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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03


“说,你是听谁说的?”许春娥进一步逼问。月儿心里就想:这时候是决不能再把耀先供出去,供出耀先并减轻不了自己的罪过,即是能减轻了她也不会供出他去,月儿就咬着牙说:“我不是听谁说的,是我梦见皂角树变成皂角神的。”
月儿被叫进官窑,在场子边斜坡上站起来的耀先,为自己的迟疑和犹豫极度地懊悔起来。他从官窑里出来的女人们的脸上看出该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灾难实际上已经降临到月儿头上了。这时候耀先就真的希望传说中的皂角神能显灵显圣,帮助月儿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希望皂角神永永远远地保佑在他们头上,把不断向他们袭来的灾难和羞辱统统地驱走,就像阳光驱走乌云一样。能驱走乌云的阳光就在天上,可是耀先所企盼的皂角神在哪里呀?
月儿从官窑里被推搡出来,站在皂角树下就开始接受人们轮番不断的批斗。看看这些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的人们吧,他们开起批判会还是那样的精神抖擞。假如再少分一点粮食,只分一斤半斤口粮,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八斤八两口粮真的就和月儿的诅咒有关吗?月儿啥时候又诅咒过别人?月儿无论什么时候从皂角树下走过都是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皂角神把花儿开的旺旺的,她都是在为卧马沟的全体乡亲祈福呀。苍天可鉴。心怀偏见的人们谁能理解月儿的一片苦心呢?
卧马沟的人们呀,你们把这样的批判会开上十遍,开上一百遍,一千遍,又能顶什么用,难道能把少分少打的粮食补回来?如果能补回来,月儿情愿天天站在皂角树底下让社员批斗。心地善良的月儿即是在这种时候仍然希望卧马沟的乡亲们能过上富富裕裕的好日子,月儿从来就没有诅咒过别人,月儿年年春上对着皂角神说的都是把花开旺,把花开旺。月儿年年都在为卧马沟人祈求着能有一个好收成,这就是月儿的心愿。可是现在她却成了罪人,成了卧马沟八斤八两口粮的始做俑者。
月儿站在皂角树下被批斗了一晌,这还不算完。许春娥一眨眼又想出一个更恶毒的办法。她把全部的仇恨枪弹一样地投射到月儿身上,把贫下中农过去的苦难和现在还是吃不饱肚子的艰难都说成是因为月儿这个地主女人的存在和捣乱。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许春娥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旧社会的苦难,现在却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她挽胳膊捋袖子,嘴角上飞溅着唾沫星子恶狠狠地说:“游街,明天拉出去游街,到大十字上去游,到四十里马沟游,让全马沟的人都看看她这个皂角神的丑恶嘴脸。”许春娥不是一把手队长,但她和一把手郭解放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她说出来的话和郭解放说出来的话一样起作用。
第二天一早,许春娥就真的要拉着月儿去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去游街示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斤八两口粮分下去后卧马沟的坡道上起了一片沸沸扬扬的怨声。把月儿拉出来一批一斗,那一片沸沸扬扬的怨声就消声匿迹了,像是每一个人都补分了三百斤口粮一样,都不再牢牢骚骚地说怪话了。这就更长了许春娥的志气,更坚定了她要拉着月儿出去游街的决心。
许春娥派民兵上崖口把月儿押下来,把预先准备好的三尺三的大纸牌子挂在月儿的脖子上,纸牌子上写着几个潦草的黑墨大字:牛鬼蛇神。纸牌子两边还晃晃悠悠拴挂着两只从河滩里捡拾回来的烂帮烂底的破鞋。
月儿是被两个民兵反扭住胳膊,让许春娥亲手把拴着两只破鞋的纸牌子挂到脖子上去的。把拴着破鞋的纸牌子挂到月儿的脖子上,许春娥似乎还觉得不够,她围着被两个民兵反扭住胳膊的月儿转了一圈,转到月儿身后,闪着眼朝旁边站着的郭解放一笑,又生出一个恶念头。她反身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子,过来重又站在月儿身后,对两个扭着月儿胳膊的民兵说:“扭紧别松开。”说着就“噌噌”地在月儿裤子后面剪出一个锅盖一样大的窟窿,月儿的两片雪白的尻蛋子就无遮无挡地从大窟窿里露出来。官窑里所有的人都扭着脸探着头往月儿被剪出大洞的后尻子上看,看那个被剪出来的大洞里露出来的两片白哗哗的尻蛋子。
被反拧着胳膊的月儿,脖子上挂着一块沉沉的牌子,扭不回脸,只是听到身后有剪子的响声,开始她还以为春娥是剪她的头发,要给她剪个阴阳头。没想到她却剪开了她的裤子,让她的白尻蛋子无遮无掩地裸露出来。月儿羞恨的真想一头在门框上撞死,但是她不能,她瘦弱的胳膊被两个彪悍的民兵紧紧地反拧着,连动弹的余地都没有。月儿觉得尻子后面一股凉风嗖嗖地直往身上吹,她只好羞恨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看不见眼前这一群丑恶的人了,闭上眼睛就看不见眼前这个丑恶的世界了。
许春娥让民兵把耀先也带下来。皂角神事件与耀先无关,但是他同样逃脱不过这场劫难。
耀先战战兢兢地走进地狱般的官窑,抬眼看见月儿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心都碎了,可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愤怒和不满。他只朝月儿,朝月儿身后被剪开的锅盖一样的大窟窿上瞥了一眼,就把脸深深地低垂下去,老老实实地等着发落。
许春娥把一面破锣塞到耀先手上,强迫着说:“拿上,一会游街开始,你走三步就要敲一声锣,喊一句:都来看。听见没有?”耀先颤着手接过破锣,怯怯地应一声:“听见了。”
“哐哐哐”的锣声先在皂角树下响起,和锣声一道响起的还有耀先那沙哑悲伧哀号一样的声音:“都来看,都来看。”听到“哐哐”的锣声还有那苍凉悲凄的“都来看”,人们就不能不出来看。一看就都有了兴趣,尤其是那些年轻半大的小子们,挤成一个黑疙瘩跟在月儿身后嘻嘻哈哈地争着往月儿尻子上看,争着看那裸露出来的两片白哗哗的尻蛋子。
耀先手里敲着破旧的铜锣,嘴里一声声喊着“都来看”走在前面,被民兵扭拧着胳膊的月儿脖子挂着三尺三的大纸牌闭眼低头,弯腰翘蹶着从锅盖一样大的窟窿里露出来的白尻蛋子跟在后面,先在卧马沟村里游走一圈,再回到皂角树下许春娥就当即宣布到外村去游,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游。郭解放惦记着后院的杏花,不想跟着去,但还是让许春娥硬给拽上去了。
又不用上工了,队长都跟上看热闹去了,社员们更是一股风似的跟在后面跑。真的,这比正月十五的红火热闹还有看头,正月十五的红火热闹看到的只是一张张涂抹了油彩的脸蛋子,现在看到的却是两片雪白耀眼的尻蛋子,女人的白尻蛋子啥时候这样露出来让人看过?八斤八两口粮吃不饱肚子,能看饱眼也算,卧马沟的人跟着一起往河滩里涌。这时候别的村的人们都在地里务作庄稼哩,而卧马沟的这一群人,这一群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人,却嘻嘻哈哈为饱眼福,为看女人的白尻蛋子,一起往下马河大十字上涌。
“哐哐”的破锣声和苍凉悲凄的“都来看”的喊声,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响起立即就招引来无数围观的闲人。围拥过来的人看见了月儿露出来的两片白雪的尻蛋子就叫起来:“哈,真带劲,比电影里的样板戏好看的多,刺激的多。卧马沟人真绝,还有没有更精彩的?”有人起哄。也有人深沉地惋惜起来:“哟,这就是咱村的月儿呀,年轻的时候那么好看,那么标致,现在咋就让整治成这副样子,把尻蛋子都露出来了。世道咋就成了这个样子?”
耀先月儿这么多年被死死地管制在崖口上,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许去,他们梦想着有一天能再到大十字上看看热闹,没想到自己却像猴子一样被带到大十字上来让人耍弄。月儿始终紧闭着眼,耀先也是深低下头。
月儿耀先像是耍把戏的猴子,在大十字上让人们围着饱饱地看了一场,才被押解着从大十字上离开。离开大十字,并不是结束,许春娥带着他们要再到别的村子去游街。一路走着耀先像没了魂似的,机械地麻木地“哐哐”地敲着破锣,一声声悲苍地喊着“都来看,都来看。”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多,从下马河大十字上游出来,后面跟着的就不仅仅只是卧马沟原来的那几个人了。下马河的一大群人也看不够似地跟了出来。人们争着挤着追在后面都是为了多看几眼月儿露出来的白尻蛋子。月儿这些年被管制着那里也没去过,但她早就是四十里马沟里的名人,月儿年轻的时候俊俊俏俏的脸蛋儿没有一个女人能比的上,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月儿在卧马官窑里被扯脱过一回裤子,有关她那里没毛的传说,早就像她年轻时俊俏的脸蛋一样成了四十里马沟人人传说的话题。人们的好奇心就和人们的贪婪一样是没有穷尽的,人们在后面追看着月儿露出来的两片白白的尻蛋子,就还想着再看看被人们传说过无数遍的那个没长毛的花一样好看的东西。偏偏就有人蛊惑着说:“快跟上走吧,到了地方就让看那个没长毛的像花一样好看的东西。”于是一群又一群人都情不自禁地跟着走,都想看看那个花一样好看的东西。
转眼间这就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许春娥威武的像是一位将军,带领着这支由下流的好奇心而乌合到一起的队伍,出一个村,进一个村。见村子就进,每从一个村子里出来,后面就总是要再多一串人。前面到了马家窑村了,许春娥推耀先一把,说:“进马家窑了,喊起来。”耀先还是那样,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哐哐”敲着破锣,沙哑悲苍地喊着:“都来看,都来看。”就进了马家窑。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马家窑的人们听到“哐哐”的锣声和“都来看”的喊声,以为是耍把戏的进村了,撂下饭碗就都往街口上涌。山里闭塞,三年两年也不一定能看上一场电影听上一场戏,来个耍把戏的也不容易。马家窑的人拥挤到村中间的歪脖子柳树下一看,就都呀呀地叫唤起来,不是耍把戏的,却比耍把戏的还好看。尤其是那些个男人盯住前面两片白亮亮的尻蛋子眼睛就直瞪瞪地转不过弯,自己的女人那有这么白,这么俏的尻蛋子呀。
一个走一步摇三摇的瘸女子破了命地也往人群里挤,瘸女子挤进人群,抬眼一看前面挂牌子,后面露尻子的月儿,也哧哧地笑。这时候人群里有人说:“这是谁呀?这不是卧马沟的耀先和月儿俩口子吗,咋就把尻蛋子都露出来了,丢死人啦。”接着再有人说:“咱村的拐女子小娟不就是订说给他们的儿子了吗。”“谁说不是,快把铁公鸡叫过来,让他看看他亲家母的这两片白哗哗的尻蛋子。”那个挤到前面哧哧笑的拐把女子,就是新生订下的媳妇小娟。刚才那几句闹心的风凉话已经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小娟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努着眼细细地一看,被围在街口中间的,让人们当猴耍的两个人果真就是她未来的公公婆婆。小娟的脸腾的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她低下头再破了命地往外挤。
小娟哭的摇摇拐拐地刚回到家,她的被人们叫做是铁公鸡的老爹张子发,也乌青着脸从街口上的歪脖子柳树下回来。他一进门就狠狠地说:“退婚退婚,简直把人羞死咧,把先人都羞死咧。咱三代贫农,不能跟上露出尻蛋子的地主丢人。退婚。”
当天黑夜,小娟她爹就进了卧马沟,就找到媒人水仙家,坚决的不可商量的要退婚。当了饲养员的李丁民住在下面马房窑里,不在家,水仙一个人苦口婆心地劝说半天,也把小娟她爹说不回转。他真的是铁了心了,他说:“她婶,咱丢不起这个人呀,小娟腿上是有一点毛病,可咱是贫农出身,咱不能让娃跟上地主的儿子受一辈子罪,丢一辈子人。她婶,说实话,我也知道崖口上的地主一家人还有些看不上咱小娟哩,呸!小娟第一次回门就看破了他们一家阴阴冷冷的嘴脸,回来就哭着不愿意,是我硬劝着应下这门婚事。差点把小娟给害了,咱不能明着眼把娃往火坑里推,亏的有了今天这种事,就是这,这场婚姻没有了,不说了。”
小娟爹说小娟第一次回门就受了冷落,也确有其事。月儿和耀先在没有见到小娟前心里抱着许多美好的幻想,把他们的儿媳妇想象的和上房院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一样喜人好看。但是真的见了面,他们的心一下就凉了,他们没想到小娟会瘸拐的这么厉害,连路都几乎走不成。他们就觉得对不起新生,对不起走了的小河哥,就表现出一脸的冷淡。这就让小娟看出来了。
水仙也知道月儿不满意给新生说个拐子媳妇回来,但后来还是把这事撮合成了。礼都送了,腊月头上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可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水仙就再劝:“他叔,碰上今天这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活,缓一缓,消消气,回头咱再说。”
小娟爹的话就硬起来:“她婶,这话今天就撂在这了,再没有回头说的事情了,这件事过去了,不提了。”水仙心里不免也有些窝火,就说:“他叔,啥事情都要讲个理,两个娃订婚这么长时间,礼也送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咋能说退就退,原先订婚的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是地主……”小娟爹摆手打断水仙的话,斩钉截铁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啥也没有用,就一句话:退婚。”水仙不高兴了,说:“就是退婚也没有这么简单,订婚这么多年,礼都送了,你得把人家的彩礼退回来,才能再说退婚的事。”水仙是想拿这话捏住小娟爹,她知道他一家日子过的也挺紧巴,麦前他为啥要急着催耀先月儿把礼送过去?是因为他儿子,小娟的弟弟也订了婚,对方催着要彩礼。他张罗不出来,才回过头向耀先月儿催要,他是用女儿的彩礼填补了儿子的窟窿。你要退婚,退不出来彩礼,就不能退婚。这虽不是法律,却是中条山上约定俗成的风俗。水仙没想到小娟她爹一听这话,就横着眼从炕沿上跳起来,把他铁公鸡的本领使了出来。
小娟爹站在炕沿底下歪着脖子红着脸,真和一个公鸡似地说:“你上去,给地主家说,这婚退了,但彩礼不给他退,为啥?就因为他把我女儿耽误了,就因为他是地主,就因为他今天露着尻蛋子满街游。丢死人了。你把话给他捎上去,想要彩礼,让他自己来要。”说完就甩了门,气蹶蹶地走了。水仙在后面叫了两声都没有叫住。
水仙把这事搁在自己肚子里没有敢马上告诉给月儿,她知道月儿才经受了一场大磨难,心里苦的和黄连汤似,她不想让月儿苦上加苦,愁上加愁。水仙和李丁民俩口子始终对耀先月儿抱着一种同情,现在又碰上这样缠手的事情,水仙只有把事情先压住,先搁下,她让男人李丁民陪着连着两个晚上往马家窑跑,上门去和小娟的爹摆理说话。
水仙的目的是明确的,她是中间说话的媒人,她要争取把这桩婚姻维持住。维持住这桩婚姻对他们两家都有好处,新生那么大了,又背着一个压死人的地主成份,要是退了婚今后恐怕就不好说媳妇了。对小娟来说道理也是一样,她虽是贫农出身根红苗壮,却不是个健全人,一走三摇,是名符其实的拐把子,退了这桩婚姻,她同样不好再找人家。水仙把这样的道理婉婉转转地给小娟,给小娟她爹说了几十回,父女俩就是铁口咬定一个字:“不!”
到了这样的份上,水仙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她不能让可怜恓惶的月儿最后闹个人财两空。你要退婚,就要把人家的彩礼退回去。山上有山上的规矩,如果提出退婚的是男方,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女方都可以不退彩礼,比如杏花出了那种事情后,上马坡牛三娃家提出退婚,改改就啥也没有给他退,只是把订婚时的银项锁退了回去。反过来,如果是女方提出退婚,那他就要把全部的彩礼统统不剩地给男方退回去。摆在眼前的这桩婚姻是小娟和小娟的爹提出来要退的,那他们就应该把月儿送过来的彩礼退还回去。水仙是中间说话的媒人,她清楚地知道当时他们要的是二十四件的大礼。为把彩礼配齐月儿是倾其所有,把箱子柜子全都翻空了,把辛苦几十年积攒下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这时候不能让小娟和她爹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退婚,这么些东西就全都没有了,她得让他们给人家退回去。
水仙把这样的道理还没有说完,小娟那个不近人情,不讲道理的外号叫铁公鸡的爹就吹胡子瞪眼地叫嚷起来:“不退,一个分分洋都不给他退,这么些年我们小娟,还有我们这一家人背着一个那样的名份,也是把脸丢尽了,把眼现尽了,那一点点彩礼就算是我们扣下的名誉损失费。”
听了铁公鸡这话,陪着水仙过来一句话还没说的李丁民沉不住气了。李丁民生性就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好出头说话的人,只有到了实在看不过眼的时候才出来仗仗义义地说几句话。李丁民把一直含在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低沉着说:“胡掰,啥损失费?都在一条马沟河里住着,不要把事情做过了头,该说理的时候就得要说理。”
李丁民的话很有份量,让小娟爹心头一震,他知道李丁民在四十里马沟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但事到如今也不管那么多了,他不能松口,他两手空空松了口也是一分钱退的东西也没有,他把女儿小娟要回来的彩礼早就送到儿媳妇手上去了。别说是二十四件大彩礼,就是一针一线他都没想着要退。小娟爹蹦跳着耍起滚刀肉。人们都叫他铁公鸡,一点没有叫错。他一不退,二没有,谁也不能把他咋。
李丁民俩口子为这事没有少往马家窑跑,但每次都是白生一肚子气,两手空空的啥也没有给月儿要回来。
露着尻子丢人现眼地游了一回街,人们都以为这回月儿羞的钻在崖口上不下来了。但没过两天月儿低垂着头又从崖口上下来,又跟着社员们在地里干起活。遭受再大的羞辱,遭受再大的磨难,日子还总是要过的。要生活就得下来挣工分,只有挣下工分年底才能分下粮分下钱,不然连那少的可怜的一点口粮也不会给你分。
看着月儿在大磨难里又一次挺过来,好心的人都松一口气,这是多不容易的事情呀,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像月儿一样经受过这么多这么大的羞辱和磨难。水仙在为月儿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感到万分的为难,她不知道该如何对月儿说马家窑小娟的事情。再难开口,也得开口,这是他们的事,她只是个中间说话跑腿的媒人。水仙决定天黑上崖口把小娟家退婚的事给月儿和耀先说了。
吃过晚饭,月儿又摇起纺棉花车。只要在崖口上,月儿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棉花车和织布机上度过的。耀先没有到偏窑里去干木匠活,他倚在炕上的被卷儿上,手里拿着那把破旧的唢呐,来来回回地摆弄着。木匠活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干了,唢呐也好长时间没吹了。成天稀汤寡水的吃不饱肚子,又有那么多窝心的苦事情缠在身上,他没有精力,没有心情去干木匠活,也没有精力和心情去嘟嘟哒哒地吹唢呐。
耀先月儿坐在渐渐黑下来的炕上,一句话不说。只有月儿手里的纺棉花车在嗡嗡地响,整个窑里显得寂静而阴冷,就和他们的心情一样。窑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耀先月儿都听到了,但他们都没有动,谁会上他们的崖口上来呢?人们躲都躲不及,都怕沾了他们身上的晦气。可能又是干部们让民兵上来了,对民兵们时不时地上来揪斗,他们也有些司空见惯了。月儿停下手里的棉花车和耀先一道尖竖起耳朵听窑门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就走近了,这脚步像是踩在他们心上一样,让他们感到一阵阵揪心的怕。
“哟,天这么黑咧,咋还不点灯,是为了省油呀。”窑门外响起的不是民兵们粗声的断喝,而是水仙软软的嗔怨。
“是水仙嫂。”月儿嘴里说一声,就紧着下炕开门。耀先划火点亮炕墙上的小灯盏,把走进门来的李丁民和水仙往炕上让。在耀先月儿心里这是两个好人,这两个人往往是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过来帮助他们。耀先月儿心里牢记着他们的恩德和好处,他们实在是没有报答的能力和机会,如果有他们会十倍百倍地予以报偿。
把李丁民和水仙让上炕,月儿就预感到可能是有什么事情了,但愿不要再出啥事。这二十多年来噩运总是像影子一样随在他们身后,随时都会蹦跳出来把他们缠倒。李丁民和水仙是一对好人,是一对让他们敬重和感激的好人,但是好人也不是常到他们崖口来坐夜谝闲的,他们上来总是有啥事情的。耀先月儿陪坐在炕上忐忑不安地揣测着他们是为啥事来的。
李丁民和耀先挨坐在一起默默地点抽着旱烟,水仙絮絮叨叨地先说两句闲说,然后深长地叹一口气,就把话题转到新生的婚姻事情上。其实月儿已经隐隐地想到他们就是为这事来的。
听水仙长长短短来来回回把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月儿欲哭无泪地再说不出话。那天她挂着牌子露着尻子被带进马家窑街口,她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搁在她身上,她也不会把女儿往这样的人家里嫁,在大庭广众面前把尻子都露出来了,谁不嫌丢人呀。月儿心烂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活到这种份上了还有什么脸去和人争长争短,就是争又能争回来个啥。
耀先努了好半天劲才说出话来。受了这么多年整治,耀先在人前都快不会说话了即是在自己家里,即是碰上这样被坑骗的事情,他说话时也还是嗫嗫嚅嚅的没有底气。耀先怯怯地战颤着声音说:“这,这是啥理呀?他退婚就应该把彩礼给咱退回来。水仙嫂你也是知道的,为凑够这份彩礼,月儿把几十年攒下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现在咱就剩下这个空窑了,他不能让咱人财两空呀,他不把东西退回来,咱以后的日月咋过呀,咱给他送过去的可是二十四件的大礼呀。”说到后来耀先哽咽着瘦瘦的脸上都挂了泪。
水仙也陪着抹起泪,是啊,崖口上这一家人的日子过的实在是难。他们的苦,他们的难,比别人家何止是大十倍百倍。是的,现在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个人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谁不是在为吃饭的事情发愁呀。
郭解放许春娥让月儿丢人现眼地在四十里马沟游了一圈,游过之后有关卧马沟出了皂角神的传说就在四十里马沟神神秘秘地传扬开了,而且传说的越来越离谱。这是一个潜流涌动的时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是精神极度空虚的时代,是狂热正在被迷茫代替的时代。吃不饱饭的人们,听说卧马沟出了一个专门司管庄稼收成好坏的皂角神,人们空洞洞迷茫茫的心里就鼓荡起一丝冲动和期待。先是在私下里口口相传,接着就成群结队地来卧马沟拜谒能让地里的庄稼丰收,能让百姓吃饱肚子的皂角神。人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是祈求皂角神来年春上把细碎的小白花在枝梢上开满,只是祈求地里的庄稼能有个好收成,只是祈求能吃饱饭。人们一群群一伙伙地从沟口里上来,就在皂角树下深深地爬跪下去,爬跪下去。
郭解放许春娥万没有想到让月儿挂牌子露尻子游街游出一个这样的结果。人们相信的为什么偏偏是反面的东西呢?这真是不可思议。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三三两两偷偷摸摸地从沟口里上来,就是到了皂角树底下也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但是没过几天,从沟口里上来的人就不再是三三两两,也不再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而是成群结队的,上来就成片成片地跪倒在皂角树下,又是磕头又是烧香,谁也再不忌讳躲避,完全是正大光明的。
这还了得,封建迷信牛鬼蛇神不但没有批倒批臭,反而还更在家门口泛滥起来,成了灾祸。这怎么能让人容忍,这些来年卧马沟在政治上一直就是下马河公社的一面旗帜,一面迎风猎猎的红旗。在革命的红旗下怎么能允许反动的封建的腐朽的早就被打倒的东西再泛滥起来,再危害社会,危害人民。郭解放许春娥马上召开会议,决定把长在村口上的这棵谁也不知道究竟长了多少年的老皂角树伐倒,把反动的腐朽的东西彻底铲除掉,看你们还来拜啥?
卧马沟的社员又一天没有出工干活,又被召集到皂角树下来开会,这恐怕是卧马沟人最后一次在皂角树下开会了。开完这次会,干部们就要下令把这棵老皂角树伐倒,挖坑伐树的家伙都已经摆出来了。卧马沟的绝大多数社员群众暗地里也相信了皂角神的说法,即是皂角树不是皂角神,卧马沟的多数人对它还是有感情的。它端端地屹立在村口上遮风挡雨陪着卧马沟人度过那么多坎坎坷坷的岁月,卧马沟几代人洗头洗衣裳用的都是从皂角树上摘下来的黑皂角,树被砍伐了人们再用啥洗头洗衣裳呀,树被砍伐了村口上就空空荡荡的再没有遮挡了。卧马沟的人们聚集在皂角树下脸上尽是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惆怅和说不出的迷茫,却又都束手无策。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谁能谁敢站出来为皂角树说一句公道话。
卧马沟的男女社员在皂角树下聚齐,沟口里探头探脑还有一群要上来跪拜皂角神的人。郭解放开始说话了,他要让卧马沟的人知道,也要让在沟口里探头探脑的那些外村人知道,他今天要干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他要让四十里马沟的人都知道,他郭解放是一个不怕神鬼的硬汉。
郭解放要把自己的决心和决定大声地说出来,他把胳膊高高地抡起来。他本想像电影上的正面一号英雄们一样摆弄出一个高大的姿势,谁知他抡圆了的胳膊随着“叭”的一声细脆的响声,就软软地垂吊在膀子上,断了似的再抬举不起来。同时他嘴里喊出来的话也不再是豪壮的气吞山河的声音,而变成了一阵吸吸溜溜的痛苦的“哎哟哎哟”的低呻,他挺直的腰杆也就斜歪下去。
皂角树下的人,还有在沟口里探头探脑的人,都不知道这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把眼睛睁圆瞪大等着往下看。
站在旁边的许春娥也不知道郭解放这是咋了,忙上前去问。这时候郭解放的脸色已经惨白了,他用另一只胳膊护住软软的像是断了一样的垂吊在膀子上抡不起来的胳膊,疵牙裂嘴地对上来的许春娥说:“你快上去说几句,说完就让土改他们伐树,别晾了台。”
“你这是咋了嘛?”许春娥舌头展不开地问一声。郭解放护着胳膊往下圪蹴的时候说:“我恐怕是胳膊脱臼了。”郭解放真的是胳膊脱臼了。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郭解放当兵三年,在兵营的操场上抡圆了胳膊把铁头手榴弹抛来扔去,使的劲那么大,从来没有脱过臼。今天在这么紧要的会议上,他只是空空地抡一下胳膊,却“咯叭”一声脱了臼,疼的他满脸淌汗说不出话。这就让皂角树下的人和沟口里探头探脑的人产生了许多奇奇妙妙的联想。
许春娥也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决不能黄了场晾了台,队长不小心把胳膊抡的脱了臼,疼的站不起来,她就要勇敢地往上站,就像前赴后继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倒下一个就再冲上去一个。许春娥甩一下脖子,转过脸面对着一片早就睁圆瞪大的眼睛,响响地喊一声:“社员群众们,贫下中农们。”她只喊了这么一句,就觉得不知道是嘴里的舌头还是外面的嘴唇那里有了问题,别别扭扭的不对劲,就把话顿住。
这时人群里的茅茅眼尖看出了问题,就喊:“春娥,春娥,你的嘴歪了?”可不是吗,茅茅这么一喊,所有的人就看清楚许春娥就是嘴歪了。歪的还不仅是嘴,她的整个脸都歪斜了,鼻子眼睛都歪了。春娥心里有些慌乱,早上起来她就觉得半个脸木木麻麻的不带劲,吃早饭的时候嘴角松松驰驰地喝进去的米汤直往外流,左眼也风吹了似的直流泪,还睁睁闭闭的不方便。因为紧着要开会,顾不上这些,也没有对着镜子照一照,就跑下来了。现在茅茅说她的嘴歪了,她也就觉得自己的嘴歪了,嘴不歪为啥说话这么不得劲。
皂角树下的人和沟口里的人,看看抡了一下胳膊就哎哎哟哟地圪蹴下起不来的郭解放,再看看说了一句话嘴就歪了的许春娥,都大大地惊骇起来。
许春娥嘴歪也不是什么神鬼在做怪,夜黑间她洗完头就在凉窑里睡着了,湿头发粘在脸上凉风一吹,引起半个脸上的神经麻痹。面部神经麻痹引起的直接后果就是口歪眼斜。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口眼歪斜的,许春娥自己不知道,皂角树下的这一群人和沟口里的一堆人更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奇怪,感到惊骇。
许春娥嘴歪了眼斜了,再加上心慌,就紧张的不能往下讲话,她不得不朝等在旁边的郭土改招招手,让他带着基干民兵动手伐树。在官窑里开会分工,定下来的就是由郭土改领着民兵把大皂角树伐倒。看见许春娥招手,郭土改站起来领着两个基干民兵就往皂角树跟前走。因为在转瞬之间出了两件奇奇怪怪的事情,手里提握着锨镢的民兵往皂角树下走时就有些战战兢兢,到了皂角树下也盼盼顾顾的不敢动手。郭土改本来是指挥伐树的民兵队长,见民兵们迟迟为为不敢下手,就一把抢过锋利的开刃镢头,双手高高举起,奋力地向皂角树的根部砍去。“咣!”开了刃的镢头像是砍在金属铁疙瘩或是什么更加坚硬的东西上,那开了刃的有半尺长的铁镢头竟然在皂角树根上折断了,那断出去的带着刃儿的铁片子在咣的一声脆响中着了魔似的飞跳起来,落下来的时候就不偏不倚刀子一样砍扎在郭土改的赤脚背上,郭土改的赤脚背上立时就张开一道三寸长的大口子,一股殷红红的鲜血从那张开的口子里泉水一样地流涌出来。郭土改“哎哟”一声,抱着脚就跌倒在皂角树底下。
皂角树下的人和沟口里的人这时候就彻彻底底地醒悟过来,这是皂角神显灵,是在惩罚这几个恶人哩。人们再也不敢站在边上冷眼旁观地怠慢皂角神了,哗哗啦啦地就全都爬跪下去。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不跪,一直站在沟口里的那一群人也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向着皂角神爬跪下去。所有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连着发生的三件奇奇怪怪的事情:郭解放的胳膊只抡了一下就断了似的再抬不起来;许春娥只说了一句话就歪了嘴;郭土改举起铁镢头只砍了一下,却砍破了自己的脚背子。这都是发生在人们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谁能不信。满场子上的人一起爬跪下去了,向显了灵的皂角神爬跪下去……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卧马沟的皂角神被更神秘,更广泛,更迅速地传播出去。不仅传遍了四十里马沟,还传出四十里马沟,传到更远的地方,在县城的南门坡上都有了皂角神的传说。前来拜跪许愿的人便络驿不绝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卧马沟涌来。每天每日皂角树下都像逢集赶会一样挤满了人,挤满了求神许愿跪拜磕头的人。
人们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的甚至是从外县赶来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精的怪的,总而言之啥人都有。最多的时候把皂角树下的场子都跪满了,黑鸦鸦的一大片足有几千人,比卧马沟全村的人都要多好几十倍。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是啥也不干,也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谁还敢再出来劝阻。
郭解放脱了臼的胳膊虽然已经合上了卯,但红红肿肿的还有些疼;许春娥口眼歪邪的更厉害了,恐怕这一辈子也再矫正不过来了;郭土改脚背上的伤口化了脓,坐在炕上连地都不能下。这三个人不出来管事,还有谁能出面,副队长李天喜和他爹一样,从来就不是个好出头管事的人。政治队长李元喜又让公社抽调出去搞清财查账去了。
现在缠裹在皂角树上的就再不是一绺细细的红丝线,每一个求神许愿的人都不是空手来的,除了一把一把的香火,人们还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带来了红线红布红绸红缎,还有整条整条的大红的绸子缎子被面。皂角树从下到上,从树杆到树梢全都缠挂满了红线红布红绸红缎。远远看去皂角树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朋的烈烈燃烧着的红火炬,在这一簇火一样的红色的映照下,使这些求神磕头的人们脸上也有了明亮而又生动的颜色,像是他们真的看见了皂角神一样。
每天像潮水一样涌来的人群把卧马沟的正常生活秩序搅乱了,上工的钟声不再响起,连吃饭睡觉都不再正常。卧马沟的人也加杂在这朝圣一般的人群里向皂角神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磕头。
皂角树下成日里香烟缭绕尘土飞扬。来烧香,来磕头的人不计其数。人们不完全是因为愚昧,也有空虚的无以为寄的情感加杂在里面,也有被苦难压抑的太久想借此渲泻的意思在里面。
站在崖口上看着下面场子上的缭绕不断的香烟和混乱不堪的场面,月儿心里更加慌恐起来,她不知道这场事件最后会怎么个收场,她只是觉得事情越闹越大了,最后肯定是要有人来追究的,一旦追究起来她又是难逃其咎,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就在她身上。心怀恐惧的月儿躲在崖口上,不敢再到杜梨树边向下张望,更不敢到下面去跟着人们一起烧香磕头,倒是诚心诚意地在心里盼着这场混乱能早些结束。耀先也不敢下去瞎凑热闹,他就成天成天地圪蹴在杜梨树边向下面张望,把看到的事情回到窑里告诉给月儿。
在人最多的一天,巧红上了崖口硬要把月儿往下拉。心有余悸的月儿拖吊着身子说啥也不肯下去,她怕把自己再牵联进去。巧红就说:“这是一次难有的机会,你看看下面,一天到晚有多少人在磕头呀,还不是为了求个平安保个健康。走吧,月儿你也下去烧一柱香磕一个头许一个愿,把灾难就消免了,以后的日子就好了。怕啥呀,又不是咱一个人,满场子上有好几千人呢。有好多还是县城里来的干事的人。”
耀先虽然很胆小,但这几天看着下面这番景象,也有些动心。再听了巧红这一阵好心好意的说劝,就跟着说:“既然巧红上来了,你就跟着下去吧,真的,这可能就是一次机会。下去点一柱香,磕一个头,啥话也不要说,把咱的心愿许了就行。”
月儿是有些担心,但看着这么好些天,烧香的人是越来越多,也不见有一个干部站出来阻止,也就动了心。就跟着巧红往下走。
前一阵子就是因为皂角神的事巧红的嘴不牢,把话说漏了,害的月儿挂牌子露尻子满四十里马沟游了一圈。但月儿还是原谅了巧红,月儿和巧红交往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嘴不好,心肠好的人。她把她说出去不是成心要出卖她,只是说漏了嘴。月儿游街回来,巧红就上来痛心疾首哭抹着眼泪赔了许多不是,两个人还是要好的伙伴儿。不是好伙伴巧红怎么会上来叫她呢。
月儿随着巧红从崖口上下来,爬下去刚磕了一个头。就有人指着月儿喊起来:“看,那个女人下来了。那个女人就是真正的皂角神转世。”月儿像遭了雷殛一样站在人群里懵了。而场上成百上千的人听了这话都扭过脸往月儿身上看,就像真的看见了神灵一样,人们一双双眼里都闪放出生动的惊慕的光亮。在这些人的心目里把卧马沟的皂角神和卧马沟的月儿是联系一在起的,在人们的种种传说中皂角神就是月儿,月儿就是皂角神。远远近近的这么多人真的看见月儿是这样的慈眉善眼,秀丽端庄,美若天仙。就坚信不疑,她就是天仙下凡,就是皂角神转世,来到人世间救苦救难来了。人们看着端立在眼前的月儿用不着谁招呼一声,就一起哗哗啦啦地狂热地向月儿,向他们心目中的皂角真神爬跪下去。这是成百上千的人啊,虽然他们嘴里没有发出声音,但他们爬跪下去的时候都在地上弄出一点声音,一个人弄出一点声音,这么一大群人弄出来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是一片噼噼叭叭让人震撼的声音,更是抖动起好大的一片尘土。
等尘埃落定,场子上却没有了月儿的身影。爬跪在地上的这么一片人扬起一脸的迷茫,他们中间的许多人想象不到在这么短暂的一瞬月儿就会没有了踪影,难道她真的就像一阵轻风飞飘走了吗?这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秘,更让人们相信她就是皂角神转世。有人喊一声:“皂角神上崖口了。”爬跪在地上的这好几千人像听到神的召唤一样,爬起身顾不得把腿上的尘土打掉,就急风急火地一起往崖口上跑,去追撵他们的皂角神。
月儿无意中陷入更深更大的灾难的旋涡里,这么多人不是伸出手把她从灾难里往外拉拽,而是更加有力地把她往苦难的深渊里推。
再来卧马沟烧香拜神的人就有了两个去处,先在村口上给皂角树披红,完了就是上崖口给皂角神月儿磕头。月儿吓得躲在窑里不敢出来,但上崖口烧香磕头的人却来了一拨又一拨,绵绵延延的不断头。月儿身不由己地让众人往更加深重的灾难里推去。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压力是巨大的,巨大的让人喘不上来气,巨大的让人承受不了。郭解放就大叫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当然他不是在皂角树底下面对着大片的人群这样喊叫的,他是躲藏在上房,面对着一堵空墙叫喊起来的。叫过之后,他绕着道下了马沟河到公社汇报情况去了。
在卧马沟喧嚣起来的这场混乱,最终还是被制止住了。是公社的干部领着派出所的公安带着上百名背枪的民兵上来,才把聚集在一起烧香拜神的人群驱散开。
烧香拜神的人群被驱散开后,以公社书记董天明为组长的工作组却留驻下来。董书记决定要把这带有一贯道性质的反动事件彻底地追查清楚。一追查就很自然地把月儿追查出来了,月儿被当作反动一贯道的道首,被当作装神弄鬼的罪魁,被当作这次重大反动事件的煽动者发起者,被关押起来。暂时关押在官窑边另腾出来的空窑里。以董天明为首的工作组已经有了初步的意见:把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挑起事端的地主婆贾月儿送到公安局去判上个三年五年徒刑。
郭解放、许春娥还有郭土改他们更是一口咬定月儿就是这场造成极坏影响事件的煽动者发起者,坚决同意工作组的初步意见把月儿送到监狱里去,用更加严厉的专政手段对其实行专政。
月儿暂时被关押在官窑边腾空的窑里。这孔窑原来是库房,窗是堵死的,门是那种厚重的扫地门。关闭住后严严实实的几乎流泻不进一丝光亮,窑里黑麻糊糊的,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一天只许往里面送一回饭,屙屎尿尿都不许出去,里面没有灯,没有炕,更没有暖身的被褥。月儿就在这黑森森的窑洞里关着,等待着工作组和村干部们最后的决定。月儿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实际上月儿的命运一直就被别人掌握着。
在黑漆漆地空窑里,在熬不到尽头的苦难里,月儿又一次想到了死。六零年困难的时候,保管员郭满屯就是在这孔窑里吊死的。月儿也想把自己吊到木梁上去,像这样活着不断地遭屈辱遭受磨难,真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就再也不受这些苦难,再也不受这些羞辱了。但是她手里没有绳子,把自己悬吊不到木梁上去。想死都死不了。死不了月儿就感到万分的恐惧,黑暗里她睁眼闭眼脸前晃动的都是吐着又长又红的大舌头的郭满屯张牙舞爪的可怕的影子,她却不敢喊叫。
在这黑暗的空窑里,在这没有尽头的苦难里,月儿真不知道最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满村里的人都知道关在空窑里的月儿要被判刑了,好多人在心里默默地为月儿惋惜:一个好人,却没有好命,把啥灾啥难啥苦啥罪都受了。耀先也听说了工作组和村干部的决定,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的胆早就吓破了,他除了在崖口上伤心流泪啥也干不成。他不敢去找村干部,更不敢去找工作组,也不能到下面窑里去看月儿。每天他做一点饭送下去,到不了窑门口就让民兵从手里夺走了,民兵们背着长枪守在窑门口上,根本不让他和月儿见面。他提送下去的饭,民兵们还要翻搅着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带着纸条之类的东西。耀先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咋个过了。
巧红像是疯了一样满村跑,她不能眼看着月儿被判了刑。月儿要是被判刑,她一辈子的心灵都不能安宁。皂角神事件闹这么大全是因为她,开始是因为她的嘴不牢把月儿说出去了,后来,又是她把月儿叫下去烧香,让众人把月儿当成了转世的皂角神。要是她不多嘴多事,可能就不会有这场事,没有这场事,月儿就不会被关押,就不会被判了徒刑。心怀愧疚的巧红不能眼看着月儿再受一场大磨难,要是月儿真的被判了徒刑,月儿恐怕就活不成了,就死在外面,再也回不到卧马沟来了。为救月儿,巧红放下脸把谁都找了,甚至又找了她的老相好郭安屯。
郭安屯现在虽然不是政治队长了,但他儿子现在是卧马沟说话算话的一把手。郭安屯老了,再不像年轻的时候需要巧红了,所以巧红提出来的要求,他就没有心情去管。他带着一脸漠不关心,不,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带着一脸幸灾乐祸,对找上门来的巧红说:“回去把你自己的日月过好就行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呀,这闲事也是你能管的。我管不了,公社县上都插手了,谁说了都不管用。活该,这都是她自找的。”
巧红带着一肚子失望,一肚子气愤从郭安屯那里出来,她又想起了李丁民。李丁民是老一茬人里有德性有声望的人,他总不能也像郭安屯一样袖着手在边上看热闹吧,他起码能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说清楚,能说清皂角神事件不能让月儿一个人承担。巧红这样想着就往李丁民家跑,反正她现在啥也不顾了,就是想着不能让月儿判了刑。
巧红跑进李丁民的场院,却只有水仙一个人坐在窑里。“水仙嫂,丁民哥呢?”“咋?你有啥事?”水仙问一声。“有事,有要紧事,月儿要被判刑了,赶快得有人去为她说说话呀,月儿真恓惶。”巧红说着眼里就有了泪。水仙眼睛也就湿了,她说:“你赶快也到官窑里去吧,天喜他爹还有二奎他爹好几个人,都往官窑里去了,去找工作组就是说月儿的事情去了。”“真的。”巧红抹一把泪,起身赶紧往官窑里跑。
卧马沟出了皂角神事件,工作组来了把月儿关押起来,听说还要判月儿的刑。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就觉的这有些过分,不能把啥责任都往月儿一个人身上推。月儿是成份不好,但月儿人并不坏。皂角神事件也不是一个人能闹起来的,是别人闹起来硬往月儿身上推的。李丁民和几个有些年岁的人商量好,一起来找工作组的董天明书记。来的人里也有郭晋平老汉,郭晋平是许春娥的公公,但老汉对月儿没有恶感,他是管不下儿媳妇,要能管下,他就不会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去欺负糟蹋人家月儿。郭晋平老汉当然记着六零年困难的时候,月儿端给他的那两碗稠糊糊的地菜汤,当然记着月儿送给他的那一毛裢金子一样贵重的麦子。要不是那一毛裢麦子,他的二奎三奎说不定在六零年就饿死了。
董天明知道李丁民是土改时入党的老党员,又在村里当过多年干部,见他领着几个上了年岁的人进来,就很热情而又认真地在官窑里接待了他们。
李丁民和几个上了年岁的人,坐在官窑里面对着董天明,慢慢咧咧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把自己心里的想法一起说出来。李丁民先说:“皂角树开花稠,年景就好;皂角树开花稀,年景就不好。这传说早在解放前的旧社会就有,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不是月儿第一个说出来的,月儿是地主成份,但不能因为是地主成份就把啥罪过都往人家身上推。今年春上皂角树就是没有开出几朵花,今年麦子的收成就是不好,缴完公粮扣过种子,我们卧马沟一个人才分下八斤八两口粮。董书记你说恓惶不恓惶,这八斤八两口粮够干个啥?连半个月都熬不下来,真真还不如六零年。对这八斤八两口粮社员群众能没有意见,能不说怪话。自己工作上有了缺点,有了失误,还能不让群众埋怨上几句。可这几个年轻干部非要一杆子查到底不可,查来查去,就把月儿查出来了。别的人一推六二五,啥也不承当,月儿胆小人也老实,不敢往别人身上推,啥也就落到她头上了。其实也不一定就是月儿说出来的,起码皂角树上的第一绺红丝线就不是月儿缠上去的,那是吴换朝的女人缠上去的。他们硬是往月儿身上推,说她是牛鬼蛇神,拉出去就游街。游街也罢,前两年公社里的干部弄不弄还要挂着牌子出去游游街哩,也不算是个啥。可他们硬是把月儿裤子后面剪开一个锅盖一样的大窟窿,让她露着两片尻蛋子满四十里马沟游。事情实际上就出在游街上,那么多人争着抢着看热闹,少不了要问声这是为啥,就有人说月儿是皂角神,一传十,十传百,就传说出去了。这年头心里窝憋着事情的人多啦,听说卧马沟出了皂角神,就都想到神跟前来诉诉委屈,说说冤枉。事情就这样演化出来了……”李丁民吸咂着旱烟,长长短短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说一遍,把土改以来耀先月儿两个人的表现也细细地说了一回。最后他再说:“这两个人虽是地主出身,但真的没有干过出格的坏事,你可以再查访查访,这是两个恓惶人。董书记,现在要紧的不是追查这类事情,要紧的是赶快解决八斤八两口粮的问题,割倒麦子这才几天,有的人家倒揭不开锅了,这问题不解决,别的奇奇怪怪的事情就还会发生。”
董天明从老党员李丁民以及另外几个上了年岁的人嘴里听到了实话,这让他感到震惊,不得不调整一下固有的思路,重新审视卧马沟的人和卧马沟的事。董天明和过去的韩同生不一样,韩同生和卧马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进了卧马沟看人看事总带着一副有色眼镜。董天明对卧马沟是陌生的,相对来说也就是客观的,起码他不带有个人的恩怨。听了李丁民和几位长者的话,再经过深入细致的走访调查,董天明终于有了自己的看法。郭解放许春娥是党员干部,他们认定月儿有罪,应该严惩,但他们是少数;卧马沟的绝大多数社员群众贫下中农,对关押起来的月儿还是同情的,这么多人在这种时候能站出来为一个地主女人说话,就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不是有一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那就相信群众吧。董天明改变了要把月儿送进公安局去判刑的想法,决定把关押起来的月儿批评教育后予以释放,不再追究,这是第一;第二,立即动员全公社各大队捐粮捐款帮助只分了八斤八两口粮的卧马沟群众度过饥荒。
董天明的决定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卧马沟的老老少少忘不了他这个人,被放出来的月儿更是万分的感谢他。
天呀,月儿想不到自己还能被放出来。
出来后月儿才知道是李丁民和众多的乡亲们在工作组面前,在董天明面前为她添说了好话,才使她得以重见天日,才使她免受了一场牢狱之苦。要不是李丁民和乡亲的力保,要不是董天明的开明,她早就被郭解放许春娥送到监狱里去了。
谢谢丁民哥,谢谢乡亲们,谢谢开明的董书记。虚弱的月儿在耀先的搀扶下站在崖口上对并不在脸前的恩人们一声声说着感谢话,对加害羞辱她的那几个恶人却一句诅咒的话都不敢说,即是在这没有外人在场的崖口上也不敢说。
善良的月儿从来就没有诅咒人的习惯,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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