能把她咋样了。巧红也是和月儿关系最近的人,她不能眼看着月儿的儿子让一群恶汉这样的欺负这样的毒打,她不能眼看着月儿站在土埝上哀哀不断地号哭。巧红从人群里站起来,鄙夷地朝坐在树下卷抽旱烟的郭安屯看一眼,就风快地跑向土埝,把围打新生的一群人推开,同时嘴里就骂出声:“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点人性,这是人,又不是猪娃狗娃。地主的儿子啥了,地主的儿子也是人,为爹娘老子说两句话也不至于就犯了死罪,新生是想替爹娘老子担点罪,我说新生还是一个孝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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