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新生在大沟河水库上干了整整五年。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沟河水库工地的民工。
两年前,大沟河水库的拦河大坝高高筑建起来后,大批的民工就开始返回乡里。但是新生没有随着大批民工返乡,他不想回卧马沟,只要在外面还有生存的机会,他就不想回到卧马沟去。
卧马沟扎着他的根,卧马沟飘着他的魂,卧马沟更有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的二老双亲,但是,他就是不想回去,因为卧马沟让他伤心,卧马沟让他绝望。因为回到卧马沟他就又成了地主的儿子了,就又要受到别人的歧视,受到别人的欺负。他忍得住苦,忍得住累,也忍得住饥饿和寒冷,但是他忍受不了别人的欺负和羞辱。在卧马沟他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大人小人见了面都叫他地主的儿子,简直不如一条狗。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多好呀,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不追根究底地查成份问出身,凭诚实的劳动,就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当时去大沟河水库的时候新生还是一个力不全的十八岁的小青年。现在经过五年的磨练,新生已经是一个成熟而又干练的男子汉了。新生虽然长的不算高大彪实,但他干练精明,更有男子汉的气度。
新生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既让他爱的割舍不下,又让他恨的想远远逃避的卧马沟。爱,因为这里有他的父母双亲,因为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恨,因为这里记刻着他太多太多的苦难和羞辱,从记事到十八岁离开,他不记得在卧马沟有过一件开心喜欢的事情,记住的只有母亲脸上的长泪,和父亲嘴里的声声长叹,再就是不绝于耳的地主的儿子的一声声恶意喊叫。不管是爱,还是恨,卧马沟永远都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都是他割舍不下的牵挂。
这五年新生并不是一直都像浮萍一样漂浮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隔上三五个月,百八十天,他也总是要回来一趟,看看父母亲人,再拿取上一些必需的东西。所以他对家里的事情,对村里的事情,还基本上是了解知道的。他知道这五年里爹妈受的都是什么罪,知道小娟和他退婚了,退了也好。把小娟这样的女人娶上崖口终究日子不会好过,不说她腿拐有残疾,她从心里把他们一家人就是当另类看待的,不是一条心,怎么能在一起过成日子,不是一条心怎么能共同应对不断袭到头上来的灾难和屈辱。还是早些退了的好,省得以后闹出更多的烦心事。小娟退婚之后,新生就有了打一辈子光棍的思想准备,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在这样的年代里打光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新生还知道杏花也出了事情。杏花出了事才让他感到不尽的惋惜和悲伤。听到小娟和他退婚的消息,新生像是扔了一块缠在身上的破抹布,长出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但是听到杏花出事的消息,他却好几天吃不下饭。他深切地为杏花感到惋惜,他更深切地痛恨毁掉杏花全部幸福的那个韩同生。即是在现在,新生心里的杏花依然是美丽圣洁的。新生不是有了非份之想,他怎么能有非份之想呢?在他看来,杏花永远都是阳坡山顶上高贵的灵芝仙草,而他永远都是阴沟里卑贱的无名小草。阳坡山顶上高贵的灵芝仙草和阴暗沟底里的卑贱的无名小草,相差的实在是太远了,比十万八千里还要遥远。新生怎么会有非份之想?他为杏花惋惜,为杏花伤心,是因为他忘不了杏花对他的好。卧马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么多人,只有杏花把他当人看,当朋友看。更让他刻骨铭心的是已经是公社电话员的杏花,当着那么多民工伙伴的面端给他一缸子粘在舌尖上稠稠的滑不走的红糖开水,还给他身上穿了一件艳艳的红毛衣……除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对自己这么好了。在新生心里不管杏花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她永远都是圣洁美丽光彩照人的,他对杏花只有感激,不敢有非份之想。
儿子终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耀先月儿提悬了五年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痴心父母古来多,这五年新生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耀先月儿可是没有少操心。因为五八年小河哥出过那样的事,只要一想起小河哥,想起大沟河水库,耀先月儿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现在好了,儿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而且还精精干干地长成了大人。
耀先月儿看着精明干练的儿子,锁在脸上几十年的愁云就被涤荡走了。儿子长成人了,他们的将来也就有了指望。崖口上终于有了几声爽爽朗朗的笑,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崖口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冷的愁云苦雾。现在虽还不是云消雾散的时候,但云雾间总算敞开一条缝隙,明丽的阳光就从这条敞开的缝隙里飘洒出来,照在崖口上。这已经足够了,已经让崖口上的一家人感到了满足。他们不敢奢望能得到更多的阳光雨露,能有一点点就让他们感到满足。
月儿把攒在瓦瓮里半年多舍不得吃用的头餐面舀出来,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粘面,让新生吃。
新生亲自坐在锅灶门前的草片子上帮母亲烧火,第一碗面捞出来,他硬是端给了父亲。新生和母亲捞吃的是第二锅面。
多懂事的儿子呀。月儿看着端起碗的儿子,充满了欢喜的脸上就又挂出两串长长的泪。月儿的心又酸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阵阵袭上心头:这么好的孩子,跟上自己却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小时候没有吃过一口奶,瘦瘦弱弱的一直长不起来;五年级出来就再没有了上学的机会,十二岁开始放羊,说下一个拐腿媳妇还给退了。这全是因为他进了这个地主的家门,要是新生生下来就在马桥村自己贫农的家里,他能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吗?会让人追着撵着叫地主的儿子吗?这么大了还没说下媳妇,将来可咋办呀?
月儿脸上又挂了泪,耀先就再吃不下饭。他知道月儿又想起那些心酸的事情了,那些心酸的事情永远是压在心上的石头。压在月儿心上,也压在他心上,搬不开撬不动,死沉死沉。耀先吃不下饭,也跟着叹息起来。
看着母亲脸上的长泪,再听着父亲一声声长叹。新生想象的出他们的心有多苦,他嚅动着嘴想说一句什么,却说不出来。经受了那么多磨难的两个老人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劝慰了的吗?就是劝说上千句万句,把世界上好听的话说完说尽也冲刷不掉积郁在他们心里的苦难。新生端着碗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他知道要是他也流出伤心委屈的泪水,两个老人就会更加抑制不住。他不能头天回来就惹得两个老人悲悲哀哀地哭泣。
新生垂下脸刨吃起饭,两个老人也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回到卧马沟的新生和社员们一样,一天三晌在地里干起庄稼活。平淡无奇的日子像老牛拉拽着的破车嘎嘎吱吱地在坡道上爬,平淡无奇的日子总也过不完,牛车总也爬不完坡。日子过不完才有过头,牛车爬不完坡才有爬头。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着等着盼着,要是一阵阵功夫就把日子过到了头,是苦是甜全知道了,那还有啥意思。只有把酸甜苦辣隐在无限长远的日子里,人们才会有熬头盼头等头。
新生在大沟河水库上干了五年回来,并没有引起卧马沟人们的多少新奇的议论。人们只是避开他的脸私底下说:“地主的儿子回来了。”“地主的儿子在水库上干了五年,真的和见了世面一样,看上去干练多了。”人们就这样一口一个地主的儿子,说一阵,就把这事撂过去了,再不提说。
地主的儿子回来不回来不值得人们过多的关注。
在新生回来不两天,出了丑事钻在上房院后院窑里不肯出来见人的杏花,突然就背着钢锨从上房院出来了。
杏花出来比新生回来更让人们感到新奇,私底下对杏花的议论远比对新生的议论多。其实在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杏花虽然钻在后院不闪面,但她一直就是人们议论的中心焦点。发生在公社大院里的那桩事早就让这些人说烂了。现在人们在背地里咀嚼不尽的是发生在上房院后院窑里的事情,是发生在姐夫小姨之间的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去皇宫里的城墙厚不厚,皇宫秘事还不是一段一段地飞出来,满世界的让人传说。农家小户土打的围墙又能挡住个啥。
禽兽不如的郭解放起了歪心后就不停地在后院找机会调戏、逗弄杏花。杏花虽然坚拒不从,没有让他得了手。但上房院后院窑里的事情还是让人们沸沸扬扬地传说开了,根本没有影子的事,硬是让一些好事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上房院后院窑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其实这些风言风语都是从许春娥歪了的嘴里传扬出来的。
梨花坐第二个月子出来时间不长,也发现了后院窑里的事情。真是丢人呀,自己的男人竞然调戏起自己的妹妹,这是人吗。不用思量,这种事不能往外宣扬,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不能让可怜的母亲知道。梨花是千方百计想要把这种丑事遮掩住的。梨花把郭解放从后院拉出来,乘着母亲引着金锁,背着银锁出去串门不在家的机会,在上房里和郭解放闹腾起来。
没有人性的郭解放和上次春娥的事情败露被发现了一样,不但没有羞愧理屈地向梨花让错服软,反而还是吼叫着动起手来。
上房院里的吵叫打骂,引得皂角树下的一堆人都尖竖起耳朵。尖竖起耳朵的人们从来来回回的哭骂吵叫里就听出几分那样的意思。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就再也阻止不住了。
山里人平乏的生活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可供揣测,可供议论,耐咀耐嚼的事情才让人觉得多少有了一些滋味。
有一天人们还真是从许春娥的歪嘴里听出更耐琢磨的话语。
许春娥嘴歪眼斜之后就再没有矫正过来,山里人没有多少文化,更不懂多少医学常识,不知道啥叫面部神经麻痹。人们至今把许春娥的嘴歪;郭解放的胳膊疼;郭土改脚上挨的一镢头和神秘的皂角神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虽然那场事件被公社组织的基干民兵压制下去了,但人们还是相信有个皂角神,不然许春娥郭解放郭土改他们怎么会那样呢,那就是遭到皂角神的报应了。这种说法越到后来传扬的越是离奇。
许春娥嘴没歪之前很是和郭解放水乳相融地好过一场,但是后来春娥的嘴歪了眼斜了,变的丑怪的不能看了,郭解放就把她扔在一边,再也不摸不碰,即是许春娥上杆子抹下裤子叉开腿把那个湿津津的洞眼露出来,郭解放也不把他的东西往里面送。春娥本来就长相一般,嘴歪之后就变的更加丑陋,更没法儿让人看,和电影《画皮》里的鬼怪一样恐怖而恶心。郭解放又一门心思想把杏花弄到手,当然就不把许春娥再当一回事了。许春娥心理上生理上再得不到满足,就对郭解放产生了怨恨,就对杏花有了嫉恨。
心怀嫉恨的许春娥再得不到郭解放的恩宠,失失落落地就把她想像的事情当成真事向别人讲说出去。是在地里干活歇下,听几个女人悄声兮兮地议论上房院里的事情时,她也参加进去,诅咒似地说:“姐夫小姨早就咕咚到一起去了,小姨骚情的能在大十字上贴照片,姐夫能看不上;姐夫长的身高马大,小姨能看不上。明说吧,早就有这种事情了。不用你们偷偷摸摸地在下面说,人家早就夸夸耀耀地亲口说出来了,自己的小姨子自己不用攒着让别人用呀。”
几个悄声兮兮的女人听许春娥这么一说就把眼睛睁圆瞪大了,许春娥和郭解放之间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不仅梨花找春娥吵闹过,好多人还亲眼看见过他们脱的光溜溜的在一起弄那种事。现在许春娥能说出这样的话,那百分之百就是真的了。有关上房院里姐夫小姨的传说这下就更形象逼真地让人传说开了。
姑娘十七八,不可留在家。杏花已经闪过二十了,不再是十七八,又招风惹祸地出过那样的事情。杏花出事从公社回来,改改就想立马把她嫁出去。女儿嫁了人,爹妈就再不用为她操心了。但杏花出了那样丢人的丑事,订了十八年的婚姻也就踢了炮杆,上马坡退婚后,倒是也有几家上门提亲的,但都让郭解放三推五挡地打发走了。改改一直就是一个不大操心的女人,她以为郭解放挑挑捡捡的是为了给杏花再说上个好人家。男人不在以后,又是女婿又是儿子的郭解放就顶门势成了上房院里说话算数的当家人。改改当然相信他,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
梨花一开始也和母亲一样以为郭解放是在为杏花着想,是想给杏花再挑选一个好人家。说实话,杏花出事后,再上门来提亲的就没有一家条件是好的,不是离了婚的,就是死了老婆的,或者就是多年说不下媳妇的光棍汉。把杏花嫁给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实在让人不忍心。可好人家谁要杏花呀。后来,梨花在后院里发现郭解放在明目张胆地调戏杏花时才算是醒悟过来,才知道郭解放推三阻四地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并不是在为杏花着想,他是想长期永远地把杏花留在后院里。发现这种事后,梨花也就像母亲刚开始一样,恨不得三天两天就让杏花嫁出去,但在这事情上她说了不算,她根本就斗弄不过郭解放。
心灰意冷的杏花也想快快地把自己嫁掉,嫁了人就把那件丢人的事遮掩住了,嫁了人也就彻底地摆脱掉郭解放死皮赖脸的纠缠了。可是没有人来提亲说媒,没有人来娶她。她嫁给谁呀。在痛苦无边的黑暗里她甚至有了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颓废念头。在后院窑里可怜的杏花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和希望,昏昏噩噩的不知道今时何时。但是,听说修水库的新生回来了,杏花还了魂似的一下就有了思想,有了思想的躯体就不再是一个空壳,生命的灵性像春天复苏的大地一样,终于又回归到杏花的身上。有了灵性,恢复了理智的杏花开始从迷茫和昏噩中觉醒,开始从黑暗的旋涡中奋力地往外挣脱。
杏花卷着铺盖从后院搬出来,搬到上房母亲的炕上。
杏花从后院窑里搬出来就真的变了样子,她再不是一个人闷头只知道纺棉花,她开始和面洗菜烧火扫院帮着母亲做家务了。
杏花搬住到母亲炕上后,梨花在套间里的炕上小心地规劝起自己的男人,要他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看在老母亲的份上,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再不要纠缠杏花了,再不要干悖理缺德丢人现眼的事情了。淳厚老实的梨花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想打打闹闹地把家里的丑事张扬出去,她也不想离了婚。她只有小心翼翼,甚至是低声下气地规劝自己的男人。
郭解放不耐烦地在炕上翻转一下身子,把脸扭转开。杏花从后院搬出来,住到母亲的大炕上,白天黑夜都由母亲陪着,他就再没有了下手的机会。失去机会的郭解放就更加烦躁起来。年轻漂亮的小姨子对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不甘心就此失去机会。
有了灵性,恢复了理智慢慢活泛起来的杏花,终于背着钢锨走出上房院,这是很艰难的一步。实际上又有啥呀,许多曾经走错路的女人不是都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吗,杏花脸皮太薄,羞辱感太重,其实放开了就啥也不怕了。钻躲在后院窑里就没人说没人笑话了?正好相反,躲藏在后院让人们数说的更利害。杏花把压在心上的沉重的包袱甩开,扬着脸从上房院的大哨门里走出来。
杏花从上房院走出来,一眼就在皂角树下的人群里看见了新生,她的心顿时又紧紧地抽缩一下,心里才升起时间不长的既清晰又朦胧的念头差点滑走。她害怕新生也像皂角树下的这些人一样,用那种怪异的挑剔的甚至是耻笑的眼光来看她。别的人她不在乎,她在乎新生。如果新生也和别人一样用那样眼光看她,耻笑她,那么她真的就彻底地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幸好,新生和那人不一样。杏花看到了,她看到在新生那张瘦削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儿怪异的蔑视和挑剔的耻笑,在他深邃清澈的眼里闪烁着的依旧是她所熟悉的光芒。
杏花紧紧抽缩住的心随着向前走动的脚步,又一下一下平展开,只要新生还是原来的新生,她就有可能找到依托,只要新生还是原来的新生,她未来的生活就还有希望。
杏花在后院窑里昏昏噩噩地窝憋了两年,在听到新生从大沟河水库上回来,她一下就从迷茫昏噩里醒悟过来。好像冥冥之中她等待着的就是他的回归,杏花心里已经坚定了一个想法:只要新生不嫌弃她,她就嫁到崖口上去和他一起过日月。
等在皂角树下准备上工的人们看见杏花突然背着钢锨从上房院走出来,无不感到惊奇,这是两年来人们第一次看见她走出上房院。人们都睁圆了眼盯着她看,人们想象不到,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躲在上房院羞的不出来见人的杏花今天一闪面,竟还是那样的妩媚漂亮,她脸上那珍珠般的光洁和白净并没有被那场灾难揉搓走多少。
人们眼里流露出的是复杂的东西,新生和卧马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在他心里不管杏花出过什么样的事情,她永远都是圣洁美丽的。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不是她的本意,是坏人们强加到她身上去的,杏花是无辜的。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杏花从上房院走出来时,立即就表现出满脸的欣慰和欢喜,就像两年前在公社大院里相见一样,心里涌荡起一阵激动。遭受了厄运摧残的杏花终于没有倒下,在欣喜和激动中新生为杏花祈福。但是他并没有更多的想法,即是现在他也不敢想象杏花心里会有了他这个地主的儿子。
站在皂角树底下敲响铁钟的郭解放怎么也想不到杏花今天会背着钢锨走出上房院,当着这么多的人,他啥也不能说,只好领着社员往河滩地里走。
因为在劳动的人群里突然多了一个杏花,人们似乎都有了些拘谨,说笑的声音一直没有高扬起来。往日男男女女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地里干活,早就逗说出许多浑浑的笑话了。
桃花看见杏花终于出来了,像是怕妹妹再遭了坏人欺负一样,一直陪在杏花身边再不离开。桃花嫁给本村的李天喜,前后也生下两个儿子,老大叫全锁,老二叫双锁,和大姐梨花的两个儿子金锁银锁的名儿也是连在一起的。两家孩子的名字虽连在一起,又都坡上坡下在一个村里,但桃花却不经常回上房院去。一来是因为自己老老小小一家人有忙不完的事;二嘛,她有些看不惯招进门来的姐夫,在梨花三姐妹里只有桃花像她们的父亲,而梨花杏花都像她们的母亲,柔弱寡断不似桃花刚强果断。前两年因为春娥的事,桃花好几次找回来吵闹着为姐姐鸣不平讨公道,就和姐夫郭解放之间结下一些不好解开的疙瘩。她就不怎么回上房院里来了,有时候做下一口好吃的,就把母亲接上去住一天两天,尽尽自己的孝道。
桃花一边陪着杏花慢悠悠地翻地,一边轻声柔柔地说:“杏花,一会下工,到二姐家吃饭,二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南瓜面。”杏花淡淡地一笑摇摇头,她知道二姐一家子人多,公公婆婆妯娌先后小叔子小姑子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都在一口锅里吃饭,她过去肯定不方便,再说她也没有那样的心情。杏花现在一心就是想探探新生的底,她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即是亲亲的姐姐也暂时不想让她知道。她觉得在自己和新生之间不需要别人插手,等有了合适的机会,直接把话说过去就行,就像他们原来那样,有话直接说。在还没有找到机会之前,她还需要再冷冷静静地考虑考虑观察观察,现在毕竟不再是小时候,自己也毕竟不再是那个纯纯的杏花了。在翻地的时候,杏花的眼睛一直端在新生身上,她真想把他的心思看透……
杏花出来上工了,杏花到地里干开活了,杏花还和原来一样喜人好看。好心的人们为杏花感到高兴,好心的人们为杏花操起心,有好几个人上门来为杏花提说人家。住在后院时不管是谁上门来提说人家,也不管提说的人家是啥条件,杏花都沉沉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她点了无数次的头,却没有说成一个人家。现在再有人上门来提说人家,杏花就再不点头了,她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正在等待寻找着机会。
上房院的杏花出过那样的事情,上门关心提亲的人还是不少。崖口上的新生也是退了婚闪过二十岁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上来给他提亲说媒。地主的儿子不值的人们关心,更没有人把上房院的杏花和崖口上的新生扯起来往一堆想过,人们心里都刻了烙印似的认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贫农的女儿,老队长的闺女,现任队长的小姨子怎么可能嫁给地主的儿子,即是出过那样的事情,也不会,人们根本就不往那方面想。新生和他的父母就更不敢往那方面想了。只有杏花一个人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她又不愿说给别人。
杏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一直把话藏窝在心里没有说给新生听。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她把握不住机会。有好几次上工或是下工的路上他们就走到了一起,但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说不出来,她总觉得自己都这样了,新生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把她看的轻贱的一钱不值,她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和杏花见了面新生也显得很拘谨,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小时候他们可以牵着手随意地在坡道上走。现在即是在没人的时候走到了一起,他也不好意思说话,怕让别人看见传起闲话。要是在大沟河水库,在公社大院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就有一肚子话想对她说,可是回到卧马沟,他就有话不敢说了。回到卧马沟他就成了地主的儿子了,地主的儿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更不许在队长的小姨子跟前乱说乱动。
时间就像马沟河里的水一样,一天天白白地流失掉了。
又一料麦子割倒摊在场上碾出来了。
看着堆在场上的那么一堆新碾出来的黄橙橙的新麦子,人们脸上都有了一片欣喜。不管咋说,今年再不会一个人只分八斤八两口粮了。
看着脸前这堆新碾出来的麦子,辛苦劳累一年的农民们终于笑了,总算是盼来了一个好年景。除了丰收,农民们还能再有啥盼头。
在郭解放许春娥李天喜和保管会计坐在官窑里噼噼叭叭拨拉着算盘子儿算计着该给社员分多少口粮的时候,搬着交椅坐在皂角树荫凉里的郭安屯吼着嗓子和原来当政治队长时一样叫道:“都回家拿毛裢布袋去,分粮食了嘛。”
等在场上的人们就呼呼啦啦地散开,都真的跑回家取装粮食的毛裢布袋去了。
郭安屯就是和李丁民不一样,李丁民从副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一声不响地进了马房窑,当了饲养员,三四十头牲口在他手里养的一个个滚瓜溜圆,除了槽头上的事情,其别的事他再不插嘴多问。而郭安屯就不是这样,郭安屯从政治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就像前朝的遗老重臣,闲闲散散的不再随着上工的钟声到地里去干活,成天就提着一把麻绳子编扭的交椅,热天坐在树荫底下,冷天坐在日头暖里,成了专门看场的老人。其实他的年岁并不算大,才才六十岁,在地里干活年岁比他大的人有的是。成了专门看场的人还不安生,张扬的性格还不改,常常还指手划脚地要管队里的一些事情。人家能管得着,人家的儿子是一把手队长,老子的话,儿子还能不听,队长都听他的,社员们谁敢不听他的。
郭解放许春娥几个人从官窑里出来,觉得奇怪,才半后晌,场上的人就啥活也不干了。都手里提着毛裢布袋围在新碾出来的麦堆边等着分粮食,郭解放不由地来了火气,这是谁立的规矩,队长还没有发话,社员倒都撂下手里的活不干了,都等着分粮食。郭解放翻瞪着牛眼,恶着声吼叫起来:“干啥干啥,麦秸积没有搭起,满场的麦壳没有推扫,就都围过来要分粮食,都成了把式咧,谁他妈的说要分粮食了。”
提着毛裢布袋站满一场的人被郭解放蒙头盖脸的一顿数说,脸上好不容易洋溢起来的一片喜悦像风吹霜打了一样又飘散走了。手里提着毛裢布袋的人们都转过脸,去看坐在皂角树荫凉里举着长杆烟袋吸吸溜溜抽咂旱烟的郭安屯。郭解放顺着人们的目光转过脸看到坐在皂角树荫凉里悠悠闲闲举着一根长杆旱烟袋的父亲时,就知道又是这老汉多嘴多事了。对这个好张扬爱管事的老家伙,郭解放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他毕竟是他的亲爹老子,碾麦场上是严禁烟火的,可他就是这样大模势样的举着长杆烟袋,一锅接一锅地坐在那里抽。
罢罢罢,既然都把毛裢布袋提下来了,那就分粮吧。郭解放万般无奈地摇摇头,叫保管会计开秤分粮。
民兵队长郭解放的弟弟,郭安屯的二儿子郭土改听到一声分粮,就把大木锨牢牢地操在手里。这把大木锨也是权力的象征,原来郭安屯当政治队长时每年分粮大木锨总是操在他手上。现在大木锨又让他的儿子操在手里了。
保管员把磅秤推到麦堆跟前,郭土改手握大木锨往麦堆跟前一站,手提毛裢布袋的人们就都拿眼睛找耀先,这已经是三二十年的惯例了,从入社那一年起,耀先年年都是第一个分麦,再不用谁张声喊叫。木着脸的耀先在众人的注视下,提着毛裢顺着扇车走到麦堆前面去了。
前面说过,这看似浑浑圆圆的一堆麦子,堆前堆后是很不一样的。碾出来的麦子在扇车上过风的时候,糠秕瘦小的麦颗跟着麦壳和细碎的麦秸草一起让扇车里吹出来的风,吹裹到离扇车远的堆前去了,而那些颗粒饱满的圆圆鼓鼓的红头大麦,因为身子沉,比重大落下来就在扇车跟前的后堆上。前堆那些糠秕瘦小的麦子每年都是分给耀先一家的,耀先一家是地主理应分糠秕瘦麦。等耀先把堆前的瘦麦装走,手掌大木锨的郭土改就会转到麦堆侧面,把麦子搅匀,再给其他家户分,年年都是这样。实际上等耀先一家把堆前的糠秕瘦麦装走,麦堆前后的麦粒儿基本上就均匀了,糠秕瘦麦毕竟是少数。
面无表情的耀先站在麦堆前,张开毛裢布袋,郭土改就毫无顾忌地挥着大木锨,把糠秕瘦小的夹杂着吹扬不净的麦壳和细碎的麦秸草的麦子一起往耀先张开的口袋里装。对这种延续几十年的“特殊照顾”耀先早就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了,每年场上分麦月儿都伤心地躲开,她不愿看到明着让人欺负的这种场面。
新生赤光着脊背一直在场上挥举着木杈在搭麦秸积,别人扔下木杈围在麦堆跟前等着分粮食,他一直就没有停下手,直到这边开了秤,他才把手里的木杈放下,赤光着脊背过来。他不能让上了年岁的父亲把分下的麦子往崖口上背。新生光着脊背过来就看见郭土改正一木锨一木锨,把麦堆前夹杂着麦壳麦草的糠秕瘦麦往父亲张开的毛裢布袋里装,他心里立即就涌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五年来新生一直在大沟河水库上,五年前岁数小没有多操过这方面的心。他不知道这些年分给他们家的麦子都是这夹杂着麦壳麦草的糠秕瘦麦。年轻人的火气总是旺盛的,尽管父亲母亲平常不断小心地教育他要他忍、忍、忍,不要和人争,不要和人斗,要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新生长这么大确实也是一忍再忍的,他从来还没有惹起过事端。可是今天他忍不住了,这种欺人太甚的事情搁在任何一个有血气的年轻人身上都忍不住。新生在大沟河水库上干了五年,那里的环境要相对宽松一些,这就使他有些大意。新生拨开人群,把张着布袋让郭土改往里装麦子的父亲一把拽开,抬起脚就把快要装满的毛裢布袋踢倒。张开口子的里面快要装满粮食的毛裢布袋没有倒在麦堆上,而是倒在平场上,里面的麦子随着倒地的惯性从张开的口子里甩撒出去,扬溅的很远。
这事发生的很突然,围在麦堆边等着分麦的一场人一下全都惊愣住了,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围观的人没有料到,手里握着大木锨的郭土改没有料到,站在磅秤旁边的郭解放许春娥没有料到,被新生一把拽开的耀先更是没有料到。随着被新生一脚踢倒的粮食布袋,嘈杂的场子一下就寂静下来。在这短暂的寂静里郭新生和郭土改两双仇恨的眼睛都紧紧地盯在对方脸上,两个人都攥捏着拳头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突然的暴发。
新生现在怒气冲天,一点退让的想法都没有,他虽然长得有些瘦小和对面站着的牛一样粗壮的郭土改有一定的差距,但真要是动起手来,还不一定是谁吃亏。这五年新生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炼出一身好力气,同时也炼出了一身好拳脚。要是一对一的单独较量,他一点也不害怕。
短暂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让坐在皂角树荫凉里的郭安屯一声高喊打破。郭安屯坐在皂角树的荫凉里侧着脸正好能看到麦堆边的事情,当他看见儿子操起大木锨像他原来一样,把麦堆前的糠秕瘦麦一下一下往耀先张开的毛裢布袋里装时,就捋着脸上的硬茬短胡子洋洋自得起来,那种报复的快感又在他的胸腔里涌动起来。“该,谁让你他妈的当初不听老子的话,不和老子好,老子就让你一辈子两辈子抬不起头。”豪狠的郭安屯年轻的时候没有能在月儿身上得了手,就一直记恨在心里,在一天天迈向衰老的时候,他就把这种刻骨铭心的怨恨潜移默化地传承给他的儿子们,让儿子们把仇恨继续下去。郭安屯刚侧着脸在心里恶恶地骂了一句,摸在短胡茬上的手还没有拿下来,就看见郭耀先的儿子郭新生,蹿过去一脚踢翻由他儿子一木锨一木锨快要装满的粮食布袋,这还不说,他还拿架做势地和他儿子翻瞪起眼睛。这还了得,地主的儿子想要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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