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现在的杏花已不是出事刚回来住在后院里的那个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只剩下一个麻木的空壳儿躯体的杏花。她飞失的灵魂跟着在视野里出现的新生重新又回归到她的身体上,使她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美好。她要去勇敢地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是一条艰难的布满了人为障碍的坎坷的道路,杏花就是要勇敢地往这条路上走,要义无反顾地往这条路上走。
长长的一个后冬过去了,但杏花的婚姻问题还凉凉地放在那里,三奎,她是坚决不同意:新生,郭解放又是坚决不同意。两头都耽搁地放在那里。原来不怎么操心的改改为小女儿的事愁白了头,看看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那个村还有这么大的姑娘没有嫁人,看看那些怀里抱上娃子的小媳妇,有的还不满十八岁。可是杏花眼看着就二十五了,改改心里都快急死了。她只知道愁,却不去深想其中的原因。这原因杏花说不出口,不给她说。郭解放当然也不给她说。看看河滩地里的麦子又要黄了,改改把杏花叫到炕上抹着两眼浑浊的老泪,哀哀叹叹地说:“好娃,你看河滩地里的麦子又要熟了,你到底是想要咋哩嘛,你是想把你妈气死在这炕上呀。”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杏花也心急。她不会嫁给憨憨三奎,她心里只有新生。去年麦收的时候他们在崖口上拥抱亲吻着把啥话都说过了,但是后来插进来三奎的事情,新生就躲了,连月儿婶见了面都不和她说话了。她知道这是郭解放许春娥使了手段,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新生是不是真的也变了心。她要找机会和他说说,但机会一直没有。有时候杏花也很伤心,很悲观。如果她自己没有出过那种事,还清清白白的是个姑娘身,那她就会大大方方地走上崖口,可是现在她不能,她害怕新生和月儿婶也会像别人一样嫌弃她。她在等着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杏花等的很苦很苦。
“好娃,你倒是说上一句话呀。”改改没有催问出女儿的话,却催问出女儿两行委屈的长泪。
麦子又熟了。
碾完场,县里的电影队到卧马沟演电影来了。
山沟沟里的小村子,演一场电影是十年八年才能碰上的大盛事,简直比过一回年还让人高兴。卧马沟年年都有一个正月初一,但好些年才能演一回电影,当然演电影就比过年还要高兴。在那个闭塞贫穷的年代能在自己家门口看上一场电影,也是一种荣耀,一种幸福。为了显示自己的这种荣耀和幸福,卧马沟家家户户都派出人去,到外村通知自己家的亲戚朋友,请他们来看电影,来分享这份荣耀和幸福。
红亮亮的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山顶上,场上就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占地方的板凳和木墩,这板凳和木墩都是为亲戚们准备的,把亲戚们请来了总不能让他们站在场上仰着脖子看电影。为占一块好地方年轻人们在场上争争吵吵的差点打起架。
新生家没有请来看电影的亲戚,他们家就没有亲戚。没有亲戚就没必要去占地方。在天就要麻麻黑的时候,新生才肩膀上扛着一条板凳从崖口上下来。这条板凳他不是为自己扛的,是为父母扛下来的,自己一个年轻人利利索索的往那一站都能把电影看了。
新生从崖口上下来,电影就快要开演了,场上站着坐着挤满了人。卧马沟村那有这么多人呀,绝大多数都是听到消息赶来的外村人或是谁家的亲戚,足足有上千人。新生找一个地方,把板凳放好,然后扭脸把随后下来的父母招呼过来坐上去,他自己则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耀先月儿坐下没一会功夫,加演的新闻简报就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月儿往里挪挪,腾出一块地方,想让儿子也坐在自己跟前。新生没有坐,他俯下身对母亲说:“你们坐吧,我站着就行。”
又有人扛着板凳过来,新生就往后站,他不能让拿板凳的人坐在自己身背后,那太没有礼貌了。慢慢的新生就站到最后面去了。
山村里轻易不演一场电影,要演就总是连场。放电影的人对着喇叭说了,今天不算前面加演的新闻简报,还要演三本电影,一本是《智取威虎山》,一本是《白毛女》,还有一本是《红灯记》,三本都是革命样板戏。现在这年头,八亿中国人翻来复去看的就是这八本样板戏。对许多城市里的人来说恐怕早就厌恶的不想看了,可是对乡下山里的人来说却新鲜的不得了,他们中间有些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这些咿咿呀呀烤贝到胶片上去的样板戏。
新生是土生土长的卧马沟人,但是,他在大沟河修了五年水库。大沟河水库是当时县里的一号工程,很受县领导的重视,用电影慰问建设水库的民工就成了一种固定的形式。十天半月工地上总是要放映一场电影,演啥呀,还不就是这八部翻来复去往烂里演的样板戏。看的多了,对这八部电影里的人物对白唱腔,以及场景动作,新生早就滚瓜烂熟地记在肚子里了,恐怕比一些专业演员都熟悉。新生没有看样板戏的兴趣,倒是觉得前面加演的新闻简报有看头,可惜太短十分八分钟就演完了。
加演的新闻简报演完,随着西皮二黄的响起,新生不由地哀叹一声,把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仰脸看起天空。天上有一轮清明的弯月和一片闪烁的星星,几乎没有一朵飘荡的云彩,显得深邃而宁静,和地上的嘈杂喧闹大不一样。新生仰着脸想要对着深邃而又宁静的夜空说一句什么,这时他从胸前放下去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新生像遭受了电击一样,浑身哆嗦一下,他侧过脸在淡幽幽的月光下看见了杏花那张充满了殷殷期待的脸庞。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期待,月光下她的脸庞才更显得生动美丽。新生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他感觉到她手上的冰凉和颤抖,他在下面一反手把她绵软的秀溜的却又是冰凉颤抖的手满满地紧紧地握住。在这一刻,在把杏花绵软秀溜美妙无比的小手满满地握在自己手掌里的时候,他就把郭解放许春娥的警告,把民兵的监视,把父母放心不下的千叮万嘱,把自己经受过的磨难和屈辱全都忘掉了,忘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现在握在手里的这只绵软温暖的小手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全部。是的,刚才她的手还是冰凉的颤抖的,可是到了他的手里就变的温暖起来。她在他的手上获得了鼓舞的力量,同样的道理,勇气和力量,幸福和温暖也通过她的手迅速地像电流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她手上的拉拽,他也拉拽了她。
两个人侧转身悄悄地从看电影的人群里退出来。现在电影正演到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关键时刻,满场子上的人都仰着脸专神专注地盯着银幕上的画面,谁还顾的上别的事情。就是那几个负有监视任务的民兵,这时候也失去了警惕,卧马沟的民兵不是城里人,他们对花里呼哨的样板戏没有厌倦,正津津有味地瞪大眼睛看着杨子荣和座山雕对黑话,正在为杨子荣“脸红什么”而揪心,早就把队长干部交待给的特殊任务忘个毬咧。
新生拉着杏花悄悄地从人群里退出来,他们没有顺着坡道上了崖口,而是沿着沟口下了河滩。在河滩里他们会有更大的空间和时间,更不会被人发现和打挠。下到河滩两个人啥也没有说,就拥抱在一起像在崖口上那次一样深情长久地亲吻起来。许久许久,杏花才在新生怀里低嘤嘤地哭起来。新生搬起杏花的脸,用滚烫的舌头舔去她脸上那两行酸涩的苦泪。杏花这才忧伤地说出第一句话:“新生,你是不是也嫌我,也不要我?”
新生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后沟里走。这里离村子太近,场上传来的叮叮当当咿咿呀呀的电影声还清晰可辩。这里不是他们停留说话的地方。他们沿着河渠一直走到后沟的笸箩潭边才停下来。
后沟的笸箩潭离村子就很远了,场上电影里的戏声被广袤的夜空吸纳,再传响不到这里。这里一片幽静,只有轻风吹响细草的簌簌声和崖壁上涓流的潺潺声。天上的弯月倒影在波光粼粼的笸箩潭里更显得柔媚。
两个人一路走来没有多说几句话,在笸箩潭边的连山石上站住后,杏花抬起脸,看着新生把刚才那句话再重问一遍,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好久好久,现在她啥也不要,只要新生一句明确的回答。
在明丽的月光下,新生清晰地看到杏花美丽的脸上充满着的期待。他就艰难地把郭解放许春娥的恐吓,把民兵的监视和父母的忧虑说出来。新生的话没有说完,就让杏花打断。她不听这些,这些对她无关紧要,她只要他的一句回答。杏花把话更明确地问出来:“我只问:你嫌不嫌我?你要不要我?”
事实上巨大的感情的潮水早就在新生的胸膛里澎湃起来,他早就渴望着得到杏花至纯至美的爱情,他在梦里都是这样想的。新生侧过脸把站在身边的杏花一把搂进怀里,几颗大大的泪珠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滴在杏花仰起的珍珠般光洁的脸上,再顺着她的脸颊流淌进她的嘴角,流淌进她的心田。随着这几滴酸涩的苦泪滴下,新生坚决果敢地回答了杏花盼望已久的问题:“要!就是在梦里我都想要你。现在谁也再阻挡不住我们了!”
杏花苦难的心田终于浇灌上了春雨,美好的希望在这浇注了春雨的心田里迅速地成长起来,势如破竹。杏花从新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坚决勇敢地说:“你现在就把我要了吧。”说着杏花就脱掉身上的衣裳,幽静的月亮照亮了她身体的全部,她的身体是白的,玉石一样的洁白;她的身体是光的,珍珠一样的光滑;她的身体是柔软了,水缎子一样柔腻;她的身体是美丽的,天上仙女一样的美丽。杏花就这样婷婷玉立在月光下,婷婷玉立在新生的脸面前。笸箩潭里有弯勾明月的倒影,也有仙女一样赤裸了身体的杏花的倒影。在平静的笸箩潭里美丽的杏花和皎洁的白月亮一样显得至纯至美无瑕无疵……
皂角树下的场子上连演三本的电影演完了,外村人意犹未尽地谈论着刚演完的电影涌下沟口走散了,卧马沟本村的人背扛起板凳也都上了坡道。片刻的工夫场子上就空空荡荡的再没有了一个人影。
郭解放是村干部,他把放电影的工作人员安排进官窑,才背剪着手哼唱着才从电影里学下的两句西皮二黄哼哼唧唧地进了上房院。三本电影演完已是后半夜,天顶上的一勾弯月已悠悠缓缓地在几片云彩的陪伴下,向西飘去。郭解放进了上房院就噼叭响地把厚重的大哨门闩插住,他扭过脸还没有走出哨门洞,就听见上房里传出丈母娘改改已明显苍老的声音:“不要插哨门,杏花还没有回来哩。”郭解放听声心里就咯噔一下,刚才他从场子上过来,外面的大场子上早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了。他看着上房窗纸上亮出来的灯光,不相信地问一声:“杏花还没有回来?”“是呀,杏花还没有回来。”改改在上房再应一声。郭解放返身哗啦拉开闩插住的哨门,外面的大场子上只有一片白白的月光,那里还有一个人影。
“杏花跑了。”郭解放敏感地反应过来,他三步两步跨进上房,看着偎在炕上正准备往被子里钻的丈母娘说:“外面早就散的没有一个人影了。杏花干啥去了?杏花肯定是跟上谁跑了。”
改改惊乍的头发根都直竖起来,那里还再顾得上睡觉,连袄襟上的扣子都顾不上扣,就往外跑。哨门外真的和郭解放说的一样,连个鬼影都没有,那里还有人影。看着场上一片白惨惨的月亮光,改改站在上房哨门前的高圪台上凄惨地叫一声:“杏花……”
梨花也披穿了衣裳跑出来,改改心焦地对跟出来的梨花和郭解放说:“快出去找呀,还站在这门楼里等啥哩。这黑更半夜的她一个女娃子家能干啥去吗。”
郭解放再站在哨门底下,不用改改提醒,他心里就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说一声:“你们等着。”就甩开大步往坡道上去了。他料定杏花是跟着地主的儿子上了崖口,除了地主的儿子,杏花再不会跟着旁人跑。
郭解放气汹汹地直接上了崖口。
郭解放上了崖口看见耀先月儿两个人也正急惶惶地在窑门口上乱转,就猛喝一声:“你们又给我干下好事咧,你们的儿子把杏花勾引到那去了,快说。”
耀先月儿的魂都快让郭解放的这声猛然断喝吓飞了。他们看电影回来,不见了儿子,开始还以为他在后面就回来了,可是等一阵还不见回来,两个人就站在崖口边上往下看,下面场子上已空空的没有人影了,坡道上起起落落地响过一阵关闭窑门的声音后就静下来。他们的儿子那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就是在这时候郭解放气势汹汹地跑上崖口猛然断喝了一声。
耀先的身体像得了伤寒病似地哆嗦起来,说出来的话也是颤颤地连接不到一起。“没有没,不不不,不知道,新生不在,不在……”
“好啊,果然是他小子。”郭解放把崖口上正窑偏窑的门全踢开,进去再查看一下。他还期望着能在窑里就把勾引杏花的新生逮住。正窑和偏窑里都亮着一盏灯,但两孔窑里都寂寂静静的没有人。
在电影演完的后半夜里,刚刚安静下来的卧马沟又乱翻翻地被搅动起来,搅动的比演电影时还热闹。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被搅弄起来,杏花让地主的儿子勾引跑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能再躺在炕上睡觉。
梨花桃花姐俩,郭解放哥四个,李天喜一家人,还有许春娥二奎三奎这些人都是能和杏花沾上边人。他们日急慌忙地满村乱窜,满村乱找。一时间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崖口上地主的儿子把杏花给拐弄走了,不知道拐弄到啥地方去了。
郭解放把基干民兵和村干部召集进官窑召开紧急会议,上纲上线地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求基干民兵们全力搜捕捉拿拐弄走杏花的地主儿子。“把这个流氓反革命分子逮住,把他的狗腿打断。”郭解放咬牙切齿地喊出一句狠话,并且命令民兵把惹起祸端的新生的父母逮下来,又一次关押进官窑边腾空的黑窑里。
在民兵和干部们聚在官窑里开紧急会议的时候,被吵闹起来的社员群众就心焦地坐在皂角树下等待在。有一个人更心急,比郭解放心急,比梨花桃花心急,甚至比坐在上房院哨门洞里捶胸捣背的改改还要心急,这个人就是傻子三奎。去年八月二十八由郭解放和许春娥张罗起来的提棉花订亲事件,让杏花一脚踢散了,把事情踢的暂时搁下了。但是三奎就是转不过这个弯,他就以为上房院里那个俊俏的杏花就是他的媳妇,再加上村里人爱逗弄,谁见了三奎,都要逗弄地问上一句:“三奎,谁是你媳妇呀?”三奎就要大着声说:“杏花,上房院的杏花是我媳妇。”现在听说他媳妇让人给拐弄走了,他就由傻子变成疯子,唔唔哇哇叫着,满坡道上乱跑,把那些揪心着急的人都逗笑了。
郭解放把干部,把民兵,把社员群众全都发动起来。让郭土改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民兵顺着河滩往下马河方向追堵,让李天喜带上一群社员在村周围的山坡沟叉里去搜去找,让许春娥领着人挨门逐户地在村里查。
卧马沟的这个后半夜比任何一个白天都吵闹的厉害,村子里翻找遍了,村子周围的坡坡沟沟也都搜查遍了,追出马沟河口去的民兵都又折返回来了。天快要明了,三路人马重又聚在皂角树下,重又聚在官窑里。三路人马两手空空,谁也没有找到杏花和新生的一点踪迹。
回到官窑许春娥说:“把地主和他的女人提出来再好好审一回,他们肯定知道他儿子把杏花弄到啥地方去了。”命令一下,立即就有民兵去执行。说话的工夫耀先和月儿就被民兵从隔壁的空窑里推搡着带过来。他们已经被推搡的审讯好几回了,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战战兢兢的犯了重罪一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不过,这一阵子他们已经没有了犯罪的感觉和揪心的害怕,他们坐在漆黑阴森的空窑里为有这样一个儿子骄傲起来。他们自己一辈子胆小怕事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干,结果是个啥?什么样的苦难和羞辱不是还照样地全来了吗,既然如此,还不如像儿子这样挺起胸膛轰轰烈烈地去干一场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大不了也是一个受苦受难受羞辱,真要是受一回难,受一回羞辱能把杏花娶回来也值。
耀先月儿关押在黑漆漆的空窑里,心里终于有了这样大胆的想法,几十年来他们第一次有了这样大胆叛逆的想法。原来他们心灵深处连一点点反抗的想法都不敢有呀,这是被逼迫出来的醒悟,噢,原来梁山上的一百零八个人就是这样被逼成英雄好汉的。
郭解放许春娥就是把耀先月儿审上一百回,也审问不出来名堂。他们和所有卧马沟的人一样,根本就不知道儿子把杏花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知道,现在他们也不会往出说了。他们倒真的希望儿子能领上杏花远走高飞,永远地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卧马沟。
天明了,卧马沟一村人都熬红了眼,却没有熬出结果来,红红的日头从东边山顶上跳跃般地升腾起来,但杏花还没有下落,新生还不见踪影。人们冷静下来后,更同情的还是杏花和新生。郭解放许春娥硬要把杏花许嫁给三奎的做法,已经激起了全村人的反感。杏花虽然出过那种事情,但也不能嫁给三奎,三奎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怎么能让俊俏好看的杏花嫁给他呢。卧马沟这么多人整夜不睡,不是在给郭解放当帮凶,善良的人们是放心不下杏花,他们更愿意让杏花嫁给新生,谁舍得把一朵鲜亮的花儿一脚踩到牛粪里去呢?
人们坐在皂角树下,看着东边山顶上升腾起来的红日头,心里的想法和脸上的表情都复杂起来。
这个夜晚新生第一次品尝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幸福,这幸福是杏花为他奉献出来的,这幸福是巨大无边的。他经受过的所有苦难和委屈,在这种幸福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它像是一块浓香的糖蜜,把留存在心里的所有苦涩涤荡了个干净。
在笸箩潭边的这块巨大平展的存储着白天温暖阳光的连山石上,在这大地的怀抱里,新生拥抱着杏花美丽的身体甜蜜地睡了一夜。等红艳艳的太阳在山尖尖上升起的时候,他们才把缠绕在一起的身体分开,才牵着手从后沟里走出来。
有过一夜这样的经历,新生就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并不比谁缺什么,少什么。是人,就要有做人的权力和尊严。在早晨又红又亮的太阳光芒里,新生理直气壮地牵着他最心爱的人从后沟走出来,走过长长的河渠,走过弯弯的沟口,一直走到村口的皂角树下,一直走到全体卧马沟人的面前。他握着杏花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就是要让人们看看再从沟口里走上来的新生是个什么人。
杏花也和新生一样,她的手不是被动地被新生拉住的。他们是手心贴手心紧紧地相互地握在一起的,勇气和胆量就是从这紧紧拉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上涌遍他们全身的。
新生和杏花手拉着手,沐着一身金黄的阳光,脸上充满了尊严和幸福,从容镇定地从沟口走上来,像是从新婚殿堂里走出来的一对新人。
皂角树下一堆心焦地等待寻找了他们一夜而熬红了眼的人们,看见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从沟口里上来,全都惊讶的说不出话。他们谁也想象不到这两个人会这样地走到大家面前来。
新生和杏花的出现,让皂角树下的喧嚣一下停止下来,皂角树下的空气都要凝结住了,人们像是一具具泥塑,除了熬红的眼睛随着新生和杏花渐行渐近的身影在缓缓地移动外,别的部位都是静止的,僵硬的,转不过弯的,气氛凝重的让人感到窒息。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死气沉沉。一股极具爆炸的力量正在这凝重的气氛中集聚,正在这死气沉沉的让人感到窒息的气氛里集聚。惊雷炸响前的寂静更让人感到恐惧。
新生和杏花手拉着手从沟口里上来,当他们就要从皂角树下这一堆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的人前走过时,一声雷一样的吼叫终于在人群里炸响:“把这个流氓反革命分子给我抓起来。”喊这话的当然是郭解放。郭解放真是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他怎么能容忍地主的儿子牵拽着杏花的手在人前这样招摇,他怎么能容忍地主的儿子把杏花拐走整整的一夜。郭解放雷霆暴跳地从人群里蹦出去,墙一样地堵在新生和杏花面前。
面对这个斗架公鸡一样红了脸的凶恶大汉,新生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害怕。他握着杏花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他冷峻的脸上似乎还多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暴怒起来的郭解放受不了新生的嘲弄,不由分说他抡起拳头就照准新生轻蔑冷笑的脸上砸去。新生脸上受了重重的一击,身子趔趄着就要倒下。是杏花及时拦腰把新生抱住。郭解放看着抱在杏花怀里的新生更加怒不可遏,对旁边的民兵大叫起来:“都还愣着干啥,把这个流氓反革命抓起来。”
几个民兵涌上来就要抓捆新生,杏花不顾一切地护住新生,和民兵们撕扯起来,一边还尖声地叫着:“新生不是反革命,新生更不是流氓。”几个民兵碍于杏花的撕扯和叫骂,有些不敢下手,把新生从杏花怀里扯拽不出来。郭解放上前一步,逮住杏花的光胳膊猛猛地一拽,就把杏花和新生拉拽的分离开。郭解放在拉拽杏花的时候还狠着声说一句:“在下马河大十字上还没有把人丢够,还要把这个流氓反革命地主的儿子弄到家门口再丢一回人。”
杏花扬起手在郭解放黑大的脸盘上响响地抽煽出一记耳光,同时也恶恶地回骂一声:“你才是真正的不要脸的大流氓。”
躁动起来的人群在杏花的这响响的一记耳光和骂声中再一次宁静下来,这不是平常那种悠闲适宜的宁静,这是潜伏着危机,隐藏着秘密的宁静。这时候郭解放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看他如何回应杏花这句点透实质的恶声叫骂。连扭捆新生的几个民兵都停下了手。
郭解放脸上猛然间挨了杏花一记响响的耳光,同时杏花还骂出一句揭穿老底的话。他憋在心里多时的火气被点燃起来,他张动的鼻孔里喷出来的不再是一股股怒气,简直就是一股股愤怒的火焰,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声:“小婊子,这么长时间不让老子摸,不让老子碰,却跟着地主的儿子钻在山旯旮里风流快活了长长的一夜,还打了老子的脸,骂老子是流氓。”郭解放顾不上身份脸面了,他抡起胳膊,把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全都运到手掌上,朝杏花的脸上狠狠地抽去。
“叭。”一声脆响,杏花觉得脸上的皮肉被打烂了。杏花脸上的皮肉又嫩又细,那里经得住这么凶狠的抽打,她觉得一阵天眩地转,就栽倒在地。这时候杏花的母亲改改和两个姐姐一起从上房院奔跑过来,看见被郭解放一巴掌打倒在地的杏花,就哭骂起来。和改改梨花桃花一起跑过来的还有一个三奎,三奎是从上房院相反的方向,从坡道上跑过来的。三奎唔唔哇哇地跑过来,伸手就在郭解放脸上抓扯,一边抓扯还一边含糊不清地乱哇哇地叫:“你打我媳妇,你打我媳妇。”
郭解放没防备着憨憨三奎会突然跑过来在他脸上抓扯,脸上立时就让抓抠出几条血淋淋的道子。郭解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就狠狠地踢在三奎的裆里。三奎捂住他裆里的那个除了尿尿再不会派上别的用场的东西,打着滚倒在地上乱叫起来。围观的一堆人,这时候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看着被郭解放打倒的杏花和被民兵扭捆起来的新生,人们心里酸酸地想哭。看着郭解放脸上的血道和翻滚在地上猪一样嚎叫的三奎,人们又喜欢的想笑。场子上混乱的像是一锅煮烂的粥。
杏花在母亲怀里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她不顾半个脸上的烧疼和红肿,挣扎着起来就要救已经被民兵捆绑住的新生。郭解放就喊叫着让民兵把新生往官窑里押。杏花跳着脚一口一个流氓对着郭解放的脸骂起来。郭解放气休休地说:“你骂吧,就是把天骂塌也不能让你嫁给地主的儿子。”
郭解放催着民兵把新生往官窑里押,杏花则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扑上去撕扯着不让民兵把新生往官窑里押。
场子上的混乱是空前的,被关押在空窑里的耀先月儿从杂乱的叫喊声中听出来是他们的新生已经在场子上了,他们揪心的不知道郭解放会怎样处置新生。这空窑原来是库房,窗户口早就用砖糊砌死了,门上只有一条窄缝,从这窄缝里看不到皂角树下的混乱。他们心急如焚地就用膀子去哐哐地冲撞被锁死的门板,并声嘶力竭地喊叫儿子的名字。为了儿子他们也是豁出去了。
站在场子边上马房窑门口的李丁民从头至尾看了这场乱哄哄的闹剧,再看不过眼了,他要出来管管这事,为了早早走了的老伙计吴根才,更是为了杏花。李丁民抖一下肩膀,把披在身上的衫子穿好,一步一步向乱成一锅粥的人群走来。
李丁民站在官窑门口先把哭叫着的杏花挡住,然后对着几个彪悍的抓扭着新生的民兵低沉沉地说:“都把手甩开。”民兵抬眼见是李丁民,就都松放开手。李丁民德高望重,平常沉沉寂寂地不多说话,不多管事,一旦说出话来就是一言九鼎没人敢不听。“年轻人搞个对象有啥了不起的大事情,值得这样闹腾吗?全村人都不用上工了,都来看这热闹,你们看看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那个村有咱卧马沟这样的事情。”李丁民的话不多,也不重,但却说在点子上。他把这事说成是年轻人搞对象,年轻人搞对象就没有必要大惊小怪,更没有必要上纲上线。上不了纲上不了线,动用民兵绑人关人就没有道理,就是个这。
郭解放朝前走了两步,看着李丁民老汉细眯起的眼里放出来的两道冷光,就站住再不往前走。他已经看出来人心的背向,堵在官窑门上的这个老汉不仅是他裢襟挑担的老爹,更是卧马沟最有威望的老人,在这样的场合他不敢冒犯这个老汉。
趁着民兵们松开手的时候,杏花跑上去把捆在新生胳膊上的绳子解开,两个人的手又紧紧地拉在一起。
李丁民对旁边木木愣愣的二奎说:“把你兄弟弄回屋里去。”二奎过去先在还滚在地上呜呜嚎叫的三奎尻蛋子上踢一脚,然后才拉拽起来往坡道上去了。
李丁民再扭回脸,对站在他身后的已经松开绳子,却和杏花手拉手紧挨靠在一起的新生说:“你也先回崖口上去吧。”完了再对众人说:“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是亲戚的都进上房院里来说话。”
一场空前没有过的混乱让李丁民老汉制止住了,而且制止的还很巧妙。他先说这是年轻人搞对象,使这件事一下就不再是个严肃的问题。后来再说亲戚们都进上房去说话,而不是让党员干部民兵进官窑开会。在上房院里说话,就是家里的私事。到官窑里开会,就是村里的公事。郭解放就是想把这事扯到公事上去说,如果把这事放在官窑里当公事说,今天新生就难逃其咎。不进官窑,不是公事,不但新生能脱了干糸,关在空窑里的耀先月儿也能脱开身。
围观的人群没有马上潮水般地涌退,他们只是往后挪退几步,在稍远的地方又都停下来。场上的混乱平息了,但官窑边的空窑里还关押着耀先月儿,这里就还有让人们牵肠挂肚的看头。新生也没有听了李丁民大伯的话调头就走,他更惦记着关押在空窑里的父母。这一阵子空窑里虽然也安静下来,但是在刚才的混乱中他分明地听到父母在空窑里的喊叫和他们冲撞门板的嘭嘭声。可怜的父母还被关押在空窑里遭受磨难,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新生把杏花的手紧紧地捏握一下,聪慧的杏花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刚才的混乱中,杏花也听出来空窑里关着她的月儿婶。杏花扭身向空窑走去,到这种时候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到这种时候了,谁还能再阻挡得住她。
新生紧跟在杏花身后也向空窑走去,把守在空窑门口的两个民兵,像是弃守阵地的士兵,已经歪歪地站到一边去了。空窑门上的锁头并没有锁死,而是空挂在窑门上。杏花取下空挂在门关上的锁头,新生扣开门关。随着一声门响,空窑里被关押了整整一夜的月儿,叫一声闺女,一下就把迎进门来的杏花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是搂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杏花在她怀里叫一声:婶。两个人就真的像是受了大委屈的母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头痛哭起来。月儿和杏花的失声痛哭,引的场上起了一片啜泣,卧马沟的人都知道这两个隔辈的女人心里是一样的苦,正是这一样的苦才使她们像母女一样抱在一起。
“好了,都散了吧。新生把你妈扶回崖口,杏花咱先回上房院说话。”李丁民再强调着说一遍。如果不是李丁民说了话,杏花一定会陪着月儿婶上崖口去。
郭解放懊丧极了,但他再不敢发作,他看出来自己现在是个失道寡助的人。他发现人们投给杏花新生,投给耀先月儿的眼光里含满了同情和爱怜,而射向他的却多是怨恨。众怒难违,郭解放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才不会引火烧身。
聚在皂角树下场子上的人群终于散了。新生搀扶着母亲,父亲跟在身后,一家人慢慢地向崖口上走去;杏花和她的母亲姐姐以及亲戚们一起进了上房院;旁的人都四下散开各回各家;场子上孤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郭安屯。
郭安屯搬着交椅坐在场子边上也是一直冷眼看着这场热闹,他知道他的儿子想要干啥,知子莫如父,自己的儿子自己还能不知道。他暗暗地想这个儿子真的和自己年轻时候一样,敢弄事。他本想滋滋润润地坐在场子边上把这场热闹看完,不想半道上出来个李丁民,把一场好热闹给搅了。他觉得儿子和自己年轻时又有些不一样,咋的就能让他把事情给搅了,没有一点豪狠劲儿。当李丁民喊叫着让和上房院有亲戚关系的人都进上房院说话时,他却不屑一顾地坐在场子边上没有动。
除了郭安屯,所有能和上房院沾上亲的人都让李丁民招呼进了上房院。李丁民是想借助大家的力量好好劝劝郭解放,不要硬逼着把杏花嫁给憨憨三奎,把杏花嫁给了三奎,才是杏花最大的不幸。把杏花嫁给三奎,才是对杏花最大的不负责任。李丁民相信所有的亲戚都不会同意让杏花嫁给三奎,除非他操起拐心。
亲戚们在上房院坐满了一院,有梨花三姐妹,郭解放四兄弟以及他们的媳妇,有天喜和来喜俩口子,还有偏坡上的马桂花,还有水仙和彩兰。人不少,但大多是晚辈,改改水仙彩兰和马桂花又是女流,长辈里就李丁民一个男人,这事又是由他召集起来的,所以开场的话就要由他来说。
李丁民平素不多说话,但是今天在上房院他不能再沉默不语。李丁民还是老样子,开口说话前,先吸一阵旱烟,然后再眯缝着眼慢咧咧地说话。李丁民吐出一口烟,谁的脸也不看,只看着端在自己手上的长杆旱烟袋,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说:“杏花不能嫁给三奎,三奎是个半憨子,杏花嫁给他,真的就一辈子窝囊了。杏花愿意跟崖口上的新生,大家今天也都看见了。跟了新生总比跟了三奎强,崖口上的成份是不好,但那是一家好人,新生也是个精干能吃了苦的孩子,还会一手木匠活。杏花跟上新生受不了多大的罪。”
李丁民把话说到这里时,坐在房檐下青石条上的郭解放用鼻子哼一声,冷冷地说:“新生他妈一辈子受的罪还少,丢的人还小。”
“吃苦受罪丢人现眼我愿意。”杏花马上就接了声。
大家慌忙把两个人劝住。然后你一言他一语地都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郭解放知道大势已去,连他的几个亲兄弟都不同意让杏花嫁给半憨子三奎,但他就是硬着嘴不改口,他说:“杏花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崖口上地主的儿子,头上戴一顶地主帽子,我是怕她受罪。”
“我受不受罪,不用你管。除了新生,我谁也不嫁。”杏花把话说得更坚决。
大家就一起劝说起郭解放,直说的他低下头。头是低下了,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被关押了整整一夜,回到崖口上耀先月儿没有小心翼翼象过去那样劝戒儿子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他们破天荒第一次大胆地鼓励起儿子。为了儿子长远一生的幸福,他们也是豁出去了。月儿拉住儿子的手,充满深情,充满期待地说:“杏花是个好姑娘,你要是能把杏花给妈娶回来,妈一辈子都会高兴。”
新生眼里再一次蒙上感激的热泪,这是多么慈祥多么伟大的母亲呀,为了儿子她受尽了委屈,受尽了磨难,刚从黑牢一样的空窑里出来,就这样鼓励儿子去勇敢地追寻幸福。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杏花不顾郭解放的阻挠和反对,大大方方地和新生来往起来。新生也不再有过多的顾虑和害怕,有过笸箩潭边那个美好的夜晚,什么样的力量也再不能把他们拆散。两个人不但有了来往,而且来往的非常密切,杏花常整天整天地待在崖口上新生的偏窑里,两个人有说不完话,诉不完的情。只要杏花一上来,耀先月儿就会情不自禁地喜欢起来,在愁苦中煎熬了几十年的一家人因为杏花的到来,他们脸上终于有了欢畅幸福的笑容。杏花就是春天里的阳光,把温暖和希望带上了崖口,把温暖和希望带进这一家人的心里。
又是一个日落黄昏的傍晚,远方的天际飞涌起一片红色的霞光,近处的山梁上染上一抹浅淡的金黄,像彩笔描绘出来的一样柔美;潺潺流响的马沟河水像是二胡拉出来的旋律悦耳动听;阵阵轻风吹来一股芳草树木幽幽淡淡的清香。杏花像是一只低飞的燕子,在这画一样优美的暮色里又上了崖口。这些天每到这时候,杏花就要到崖口上来和她心爱的人脸对脸地坐在一起说一阵话,或是听他吹奏一曲悠扬舒展的唢呐。过去已经成为历史,苦也罢,难也罢,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美好的未来,正在憧憬中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只要有美好的未来,过去的苦难又算的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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