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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03


许春娥就是比一般女人聪明,关键是她太了解郭解放了。要是地主的儿子是个迷迷瞪瞪的半憨子窝囊废,她信相郭解放肯定会让杏花嫁到崖口上去的,可惜,地主的儿子精明过人,他冷峻刚毅的脸上时时闪现着一般年轻人没有的灵性,杏花到了这种人手上,郭解放就再捡不上便宜,再沾不上光,再做不成好事情。于是许春娥就想出另一个人:“你把你小姨子嫁给我家小叔子三奎,不就啥事都解决了吗。”
许春娥一说出三奎,让郭解放大吃一惊。仙女一样漂亮好看的杏花怎么能嫁给三奎?三奎是个啥人,三奎还不如他的半瓜子哥哥二奎哩。二奎是个半瓜子,三奎简直就是个全瓜子憨憨。半瓜子二奎用换亲的方法,他爹还能给他换回一个许春娥,可是三奎,就是用两个小妹子也给他换不回来一个媳妇,他实在是太憨太傻了,憨傻的连十个数都数不来。谁肯把女儿给了这样的傻瓜蛋。可怜郭晋平老汉就是让这个憨儿子给愁死的。
许春娥见郭解放张大了嘴惊骇的说不出话,她就再往深里细里说:“三奎是肚子不够数,根本配不上杏花,可杏花的名声烂脏的不能说咧,是个正经人都不要她,再说正经人要了她,你咋办?只有把她嫁给三奎,你才有可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杏花嫁给三奎,实际上就顶嫁给你了。憨憨的三奎还不是遮人眼的晃子,就和二奎的媳妇我一样,你啥时候想要,不就利利索索的要了吗。上房院里的事你说了算,去年二奎他爹不在了,他们家现在就是我说了算。只要咱俩把事情捏曲好,还有啥办不成的。上房院里是一窝子女人,坡上我那头是一窝子憨憨,啥还不是全由着你。咱们使法儿把杏花的所有路子都掐断,最后她就只有往三奎的窑里嫁,就和当初的我一样。女人到了那种时候,除了哭,啥本事都没有。”
郭解放一直就想把杏花嫁在跟前,嫁在卧马沟里,可他却没有想过要把杏花嫁给全傻子三奎。开始一听春娥说,他感到很是惊骇,再听春娥这么细细地一说,就由惊骇变得犹豫,再由犹豫变得同意。许春娥全是在替他着想呀,是呀,把杏花逼哄着嫁给三奎,他的好日子可就长了。
郭解放在沉吟中同意了鬼春娥的坏主意,他抬起头看着许春娥那歪斜的嘴脸,嘿嘿地笑了,笑着就在春娥变形走样的丑脸上摸一把,算是对她的奖赏。春娥马上就回应着说:“满意了吧,你多有福气呀,一下就有了好几个女人,梨花俩姐妹是你的女人,二奎俩兄弟的媳妇也是你的女人。”“尽胡说。”郭解放扬起手在春娥肥肥的尻蛋子上重重地拍一掌。春娥呀地尖叫一声,郭解放赶紧嘘一声,说:“小声点,小心让外面的人听见。”春娥用手捂着被打疼的尻蛋子,说:“你真下手狠打呀。”郭解放只好把春娥拉进怀里安抚,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见怪。”“这还差不多。”许春娥从郭解放怀里钻出来,扬一下脸,道:“好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办正经事,先把崖口上的地主一家人叫下来狠狠地训一顿,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先把这头的路堵死,杏花慢慢的也就心凉了。心一凉,就不由她了,三奎的事就能说了。”“行,就这样干。”
许春娥拉开窑门一步迈出去,外面正是日头最毒热的时候,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许春娥看着场上一片火辣辣的日头光,就不想再往前走。扭脸正好就看见郭解放的小弟弟郭公社正相跟着两个年轻人从坡道上下来,春娥就站在皂角树下的荫凉里,等他们走到跟前,问:“公社,你们干啥去呀?”
郭公社现在已是一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和他的哥哥们一样,也是长着一个好块头,性格也和他的哥哥们一样粗野。见许春娥问,他就很浑毬地说:“到河里洗身子去,咋你也想洗。”“少在我跟前说浑话,去,上崖口把一家地主给我叫下来。”许春娥摆出村干部的派头架势。但是郭公社不尿她这一套,他歪着脖子,看看树荫外的一片白哗哗的日头光,不高兴地说:“这么热的天,凭啥让我叫人,你咋不去,你身上没长腿。”春娥被噎呛的说不出话。
这时候郭解放站在官窑门口接上了话:“公社,咋的和你春娥嫂子说话,叫你去你就得去,你还是不是基干民兵。”
郭公社可以不听许春娥的,却不敢不听他大哥的。郭公社向相跟着的两个年轻人吐一下舌头,转过脸顶着一头火辣辣的日头向崖口跑去。
耀先月儿还有他们的新生被郭公社一嗓子从窑里喊出来,他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耀先月儿一脸惶恐地看着站在杜梨树荫凉里的郭公社颤着声问:“啥事情呀?”郭公社歪着脖子没有回话,而是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从偏窑里出来的脸上带着不服气的新生。新生就是不服气,年轻人谁身上没有火气。这么小的一个浑蛋逼堵到门上一口一个地主,一口一个地主的喊叫,谁听了能服气。新生恨不得把这个小浑蛋从九丈高的崖口上推滚下去。但新生还是把心里翻腾着的火气压制下去,是父亲母亲转过脸用他们的眼神帮他把火气压制下去的。父母眼里的恐慌和忧郁使他不能再去惹事,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担。新生像他的父母一样,忍着屈辱把刚毅倔强的头低垂下去。
看见新生把头也低垂下了,再不张狂了,郭公社才冷冷地说:“谁毬知道是啥事,下去自己问。走吧,头们在官窑里候着哩。”
一家人惶惶地往下走着,心里都想着肯定不是好事情,这么多年的事实早就摆在那里了,每进一次官窑都要受一回磨难,官窑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地狱。月儿在道上悄声吩咐新生道:“进了官窑咱啥也不要说,连脸都不要往起扬,低下头听他们说就是了。”月儿怕新生进了官窑忍受不住,再和村干部们顶撞起来。在官窑里和干部顶撞,就等于是拿自己的脆皮鸡蛋往硬石头上撞,只会把自己碰个头破血流。新生沉沉地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往坡道下走。
女人的心是细腻的,在这短短的一截坡道上,月儿吩咐过儿子新生后,就用心地琢磨起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把他们一家往官窑里叫。月儿忽悠一下心里就想到了杏花。自从分麦那天杏花搀扶着新生走上崖口,月儿心里就再没有放下过杏花,她为自己也为儿子感到高兴,在她心里杏花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管杏花出过什么样的事情,她一如往常地喜欢她。月儿很早很早以前就幻想着要给儿子说一个像杏花一样的好媳妇,现在终于有了这种可能,前一阵子她把卧马沟有头有脸的人都找了,咛求着他们到上房院去给儿子提亲说媒,去做改改和郭解放的工作。可是上房院里始终没有传说出一句让她放心满意的话。月儿想,他们一家这时候被往官窑里叫,会不会是因为杏花的事情呀,月儿的心紧张起来,真要是在官窑里说杏花的事,那这件事就有大问题了。
耀先也是肠子拧着十八道弯,在努力猜想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但他迟钝的就是想不出个头绪。受了这么多年的整治,他真的被整治的没有人样了,像是背了一身冤债的人,已经不知道谁是债主了,耀先心里早就没有了头绪,他只有逆来顺受苟苟且且地过一天少一天地活着。
一家人进了官窑,看到的不是全体村干部,也没有背枪助阵的民兵,只有许春娥和郭解放两个人。而郭解放又是散散漫漫地半躺在炕上,许春娥倒是端坐在炕沿边上。耀先月儿进了官窑就靠墙站着,那是他们的一个老地方,每次被叫进官窑他们都是低头垂手老老实实地靠墙一站,等着受训斥。
新生是第一次跟着父母被叫进官窑,在半道上母亲就小心地吩咐过,他也就努力克制着,跟着父母站在墙根,把脸深深地低垂下去。
许春娥开始说话了。说话的时候她从炕沿上站起来,在耀先月儿新生面前示威似地把手叉在腰间来回走动了两圈,然后站下来,狠着脸问:“知道为什么把你们一家人都叫下来吗?”她不等一家人回答,就尖着声叫嚣般地道:“你们这一家地主分子,牛鬼蛇神,住在崖口上从来就没有老实过,今天捣这个鬼,明天捣那个鬼,唯恐世界不乱……”耀先月儿低垂着头,脸上是一片认罪服法的平静,这样的训斥他们早就听惯了,听了几十年了,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年轻的新生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虽然也是低垂着头,但他手上的拳头却捏的紧紧的,嘴里的牙齿都要把嘴唇咬破了。
许春娥才不管新生受了受不了,她只想在郭解放面前表现,让他看看她是怎样为他冲锋陷阵的。许春娥抖擞着威风,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继续说:“地主婆装了一回皂角神,弄得四十里马沟都不安宁,地主的儿子回来才几天,就在碾麦场上闹起了架。现在倒又看上杏花了,满世界找人说媒。你们就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人,你们就不到秤上吊吊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真是胆大不知羞耻,杏花是谁?你们是谁?杏花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杆秤上的星,贫农的女儿和地主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不要白日做梦了,现在我警告你们,死了这份心。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这是坚决不允许的。杏花是一时糊涂上了一次崖口,你们就忘乎所以地轻狂起来了,就以为杏花愿意往崖口上嫁,是不是?告诉你们没有那么回事,就是杏花糊涂愿意,家里也不能同意,村里也不能同意。你们想利用杏花的单纯无知,是绝对不允许的。明白告诉你们,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不许提说,要是再托人上门提亲说事,就按破坏捣乱现行反革命论处。更不许背过人在私下纠缠约会杏花,一经发现按流氓论处。”
许春娥下了最后通牒,月儿的心又一次被击的粉碎,让善良美丽的杏花当儿媳妇的愿望破灭了。月儿忍不住地抬起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许春娥和半躺在炕上的郭解放,她的哀求根本得不到回应,她就是把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理由说出来也不顶用。
“我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许春娥不但没有理会月儿眼里流露了来的苦苦哀求,反而还狠声地逼问一句。
耀先赶紧点着头唯唯诺诺地说:“听见了,听见了。”在父亲惶恐地回话的这一刻,新生嘴角里滴出几滴鲜红鲜红的血滴,他把嘴唇咬破了。为了父母双亲,新生强忍着没有让心里的愤怒爆发出来。
许春娥的斜眼看见新生嘴角里流滴出来的红血,看见新生冷峻的脸上染起的仇恨,这使她第一次感到了心虚害怕。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哩,人被逼急了啥事情不敢干呀。许春娥的口气变的和缓一些,对新生网开一面地说:“新生,你先回去吧。”她是怕把年轻人逼急了干出不要命的事情,把新生打发走,许春娥再训斥起耀先月儿,她知道新生也许会干出蠢事,但这两个人不会。这两个人早就被整治的麻木服贴了。“看见了没有,你们的儿子歪着脖子还有些不服气,这回我们饶过他,回去把他管住,不要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我们的话从来就是算数的,要是他再敢纠缠着找杏花,我们就真的把他当流氓逮起来,耍流氓是要判刑的……”许春娥就是这样一阵乱刀乱棒,把新生把月儿把耀先把他们一家人心中几十年才有的一个美好的愿望打掉了,打碎了。
天早就黑了,一家人坐在没有点灯的窑里沉默着沉默着。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中无言的沉默,在这种沉默中他们能听到彼此最深情的劝慰。
从官窑里出来,新生就来来回回地想过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既然许春娥已经把话说绝了,他也就只有往后退。杏花在他心里没有消失,杏花在他心里永远是至纯至美的,他是害怕因为自己和杏花的事再连累了父母,让可怜的父母跟上自己再遭受一场劫难,再遭受一次羞辱。自己不能给父母带来幸福安宁,就更不能把灾难和屈辱带给他们。
在黑暗里沉默着的耀先月儿真怕他们的儿子经受不起这沉重的打击,厚皮老树经得住风霜雪雨的抽打,嫩芽子幼苗行吗?他们的儿子就是田地里才冒出尖儿的嫩芽幼苗呀。月儿终于忍不住了,她不想让儿子受了委屈,她轻声地问:“新儿呀,你说杏花的事咋办?”
新生在黑暗里无奈地说:“放下吧,咱小胳膊拧不过人家的大腿,那两个人心狠手辣,啥事都能干出来,咱不惹他们算了。”
月儿听得出来儿子说得的违心话,他怎么会把杏花放下呢。月儿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这是儿子忍受着痛苦,在为他们着想,是怕他们老俩口受到牵连。
新生从炕洞窑窝里摸出那把破旧的唢呐,这把唢呐现在已经传到新生手上了。新生把唢呐摸出来,对父母说:“你们歇着吧,我吹一阵唢呐去。”
耀先月儿没有在窑里歇下,他们倚在窑门上静静地倾听儿子吹奏出来的伤心断魂的曲子,滚滚的泪水挂满了他们的脸颊。
郭解放和许春娥并不是把耀先一家人叫进官窑训斥一顿就算了事,他们按照计划正有步骤往前逼进。郭解放利用当队长的权力,再上工派活的时候,就有意把新生打发的远远的,不让他再有接近杏花的机会。只要没有了接触的机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发展。这种隔离政策主要是针对杏花的,他们料想着受了训斥警告的地主的儿子再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纠缠杏花。
现在已经是政治队长的许春娥把事情做的更绝,她专门把基干民兵招集起来,让他们两人一组,二十四小时不间地轮流监视新生,不许他和杏花有任何的接触,连一句话都不许说。许春娥要求基干民兵把这件事当成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民兵们当然愿意,有了监视任务就不用再顶冒着毒辣辣的红日头钻在庄稼地里干活了。溜溜达达悠悠哉哉的一个工分也不少挣,谁不愿意呀。民兵队长郭土改按照政治队长的要求把基干民兵分成几组,开始执行任务。
把基干民兵组织起来还不算,许春娥把她的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小姑子秋梅和冬梅也指派下来,让她们坐在皂角树下把杏花看住,不让她和新生说话。郭晋平老汉去世后,许春娥就成了这院子里说话算数的当家人。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姐妹傻傻地看着她们的二嫂,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要让她们坐到皂角树底下去。对这种反应不过来的人,春娥只好把话往明里说,她说:“二嫂给你们的三哥说下媳妇咧,就是给你们找下三嫂咧。”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傻姑娘这话还是能听懂的,她们脸上就露出那种不同于正常人的直勾勾赤裸裸的笑。春娥就再说:“但是你们的这个三嫂有些不听话,有一个坏男人想勾引她,所以呀,你们要把她看住,不许她和那个坏男人来往说话。你们的三嫂就是上房院那个好看的杏花,那个坏男人就是崖口上地主的儿子。听明白了吧。”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姑娘只是痴痴地笑,连头都不点一下。不过她们的痴笑就证明她们还是听懂了。许春娥再吩咐一声:“知道就行,把二嫂的话悄悄地藏在肚子里,不要给外人说,一说你们的三嫂就跑了。”
就这样,几个基干民兵和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傻姑娘开始监视起新生和杏花,不让他们有任何接触。
一开始新生就觉得不对劲,自己身边突然有了几个溜达的闲人,上工的时候他们在地埝上站着,下工后他们就幽灵似地跟在身后。新生的心提悬起来,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或是对自己的父母干什么。
月儿也注意到一天黑在崖口的坡道上,或是在窑顶的南疙瘩地里总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影在游走。月儿惊慌起来,她猜想他们肯定是冲着新生来的。她把新生叫进窑里千遍万遍地吩咐不要招惹那些人。
耀先更是战战兢兢的连旱烟袋都端捏不稳,原来那么精明周正的一个人,现在却被整治成这样,他失了魂似的嘴里絮絮叨叨地只说一句话:“就是土改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情形,就是土改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情形。”被整治怕了的耀先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在这黑麻麻的黄昏里,窑顶上晃游着两个人影,这确实让人不能安生。新生哗啦一下操起扁担,把耀先月儿猛猛地吓一跳,以为他操了扁担要出去和游晃在窑顶上的民兵拼命,两个人一人拽住一根扁担上的穗子,惊慌的说不出话。新生淡淡的一笑,悄声对两位老人说:“趁天才麻麻黑,我下去担一担水,也试探一下,看他们究竟是想干啥。”“好娃,咱可不敢惹事。”月儿说话的声音都吓转了。“就担一担水,不招惹他们,看他们是不是跟着往下走。”这倒也是一个办法。耀先抓着扁担和儿子争执起来,“我去,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值钱。”新生没有吭声,只是把父亲抓握在扁担上的干柴一样的手掰开,挑着两个空桶往崖口下去了。
那两个晃游在南疙瘩上的人影就拉开一段距离跟下去。天麻麻黑了,下工回来的人们都正在各家窑里烧火做饭,坡道上飘荡起缕缕炊烟,却没有几个走动的人影。新生担挑着两只空桶从坡道上下来,在路过皂角树时,听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注意一看,见皂角树下坐着的是半瓜子二奎的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妹子秋梅冬梅。新生就停下脚,故意问:“你们坐在皂角树下等啥呀?”新生停下脚主要是想试探跟在后面的民兵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两个民兵停在坡道上没有靠上来,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女子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起话。“你是坏人。”口齿不清的冬梅先说一句,说时身体还直往后缩。新生觉得有些好笑,这么憨傻的女子还能分辩出好人坏人,就逗着问:“谁说我是坏人?”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女子这下就不往后退缩了,她们齐肩并脸吵架一样对着新生说:“就是就是,你就是坏人,是我二嫂说的,我二嫂说崖口上地主的儿子是坏人,要把我三嫂勾引走,我二嫂就让我们坐在皂角树底下来看着,不许你勾引我三嫂。”新生更觉得好笑了,他知道郭晋平老汉一辈子养下三男四女七个儿女,大儿子大奎,招出去给别人当了养老女婿,二儿子二奎是个半瓜子,换亲回来个媳妇是许春娥,三儿子三奎简直就是个全憨子,他啥时候也有了媳妇了。新生偷眼往后看一下树杆一样伫在坡道上的两个民兵,再问:“谁是你们的三嫂呀?”听新生这么一问,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女子竟争抢着回答起来:“上房院的杏花是我三嫂。”完了,两个人再齐齐地补一句:“我二嫂不让往外说。”
新生差点爆笑起来,这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是痴心妄想,才是白日做梦。纯真美丽的杏花会嫁给全傻子三奎?做梦去吧。新生冷笑着到河里担水去了。
新生从河里担水回来,巧红已经把消息悄悄地送上来了。巧红才不怕受到牵连呢,巧红上来一说啥事情也都就明白了,和新生试探出来的结果一样。原来民兵们监视着是不让新生和杏花再有来往,这还用得上动用民兵,在官窑里受了训斥和警告,耀先月儿还有新生早吓得退避三舍,再不敢白日做梦有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妄想了。这下他们就更不敢了,为这事民兵都堵到窑门口上来了,就是再给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再有这非份之想,他们只有远远地躲开,只有认命。
在后来的日子里,新生只有把对杏花的一片爱慕之情深藏在心窝里,不敢流露出来。这是很苦很苦的,面对自己真心相爱的人,却不能流露感情,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能说,肚子里的苦能把心淹死。
郭解放许春娥极力阻挠着不给新生和杏花一点点机会,他们常常把新生独独地打发到边远的地块干零碎活,而又总是把杏花留在场上。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很少,但在一个村里住着,就总有见面的机会,有时候在皂角树底下就能见上一面。在皂角树底下短暂的一点时间里,虽不能说话,但新生还是能看出杏花眼里幽深的等待和期望,就知道她的心还和那天在崖口上表明的一样,没有改变,没有动摇。但是他却变了,变得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对新生来说前面就是一片雷区,一脚踏上去就会让他粉身碎骨。新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为情为义他有死的决心和勇气。但是他不能因为自己让已经饱受磨难的父母再受到连累,再受到惊吓,再受到羞辱。他只有在痛苦中默默地等待,他不相信自己头顶上总是阴云密布,他相信总有一天普照万物的阳光也会照到他的头上。
杏花真的是空喜欢了一场。
那天杏花把新生从郭解放兄弟的围殴中解救出来,并搀扶着他上了崖口。在崖口上她终于拥进他赤裸的怀中,在亲吻中互诉了衷肠。就是在那一刻她麻木昏噩的心开始蓬蓬勃勃地欢跳起来,在高高的崖口上,在新生坚实而又温暖的怀抱里她终于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美好。
从崖口上下来杏花就真的和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重又唤发出珍珠般的光彩和美丽,心里的死结和不堪回想的往事像是在亲吻中被新生吸走了一样,荡然无存,心里彻底地敞亮起来。在崖口上她和新生拥抱在一起把啥话都说了,他让她在上房院里等着,他要三媒六证地把她迎娶上崖口,恩恩爱爱一辈子。开始的时候真的是来了不少说媒的人,连丁民叔水仙婶都下来了,说媒的人坐下一炕,都说她和新生是般般配配的一对。杏花满心欢喜地等着往崖口上出嫁的那一天。然而这一天却迟迟地没有到来,那坐满一炕的好心为新生说话的人让郭解放一顿蒙头盖脸的恶声躁语轰走了,走了后就再没人到上房院来说新生的事,就连新生和月儿婶似乎也在有意躲闪她。杏花蓬蓬勃勃欢跳起来的心又抽缩着直往冰封雪冻的严寒里坠,在崖口上看到的那一片美好的未来,美好的希望,重又变得那么渺茫,那么遥远。
媒人们不再上门,是不愿受到郭解放无端的责骂。郭解放横加阻挠是因为他藏有祸心。杏花不能理解的是母亲和大姐居然也不赞成她和新生的婚姻,不能理解新生和月儿婶为什么也要躲避她。杏花想和新生说说话都再没有了机会,不是他悄悄地躲了,就是被人粗暴地打搅了。她不知道他心里现在是个啥想法,如果他也真的嫌弃了自己,那就只有去死了。
杏花终于有了死的想法。但不是马上就要去死,她要找机会再和新生好好说说,把他的心思摸准再死不迟。杏花几次要亲自上崖口上去,都被郭解放还有母亲和大姐给阻挡往了。只要下工一回到上房院,这三个人就阻阻挡挡地不让她再往哨门外走,走就有人跟着看着,反正就是不许和地主的儿子见面说话。杏花不相信就真的再不能和新生说上话了,她知道每天上工新生总是早早就下来了。这天她吃完饭也早早地等在皂角树下。
比杏花更早坐到皂角树下的那两个肚子不够数的秋梅冬梅,看见杏花过来就痴痴地笑。杏花厌恶地皱皱眉没有理睬她们,这阵子她耳朵里也灌进去一些令人不安的风言风语,说她和傻子三奎啥啥的,就是因为这两个肚子不够数的憨女子坐在皂角树下的缘故,也就是因为这,她才急于想见新生一面。杏花站在皂角树下翘首盼着新生能早些下来,趁着上工的社员还没有聚起来和他说说话,只要这时候能听上新生一句话,她心里就能有了主意。
杏花往皂角树下一站,马上就有人跑进上房院,紧接着郭解放就端着胳膊从上房院里出来。出来就敲响了钟。这么早上工的钟就敲响,这在卧马沟是不多有的。郭解放当上队长的这些年总是社员们都聚集在皂角树下了,他才吊儿郎当地出来敲钟上工。
郭解放敲过钟后当着两三个年轻民兵的面,也当着杏花的面,逗弄起坐在皂角树下的秋梅和冬梅,他知道这两个肚子不够数的女子是许春娥派下来的,就故意问:“喂,你们俩个又不上工,每天早早地坐到皂角树底下干啥?”傻傻的冬梅偏歪着脑袋,不拐弯地回答说:“我二嫂不让给外人说。”杏花不愿意听这些故意给自己晾耳朵的话,扭过脸又回了上房院。
等杏花再从上房院出来,新生已被打发到十亩地打地埝去了。而她又和马桂花一起被留在场上。要是一起留下来是另一个人,杏花也许会托她给新生捎个口信,但马桂花就不能托。马桂花和杏花算是拐弯亲戚,但马桂花对崖口上一家也是有着由来已久的成见。
杏花不甘心地再等着机会。有一天终于在皂角树下等到了新生,但是还没有说话,旁边突然就出现了民兵。民兵不敢对杏花无理,却恶着声把新生往沟口河滩地里赶:“快走快走,队长叫你打地埝去,你还站在这干啥。”新生匆匆地往杏花脸上看了一下,就往沟口里去了。
在新生匆匆一瞥的眼神里,杏花看到的还是充满深情的信任和渴望。但得不到他的准信儿,杏花还是感到不安不踏实。时间就在这种折磨人的不踏实中一天天过去了。
郭解放和许春娥把新生和他的父母逼赶的不敢靠近杏花,连一句话也不敢给她捎说。杏花也让看管的没有接近他们的机会。这时候马桂花就坐到上房院改改的大炕上来了。现在正是收秋种麦的季节,男女社员都在庄稼地里起早贪黑地忙碌,但马桂花不忙,马桂花这一辈都沾了老相好郭安屯的光了。郭安屯现在是专门的看场人,他只要给当队长的儿子提说一下,儿子就把马桂花也给他派到场上来了。在这农忙的季节里留在场上就和当了脱产干部一样,不流汗不出力,更不晒日头,坐在大皂角树的荫凉里吆吆鸡,赶赶猪,不让它们下来糟蹋了场上的粮食就行了。在皂角树的荫凉里坐了一天,又不是钻在庄稼地干了一天。所以天黑凉快下来马桂花既有串门扯说闲话的心情,也有串门扯说闲话的体力。不过马桂花今天盘腿坐在改改的大炕上,不是来扯说闲话的。她是受了许春娥的托请,也是受了郭解放的鼓动,是来给杏花提亲说媒的,提说的对象就是三奎。
马桂花当然不是肚子不够数的女人,她清清白白地知道憨憨三奎根本配不上杏花。但她听了许春娥和郭解放的话,就欢欢势势地愿意来当这个中间说话的媒人。顺水人情谁不愿意做,既然是他们两头已经同意的事情,为啥不能说。春娥当时的话是这样说的:“桂花婶,麻烦你在中间说一句话,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不会有麻哒。婶,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给你交了实底吧,这也是解放的意思,是他提出来要你当中间人的。婶,你知道,杏花在下马河公社出过那么大的事情,把人都丢尽了。她回来都三年多了就是给不了人,没人要她嘛,都嫌她出过那种事,把那种照片都贴到大十字上去了,把人家韩同生都耍弄到监狱里去了,谁还能再要她。只有我们家三奎老实厚道啥也不嫌。改改和解放为杏花的事也是操尽了心,这事我们两家已经说好了,你出来只是做个样子。”
这样的顺水人情马桂花当然愿意做。马桂花精着哩,她早就听说过上房院后院里的事,听说过吴虎林编派出来的那一串长长的顺口溜。她也是风月场里过来的人,一眼就看出来郭解放把杏花嫁给三奎为的是个啥。马桂花明知道这些,还要出来当这个中间说话的媒人,因为她不想得罪了郭解放许春娥,她还想得到他们更多的关照呢。
马桂花是个会说话的人,她盘腿坐在改改的炕上,把话说的婉婉转转的圆圆滑滑的。她先说三奎是多么的老实厚道,再说杏花嫁过去会有什么好处,还特意举证了春娥的例子,她说:“三奎和他哥二奎一样老实本分,你看人家春娥还不是一个伶伶俐俐的女人,嫁给二奎把日子过的多火红,又入了党又当了村干部,咱卧马沟谁家的媳妇能比得上春娥。杏花嫁过去有解放和春娥扶帮着,日子肯定差不了。再说咱杏花在家已经窝了这么好几年了,不能再窝下去了。”
马桂花后面的一句话把改改的心搅的更乱。改改本来就是个心里没主意的人,这么好几年杏花窝在家里嫁不出去,把她的肠子都快愁断了,她真的有些饥不择食,恨不得三天两天就把杏花嫁出去。杏花出过那么大的事,还有啥挑捡的。改改坐在炕上挪挪身子,挪到蹲放灯盏的眼墙跟前,油灯捻子上结了一朵厚厚的灯花,灯捻上跳动着的火苗儿像豆粒一样更弱小了,要是不把灯花挑破,这豆粒一样弱小的火苗儿恐怕就要闪灭了。改改从头发上抽出一枚纳鞋底的针,挑破结在灯捻上的灯花,窑里就显得亮堂了一些。改改的心也似乎跟着亮堂了一些,她说:“她婶呀,这是一件喜欢事,回头让我和她两个姐姐姐夫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
改改不是在推辞,对每一个上门来提亲的人她都是这样说的,前一段时间那么多人上门来给杏花提说崖口上的新生,她也是这样说的,要不是郭解放狠狠地说不,她就把杏花许给新生了。郭解放是她招进门来的养老女婿,男人不在了,他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当家人。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由当家人定夺。
在马桂花郑重其事地上门提说这事的时候,杏花就厌恶地抱上小侄儿银锁坐到院里银杏树下的席片子上。杏花现在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她面前提说憨憨三奎,她原以为这只是无聊闲人们说出来的恶心人的疯话,想不到这恶心人的疯话却真的说在她家的炕上了。原来杏花对马桂花这个长辈多少还有些尊敬,但是当她鼓噪着舌头来说这种事的时候,杏花就把她看的一钱不值,就在心里咒骂起她来。
马桂花一走,改改就进套间和大女儿梨花俩口子商量起这事。梨花和母亲一样是个没有多少心眼的人,她只是想让妹妹快快地嫁出去,至于是嫁给地主的儿子,还是嫁给憨憨三奎,或是另外的什么人,她就不想那么多了。她只是想让杏花快点嫁出去,别窝在上房院里再闹出丢人的事情。梨花和母亲一起端着脸看解放,意思就是等着他拿主意。
郭解放却沉吟着好半天不说话,他是故意要把气氛搞得深沉凝重,让她们母女俩心急。在官窑里他早就和许春娥把事情商量好了,他明知道让杏花嫁给三奎,就真是把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怕杏花的母亲和姐姐会说出不。他沉吟着没有等到她们说出不,却看到她们母女一脸无措的等待,等待着他拿主意。郭解放心中一阵窃喜,脸上却装出一副为杏花着想的表情,说:“到了现在,也该考虑考虑实际情况了。杏花出事回来都三年多了,挑三捡四的最后一个也没有挑捡下,现在不是咱挑人,是人在挑咱。咱出过那样的事情,那里还有挑捡的余地。三奎是有些老实,二奎不是也很老实吗,可二奎娶回来的媳妇春娥,不比谁能干。做做杏花的工作,嫁给三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改改和梨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真的,她们从来没想过把杏花嫁给三奎,可是事情逼到这份上了,她们又能有啥法,总不能让杏花一辈子窝在家里不嫁人。
吹灯睡在被窝里,改改慢慢悠悠地劝说起杏花。杏花反感地捂住耳朵一点也不听,改改听着杏花在被窝里烦躁地滚踢,就知道她心里不愿意三奎,就知道她还想着崖口上的新生,就再劝:“男人老实了不一定是坏事,像春娥一样嫁给二奎,日子过的多好。要是嫁到崖口上去,可就要受一辈子罪,丢一辈子人。你看新生他妈,啥时候在人前抬起过头,每次运动来了斗的都是她,挂牌子露尻子多丢人呀。”
杏花豁开被子直挺挺地坐起来,对着炕上的一片黑暗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你女儿不丢人,你女儿在大十字上把人都丢尽了。我就是要嫁到崖口上去,就是要嫁给地主的儿子。我不怕丢人,我不怕受罪。”说完蒙头躺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炕上黑麻糊糊的,改改看不到小女儿脸上表现出来的遏制不住的激动和愤怒,但小女儿尖利的叫声让她听着害怕。改改再不敢说话,也一把一把地抹起泪。改改怎么舍得把这么水灵秀气的宝贝女儿许给憨憨傻傻的三奎呀,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谁不想把自己的女儿许个好人家,谁不想把自己的女儿许个好女婿。可是她的小女儿出过那么大的丑事情,好人家谁要她呀。改改在被窝里比杏花哭的还伤心。
睡在套间里的郭解放听着上房炕上的吵叫和哭泣,硬拉着梨花不让她出去,心里要把杏花嫁给三奎的那个念头更是丝毫没有改变。
转天,郭解放对改改说:“妈,杏花的事就这样定了,我已经让桂花婶给春娥回了话,过几天等地里的庄稼忙过去,就提棉花把婚订了。”改改张了张嘴,想替可怜的小女儿杏花申辩两句,可是看着郭解放那难看的脸色,再说不出话。郭解放是她招进门的养老女婿,可是现在这个年轻的男人却让她有了几分惧怕,她现在才后悔当初不该让吴根才把他招进门来,他和他爹一样蛮横的不讲道理。
郭解放看着改改嚅动着嘴说不出话,眼里流溢出来的尽是伤心和失望,就知道她心里正在想啥,他才不会放弃自己的计划呢。郭解放黑着脸狠着声说:“再不要有别的想法了,现在也只有三奎还要她,别的人……”
改改没有听郭解放把话说完,就扭身回了上房。那个母亲愿意听人说自己女儿的短处和不是。
郭解放为了肮脏的目的,和许春娥商量着要把杏花嫁给三奎。许多人不能透过现象看到其中的本质,似乎觉得这是一种必然,杏花不嫁给三奎,那嫁给谁呀?改改和梨花就懵懵懂懂地看不透这,觉得只有这样了。有了改改和梨花的配合,别人再说啥都无关紧要了,即是杏花本人也阻挡不住郭解放的这个计划。
杏花已经是一个生活和婚姻上的大失败者,她那里还有选择的权力。她只能像那些弱势弱智的幼女,听由别人的摆布。中条山上的女人,谁有过自由恋爱的经历,都不是听天由命地听从家里大人的安排吗。郭解放才不管杏花愿意不愿意,他和许春娥早就把事情捏曲好了,他们觉得在卧马沟就没有他们干不成的事情,他们说不许地主的儿子和杏花纠纠缠缠谈对象,崖口上的地主一家人就得乖乖的往边躲,他们说让杏花嫁给三奎,也就一定能。
郭解放和许春娥商定好等八月十五一过,就给杏花和三奎提棉花订亲。提棉花订亲是中条山上的一种仪式,具体说就是男方用红包袱包裹十斤弹轧好的棉花,外加一盒馍、两身衣裳、六十块钱,送到女方门上,这桩婚姻就算是定下来了,男女双方就牵拴上红线了,人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谁谁谁是谁谁谁的媳妇,谁谁谁是谁谁谁的女婿。
最后定下来的日子是农历的八月二十八。这时候农忙已经过去,上下河滩的几百亩秋庄稼玉茭,谷子,豆子都收获回来,腾出来的土地已经犁耕完种上麦子。再有三几天就是寒露,秋天正在结束。随着秋天的结束和冬天的到来,山里的农民们也就喘息着有了一点悠闲。悠闲下来的人们聚在皂角树下一边等着上工,一边等着看上房院里的喜事。
卧马沟是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谁家有个啥事全村人马上就都知道。杏花要和三奎订婚,在十五节前就成了全村人嚼说不够的话题。但有关这件事的许多话,人们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用眼里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表现出来的。杏花是队长郭解放的小姨子,三奎是政治队长许春娥的小叔子;杏花长得像仙女儿一样好看;三奎歪瓜劣枣狗熊一样;杏花出过那样的事,三奎憨的不识数。这样的两个人能捏到一起成了婚姻?许多话不便说,人们就聚在皂角树下挤眉弄眼地等着看热闹,看包棉花的红包袱和馍盒子是怎样送进上房院的大哨门。
深秋的天空蓝的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一丝儿云朵。挂在天上的日头让人们开始感到亲切,一年四季只有大伏天里的红日头才让人们躲闪着感到热辣辣的害怕。皂角树上像羽翼一样的叶子已经在秋风里天女撒花似的向下飘落,那深褐色的皂角像勾镰刀片一样挂在叶子渐稀的枝梢上轻轻地摇曳。让人感到温暖亲切的阳光从叶子稀少了的皂角树上穿透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树下人们的身上脸上,这就使树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多了几分神秘,更多了几分暧昧。
要在以往,这时候上工的钟声就该敲响了,但今天却迟迟不响。队长郭解放和政治队长许春娥忙着小姨子小叔子提棉花订婚的事顾不过来,副队长李天喜则窝着一肚子火气,圪蹴在坡上自己家的场院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李天喜也是杏花的姐夫,他和他的女人桃花是坚决不同意把杏花许给三奎,三奎是个憨憨,把杏花给了他还不如给了崖口上的地主的儿子呢。但是他们两口子说了话不顶事,大姐夫郭解放才是上房院里的当家人。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步一步往下发展,只有窝憋着火气愤愤地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他才没有心情敲钟招呼社员上工呢。
钟没人敲,工没人领,社员们正好可以聚在皂角树下等着看可能出现的新奇热闹。
说热闹,热闹真的就来了。
三奎蹦跳着从坡道上下来了,他的头理了,脸洗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不管他咋洗咋换,他肚子里的成数是换洗不掉的。三奎从坡道上欢欢势势地跑下来,到了皂角树底下的一堆人面前张着大嘴就哇哇地笑。“见人就笑,肚里差窍”。老百姓的传言一点不假,三奎张开大嘴哇哇笑的时候,嘴角上的涎水就像粉条一样长长地滴流下来。挤眉弄眼的人堆里就有人逗弄起来:“呀,三奎今天穿上新衣裳咧。”三奎就咧着嘴笑着说:“嘿嘿嘿嘿,这是我二哥结婚时候的新衣裳。”“三奎,今天谁给你洗的脸呀?”“嘿嘿,我二嫂。”“三奎,今天有啥事呀,穿得这么周正?”“嘿嘿,我二嫂给我说下媳妇咧。”“真的,媳妇是谁呀?”“嘿嘿,我二嫂说是上房院的杏花。”“三奎,杏花好看不好看?”“嘿嘿,比我二嫂好看,嘿嘿。”“你啥时候和杏花结婚呀?”“嘿嘿,马上就和杏花结婚。”
皂角树下的人们本来是要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的,憨憨三奎连订婚和结婚都弄不清楚,能让人不觉得好笑。但扭脸看见许春娥从坡道上下来,人们就都把笑忍在肚子里,抻长脖子等着再往下看。和许春娥一道下来的还有马桂花,许春娥手上端着馍盒,里面是点了红的大圆馍,马桂花手上则提着包了白棉花的红包袱。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坡道上下来,在路过皂角树时许春娥还扭过脸向人们笑笑,然后才向上房院的大哨门走去。到了哨门外的青石圪台底下,马桂花让许春娥停下。山上有讲究,男方的馍盒到了女方门前,女方就要有人出来把馍盒接进门,这是礼数。马桂花和许春娥端着盒子提着棉花包袱到了上房院的哨门口上了,却不见里面出来人接。马桂花觉得有些奇怪,啥事都在前晌说好的,这大哨门圆圆地敞着,咋就不见有人出来接馍盒。马桂花把棉花包袱放在青石圪台上,要进上房院去叫郭解放出来接许春娥手上的馍盒。许春娥见马桂花把棉花包袱放在青石圪台上,就一弯腰把端在胸前的大馍盒也放在青石圪台上。这槐木割制出来的大馍盒让她一路端下来胳膊麻麻的,端着放着一样是个等。
许春娥把手上的馍盒放下,腰还没有展直,马桂花翘起腿还没有上到圪台顶,大哨门里就旋风一样卷出一个人。许春娥和马桂花还没有反应过来,放在青石圪台上的馍盒就被“嘭”的一声踢得翻滚下去。馍盒往下翻滚的时候盒盖脱开了,装在里面的十二个碗一样大的圆馍像圆球雪蛋似地骨碌出来,散了一地。
从大哨门里旋风一样卷出来的人正是杏花。杏花披散着头发疯了一样,把馍盒踢翻,再一脚把棉花包袱踢飞踢散。这还不算,她站在高高的青石圪台上,手指着站在下面有些不知所措的马桂花和许春娥,连吼三声:“滚!滚!滚!”第三个滚字喊出来的时候就能明显地听到她的声带被爆发的“滚”字撕裂了的声音。
杏花凶狠地踢翻馍盒,踢飞棉花包袱,连吼出三个滚之后,母亲改改大姐梨花还有郭解放三个人才追撵出来。改改和梨花硬把撕裂了声带再哭喊不出来的杏花拉拽回去。郭解放站在青石圪台上看着翻滚在地上的馍盒和飞散开的棉花包袱,以及圆球一样滚了一地的点了红尖的大白馍,再看看站在圪台底下一时不知所措的春娥,正要说句什么,皂角树下人堆里的三奎突然端抖着两条胳膊,嘴里哇哇叫着奔跑过来,过来就捡拾滚在地上的白馍,因为身子壮,身上的袄儿瘦小紧绷,弯下腰时背后的线缝就嘣嘣地开裂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他顾不上脊背上裂开的口子,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咋把媳妇的白馍弄滚了,咋把媳妇的白馍弄滚了。”
郭解放厌恶地皱一下眉,没好气地对许春娥说:“快把他弄走,败兴死了。”许春娥气的抬脚就在三奎蹶起的尻蛋子上踢一下,并狠着声说:“滚回去,谁让你下来的。”
正弯下腰拾馍的三奎尻蛋子上挨了一脚,又听二嫂狠着声骂着让回去,就呜呜要哭的样子,怀里抱着几个捡拾起来的大白馍,一走一停极不情愿地往坡道上去了。
皂角树下的一堆人终于忍俊不禁地哗哗地笑起来,他们是被怀里抱着白馍歪着脖子往坡道上走的怪模怪样的憨憨三奎逗笑的。这哗哗响起的笑声激怒了站在上房院高圪台上的郭解放,他冷声冷脸地对皂角树下的一堆看笑话的人吼道:“笑啥笑,都给我到地里干活去。”社员们再不敢站在皂角树底下看队长家的热闹了,一起向沟口里拥去。
到了沟底的河渠上,社员们却不知道要干啥。队长、政治队长、副队长一个都没有下来,没人领工,社员们不知道该干啥,就再坐在河渠上议论起刚才的事情。刚才在皂角树下,离上房院近,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在这沟底的河渠上人们就没有啥顾虑了,就啥也敢说了。好些话说得真是难听。
耀先一家人没有参加这样的议论,早几天他们就知道今天是杏花提棉花订婚的日子。一家人知道杏花订说给了三奎,心里都是酸溜溜的。尤其是新生,为杏花感到难过,感到悲伤,也为自己感到难过,感到悲伤。夏收分麦的那一天他和杏花在崖口上拥抱在一起有过一个深情的长吻,她恳求着要嫁给他,他也真诚地答应要把她娶上崖口。可是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真是在糟蹋人呀。新生不忍心等在皂角树下看着许春娥把棉花包袱提进上房院,他早早地就背着钢锨到下河滩的十亩地打地埝去了。耀先月儿也不忍心坐到皂角树底下去看杏花的热闹,他们一直在崖口上等着上工的钟声。他们一家人都没有亲眼看到杏花踢翻馍盒踢飞棉花包袱的那一幕,也没有亲耳听到撕破了杏花声带的那三个滚地惊雷一样的:滚!
但是当天黑夜郭解放和许春娥又派民兵把耀先和月儿叫起官窑,他们把杏花踢翻馍盒踢飞棉花包袱的行为,还是归罪到新生身上。说这是新生在后面使了坏,是因为有了新生勾引,杏花才有了这种反常的举动。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月儿气得浑身打颤几乎说不出话。耀先唯唯诺诺地替儿子辩解两句:“没有呀,没有。自从上次你们在官窑里说过,新生就再没有和杏花有过来往,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信回去问杏花。”
“少说废话。”郭解放打断耀先,不让他多说。然后横眉冷对地警告着说:“今天再警告你们一次,回去看好你们的儿子,他要是胆敢再勾引杏花,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杏花今天已经和三奎提了棉花,她已经是三奎的媳妇了,和以前再不一样,以前她没有订下人家,谁上门提亲都行,现在她是明花有主,再不许你们从中捣乱。听见没有?”
耀先月儿还有他们的儿子新生就这样又受了一次无端的指责和警告,暗地里又有民兵跟踪监视,从这以后他们再见了杏花就更不敢往跟前靠了,甚至不敢正眼往杏花脸上看。
杏花对三奎这件事是至死不从的,只要一有人提说起来,她就哭闹着要寻死上吊,家里人也只好暂时把这事放下。
郭解放真的没想到出过那种事情的杏花会是一个这么刚烈的女子,她出事从公社回来住在后院里的时候,他软软硬硬把啥办法都想了,就是得不了手。他引诱过她,也威逼过她,但引诱过来的是怨恨的白眼,威逼出来的是吐到脸上的唾沫。郭解放不甘心,他把怨恨全都记在新生身上,认为就是新生把杏花的魂勾引走了,他就下了狠心非要把杏花嫁给三奎。他咬着牙狠狠地说:“想要嫁给地主的儿子没门,地主的儿子不敢要你。到时候你非嫁给憨憨三奎不可,嫁给三奎不出十天你就会主动在姐夫面前往下脱裤子,咱走着瞧。”这就是郭解放表白出来的灵魂和思想,肮脏的灵魂,丑恶思想。他是要把杏花往死路绝路上逼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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