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又是一个温暖的春天。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北坡上留下的五十亩空地也该点种棉花了。但开过年还没有下过一场雨,别说是北坡上的旱地,就是河滩里的水浇地都干酥酥的没有墒情了。没墒情,豆籽棉花籽点种下去发不了芽咋办呢?农时到了,到了农时种不下去,一料庄稼就撂了。撂了庄稼的农民还能算是农民?那不成笑话了。农谚说:有墒不等时,时到不等墒。照农谚的后半句来,抓紧时间先把棉花籽种下去再说。
郭解放把皂角树上的老铁钟敲响,领着社员们往北坡上去了。
地实在是太干了,坑刨出来土都是干酥酥的,这样的干土坑棉花籽撒种下去也是白撒。要想让种下去的棉花籽发出芽,就必须往这坑里浇两瓢水,把干土坑浸湿泡透。那就先刨坑浇水吧。北坡上地势高,河里的水引不上来,就得用水桶往上担挑。男人们担,女人们抬,上了年岁的老人拿锄刨坑。
月儿和巧红合伙抬一只水桶。是巧红主动找着要和月儿合伙的,月儿也愿意和巧红合伙。和月儿比,巧红身上的变化就大的多,月儿看上去还是那样的清瘦,脸上并没有生出皱纹来,只是被苦难凄惨的岁月浸出一片憔悴。巧红就不一样了,连着生过几个娃子后她的整个身段儿都变得臃肿起来,年轻时的那一身清爽再也没有了。巧红脸上的变化也是挺大的,原来雪蛋儿一样白白俏俏的脸蛋,现在抽抽巴巴地快变成一只窝瓜了,这都是生孩子拖累的。
巧红身上脸上的变化是挺大,但她的性格却没有变,还是没心没肺张开嘴啥也敢说,啥也不在乎。怕啥呀,年轻的时候啥样的风流事都经过了,半老婆子了还有啥抹不开脸的。
巧红身上是有不少毛病,但月儿忘不了她的好,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巧红都没有把她当成是另类,没有把她当成是地主儿子的女人看。难时见人心呀,巧红有一颗善良的心。
月儿和巧红合抬着一只大铁桶,从北坡上下来到河里去抬水。道儿挺窄,担水抬水的人却不少,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担,女人们抬。但有一个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是肩挑两只桶,这个女人就是许春娥。许春娥担一担水上来显得比谁都有理气长,空桶下来的人要是没有及时给她腾让出道儿,她就把满满的水桶往你身上碰,非把你的衣裳碰湿不可。月儿和巧红抬着一只空桶从坡上下来,远远看见许春娥,月儿就紧着给她让路,生怕惹翻了这个女人。现在月儿最怕的人已经不是郭安屯了,郭安屯不当政治队长后一下就显的衰老了许多,腰弯了头白了,再也没有那种凶狠张扬的劲头了。倒是这个当了妇女队长的许春娥,巾帼不让须眉地更让月儿感到害怕。郭安屯原来欺负人不外是想占点便宜,而许春娥就完全是在羞辱人,她能想出让月儿耀先脊背上背字的招法,敢在官窑里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把月儿的裤子扯拽下去,真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恶女人。
月儿早早地把道儿让开,巧红却不吃春娥这一套,她把宽宽的身子横在窄窄的道儿上,不给担水上来的春娥让道。跟前的月儿赶紧把巧红往边里推,她怕惹出事情把自己再卷进去。春娥担着水过去,巧红就在后面骂:“骚货,逞啥能呀,老娘年轻的时候担粪也是和男人一样多,却没有挣过九分九,也没有当上妇女队长。”
过去的许春娥也听到巧红骂骂咧咧的声音了,但她没有接声。对巧红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巧红不是月儿,巧红是铁杆贫农,啥也敢说,啥也不在乎。许春娥曾和郭解放商量着想整治一下巧红,郭解放却说出一句让她不能应对的话,郭解放说:“你就把她当成是你的婆婆吧,媳妇受婆婆的气还不是很正常。”许春娥还能再说啥?郭解放这不就是把话挑明了,巧红和他爹相好,她又和他相好,这不就是一对婆媳关系吗。许春娥拿这号人能有啥法呀。
就是在私底下月儿也不敢议论村干部,别人议论她都不敢听。月儿不敢让巧红这样再骂,就推着她赶紧往河滩里走。
来来回回抬了几桶水,人们都在地边歇下。歇下的时候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男人歇下就是一锅烟接一锅烟地抽,女人们就从怀里取出鞋帮鞋底穿针引线地纳。农村山里的女人比男人更辛苦,男人们干完活,不是坐着抽烟,就是扳倒睡觉。女人可就没有那样的福分了,女人们干完地里的活,蒸馍做饭纺线织布奶孩子喂鸡啥都得干。就是在地里歇下这一点点功夫她们都不肯闲下。看,她们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个鞋底子。女人们挤在一堆,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女人们一说闲话就不由地扯到杏花身上。
杏花出了那么大的丑事,回到卧马沟后她就成了女人们谈说不完的话题。当然她们说起杏花是要避着梨花和桃花的,即便是带着同情和惋惜,也是要避开梨花桃花。杏花没出事前就是卧马沟女人们挂在嘴上的话题,那时候人们是羡慕杏花有福气,人样儿长的好,从小就穿好的吃好的。可是一出这事人们的话也就变了。“唉,那个挨刺刀的韩同生呀。”水仙最先骂一句。卧马沟上了些岁数的人都知道韩同生,早些年下乡韩同生常到卧马沟来蹲点,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几年他才不怎么来卧马沟。随着水仙的骂,好几个女人也跟着哀叹起来。马桂花说:“多好的一个娃子,咋就出了这事,韩同生真是造下孽了。听人说上马坡牛三娃的儿子在部队上提干了,杏花要是不出这事,就成军官太太了,享一辈子福的。”另一个女人接着说:“人家俊强又说下一个媳妇,虽没有杏花好看,却是干净的,已经引到部队上结婚去了,在部队上一提干,就能把媳妇带过去。”“说啥哩,只能说杏花的命不好。”“人家三娃还是有情有义的,杏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退婚的时候,三娃啥也没有让改改退,只是把订婚时候的那个银项锁要回去了。”
在女人们低低的议论这事的时候,月儿只是静静地听着,实际上月儿比谁都更关心杏花。杏花出了这样的事,更让月儿感到痛心,但她不能在嘴上说出来,她只能默默地在心里为惨遭不幸的杏花祈祷。
人样儿长的好又单纯善良的杏花真的一下被打倒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鬼使神差般地干出一件这样的丑事,照片都让人贴到大十字上去了。因为这样一件丑事,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离她而去了,留给她的只有羞耻和痛苦。她想上吊,她想跳井,她没脸再在这个世界上活。但是人们把她拉住了,把她送回了上房院。
回到上房院,杏花就傻了一样不哭不笑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坐着,和谁也不说话。改改生怕再出个啥事情,成天守在杏花身边不敢离开。改改的心伤透了,她原来还指望着杏花出息了,跟着她享两天福,谁可想她竟弄出这等丢人的事情。工作丢了,婚姻退了,山上山下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杏花出了丢人的丑事情。这往后的日月可是咋过呀,改改白天黑夜地守着杏花掉眼泪,她都快把肠子悔断了,后悔当初不该让杏花去当电话员,当一回电话员却当出一个这结果。要是不去当电话员现在不是好好的跟上俊强到部队上结婚去了吗。
和改改一样悔断肠子的还有李丁民。乍一听说杏花出了这样的事,李丁民说啥也不信,杏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单单纯纯的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咋能干出那样丢人的丑事情?是他们诬陷娃哩。后来杏花让送回来了,那些纷纷扬扬的传说就真真实实的成了现实。李丁民也就傻了,也就后悔了。因为当初是他多嘴管事到上马坡找的牛三娃,三娃才托关系走后门把杏花安排到公社当了电话员,才出了这让人抬不起头的丑事情。自己多了一回事,却毁了杏花娃一辈子,他怎么能对得起走了的根才伙计呀?
在杏花被送回来的当天,李丁民就爬在吴根才的坟堆前哀哀咳咳地哭号了展展一个后晌,谁也拉劝不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和杏花出事能挂联到一起,都还说李丁民是一个忠义厚道的人,看见杏花出了这样的事,就伤心的到亲家老伙计的坟上哭来了。别人拉劝不起,就把话传到吴根才的另一个亲家郭安屯的耳朵里,说:“安屯呀,你快到沟里亲家坟头上看看丁民去吧,杏花出了事,他却像亲爹一样爬在根才的坟上哭的起不来。”
郭安屯就不得不到亲家的坟头上来。郭安屯想不通,李丁民这样一个平时连话都不多说沉沉静静的人为啥在这事上能动了感情,杏花又不是他的儿媳妇,更不是他的女儿。即便是看在根才的面上心里难过,也不至于这样。郭安屯到了吴根才坟前,李丁民反到不哭了。他不能让郭安屯知道这件事情当时的起因。郭安屯在李丁民跟前圪蹴下,对着吴根才的坟堆也是一脸悲哀和愧疚的样子,他也得当了李丁民的面对着这个黄土疙瘩说上两句话,李丁民坐在这黄土疙瘩前都哀哀咳咳地哭了半后晌了,他还能不说两句话。他对着黄土疙瘩说:“根才伙计呀,我对不住你,我和丁民没有把杏花招呼好,我和丁民来给你陪不是来咧。”
卧马沟的人看了这情这景,嘴里都说吴根才的两个亲家够意思。
杏花被送回来精神就有些反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后院窑里话不说,饭不吃,人不见,也不哭,也不笑,只是痴痴呆呆地一天一天地往黑里坐。开始的时候改改真不放心,不离左右地陪在边上,哄呀劝呀。过了好一阵子,杏花才慢慢地缓过劲,缓过劲也不说话,也不到前院来,就在后院一个人慢慢悠悠地纺棉花。改改就放下心,又回到前院上房的大炕上。改改上了年岁了,窑里潮她住不惯。这样杏花就一个人住在后院窑里,也不下地干活,就是一天到晚不停气地端着棉花车纺棉花,仿佛只有嗡嗡的纺车声才能把充斥在心里的羞愧和苦痛驱赶走。
在北坡棉花地里抬了一晌水,下工回来的路上,月儿不愿和人争抢着在窄道上挤,就走在最后。通常都是这样,上工她在头里走,下工她就不往头里去。巧红今天也没有七急八火地挤着回家,她陪着月儿也走在最后,两个人还用一根棍子抬着那只空桶。就和晃晃当当的空桶一样,两个人走的有些吊儿郎当,和前面扭成一股绳似的人们拉开挺长一段距离。
从沟口上来,月儿抬头看着那棵老皂角树,脚下的步子就更慢了。月儿每天上工下工从皂角树下走过的时候,都要凝神地向树上张望一下,都要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祈祷的话。皂角树在月儿心里早就不是一棵普通的树了,这皂角树确实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就是能用枝头上的花儿预示出地里的收成。六零年皂角树枝头上惨惨淡淡的就没有开出几朵花来,结果那一年就来了那么大的一场困难差点把人饿死。就是从那时候起,皂角树在月儿心里变成了神。每天来来回回地在神面前经过,能不感到敬畏,能不在心里说几句吉利话。月儿从皂角树下走过心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皂角神呀,你把花开的旺旺的让卧马沟的老百姓每年都能吃饱肚子。多善良的人呀,不管自己的处境多么的艰难,不管卧马沟的人怎样待她,她在皂角神面前还总是在为全体卧马沟人祈福。
现在清明过去了,谷雨正一步一步地临近,往年这时候皂角树的枝梢上就细细密密地开满了淡淡的小白花,可是现在站在沟口的月儿抬眼在皂角树上却很难看到一朵细碎的小白花。月儿揪心起来,六零年吃不饱饭的那种日子不能让人回想。
“走呀,咋不走咧?”后面的巧红摆动着手里的抬水棍,把吊在上面的空桶哐哐地晃,她催着月儿快些走,回去还烧火做饭哩。
月儿站着还是没有动,她把凝神专注的目光,慢慢地从皂角树上移下来,移到巧红脸上,一时她不知道该咋给巧红说。月儿已经看着没有开出花来的皂角树敏感地想起六零年的那场大灾荒,可是她不敢说,巧红的嘴不好,万一她再说出去,让村干部,让许春娥郭解放他们知道了,就又是一场事情。可收成不好灾荒来了没防备咋办呀?这些年就巧红对自己好,还是给巧红说了好,让巧红也早有些准备。
“走呀,你这是咋咧?”巧红从桶襻上抽出棍子,就要一个人先走。“巧红。”月儿手里提着巧红扔下的空桶,喊住抽身要走的巧红。巧红扭回身看着月儿,觉得月儿怪怪的,就问:“你没事吧?”月儿下决心要把这事告诉给巧红,她不是为了一吐为快。月儿稳稳当当的从来没有把心里的秘密给别人说过,巧红和她好了这么些年,不给她提个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巧红我给你说件事。”“啥事?”巧红站下来等着听。月儿就指着皂角树说:“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能再给旁人说。这皂角树就是皂角神,它每年开出的花多了少了的和地里的庄稼有关系,树上的花开得越旺,地里的庄稼收成就越好。你看,今年到现在了,皂角树上还没有开出一朵花,恐怕今年还不如六零年,你攒些粮食做些准备,省得到时候急慌。”
巧红咯咯地笑了,她以为月儿严严肃肃扳着脸会说出个啥,闹了半天却是神神鬼鬼的事情,什么皂角神,她才不信哩。巧红扛着一根抬水棍,把空桶扔给月儿,急着回家烧火做饭去了。
巧红没心没肺,还和年轻时一样,当天黑夜到水仙家串门的时候,就把月儿在皂角树底下神神秘秘说过的话翻说给水仙。水仙淡淡地一笑,早些年水仙似乎也听老人们神神秘秘地说过这事,但她一直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年文化大革命,就更不往那方面想了。倒是巧红说起月儿,让水仙想起另一件事。
水仙是新生和小娟的婚姻介绍人,马家窑的小娟家才捎过来话,她得把话传到崖口上去。中间说话的媒人就是两头说话两头跑腿,她说:“巧红,咱俩上崖口和月儿坐坐去,月儿的儿媳妇那头捎过话来,让过礼哩。”
巧红是个爱游门子坐夜的女人,常东家坐西家游,崖口上的月儿那里她常去。听水仙这么一说,她就说:“走。”
吃过黑间饭,月儿坐在炕上一根棉花捻子没有纺完,水仙和巧红就走上来,月儿忙停下纺棉花车,把两个人让上炕。崖口上的窑里极少有人上来串门,来上两个人耀先也是挺高兴,他把手上的木匠活撂下,也过来陪着水仙巧红坐在炕上说话。
耀先月儿估计着水仙上来,就是说马家窑新生媳妇小娟的事情来了。几个人先说了几句闲话,水仙就提说起小娟。
新生和小娟订婚算下来也好些年了,现在年龄岁数都大了,结婚的事情就摆到脸面前了。水仙知道巧红一向和月儿好,所以说话也不避着巧红。她说:“马家窑小娟她爹把话捎过来了,说两个娃岁数都不小了,都闪过二十了,他想麦前把礼过了,后冬把婚结了。这事就算了了,你们说呢。”
自打第一次见了小娟,耀先月儿心里就有了疙瘩,他们没想到小娟一走三摇瘸拐的那么厉害,就觉得让儿子受了大委屈。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能这样说,自己这么一个地主家庭,儿子能说下媳妇就算不错,拐媳妇总比没媳妇强,有媳妇总比打光棍强。月儿看一眼耀先,说:“我和新生他爹也商量过了,也想着让他们把婚结了。水仙嫂,不知道小娟家提出来的彩礼是……”月儿提说个头就又把话打住。
提说起彩礼的事情,中间说话的水仙也觉得有些做难。刚订婚的时候小娟的父母在彩礼上也没有提出过份的要求,当时他们腿上有毛病的女儿提说了好多口子,都没有说成,他们就心急的顾不上说彩礼,就把女儿许给了地主的儿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他们觉得把女儿许配给地主的儿子是委屈了女儿。女儿嫁过去不是一天一晌的事,是一辈子的事。女儿要跟上地主的儿子受一辈子罪,吃一辈子苦,那么就要在彩礼上多要一些。不要不行,因为他们的儿子,小娟的兄弟也说下媳妇了,对方也在逼要彩礼。山里的农民谁家不是紧紧巴巴的一个烂日月,谁家能顺顺当当地拿出一大堆彩礼来,儿媳妇的彩礼好多人家就是用女儿的彩礼去顶去换的。
水仙做难地说:“彩礼的事,小娟爹也说了,说是按老规常二十四件走。”月儿耀先的心猛的揪一下,二十四件礼就算是大礼,月儿忧心地说:“水仙嫂,你看是不是再和小娟爹商量商量。水仙嫂你也知道,咱卧马沟连着这么些年就没有过好收成,钱呀粮呀棉花呀啥都是个缺罕物,他张口就要这么多,让我和新生他爹到那去给他拾掇呀。咱一年分下的那两个钱,那两颗粮,到不了年底就完了。水仙嫂麻烦你再跑跑腿,再和小娟她爹商量商量。”月儿说得可怜巴巴,也真是实情。这些年来月儿精打细算,把日子过的很紧很苦,还就是为了给新生攒彩礼。这么些年队里的收成都不好,队里的收成不好,社员的收入就不好。从六零年开始,他们几乎就年年没有了结余。拿啥结余呀?一年到底分到手里的只有三几十块钱,只有三五百斤粮,只有半斤棉花四两油,让他们拿啥结余出一堆彩礼呀。当然不能说月儿就没有一点点准备,月儿从把新生抱过来的第一天起,就为儿子准备起来了,二十年来她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也是为新生娶媳妇做好了准备的。她这样说是不想多掏了冤枉钱,能省一个是一个,一下把东西都送出去,家里空了,以后的日月咋过。再说当初订婚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要这么多的彩礼呀。
水仙说当然能过去和他商量。但是水仙的话没有说完,心直嘴快的巧红就插进话来。巧红坐在炕上老半天没有说话已属难得。巧红在皂角树下看见过瘸拐着腿从沟口上来的小娟,她那能配得上新生呀。巧红在心里为新生,也为月儿鸣冤叫屈,要不是月儿背着个地主成份,她能给儿子说一个拐子媳妇。她和月儿这么好,还不知道月儿的心思,月儿是被迫的没法儿咧。巧红为月儿想着就撇着嘴像是在和小娟的爹在说话一样,说:“哟,他倒是敢要呀,就是漂漂亮亮的好姑娘现在都不敢再要二十四件礼了,现在不比从前。他把拐女子当成啥咧?当成画上的仙女了?”
巧红的话让月儿听着一阵阵的更感到心寒,她知道巧红是出于好心,是在替自己说话,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月儿好伤心,她这是在揭月儿的短呢,是在捅月儿心里的伤呢。水仙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巧红的话,只是难为情地看着月儿。巧红的话还没有说完,还不住地往下说:“他要这么多彩礼,后半年让月儿拿啥过事,晌午间月儿还说皂角树没开花,今年又是个大灾年。灾年麦不收秋不收,月儿手里空空的拿啥过事?”
月儿惶恐的直拿眼睛瞪巧红,不是嫌她拿话伤了自己,是怕巧红把她在皂角树底下说过的话捅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神神鬼鬼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说的,谁说,谁就是牛鬼蛇神。这话让村干部们听到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水仙和巧红在月儿的炕上坐了大半夜,最后耀先和月儿还是再三地恳求水仙再到马家窑跑几趟,给小娟的爹说说少要点彩礼。水仙答应着再去找小娟的爹说说。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水仙来回往马家窑跑了好几趟,就是把小娟的爹说不转。小娟的爹可不是个一般好缠的人。
小娟的爹外号铁公鸡,在四十里马沟是出了名的。任凭水仙如何的说,他死死地咬住二十四件的厚礼就是不松口,他对水仙说:“咱三代贫农,把女儿给了他地主的儿子,实在是让娟娟受了屈,还不是看在你和丁民的面子上,换了旁人当媒人,看我把女儿给不给他。这不是明摆着把娟娟往火坑里推吗。他要是连这点彩礼都舍不得往出掏,那咱这桩事就得另说。咱小娟腿上是有一点毛病,但还不愁给不了人,比他地主的成份算是个小毛病。”小娟的爹把话说到这里就再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耀先月儿思前想后也是觉得没有办法,不能因为最后的一点彩礼再把新生一辈子的事情耽搁了。他们能说下这个拐子媳妇也是不容易的。耀先月儿心里揣着一个老大的疙瘩,把多少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东西悉数从箱子柜子里翻取出来,用包袱包好,尤其是把二百四十块钱捏在手上的时候,耀先的手都抖抖索索地颤动起来。这二百四十块钱,这二十四条棉被,二十四条褥子,二十四斤棉花,二十四条棉布,二十四身衣裳,二十四件零碎配件浸透着月儿一家人的多少汗水呀。为了把这些东西攒足攒够,月儿用了差不多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月儿一根线一根线地往出纺,她熬过了多少个不眠的长夜呀。
这么一大堆东西被搬走后,窑里就空了,月儿的心也空了。她不知道二十年的辛苦最终能换回来个啥。
把礼送过去,结婚的日子也就定下来了。新生和小娟结婚的日子定在后半年的腊月初三。只要定了日子,时间就过的快了。
杏花一不小心从坦坦荡荡的金光大道上误入岐途走上了荆棘密布的悬崖峭壁,连走回头路的机会都没有。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杏花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心神变的恍惚起来,俏丽明亮的眼睛也变得一片灰暗。在一片晃惚中杏花心灰意冷万念俱焚,她想到了死,但死是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的。杏花是一个单纯懦弱的姑娘,她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她只能羞辱地活着。
杏花神情呆滞地一个人独独地住在后院窑里,啥也不说,啥也不干,就是摇着一个纺棉花车。有时候却愣愣地坐在棉花车子跟前不知道在想啥。
杏花现在不再是卧马沟人人羡慕的对像了,相反却成了人们讥讽和耻笑的话柄。她还有什么值得人们羡慕的呢?工作没有了,婚姻没有了,有的只是在大十字上闹出来的丑笑话。卧马沟的许多人在杏花出事的那几天跑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看贴出来的几张照片,丢人啊,一个姑娘家竟然能干出那样的事情,人们再不夸杏花的这好那好了,再说起杏花来就都往下撇嘴唇。
结了婚的女人偷鸡摸狗地找相好,在中条山上不算是个啥事情,谁还没有个嘴馋的时候。但是没有出嫁的姑娘弄出这等事情就不是嘴馋不嘴馋的小事情,姑娘家出了这种事就是奇羞奇耻的大事情,让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跟着抬不起头。
梨花和解放下工回来,母亲改改钻在锅灶圪崂还没有出来。梨花生下金锁后,改改就再不下地去干队里的庄稼活了,看孩子做饭就成了她的事情。金锁现在就叫四岁了,正是最难看管的时候,稍不注意就跑的没影儿了,改改成天撵在尻子后面找。改改一辈子没有生下儿子,现在有了孙子,就很把孙子当一回事。今天就是因为找孙子差点把饭给耽搁了。梨花和解放下工走进哨门了,她才把锅灶里的火灭了,往常这个时候,她早把饭菜摆放在桌子上了。
“哟,下工了。”改改压灭锅灶门里的柴火,手扶着风箱站起来,解下系在腰里的护巾,把身上腿上的柴屑草丝和一片黑糊糊的灰土抽打掉,再把手在护巾上擦抹几下,这才去掀锅。随着一股腾冒起的热蒸气,改改把一碗碗饭菜端放到小桌子上。
梨花懒懒地坐在小桌子边上就不想动了,在地里干了一晌活是小事,要紧的是她又丑丑地怀上了。生下金锁后梨花还怀过一胎,因为郭解放和春娥的事情,他们俩口子打闹起来,就把那个还没有成形的胎娃打掉了。这个郭解放和他老子郭安屯一样打起老婆来没轻没重,啥地方都敢下手。因为那个被打掉了的胎儿,因为许春娥的事情,梨花没有和郭解放少闹。但她最终还是管不下郭解放,她没有办法,后来也就像彩兰管不下郭安屯一样,梨花放开手也不管了,但夫妻俩并没有散了伙。这不梨花又怀上了,并且丑丑的都快走不动了。
改改把饭菜往桌子上端好,另端着一碗饭,半碗菜要到后院去给杏花送。杏花出事回来住进后院窑里,吃饭都让人送,你不给她送,她就不吃。平常总是梨花端着碗往后院送,现在梨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走起来不方便了,改改就要自己往后院送。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有自己去心疼。改改端起碗站起来还没有迈开步,郭解放站起来,说:“妈,我给杏花送过去吧。”说着他就接了改改手上的碗。改改没有说啥,梨花也没有说啥,往后院送一碗饭有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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