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02
许春娥武武势势地想上去和巧红争辩,让郭解放给拦挡住了。在这种场合还是不惹她的好。巧红把自己的男人虎堆叫过来,两个人把挨了打的满脸是血的新生搀扶住,慢慢地回村去了。
新生挨打只是一个插曲,现场批判会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取消,相反因为有了这个插曲批判会开的更激烈。新生让巧红两口子搀扶走后,郭解放就站出来说话了:“广大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不甘心灭亡的地主阶级,老子还没有灭亡,儿子又跳出来了,可见阶级斗争是不会熄灭的,阶级敌人也是不会自行灭亡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务必要保持革命的警惕,阶级斗争必须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然我们贫下中农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打倒地主阶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郭解放的话稍有停顿,许春娥就不失时机地喊插进去几句响亮的口号,两个人就像是台子上演双簧闹剧的小丑配合的挺默契。
批判会一直开到天黑。
批判会一结束,月儿就一反常态,风一样地往村里卷去。往常下工她哪里敢争抢着往前去呀,她总是悄悄静静地落在最后,那怕前面是一个缠过脚的小脚老太婆摇摇晃晃地在细步蹒跚,她也不敢冒然超越过去,怕妨了别人的道,碍了别人的眼,怕招惹下是非。可是现在她顾不得这些了,现在她满心满肺想的都是挨了打的儿子。月儿已经把自己忘掉了,即是站在土埝上被暴风骤雨般地批判斗争了半后晌,她也记不得要夹起尾巴,要老老实实地苟且地活着了。儿子滚在土埝底下被乱人暴打的那一刻起,月儿的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月儿的心就破碎的像是一件打烂的瓷器。她离儿子只有一步远,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遭受乱人毒打,却丝毫没有办法。面对那样没有人性的残暴,那个母亲不心碎?儿子小时候,她一心盼着儿子快些长大,盼着儿子顶天立地地站起来,改变家庭的不幸。想不到儿子长大了却背负上更沉重的包袱。天啊,啥时候才是个头呀?难道一代人的罪孽非要几代人偿还吗?月儿疯了似地,不顾一切地从河渠上往回跑,她不知道儿子现在是个啥样,让那些人打出毛病了没有。
耀先低垂着头掉掉落落地走在最后,他的思想和神经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羞辱了,他已经被折磨成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了。在苦水里浸泡了这么多年,就是一块顽石也该让泡化了,何况他不是一块顽硬的石头。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性格怯懦体质瘦弱的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难,他早就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啥也不敢想,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干,只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地苟且着。刚才眼看着儿子就在脚下挨打,月儿还敢哭敢叫,可他连哭叫的勇气都没有,可怜的人呀。
月儿跌跌撞撞地跑回崖口,看到躺在偏窑炕上的被乱人打的鼻青脸肿的新生,一下就扑上去把儿子紧紧地搂抱住。
滚跌在土埝底下遭受乱人踢打时新生搂抱着脑袋,没有向那些恶毒的人说出一句讨饶的话,甚至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发出,他咬着牙把痛苦和仇恨一起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可是现在,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竟情不自禁地嚎啕起来,把强咽下去的那些能噎死人的东西全都在母亲怀里倾泄出来。心疼的月儿一边擦抹着儿子脸上的泪痕血迹,一边也跟着儿子哀哀地悲声恸哭起来。
随后上来的耀先没有走进偏窑,去安抚哀哀哭泣的母子,他上来圪蹴在偏窑门口唉声叹气地抽了几袋旱烟,就摸着黑坐到崖口边的杜梨树下去……
广漠的天际黑沉下来,头顶上连一颗眨眼闪烁的星星都没有。眼底下的卧马沟像是鬼魅一样阴暗漆黑。沉重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耀先抽出那把破旧的唢呐面对着这深远无边的黑暗,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悲伤如泣的曲子,面对苦难,面对羞辱,面对不幸,这就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许春娥又恶作剧地想出一个整治耀先月儿的办法。
许春娥才是一个可怜,可悲,又让人可恨的女人,她换亲嫁给郭二奎。郭二奎是个什么人呀?是个肚子里少一根弦的半瓜子,常天眼里糊着眼屎,流着口水,又脏又丑。家里又是徒穷四壁啥也没有。春娥嫁过来都恶心的不能和这种男人睁着眼睡觉,她闹腾过,在结婚的头天晚上就闹腾过,闹腾的不肯脱衣裳让这样又脏又丑的半瓜子男人把自己糟蹋了。但是她这里一闹,她娘家哥的炕上也就跟着闹腾起来。这就是换亲的结果,新媳妇没有了娘家的后盾支持是绝对闹腾不出所以然的。许春娥只好认命,闭上眼睛让又脏又丑的半瓜子二奎扯脱光衣裳往身上爬。许春娥一时一刻都不愿在郭二奎破烂的窑里停留,别的女人一结婚就留恋着男人不想下炕。许春娥过门三天,就扛起锄把跟着卧马沟的社员下地干起活。中条山上那有这样的风俗,谁家娶回来的新媳妇不是过了十天才扭扭捏捏含羞带臊地下炕呀。山里的女人一辈子就能享这十天福,在这十天里头水有人送饭有人端,就连尿盆都有人给倒。多好呀,饭来张嘴,衣来伸手,云云雨雨的又能享受上男人那么多的务弄。多美的事情呀,和传说中的贵妃娘娘一样的生活。要是过了这十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黑馍冷饭,自己不动手就吃不上,地里的活,院里的事,样样都得自己干。所以说山里的女人一辈子就结婚头上的十天福,过了这十天就啥也没有了。许春娥连这十天福都没享上,过门三天就下了地。有人就说许春娥不娇情,是个实数过日子的好女人。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问题,许春娥是不想让自己这朵鲜花插在郭二奎这堆牛粪上,她迟迟早早要墙里开花墙外红的。
许春娥人样儿长的虽不算有多好,但配半瓜子郭二奎是富富有余的。许春娥没有上过学,但脑子却是够用的。许春娥性格也算是活泼的,因为婚姻家庭不幸,她不想在自己的寒窑土炕上多待,就把大块的时间和精力用在生产队的劳动上。别的女人婚后好长时间不干地里的庄稼活,即是下地干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准。而许春娥从第一天上工干开活,就再没有缺过晌,钟声一响,她总是早早地就站在皂角树下等队长派工。她干起庄稼活也不舍力气。阴天雨天,也包括黑天,只要不到地里干活,她就端着棉花车东家西家找地方纺棉花,反正就是不想在自己的窑里多停。时间不常卧马沟的男男女女都说春娥能干,都说郭晋平上辈子修下福,给二奎说下一个好媳妇。
可是又有谁知道春娥心里的苦有多深呢,春娥不想和半瓜子二奎干那事,二奎就当着公爹和兄弟的面,把她身上的衣裳扯脱光,握着拳头往那里面插,新媳妇的那地方怎么经得住男人的大拳头呀,血流了一滩又一滩,谁心疼过她?那地方肿得和铃铛一样,叉开腿连路都不能走。许春娥就是这样熬出来的。后来村里调整干部,需要一个妇女队长,社员们觉得春娥实数,就把她推选出来。谁知她当上妇女队长很快就和郭解放沆瀣一气,把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和不幸,把自己心里的苦闷和不满变本加利地朝着月儿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
许春娥后来居上,成了月儿最大的克星。在许春娥没有当妇女队长之先,月儿还从来没有在卧马沟被斗过。许春娥当上妇女队长,第一个揪出来批斗的就是月儿。到现在月儿已经记不清被批斗过多少回了,反正三不六九地就要让揪出去丢一回人。女人要是恶毒起来比男人更坏,许春娥当上妇女队长后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半瓜子二奎再不敢粗鲁地虐待她了,相反说话办事还要看她的脸色。许春娥真正地翻身当家做主了,关键是由郭解放在后面给她撑腰。
这一天郭解放从上房院里出来,许春娥已经站在皂角树底下了。她闪着眼朝他笑笑,说:“解放,你到官窑里来,我给你说一件事情。”郭解放散漫地一笑,连上工的钟都没敲,就跟着春娥进了官窑。说句心里话,郭解放早就从许春娥挑逗性的眼里看出她的心思了。郭解放对许春娥不太感兴趣,因为许春娥比不上他的女人梨花。梨花丰满端庄,不仅脸儿长的好看,浑身也都是白嫩嫩的细肉。想起许春娥身上成天爬着一个糊着眼屎,流着口水的半瓜子二奎就让人感到恶心。
许春娥对郭解放是真有心思的。郭解放高大英武,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男人的豪气,能和这样的男人好上才算是不枉当一回女人。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见了面她就由不得想挑挑逗逗给他送媚眼。许春娥把郭解放叫进官窑,喝了酒似地红着脸媚笑着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咋看。”
郭解放把两条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看着许春娥红润润的脸蛋,第一次觉得她的脸蛋长得不难看。他们搭班子以来,郭解放佩服的是许春娥的脑袋,而不是她的脸蛋。她给他出过不少主意,今天细细地端祥端祥她的脸蛋儿也觉的是有些看头的。郭解放有些心辕意马,就道:“啥想法?说出来听听。”
许春娥想往郭解放跟前靠,但看见他始终抱着双手,就不敢硬往上靠,只好隔开一定的距离说:“是这,咱卧马沟是韩主任在全公社树立起来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模范标兵村。我想咱们就应该再干一些事情,万一那天上面突然来人检查,或是突然来参观,咱们正好又没有现场会,拿啥说咱就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模范标兵村呀。我的意思是咱让不管什么人,也不管什么时候来,让他一进了咱卧马沟就能看到阶级斗争这根主线,咱是紧紧抓在手上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卧马沟也是不断引向深入的。咋个弄法呢?简单的很,把崖口上的地主一家好好地利用起来,让他们脊背上背字,这就叫警钟常鸣,也叫界线分明,更能应付住上面的突然检查。不管什么人啥时候走进卧马沟就能看到咱们的实际行动。”
“哈,好主意。”郭解放把环抱在胸前的两条胳膊伸展开,合掌就拍出脆生生的一声响。对崖口上地主一家的恨,既有时代的要求,也有从老子身上继承来的成份。郭解放记的他老子郭安屯不管啥时候提说起崖口上的地主就咬牙切齿地恨,这恨也就潜移默化地传递到他的血液里来了。现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讲究的就是对地主阶级的无比仇恨,用什么样的手段对待被专政被管制的地主分子都不为过,对敌人的恨,就是对人民的爱。“你说让他们脊背上背个啥字呀?”郭解放舞动着双手,向许春娥请教。
许春娥就大胆地往前靠两步,都快要把身体贴到郭解放身上去了。靠近了她才扬起因为内心激动而红润起来的脸,兴奋地说:“简简单单地写两三个字,要醒目。不能让他们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字报,那样的效果不好。这样,男的脊背上写:狗地主;女的脊背上写:地主婆。咋样?”
郭解放把说着话就贴靠到身上来的许春娥推一把,说:“行,你把抽屉里的纸笔取出来,我给咱写。”“你推人家干啥?”许春娥嘴里嗔怨一声,但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虽没有能紧紧地挨靠到他身上,却还是让他在自己身上推摸了一把,这也让她感到兴奋。“推一把怕啥,又不是大姑娘,不能让人推摸。”郭解放笑着在许春娥身上又轻轻地推一下。这下许春娥就差点倒进郭解放的怀里。“别闹,快点把纸笔取出来,写好了还上工呢。”郭解放说,许春娥这才扭转腰身去取纸笔。两个人在官窑里写写画画地忙开了。
这时候在皂角树下已经站满了等着上工的社员,往常社员们聚在皂角树下等着上工时,总要幽幽默默地说上一阵轻松俏皮的玩笑话,但现在人们嘴上贴了封条一样,都紧紧地闭住了。别说是幽默的风凉话没人敢说,就是打情骂俏的玩笑话也没人再说,谁敢呀,万一那一句没有说到点子上,就要狠狠地挨一场批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还是把自己的嘴管住好。一堆社员袖着手看着皂角树上没有敲响的老铁钟,等着队长派工。而队长和妇女队长却在官窑里忙另外的事情。
政治队长李元喜因为干过多年会计被抽调到公社清财去了。副队长李天喜等在皂角树下就有些不耐烦,但队长一把手没有和他商量,他也不便冒然地给社员们派活,他和郭解放是裢襟挑担,但越是亲戚才越不好说话。天喜就把郭土改叫过来,说:“土改,你到官窑里看看,看你哥他们在里面干啥哩,半天还不上工,非要等到日头压山呀。”
郭土改不高兴地往官窑去了。郭土改刚走到官窑门口,就听到许春娥在里面叫起来:“土改你来的正好。去,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臭女人叫进来。”土改探着头问:“咋,又要开会呀?”“快去把人叫过来。”许春娥不给民兵队长一句解释。郭土改只得扭过脸粗声大气地喊叫:“郭耀先贾月儿,你们过来。”
也在皂角树底下的耀先月儿心头一颤,知道是又有事情了,他们不敢违抗民兵队长的命令,两个人一起哆哆索索地走进官窑。“把脸背过去。”走进官窑耀先月儿还没有看清楚郭解放手里提溜着的是啥东西,就让许春娥呵斥着背过脸。许春娥也不管耀先月儿身上穿着什么衣裳,端起前两天贴标语剩下的稠糨子就往两个人脊背上抹。郭解放招呼郭土改过去,把写了字的两张白麻纸展展地粘贴在耀先月儿抹了稠糨糊的脊背上。耀先月儿不知道脊背上让贴上了啥,只是觉得凉湿湿的东西浸透了衣裳粘在脊背上了。两个人战战兢兢一脸灰土的颜色,却不敢扭头往后看。许春娥却在后面咯咯地笑起来,在许春娥看来这又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但对耀先月儿来说却是没齿难忘的奇耻大辱。脊背上背字就和过去给犯人脸上刻字一样是对人格的极大侮辱。耀先月儿仅仅因为一个出身不好,就要像过去那些杀人越货的强盗贼人一样蒙受这样的羞辱。更可悲的是面对这样的羞辱,他们没有反抗的权力,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和胆量,只有服服贴贴地任人摆布。
“听着,”许春娥从背后转过来嘴里就没了笑声,只剩下了怒斥,她扳着脸很严肃地说:“这是对你们是不是老实接受改造的又一次考验,脊背上贴上去的字限你们一个月内不许掉,更不许撕,撕了掉了都严惩不贷。听见没有。”耀先月儿只能唯唯诺诺服服贴贴地点头。“去吧。”
从官窑里往外走的时候耀先月儿就听见背后又发出一阵忍俊不禁的窃笑,耀先这才侧过脸往旁边的月儿脊背后面瞅看了一眼,看清她脊背上贴着的白麻纸上赫然写着:地主婆,三个醒目的大字。他也就想象出自己脊背后面会是什么字了。两个人从官窑出来,再来到皂角树下就引起一片哄笑,咋能让人不好笑呢?背了字的这两个人畏畏缩缩的像清朝背字的兵勇,像狱里背字的囚犯,更像是戏台上滑稽的小丑。在人们断不了声的耻笑中耀先月儿低垂下脸不能往起抬。
他们就这样背着字,背着羞辱,在人们不断声的嘲讽和耻笑中到地里干活去了。在干活的过程中他们还得小心在意地不敢把脊背上贴着的字磨蹭掉,一旦磨蹭掉他们就要承担更加严重的后果,就要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背贴在脊背上的明明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可是他们却要像名贵的字画一样小心翼翼地加以保护。干了一晌重活,耀先月儿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崖口。往常心里再苦,身上再累,只要回到崖口,他们就能舒舒展展地吐出一口长气。崖口,毕竟是他们人生的港湾,是他们旅途的驿站。崖口上虽然贫寒孤寞,却是他们栖身休养的家,只有在崖口上的土窑里,他们才能避开仇视的冷眼,才能稍稍感到一点生活的温暖。但是今天走上崖口耀先月儿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一口舒展的长气,现在他们的心情和躯体一样的疲惫,是让脊背上的三个字压的。不要小看这一张薄麻纸上潦潦草草写下的三个黑字,这是压在他们心头,背在他们身上的三座大山呀,谁背的动大山?
心焦力竭的耀先月儿回到崖口,不干别的,先轻轻款款地把背贴了字的黑夹袄从身上慢慢地脱下来,生怕把上面写了黑字的白麻纸弄揉碰掉。脱下来之后,月儿再小心在把两件衣裳平展展地叠起来,放在炕角里,那小心在意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收藏起的是汉墓出土的金缕玉衣,而不是压在心上让他们喘不过出气,直不起腰,如山一样沉重的大羞辱。耀先月儿把背字的黑夹袄脱下,平展展地叠放好,再换穿上一件衣裳,这才长长地哀叹出声音来,才相互帮搭着手做起饭。
月儿站在案边和面,耀先坐在锅灶门前拉响风箱。如果心头不是压着山一样沉重的羞辱,他们也会像别人一样,回到自己的窑里在向晚黄昏的暮色里,在炊烟缭绕暖意融融的气氛里开开心心地说几句温存体贴的心里话,把劳动的困顿从身上提擞掉。但是他们没有那样的情绪,他们和常人不一样,他们的心早就在黄连苦水里浸泡的再没有了别的味道,除了苦味还是苦味。他们已不是在生活着,而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对未来,他们再也不抱任何的期望,只是乞求着不要有更大的灾难降临到头上来。这就是他们的心境,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那里还能说出来温存体贴的暖心话。窑里只有“叭哒叭哒”的风箱声。
新生今天没有随大拨人去翻地,而是驾着犁早早地到下河滩犁地去了。犁地的活是副队长李天喜派给他的,自从上次挨了乱人的毒打,天喜就有意想法另给新生派一样活,尽量不让他和大帮人在一起,不让他和许春娥郭土改他们在一起,年轻人性子硬,火气大,说不定那句话不对劲,再惹出事情。有了事情吃亏的总是新生,天喜不愿看到新生总是被人欺负。李天喜也和他父亲李丁民一样有同情心。
新生上次挨了打,一天都没歇,第二天就肿着脸又扛着翻地的钢锨从坡道上下来,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天喜另给他派了犁地的活儿。不在一块地里干活,看不见郭解放兄弟和许春娥等人的横眉冷对,也看不到父母受气时的可怜。眼不看心不烦,看不见这些新生心里也好受一些,也有了干劲,犁地的时候数他跑的欢势。别人慢慢悠悠扶着犁在地里走一趟,他甩着鞭杆就要在地里走一趟半。拉犁的骡马也像是和他使志气一样,粗大的鼻孔里喷吐着一股股粗气,甩着脖子上长长的鬃毛,用肥厚的肩胛扛挽起木犁夹板奋力向前,闪闪发亮的犁铧引导着木犁深入土层,秋天的黄土就像水一样翻卷起来,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把犁扎在地脚头的几个上了些岁数的人,看着新生那个虎势劲,都夸赞说:这小子将来能出息成一个好庄稼把式,只是可惜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人们在夸赞之余又为新生感到惋惜,这么劳干实数的年轻人要是出生在一个贫农家里,谁能另眼看待?
新生犁了一天地,下工扛着犁杖从河渠上往回走的时候,听从河渠上走过来的另一伙人说:他的父母又丢人现眼地让出了洋相,脊背后面让贴了字。新生稍稍平复了的心又一下激怒起来,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一伙可恶的家伙欺负他的父母。在新生心里至亲至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勤劳善良本分的人,他们已经遭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凌辱,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无休无止地欺负他们呢?父母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咽,他不能。年轻人刚愎自用的血气直往他脑子里冲。新生抡起手里的皮鞭向红骡子油光的脊背上狠狠地抽打下去,在下河滩犁地的时候他都没有下过这么狠的手。无缘无故挨了鞭子的红骡委屈地嘶叫一声,挣脱缰绳奋力地向前跑去。邪火攻心的新生肩膀上背扛着犁杖,手里狂舞着鞭子,就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去,好像前面奔跑着的不是和他搭伴辛辛苦苦拉了一天犁的红骡,而是欺负糟蹋他父母的郭解放许春娥之流,他恨不得追上去再狠狠地抽几十鞭子,把窝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好好地出出。识途的红骡从沟口奔上来,就直接进了窑圈。当着饲养员李丁民大伯的面,他不能再随意地往红骡身上抽鞭子,他就在空旷的场子上甩几个响鞭,这才气狠狠地向崖口上走去。
走进窑门,在暮色黄昏里,新生看见站在案边和面的母亲和坐在锅灶门前拉风箱烧火的父亲正好都脊背对着窑门,在他们脊背上一如往常是一片平展展的自织土布,上面没有羞辱人的白麻纸黑字。新生松懈地出一口气,他以为又是有人和他逗闷子哩。
月儿没有回头就知道是儿子下工回来了,儿子咚咚响的脚步声离好远她就能听的出来,月儿没有回过头,却用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回来咧,等你爹把锅烧滚咱就下面。”月儿不管心里有多烦多苦,只要看见儿子,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即是还有痛苦,也会尽量地掩饰起来,她不想让儿子过早地跟上自己遭受磨难,不想让儿子过早地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
新生想帮着爹去烧火,但是爹稳稳地坐在锅灶门前不动,不给他腾让地方。和月儿一样,耀先对儿子也是百般的呵护,他总是觉得新生还是一棵嫩芽子,宁可自己苦点累点,也轻易不把家务撂给儿子。新生插不上手,就在炕沿上坐下。在炕沿上坐下,一扭脸他就看见叠放在炕角里的衣裳上粘贴着一片白麻麻的东西,再定睛细看,刚才抽打红骡时的血气就又冲上了头,“狗地主”他看清楚白麻纸上潦潦草草写着的三个字,血气冲头的新生,不由分说地就呀呀地叫起来,就扑上炕把母亲叠放平整的衣裳提拽起来,哗哗两下就把羞辱人的白麻纸撕扯下来,他恨死了往爹妈脊背上贴字的人,要是有复仇的机会,他会把他们的脖子拧断。
新生把撕扯下来的白麻纸撕个粉碎,也解不了心头的忿恨,他再要去提抓另一件衣裳时,耀先突然从锅灶门前跳蹿起来,一把抢过衣裳,随着一个脆脆的耳巴子就搧在新生脸上,接着就狠声地骂道:“你这个挨了打不记痛的祸害,啥你都敢动,有本事再到外面逞英雄去。”这是十八年来耀先第一次动手打儿子,也是十八年来第一次狠声骂儿子。实在是出于无奈,他清楚地知道新生气狠狠地把粘贴到自己衣裳上的白麻纸撕扯下来表明的是对那些人的刻骨的仇恨,表明的是对爹妈至诚至热的爱。但傻孩子呀,你这样不计后果的冲动,正是对你至爱爹妈的伤害。试想一下,明天郭解放许春娥看见他们脊背上只背了一天的白麻纸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就会更加变本加利,用更离奇的手段,更恨毒的心肠来整治他们。
月儿粘着两手面,也从案边跑过来,哀求着说:“好娃,你可再不敢给咱惹事情了。背字就背字吧,又把爹妈压不死,咱何必和他们生这闲气。明早上他们要是看见你爹你妈脊背上的字没了,还不定又要咋得欺负咱呢。”
新生重重地挨了父亲一巴掌,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烧疼,他先是不解地看着一脸震怒的爹,再听妈这样凄惨恓惶地一说。伤心的泪就从眼眶里汩汩不断地流涌出来,一扭脸跑到隔壁偏窑里去了。
幸亏耀先小时候也上过几年学,会写几个字,不然新生就真的给他们惹下祸事了。耀先摸黑下到学校从皇甫老师那里要了一张给学生画仿写字的白麻纸,借了笔墨,回到崖口上模仿着原来的字样,重在白麻纸上写上那三个字,然后再打了糨糊,把写好字的白麻纸贴到衣裳上。多老实胆小的人呀,明明知道脊背后面背字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和伤害,却还要自己再写好再亲自往上贴,对谁来说这都是不可想象的艰难事情。
耀先月儿脊背上背着字,背着羞辱,默不做声地在地里干活。干活的同时还得小心地保护着脊背上的字,小心地保护着这种羞辱。脊背上的字要是那一天不小心掉了,就会遭受到妇女队长严惩不贷的处治。许春娥的话听到别人耳朵里屁都不顶,卧马沟有几个人把郭晋平一家人往眼睛里拾掇,但许春娥的话在耀先月儿耳朵里却有着圣旨一样的效力,他们一点都不敢违抗,他们已经领教过许春娥的厉害,现在的许春娥比过去的郭安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耀先月儿脊背上背着字正在地里干活,天上突然飞起雨丝,别人都放了羊一样,顶着草帽往回跑。耀先月儿却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扣盖在脊背上,不让随风乱飞的雨丝浇淋到写了字的麻纸上。麻纸是万万不能见水的,一见水麻纸就糊糊麻麻地成一堆糨子了。秋天的冷雨是很有凉意的,为了能护往贴在脊背上的麻纸,耀先干脆把夹袄脱下来,抱在胸前,几乎光着脊背跑回崖口。月儿也是把贴了字的夹袄脱下来抱在胸前,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衫冒着凄风冷雨跑上崖口。两个人的脊背都让冷雨浇透了,但是护在胸前的厚夹袄却干酥酥的,上面粘贴着的白麻纸也是干燥平展的。
回到崖口,耀先还没有来得及把身上的湿衣裳脱下,倒先大张着嘴响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再不用多问,耀先让这秋天的冷雨淋感冒了。本来他是感冒不了的,身上有一件厚夹袄雨就淋不透,但是为了保护往那张该死的羞辱人的破麻纸,他把厚夹袄脱下来抱在胸前,却让冷雨浇透了身体。月儿浑身打着哆嗦,把湿衣裳换掉,顾不得擦洗,先赶紧坐在锅灶门前给耀先烧起酸汤。他们请不起医用不起药,他们淋雨感冒了只有烧一碗热酸汤来驱寒取热。不要忘了,他们硬硬朗朗的二叔就是让这样的一场冷雨淋的上了黄泉路的。月儿烧了半锅酸汤,硬让耀先喝了几碗,他凉透的身子才慢慢地有了热气。
终于算是把麦子种下去了。今年卧马沟的麦子种的比往年整整晚了一个节期,以往吴根才当队长的时候一到了收秋种麦,他把社员们逼的和贼似的,天不明上工的钟声就急急促促地敲响了,天麻麻黑了快看不见人脸了,他才喊一声下工。每年都是在白露前后把上下河滩的几百亩麦子种下去。“白露种高山,寒露种平川。”“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样的农谚俗语是老先人千百年经验的总结,不能不听。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过了节期种下去的麦子长出来不分孽,独苗儿的麦子来年怎能获得丰收。地里打不下粮食,社员们吃啥?吴根才当队长的时候牢牢记住的就是个这,民以食为天嘛。现在吴根才不在了,但卧马沟的当家人还是上房院里的主人,是吴根才招进门来的养老女婿郭解放。
年轻的郭解放不信这个邪,什么老先人的农谚古训,统统的靠边站。抓革命,促生产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他才不管老先人的古训,才不管农活忙不忙,田间地头的批判会是不能停的,卧马沟现在是公社树立起来的一面旗帜,抓革命的模范标兵村飘扬起来的旗帜说啥也不能倒下。所以在郭解放领导下的卧马沟就把麦子种的晚了一个节期,白露过了,寒露到了,才沥沥拉拉地把麦子种完。等最后一耧麦子摇种下去,上河滩地里就长了白毛似地有了一层白霜。
在一片白霜里播种下去的麦子明年会长成个啥样?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们都忧心起来。但是郭解放,许春娥这几个年轻的村干部一点也不揪心忧虑,他们顾不上想这些,他们想的是抓革命的大事。麦子种完有了霜冻,也就是进入冬天了。农民们半年辛苦半年闲,到了冬天地冻三尺,啥也不能干,就只有歇。郭解放许春娥不让劳累了一年的社员歇冬,蒸蒸日上的壮丽辉煌的革命事情是干出来的,不是歇出来的,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出来的。郭解放和许春娥把卧马沟的社员引进后沟,要在这里摆开一个农业学大寨的主战场,要像大寨人三战虎头山七斗狼窝掌一样,要让这沉寂千年的后沟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已经想好了,把后沟两面山坡上的林木砍伐掉,然后在两面山坡上开发出海绵一样的层层梯田。
一时间后沟两面山坡上刀斧飞舞,短短几天时间,后沟两面坡上生长了几百年的茂密林木就被砍伐个精光,就像蓄着长发的美丽少女被揪住剃了光头一样,后沟一下就改变了面貌。没有了树木的遮掩,光秃秃的山坡上裸露出来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石头。砍伐倒树木之后,人们才痛心地发现两面山坡上尽是连山大石头,几乎找不到一捧种庄稼的黄土。满山满坡尽是牛身马背一样的连山巨石,树能在石头缝里长起来,庄稼可就不能在石头缝里长,庄稼只能在绵软的土地里长。一面漆树坡上千上万的林木被乱刀乱斧砍伐倒了,卧马沟无论是谁再想上漆树坡割漆都不可能了,漆树坡成了石头坡。
真让人可惜,一坡树砍完了,却没有营造出一寸海绵田。营造出来的全是罪孽。吴换朝老人站在不再清澈变的混浊不堪的笸箩潭边,看着横七竖八被砍倒的漆树,看着那一坡裸露出来的连山大石头,痛心疾首气的连垂吊在下巴下的一撮子山羊胡都颤抖起来,老人朝着坡上破口大骂起来:“造下孽咧,卧马沟养下一窝子败家子,养下一窝子撂业贼。”
就因为这一声骂,现场批判会就在笸箩潭边召开。郭解放许春娥毫不客气地把一顶反对农业学大寨的帽子扣在长了胡子的老人头上。
毁了两坡林木,没有造出一寸海绵田的郭解放许春娥,不深刻地反省自己,却挥舞着革命的大捧,寻找着别人的问题,把批判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天黑后,皂角树上的铁钟又敲响了。人们本来以为今黑夜能睡一个安稳觉,后晌是才开过批判斗争大会的,把地主的儿子揪出去又狠狠地批了一通。谁想到天一黑,皂角树上的铁钟又快被敲烂了似的响起来,不知道谁今黑夜又要丢人现眼了,社员们听到种声一个个身上裹了黑棉袄,缩着脖子,充袖着手从坡道上下来,往官窑里涌。人们早就疲塌了,麻木了,他们关心的不再是会议的内容,斗来斗去卧马沟就这两毛裢人,说来说去卧马沟就那几桩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斗出个啥?能说出个啥?倒是下来开半夜会能记下几分不出力的工分。卧马沟的一个工,年底虽只能破一毛零几少得实在是可怜,但积少成多,挣一个总比丢一个强。坐在官窑里开会,又不是顶风冒雪在地里干活,为啥不来?不到官窑开会,在马房窑里坐半夜没人给记工分,还是来开会值得的,开会能挣下工分,还能看了热闹。
钟声一响,让崖口上的耀先月儿的心又提悬起来,只要是队里开会,他们就少不了要挨批挨斗。有时候虽然批斗的主角不是他们,但他们也得上去陪斩,反正每次是少不了他们的。后晌间已经开过他们的一场批判会了,黑夜又要开,这没完没了的要到啥时候呀。已经摇起纺棉花车的月儿,听到钟声脸色就难看起来,心也紧张的往一堆揪。耀先就显得麻木多了,上过无数次的批判会,早不在乎这张脸皮了。他把旱烟锅里没有燃尽的半袋烟丝磕在炕围眼墙上,哀叹着对月儿说:“收了车子走吧,别去迟了再惹出另外的事情。”上会挨批挨斗对耀先已经是家常便饭,现在他时时刻刻都有上会挨批斗的准备。
耀先月儿出了窑门喊上正在偏窑里干木匠活的儿子,一起向地狱般的官窑走去。是的,在耀先月儿,在新生的心目里,官窑就是他们的地狱,每进一次官窑他们都有可能要受一次侮辱。
身上披了黑棉袄的新生在父母前面走了,年轻人,总是比上了些年岁的人麻利一些。耀先月儿厮跟着进了官窑,里面已经亮起灯坐满人。他们不敢往里面挤,就凑合着在窑门口圪蹴下。挤到里面去麻烦,会议一开始,还得往前面来站。圪蹴在窑门口上,批判会一开始就省得再往前面走,站起来就成。耀先月儿畏畏缩缩地在窑门口上刚圪蹴下。坐在炕沿上的许春娥就尖着嗓子叫骂起来:“滚到窑根里去,别站在门上碍事。”耀先月儿赶紧站起来往窑根里挤,虽然挨了许春娥一句骂,但心里却多少有些高兴。许春娥嫌他们堵在窑门口上碍事,让往里站,这就说明今黑夜开的不是批判斗争会。往常开批判斗争会,挨批斗的人都是站在窑门口上的。
窑里的社员也从许春娥的话里听出味道,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都不要乱说话了,开始开会,开会啦。”人们到的差不多了,许春娥就喊叫着要开会。许春娥真是一个能事的女人,按说一个妇女队长啥事都挨不上她说,可她偏偏就好出头管事往前站,把自己往能里显。也该着她这样,郭解放当上一把手,就需要这样的好帮手,她不帮还有谁帮呀?政治队长李元喜被叫去搞清财,一走半年多,即是在家他也不会和郭解放摽的这么紧;副队长李天喜倒是在,他和郭解放还是亲亲的裢襟挑担,就是因为他们是裢襟挑担才闹下意见有了别扭。他们的意见别扭是因为埋老丈人吴根才而闹下的,天喜和桃花是想让辛苦劳累一辈子的爹把那口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带走,但郭解放在他老子的唆使下,暗中作手脚,硬是把那口棺材留下来。就是从那时候起两个人心里有了别扭,搭班子也就不贴火了。生产上的事,天喜还出头管一管,开会学习这一类的事他连问都不问一声;郭土改是郭解放的亲弟弟,但他只是一个民兵队长,算不上是个正经干部,挨不上他说话。这就只有让许春娥露脸了,许春娥也好出头,她愿意为郭解放效力。
许春娥喊两声,官窑里一片乱嗡嗡的声音就消退下去,人们都翘首等着想知道今黑夜要开的是什么会,和自己的切身利益能不能有关系。有关系就悄声静气地好好听,没关系就全当是在马房窑里侃闲传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在世道这么乱还是少说话为妙。
官窑里肃静下来,盘腿坐在炕上的郭解放响响地清咳一下嗓子,开始说话了:“社员同志们,黑夜这个会其实内空很简单,半后晌的时候公社送来通知,大沟河水库又开工上马了,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我们要坚决支持。公社给咱们卧马沟分下来一个民工指标,开会就是商量这事情。”郭解放的话音没落,官窑里就像是飞撞进一万只绿头苍蝇,立马就乱起一片嗡嗡声。对大沟河水库中条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那是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开工上马的项目,后来因为不断有死人的事故发生,被迫停了下来。想不到搁置十年的半拉子工程又要开工上马,那死人的事故还能少了吗?成天蹦山放炮的能不死人?五八年人们就听虎堆白着脸说过,开山炮一响能把人炸飞,马桥村的张小河就是在大沟河水库被炸的连个指甲盖都没捡回来。那种地方谁愿意去?倒贴多少钱都不能去,谁和自己的命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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